公元1968年阳历3月

死后脑袋烧成炭我也忘不了全副武装下连队那天的情景。从那天起我才不光是用心而是用六腑五脏四肢感觉到,我浑身的血液里真正注入了军人的情愫。那天深夜,复员老兵泣不成声登上汽车,我们躺在离去老兵腾出的**,我顿悟了新兵连听说的铁打营盘流水的兵是怎么回事。钢铁般经久不变的营房象水泵一样吞吐着流水似的兵源,新的吞进来,老的又不完全吐出去。吐出去的滤积下浓厚的情感,留下的则象一团团酵母,将滤积的情感发酵。于是那地久天长的营盘便在兵源流动的过程中日积月累积淀出代代相传的军营文化。

1

师直属队在大操场上隆重阅兵欢送我们新兵下连。阅兵的确是军人最得意的节目。具体情景谁都在电影里看过我就不再一一嚼舌了。

临近晚饭的时候各连来接人。为什么选在傍晚来接,当时没人讲我们也没有想,几年以后明白了,复员老兵夜间离去,新兵去早了没有床。象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一样,一张铁床一个士兵。

各连长带着文书在我们新兵大队列面前站成一个小队列。军务科长和军务参谋拿着几纸名单站在两列中间一步不动,光用嘴很快就把两列人马导演成十多路纵队,一路纵队排头是一个连长。不知怎么就把我拨拉到加农炮六连连长名下了,我便成了炮兵团加农炮六连的兵。

我们连长是小个子,长相离英俊相去甚远,简直有点獐头鼠目。我非常遗憾没分到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连长名下,可我们新兵排长说六连是全师的先进连,没看拨给六连的兵都是挑的吗?我这才发现,可不是嘛,吴勇也分在六连,还有我们学校另外几个突出人物以及其它经常受表扬的都在我们连。我忽然感到光荣起来,再看连长也觉浑身放光了。

我们连长声若洪钟,一开口就显出军人素质与众不同。他一声令下最先把我们带出操场,不容分说背过我的行李就走。

我是排头,紧跟着他走得心里好热乎。

出了师部大院,过了从军桥又翻过一道山梁才是我们连。四五里路连长一句话不说一路急走。

我们连驻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大山沟里。

指导员早已带着摘了领章帽徽的老兵们在营门口接我们。二十个老兵接二十个新兵,一人抢过一个背包,几乎是拉着我们手走进连队的。他们的手很有劲儿,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军人的征服力。不由分说也不容拒绝把你行李夺过去就让你跟着他走。他们的热情是极有力量的,拒绝不了。

不复员的老兵们列队在院子里,走完鼓掌喊口号之类当时必不可免的形式后又一个个上前抢复员老兵手中的背包。谁属于哪排哪班已经定好了。我们的背包就这样传接力棒似的被传到各自的铁**。床下放着为我们倒出铺位的复员老兵的行囊。那年正是军装由秋黄色改成草绿色交替阶段,老兵们都穿着洗白了的黄军装,我们新兵则是一色的鲜草绿。

复员老兵把曾经属于他们的枪亲手交给我们。我得到一支半新的带枪刺冲锋枪。“枪是军人的生命,要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它。”老兵交枪时这样说。我接过我的生命心才真正踏实了,那一刻才正式与能否被退回去的担心告别。

老兵们从铺行李开始“传、帮、带”了。那动作简直是艺人在表演。同样的行李经他们手一铺就变成可供欣赏的工艺品了。一折一叠一扶一压一捏一抻,一床软塌塌的棉被便有棱有角又丰满又直线地成为一个立体,方箱似的摆在床头。最艺术的是床单的铺法了。两条一寸多宽的板条将床单两头缠住,往褥子下面稻草垫两头一掖,一条白白的床单抻得一条细褶全无,光洁平整如一块冰面。挎包、牙缸、脸盆都放到固定位置和整体成一条直线,零杂东西一律十分条理地放入床头柜里。

粗糙坚硬的男人的手怎么会这般灵巧哇。男人成堆的地方男人的性格就容易异化吗?给我铺床那老兵军龄九年了,贴帽檐那一圈白发让我又奇怪又尊敬。怎么好几个老兵都在帽檐处有圈白发呢?他用他的茶叶我的牙缸泡了茶水大哥哥样温厚地端给我。我喝不惯茶,但第一口茶水下肚时苦涩丝丝清香幽幽热热乎乎的感觉刻在我喉管上了,使我直到今天还学那老兵的感情对待身边的每一个新兵。他把准备带回家去的好烟打开一盒让我抽。我不会。他语重心长说:“最好永远也别会。部队什么传统都好,就是抽烟这传统糟践人。你就别学了。”我真就二十年后还没学抽烟。

发大衣班长为难了。六个新兵六件大衣,三件新的三件旧的。班长说,“新兵本该都穿新的,可是有三件旧的,吭,我没法发,你们随便拿吧。”他又做了做思想工作,“不过要斗私批修发扬风格,吭,大衣事小可以检验人的品质!”

我们六双手都朝旧大衣伸去,剩下三件新大衣没人理。我抢到一件旧的,特别高兴,可没抢到旧的那三人说啥也不要新的。班长只好说,“那就都放下,我闭着眼睛随便扔,扔给谁哪件算哪件!”结果我得了件新的,本想换件旧的,又怕老兵以为斤斤计较荣誉才勉强算了。

洗脸水洗脚水也是老兵给端老兵给倒的。这些难忘的小事连同那个荒诞的年月一并载进我的史册,以后再过多久想起来还会产生一丝温馨的。

新兵的第一顿饭复员老兵的最后一顿饭十样菜。老兵管这种吃法叫改善生活。

饭前在食堂门口列队唱一支歌,这在新兵连就习惯了。饭前会前课前训练前都要唱。那次唱的是毛主席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新兵同志们,方才你们还算是客人。”五官端正身材高大面目和善的指导员歌后讲话。“老兵同志为你们端茶倒水铺行李。你们已有了床位,有了班排,有了武器,那么从晚饭开始你们就是主人了。复员的老兵同志把一切都交了新兵,从现在起他们就是客人了。吃饭的时候,新兵同志就该以主人身份给复员老兵倒酒端饭。他们在你们的铺位睡了五六年、六七年、七八年还有八九年的,为我们连队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今晚的酒菜里就浸透着他们的汗水和心血。我们新老同志一定要吃好这第一顿饭和最后一顿饭!”

指导员和连长从相貌到言谈举止反差都很大。当时给我这样一种感觉:连长威严干练有魄力,象一个家的父亲。指导员热情和善苦口婆心,象一个家的母亲。我无比温暖地跟着父母兄弟似的走进饭堂。

一丈长三尺宽的饭桌每班一张。长条板凳和长条饭桌通过腿部结实地连在一起,故意弄乱也不可能,显得非常齐整。每桌十样菜,都是大盘海碗小盆子。白酒也是盛在饭碗里让人不由得想到武松打虎时的豪饮。

全连按每班一桌坐好。

“全——体——起立——!”连长的口令每个字都带一股冲击力,全连唰啦一声如一片树林立起。

连长:“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

全连:“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连长:“敬祝他的亲密战友!”

全连:“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连长:“下面请,指导员致祝酒词!”

指导员默立了快有一分钟才开口,感情深重,肃穆动人:“让我们新老战士共同端起酒碗!”待大家将酒碗端起。“第一碗酒,我提议,先敬牺牲在,抗美援越战场的,老连长。由我和连长代替,大家免了!”

连长指导员双双将碗中酒轻轻洒在地上,然后复又斟上。指导员:“第二杯酒,敬复员的老兵同志,你们劳苦功高,祝一路顺风。干!”

连长指导员和本桌的老兵撞了下碗,一仰脖将碗中酒饮尽,再斟上。指导员:“第三杯酒,敬新兵战友,你们生龙活虎来到六连,祝你们早日为英雄连队添光彩。干!”

连长指导员空腹连饮三次全连才坐下进餐。连长抑制不住激动再次站起来说:“部队本来是禁止喝酒的,今天特殊,破例了,以不喝醉为原则,喝吧!”

跟以前没喝过茶也不愿喝茶一样,那是第一次喝白酒,也不愿喝,多辣呀。可是老兵们喝糖水一样一口口喝着,喝得脸红脖胀,两眼放光,不住地找人对饮。谁推辞便会招一句骂:“你小子不够意思!”一句骂比什么都管用,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就要分别了,谁愿不够意思呢。我也是爱动感情的人,禁不住感情真诚人的劝。倒给我床铺那老兵脸红红的端着碗就跟我当地一碰,碗口碰掉一块瓷:“学喝酒也没啥好处,今天不能不喝,喝,以后别喝就是了!”我说喝了头疼,他愤怒了:“我在部队干了八九年,懂吗,八九年!让你喝口酒嫌头疼,有出息吗?听说你还是红卫兵头头,喝口酒怕头疼,有出息吗?”

我被他的真诚和强硬征服,咕嘟喝光了碗中酒,就象喝下无数条火蛇在肚中乱窜,很快火蛇又变成亿万微小的火虫窜遍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兴奋得身轻如燕,愿说话,想走动。我敬完我们班的老兵又到别桌找到吴勇,他也和我一样被酒纵恿得更能说了。我俩站到屋中央把全连喊静下来,由吴勇讲话说:“我俩代表全体新兵喝两杯酒,柳直那杯敬走的老兵,我这杯敬不走的老兵。新老兵战友们,干杯!”

老兵为我俩的举动鼓掌欢呼起来,并且有人乘势喊:“欢迎两位新兵表演节目!”

我俩兴奋得忘乎所以了,竞不推辞,还争先恐后的样子。我俩共同唱歌。那天我才知道,酒这东西鼓励人敢想敢干,平时很少当众表演的我竟手舞足蹈和吴勇唱道:

今年哎一开春,

我参加了解放军,

同志们手拉手,

真是乐死人嘿真是乐死人

我们这一唱不要紧,引得几个老兵跳起舞来,跳舞的老兵参加过演出队,他们跳的是“战士见到毛主席”,类似后来全国兴起的忠字舞,但当时我看着十分开眼界,觉得那是文艺和武艺的结合,是军人们的独创。

大家乐到**处,指导员又讲话说:“今晚是复员老兵和我们告别的时刻,可是,有两位老兵现在还在哨位上站岗,还有一位在连部守电话作战值班。这是我们英雄六连的传统,老兵临走站好最后一班岗,新兵下连迈好第一步。我提议,选两个新兵向正在岗位上的三位老兵敬酒!”

因为我和吴勇刚出过风头,大家就推我俩代表。指导员拿上酒瓶酒杯带我俩来到哨位。

“口令!?”哨兵老远发问。

“斗私。回令!?”指导员走在前面答得利索。

“批修。”

指导员:“两位新战友向你们敬酒来啦!”他在哨位前摸黑斟了酒,交给我,我已头晕脑胀醉意朦胧了,接了酒一仰而尽说:“向老战友致敬,我们一定接好你们的班。”我对战斗连队的哨位怀着深深的神秘之情,一排炮车,一排大炮就在眼前,还有弹药库,尤其想到山那边就是海防线,更觉哨位神圣,我再三恳求留下接替老兵站岗,指导员说:“兵好当,岗难站,以后有你们站够的时候!”

我俩又被带到连部。值班老兵正拿话筒对话说“保卫祖国”,大概对方说的是“提高警惕”。他站起来朝我和指导员点头致意,仍对话筒说着“是!是!”他在值班记录上写道:司令部通知……

我端酒的手激动得微微直抖。司令部通知,解放军的司令部,就是革命的司令部,就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我们每天干什么都由它指挥,真来劲。

司令部通知离队老兵九点务必准时到达师部,集体出发。

已经八点半了,钟针咔咔咔地不肯减慢一点,这老兵还没吃饭。吴勇代表向他敬过酒,指导员叫他马上去吃饭,他非坚持站完最后一班岗不可。

我们回到饭堂,气氛已达到了**,全连都醉意朦胧得“集体无意识”了,有的划开了拳:

一颗红星头上戴呀,

革命红旗挂两边哪,

三心二意要不得呀,

四海为家天地大呀,

五好战士戴红花呀,

六年老兵有白发啦,

七载铁床腰杆硬啊,

八……八……八年啦……

指导员悄悄把司令部通知交给连长。连长也有些醉了,忽地站起来宣布:“会餐结束,半小时后集合!”

离队老兵们最后一次为连队做好事。有抢过扫帚扫院子的,有抓过扫帚扫厕所的,有抢扁担帮炊事班和塑料暖棚挑水的。两副扁担被一帮人几乎抢断了。有个老兵抢到裂了纹的扁担;挑满了两桶水往厨房走,嘴里酒意勃勃地唱自己即兴填词的歌:

当兵六年整啊,

年年五好兵啊,

喜报邮回家呀,

没有个人儿给往墙上挂……

步履蹒跚加扁担裂了纹,三悠两悠断了,两桶水倒地,饭堂立即成了河,那老兵顺嘴又吼了一句:“陪了夫人又折兵啊!”最后半句是哭出来的,声若进屠场的牛,哀壮感人。

尖椒连长上前如雷贯耳一声大吼:“不象样子!不象话!”

两声吼如两瓢兜头凉水,老兵立即清醒不再唱了,可他最后两句唱词却深深烙在我心上,别的新兵老兵也都惊默了一阵,不知在各自的心中起了什么反应。我当时十分惊疑:革命大学校锻炼了六年,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老兵登车前十分钟,全连集合在炮库前的操场上。连长指导员准备讲话。

连长:“明天晚上点名,就再也叫不到你们的名字了。现在让我最后再点一次名!”

连长叫到一个复员老兵的名字,那老兵便在黑暗中立定喊一声到,两脚并拢时磕大头鞋的声音清清楚楚。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却听得见粗粗细细的呼吸声。连长用手电照着名册,一个挨一个点着。开头还叫得响亮,叫着叫着就颤抖着弱下来。叫到后来,有一个名字只说完姓便停住了,停了好半天却怎么也叫不出名来。连长发出了哽咽之声,象导火索点燃似的,老兵队列一齐哽哽咽咽哭起来。

静静的山沟男人们集体的泪大于声的低咽真是激动人心,我的头发都痒痒的动,眼睛就象电影看到动人处那样湿了。

连长无法将二十个人名点完,后来是由指导员接着点的。指导员亲手把一袋袋苹果交到每个老兵手里:“路上渴了吃,吃时想想是连队送的,就不会忘了最后为连队争一次光啦!”

老兵们更哭。时间到了,连长下令:“上车!”

老兵们唏嘘着爬上炮车。马达声呼隆隆掀着心潮。

“出发!”连长又一声令下,炮车开动了。一出营房拐弯时,黑暗的炮车上突然抛下一阵泣不成声杂乱无章的喊声:再见——!再见啦——!

月光下看见一只只扬起的手。还有一个飞来的苹果重重落在我肩上……

2

尽管这样一个特殊日子,全连还是按时就寝。我正趴在**一边嚼着发给的苹果一边写日记,刚写两句熄灯哨响了,哨音还没结束,灯便熄了。黑暗中还有咬苹果声,排长立即说:“把苹果都放下,嚼碎的咽下去,马上睡觉!”

我嘴里的苹果刚嚼两下,既没碎也不是刚咬下来的,咽又咽不下,便轻轻又嚼了几下。

“靠东墙的上床是谁?马上把苹果吐掉!执行命令拖泥带水,咱连没有这个作风。”排长的声音。

我连忙咽下苹果,全屋什么响动也没有了,静得谁轻轻一翻身都听得真真切切。我极小心地插上笔帽,又把日记本拿到被窝轻轻合好,唯恐弄出响动再引出排长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躺着却一点困意没有,只好睁眼看屋棚。夜黑得象暗室,睁眼闭眼一个样,眼前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存在的东西越看不见,不存在的东西越是纷至沓来,清晰杂乱如意识流电影。红红的领章帽徽在棚顶放光,红袖标和长征队的红旗在雪野飘动,老兵一张张哽咽的面孔,输血,写血书,爸爸,喝醉酒唱“陪了夫人又折兵”的老兵,杨校长,花圈上的杨烨,精神失常了的妈妈。杨烨,你啥时能戴上领章帽徽呢?

呼……噜……呼……噜……!不知哪个一番风顺的新兵还是哪个疲劳过度的老兵打起了鼾。我想早点入睡,明天好使劲儿工作,可那鼾声象雷声又象海涛,感染得好几个人跟着打起来,此伏彼起一浪接着一浪,我便蒙了头。

突然有哨声急剧而无节奏地响起来,压住了鼾声。我急忙把头钻出被窝,听清这是屋外在吹紧急集合哨。排长也不知睡着了听见哨音立刻醒来还是压根就等着这哨声没睡。哨音没落他就招呼道:“有敌情!快,紧急集合,打背包,带武器,不许开灯!”

下连就遇了敌情,我又紧张又高兴,哨子吹得那么紧急吓人,一定是重大敌情,立功当英雄的机会来啦。我慌乱地在上床瞎摸着,只听满屋是窸窸窣窣和慌乱的说话声。

“背包绳,我的背包绳!”

“错了,我的。”

“枕头!”

“不用带枕头!”

“谁把我的鞋穿上了?”

“能穿上就行,快点!”

我在上床,虽然东西弄不混但地方狭窄,打背包怎么也转不开身,我索性抱着被子跳下床,在地下捆起来。不开灯,眼象用布蒙了似的,全凭感觉弄吧。新兵连学的简易快速打背包法用上了,也不知捆得咋样。抓到牙具又去摸鞋,摸到的两只大头鞋一大一小,说什么也不行了,就一大一小穿上,抢先跑出屋。忽然想起忘了拿枪,等我拿了枪再出来,全连已成三列横队站好。

“同志们!”连长用压得低沉而神秘的声音一出口,全体唰地立正,这是队列规定,但他却没按规定喊声稍息就说:“小孤山一带发现小股匪特,是从海上窜过来的。司令部命令我连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指定地点集结待命,请大家把白毛巾扎在左臂作为标记!”

小股匪特有多少?多点,一人能抓住一个或打死一个就好了。我边扎毛巾边想,我们受伤几个不要紧,别死就行,最好别死。

紧接着指导员作简短动员:“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在行军作战中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吃苦在前,冲锋在前,撤退在后。”

全连迅速出发了。连长指导员在前,副连长副指导员断后,我们在中间一个紧跟一个,只听嚓嚓嚓的脚步声在黑夜的雪路上响着,还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我因长征过,最不愁走路,走得很快,不时踩着前边人的脚后跟,我嫌走得太慢,一会儿敌人都跑了咋办。

一拐上山坡小路,队伍由三路变成一路。路上雪早踩硬了,滑溜溜的,前边就传下口令:“小心滑倒,别出响动!”前边传给我我又赶紧往后传。刚传下去,前边就有人滑倒了,马上就顺坡滑到我身边。我一把拽住他,原来是吴勇,我小声问他:“什么玩艺啷啷响?”

“语录板!”吴勇喘得象拉风匣说:“走得太急了,腿肚子直转筋,帮我拎会儿!”

他没长征过,也不爱体育锻炼,冷丁这样急行军确实受不了,我就把语录板接过来。沉甸甸的象块枷索挂在脖上,弯腰爬山路别扭极了,我小声嘟囔他:“抓特务还带这东西,纯粹扯淡!”

吴勇也不吭声,几步又抢到前面去了。翻过山岗又是谷底平地,前面忽然又停下来,队伍又变回三路。变完队形,连长用手电照了一遍大家。手电光停在我脖子挂的语录板上了,我这才看见语录板上有蹭模糊了的语录:“政治是统帅,是灵魂。”连长闭了手电说:“扔掉!急行军带这东西,容易暴露目标!”

我想解释一下不是我带的,话到嘴边又憋住了,反正也没指名批评我,就默默把语录板摘下放到路边。连长让大家整理一下行装又继续前进。平地好走,行军速度加快了,这对了我的心思,可吴勇从另一路队里捅了捅我小声说:“走不动了,帮扛扛枪吧!”我不觉累就把他的枪接过来。

走了一会儿我膊上的毛巾开了,我让吴勇先把我俩的枪暂拿一会儿,扎完毛巾再给我。他刚接过去,两支枪又弄出了响动。连长的手电马上照过来,吴勇肩上的两支枪当当正正罩在光束里,连长这回什么也没说。我扎完毛巾又把两支枪接过来,一点不觉沉,只盼快点到达集结地投入战斗。

没到集结地,后面跑上一个老兵向连长报告说抓住一个跟踪特务。我在指挥排侦察班,紧挨着连长,听得很真切。连长和指导员嘀咕几句,悄声让那老兵带一个人将跟踪的人看押住,全连继续急行军。

我更加紧张兴奋,还没到集结地点就抓到一个特务了,看来小股匪特还不少。

到了集结地点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小股匪特,也不是司令部通知,而是连队自己出的假情况。但半道上抓的“特务”却是真的。带上来一看,太叫人失望了,什么特务哇,是杨烨偷着跟来想一块参加抓特务战斗,妄图乘机立一功好争取入伍。可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紧急集合抓特务呢?我们连和师部隔着一座山!

半道她就被两个老兵送回师部。我想,这回她可惹了乱子,非被押送回家无疑了。

返回连队小结时,连长说:“……这次紧急集合,目的是让新兵下连第一天就打个烙印——当兵就要时刻想到打仗。国际国内的敌人每时每刻都可能破坏捣乱,我们就要每时每刻提高警惕,准备打仗。有人擅自带了语录板,弄得喔啷直响,这不符合打仗要求,因为是新兵,就不点名批评了,下次注意!”他又非常严厉地说,“但是,这个女学生跟来的事,必须严肃追查,是谁泄露的情况。部队的这类行动都属军事秘密,泄露军事秘密,而且是向一个女的,这是严重违犯军纪行为。肯定是本连人泄露的,现在我不知是谁,没法点他的名,但肯定要追查。是谁,希望他早点承认错误!”

我又怀疑是吴勇,可又没理由,他也不知道今晚紧急集合呀,就是知道他也没法通知杨烨。

“是……是我告诉的,连长!”我听出是我们同校入伍的丁大高。他分在连部当通信员,连里安排抓“特务”的事儿他提前一个多小时就知道了,他以为是真的,就偷着往招待所打电话告诉了杨烨。

连长当众狠训了丁大高一顿,并当场宣布取消他当通信员的资格,下炊事班锻炼三个月以后再说。连长批评够了,指导员接着从正面总结:“这次紧急集合,不少新同志表现很突出,比如无线班(指挥排电台通讯班)吴勇,他能在很累的情况下帮别人扛枪,这种精神值得其它新老同志学习。新兵的积极性很值得表扬,尽管出了点问题,动机是好的,比如带语录板,泄露情况,虽然违犯了规定,但他们的路线觉悟和杀敌立功心切是积极的……”

解散后吴勇走到我床头扔给我一块奶糖:“连长指导员都官僚,柳冠吴戴,吴冠柳戴,全颠倒了!”

我剥开糖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讽刺他:“有意见当面提,背后犯自由主义不好!”

“保皇派!”他嬉皮笑脸在我肩上打了一巴掌,又说:“丁大高这小子表面老实巴交的,也暗中惦算着杨烨!”

我非常讨厌吴勇提杨烨,讽刺道:“睡觉,惦算她的人多了,关你什么事!”

3

深夜我睡得正香又被拽起来站岗。每班岗一个老兵带个新兵。带我班的就是我们班说话好带吭字的小老兵。说他小老兵因为看上去年纪好像比我还小,个头也不比我大,只是口气不小。一走上哨位他就教导开我了。“你们新兵没站过岗不知道哇,兵好当,岗难站,尤其冬天夜岗,最遭罪啦!吭,懂吗?”

“没事,一个半钟头一会儿就挺过去了!”

“没事?吭,新兵一开头就养成啥也不在乎的作风还行?咱们连,吭,全师出名,啥都严格,你们新兵站岗可不能马马虎虎,吭,懂吗?站岗一不能抽烟,二不能打瞌睡,三不能说话,四不能看书写字,吭,懂吗?”还没等我说懂,他又接着说,“还有,五不能胡思乱想,六不能擅离岗位。不能擅离岗位就是没人来接岗就得瞪大眼睛站着,吭,懂吗?”

“懂!”

他听我回答口气有点硬,可能以为不太虚心,说:“懂?你把这六不能重复一遍我听听!”

“一不能抽烟,二不能打瞌睡,三不能说话,四不能看书写字,五不准胡思乱想,六不能擅离岗位!”我一气说完,以示他对我的不信任是错误的。

“完了吗?”

“完了!”

“完了?再想想把什么漏掉了!”

他嘱咐的六点都说了,我没再想起什么。他提醒着问:“什么叫不能擅离岗位?”

原来他指的是漏掉了那句解释,我马上说:“就是,没人来接替就得聚精会神站着!”

他狠吸一口烟:“聚精会神和瞪大眼睛是一回事,说是说对了,能做到吗?”

“放心吧,老同志,我能做到!”

“真能?我不相信。一个新兵头一次站岗能做到这六点,吭,我就保证他今后能立功!”他又抽口烟,“不抽烟能办到?”

“我不会抽烟。”

“不会肯定能,吭,不打瞌睡能办到?”

“在学校写大字报常打通宵!”

“这么说也差不多。吭,夜里一个人不能说话这也好办,不看书写字你能办到吗?”

我十分不解:“黑夜在岗楼里我怎么看书写字?”

“嘿,有些知识分子就好这么干,吭,拿个手电,乘站岗的机会写写日记呀,情书哇,再不就是偷看几遍对象来信什么的,邪门!”

我心里暗笑说:“我一不是知识分子,二没手电,三没对象,怎么能干那些事呀?”

“大高中还不算知识分子呀?学校呆十三年,全连属你文化高,吭,没对象可不一定就不胡思乱想,这一条我看你一定做不到!”

“保证做到!”

“保证?”

“保证!”

“吭,那我看你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兵,懂吗?”

这个嘴巴没毛的小老兵真怪,保证做到他又说没雄心壮志:“那你叫我咋办?”

“我还是叫你那么办。吭,我是想,一个新兵下连头一天连入党、立功、当英雄等等都不想,你说他能有什么雄心壮志吗?吭!”

这个小老兵太有意思了,想入党、立功、当英雄也算胡思乱想,我不同他计较,哼哈答应了。他这才说具体要领:“冬天站岗不比夏天,冻脚,可以来回走动走动,吭,不过要在隐蔽处,要不容易暴露目标,懂吗?”我连连点头称是,他才停止教导走了。两步后又回头问:“你害怕吗?吭,怕我就陪你站!”

我说一点都不怕,他又说:“今天实在不行了,要不不害怕也得陪你站,吭,头一回嘛!不过,吭,头一回严格点也好,咱们连有这个传统,要不也不能非赶在今晚紧急集合!”虽然这么说了他还是没走,他把两手举成喇叭放嘴上朝食堂后面轻轻呼唤:“刘少奇!刘少奇!”

我很奇怪连里怎么还有叫刘少奇的。不一会跑过来一条大花狗。小老兵说:“这就是刘少奇吭,你不知道,咱们六连大批判空气浓,是动物就有名,那头驴叫罗瑞卿,那头大猪叫陶铸,兔子叫邓拓,吭,不啰嗦了,叫刘少奇陪你站岗吧,这家伙有两下子!”他这才拉过我一只手,“给!”他把一个苹果塞给我,还有点温热。我攥着苹果问:“那,在哨位上吃东西行吗?”

“抓紧时间快点吃,吃时别忘了观察情况。科学家吃饭都不影响研究问题呢,吭,这跟抽烟不一样,抽烟有火亮,暴露目标,懂吗?”

哨所在营房门口,三面都是黑黑黝黝的山。阴冷的风从山背后怪怪嗖嗖地吹下来,怪疹人的。“刘少奇”在我身边蹲一会就走了,跟新兵不熟的关系,我怎么叫它也不回来。剩我自己还真有点怕,我神经紧张地死握着枪,有一点响动就以为是什么情况,手指抠在枪机上直愣着耳朵听。风吹折一根干树枝我也要紧张上一二十分钟。

顺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我立刻喊:“口令!”没人回令,再问仍没人回,我分明听见了咳嗽声,怎么没人答应。我浑身汗毛呼地直竖起来,手指又扣到枪机上。又一声咳喘,这回听得十分清楚,喝问还是没人答。我端起枪,眼眨也不敢眨地往前走,看什么都象是坏人影,真正的坏人我一个也没亲眼见过,都是电影里的敌人形象。我正提心吊胆往前搜,又是一声咳,我一下趴倒在地,但马上意识到这是怕死行为,立即拔出刺刀,心一横,一步蹿上去吼道:“不许动!”

一头猪哼叫着站起来。他娘的,并不是阶级敌人是“陶铸”。

惊出一身冷汗,脚也踏在一块石头上扭了,疼得坐在地上不敢动。我就坐在那里观察着,倾听着,一点不敢放松警惕。

遥远的地方传来火车的汽笛,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听到幽远的汽笛,听来与往日的汽笛声那么不同,象军号,象诗句,象音乐,当时我只能做出这几种想象,反正归根结底想象成是为守卫安睡的祖国的战士而歌唱。抓特务是假的,又误把猪当成敌人,我就不太害怕了,开始顺着汽笛声扯开了思绪。火车的汽笛变成了汽车喇叭,汽车缓缓驶出家乡的城门,忽然飞来爸爸抛出的毛手套毛袜子。爸爸看到我的家信上没有提到他,会怎么想呢?汽车喇叭又变成火车的汽笛,杨烨站在花圈旁向我要什么……

“五不能胡思乱想,吭,懂吗?”小老兵的嘱咐忽然在耳边响起,我急忙将思绪在杨烨这儿掐断,又四下里倾听、张望,瞪大眼睛执行着哨兵的职责。

每班岗规定的一个半小时好像早到了,小老兵咋还不叫人来接岗。又过了好长时间,还没人来接岗。听说小老兵是病号,加上喝了酒,准是睡死了。我唤来“刘少奇”,做了半天各种手势,它也听不懂,以为我在跟它玩,撒了几个欢发觉我并没心思跟它玩,悻悻地走了。怎么办呢,脚冻麻了,浑身都冻透了,我只好站起来,在隐蔽处来回走动。后来,我看见饭堂的灯亮了,有人影在动,等了半天,不是接岗的,我想去问问,终于没去。饭堂的灯一直没熄,但也一直没人来接岗。

脚猫咬似的疼过之后,又象轻微过了几下电流就不疼了。我知道,这是冻僵失去知觉了,仍在坚持。

饿了。想起小老兵给的苹果。手也冻得僵僵的。我把枪挂在脖上,两手捧着苹果啃,同时按小老兵的嘱咐小心观察。我就这样一直站到起床号响了。

4

第二天。早饭我坚持着用冻麻的嘴和大家一块吃面条。连队的饭堂任何人都不许说话,只听一片呼噜噜呼噜噜的吞面声。我的嘴张合困难,便慢慢吃,听那极雄壮的吞面曲。忽然一个老兵站起说道:“连队饭堂小广播。现在开始!今早广播内容是,由侦察班通讯员报道两则重要新闻!”吞面声顿时小了些。饭堂还有自编广播节目,我很觉新鲜。

带我班站岗的小老兵拿张纸站起来。“重要新闻是三条,吭,不是两条!”他照纸念道:“向阳花开一朵朵,新兵下连好事多!吭,重要新闻第一条,昨夜我带班睡过去了,误了岗。新兵下连头一天我就出漏子,掉了老兵的架,影响很不好,我检讨。吭,但是,重要新闻第二条,新兵柳直坚守岗位,脚冻僵了不下岗,一直站到天亮,吭,这不是小事情,说明新兵路线觉悟高,值得老兵学习!”

我的事竟成了头条重要新闻,部队真是明察秋毫,做了好事马上就有人表扬。当红卫兵就全靠自吹自擂啦。

“重要新闻第三条,吭,新兵吴勇半宿没睡觉,给他们无线班另一个新兵挎包绣‘忠’字,吭,两人自愿结成‘一对忠’,把我们连原来的一对红活动发展到新高度!吭,懂吗?”

他广播时还使用口头语老兵们也不笑,我们新兵觉得特别好笑。他没事似的继续广播:“他俩是对立派的红卫兵,一下连就结成一对忠,这不是小事情!吭,饭堂小广播到此结束,中午再会。欢迎新兵同志踊跃投稿!”

一夜之间我和吴勇成了连队新闻人物,部队就是跟老百姓不一样。

因为一夜未睡,脚又冻了,排长不叫我参加劳动,让我补觉休息。我实在困急眼了,也没推辞,蒙头大睡起来。正糊糊涂涂的做梦,有人把我推醒:“你不用起来。我是文书,问个事你再继续睡!”他按我躺下,“你昨夜坚守岗位是怎么想的?”

我认真想了想:“我想可别违犯规定,一下连就受批评!”

“你知道有这样的规定?”

“带班老兵一再强调了。”

“带你班那老兵有病,本来批准他住院了,赶上新兵下连,他就没去,昨晚急行军一累,病重了,一粘床就迷糊过去了,因为这个误的岗,他是连队的老黄牛!”

我很感动说:“他有病,还把自己的苹果给了我……”

中午,文书在饭堂小广播发表了评论员文章,对早饭播发的三则新闻做了这样的评论:“……老带新,新促老,新兵下连起步高。迈好第一步,连队大飞跃……”

干事问我:“你脚冻僵时想什么了?”

“什么也没想,就盼接岗的快点来。”

“你可以走哇,什么思想指导你没走呢?”

“带班老兵讲了,不能擅离岗位。”

“除了想到要求,不会一点没想到别的吧?”

“老兵说站岗时不能胡思乱想,所以我刚想了点赶紧就不想了!”

“刚想了点什么?”

“想到了我爸爸,还想到一个同学!”

“你爸爸临走嘱咐你要好好干?”

“我没和爸爸告别。”

“没和父亲告别就走了?为什么?”

“他有严重政治问题和历史问题。”

“那你是想怎样同他划清界限,提高阶级斗争觉悟,为革命站好岗吗?”

我认真想着是不是这样,干事紧接着说:“肯定会这样想的,不然你怎么能不和他告别呢!”

我没再说什么,默认了。干事记完又问:“不是还想到一个同学吗?什么同学?为什么要想呢?”

“一个女同学。”我一说这话,看那干事、文书连吴勇眼光都有点异样,脸便呼地热了,忙解释说:“她想当兵,没当上。”

“所以你想以双倍的努力代她出一份力!”没等我回答他就说:“好了,你说!”他问吴勇:“你为什么给对立派的同学绣忠字呢?”

“因为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虽然参加了对立组织,并没原则分歧,原来因为路线觉悟低才闹派性,进了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一起步就应该从忠字出发!”

“好!那么你从哪儿弄的绣针绣线?”

“针是我自己用药针磨制的,线是买的!”

“磨针很不容易吧?”

“非常不容易!”

“好!好!你自己挎包的忠字啥时绣的?”

“新兵连。”

“你一个男同志怎么会刺绣呢?”

“只要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啥都能学会!”

文书插言道:“昨晚急行军他还帮别人背枪,受指导员表扬了!”

吴勇看我一眼:“互相帮助,应该的!”

“你很谦逊,这好!”干事问,“你和你的‘一对忠’过去有过个人恩怨吗?”

吴勇含混其辞说:“对立组织的,互相攻击呗!”

吴勇真能扯淡!那是初二小同学,虽然两个组织,在学校基本不认识。

“那为什么在校时是仇人,入伍后很快成了‘一对忠’?”

“环境和条件都变了,这就是‘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

这是中学语文课本里一篇古文《唐睢不辱使命》中的话,吴勇忙解释:“则为‘枳’,跟桔子差不多,但远不如桔子好吃!”

“怎么写?”

吴勇记住了枳字的音,却忘了怎么写,他瞅瞅我。我说:“木字旁加个只字!”

不几天,饭堂小广播总编辑用不亚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喜悦声音念道:“军区报纸头版三题文章:《向阳花朵早开放——记某部英雄六连新战士柳直扎忠根的故事》。”

全连老兵无不惊叹,下连几天就上报纸,这可为英雄六连谱写了新篇章。我一下在全团出了名。连师里来的人都要找我谈谈。而吴勇的事报上没登,团里师里来的人就不注意他。他哪能甘心,很快在饭堂小广播发表了一份倡议书,倡议全连每人挎包上都绣忠字。指导员表扬他,说他是连队建设的好参谋。连长却纠正吴勇建议说:“统一起见,还是绣‘为人民服务’,这是我军建军宗旨,既具体又根本,还符合上级规定——总政发的语录胸牌就是‘为人民服务’这个事可以利用星期天或其它自由活动时间,不要打通宵。打通宵不符合条令要求!”

不几天,雨后春笋一样,全连每人的挎包上都出现了鲜红耀眼茸笃笃鼓溜溜的绣字“为人民服务”。连长指导员的挎包是吴勇亲手绣的,可吴勇的名字还是局限在六连没出去。原来和我平起平坐想当政治家的他一时与我拉开这大差距,不免暗中着急。

5

老兵和干部都说我们这批兵是建军史上最特殊的兵。我们联系当时全国情况一想,史无前例当中入伍的兵嘛,就应该是建军史上最特殊的一批。可是怎么个特殊法我们也感觉不大出来,老兵一说我们才明白。

“你瞅瞅你们。学习讨论个顶个比比划划,比连长指导员能讲,我们那阵,班长、老兵都说完了剩下时间让我们说几句就说几句,不让说比拣着个钱包还乐呵。我们那阵,哪有老兵给新兵倒洗脚水的?都是老兵刚一摸擦脚布,新兵马溜就把盆子端走了。你们可好,就差没让老兵给你们倒洗脚盆子啦!我们那阵,别说随随便便就找连首长说个事呀,有事先跟老兵说说,老兵完了才是副班长、班长,屁大点事儿就能找干部?你们可好,动不动就找连首长建个议。连指导员说了句‘党支部就代表党’,你们也要找上门讨论一番正不正确,……一个新兵伢子,在饭堂一站就敢向全连发什么倡议,嘁,都是毛主席把你们惯的!”

这下可叫新兵抓住话把了。好哇,你敢诬蔑毛主席!于是哈尔滨、抚顺和我们学校这些学生便一齐开口,一人两句就把老兵批得体无完肤:毛主席叫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你说是惯?毛主席叫我们敢想敢说敢做你说是惯?毛主席叫我们批判旧思想你说是惯?……十多个学生兵个个都是口诛笔伐能手,老兵们哪里是对手?便经常往连里汇报,想通过干部的嘴堵我们。干部跟老兵年头多,当然容易听老兵的话,但干部有干部的角度,干部还想利用新兵触触那些虽不乱说乱动但好消极怠工的老兵呢。连里有什么紧跟新形势的号召老兵不积极了就来找新兵。新兵上进心强又都有点造反派脾气,特别看不惯老兵倚老卖老,因此针对老兵缺点开展的活动相当有战斗力。

我因思想上有包袱,加上从小就性格内向,凡事不喜欢毛手毛脚,所以不愿象吴勇那样咋咋呼呼,也不愿狭隘地站在新兵角度和老兵们作对,相反倒非常愿意和不卖老的老兵们交朋友。由于老兵对新兵有惧怕心理,所以象我这样大名鼎鼎的新兵稍一表示对老兵尊重,他们便特别对我有好感。我前边说过了,那年正赶上军装换成草绿色,一开始眼里总是黄军装好看。我就想和老兵们换套军装。一套旧的换套崭新的当然都愿意,但谁也不好意思占新兵这个便宜,后来央求到泡病号那结巴老兵,他正想多攒几套新军装来年回家结婚,就换了。遂了我的心愿却冤枉了结巴老兵,连里批评他资产阶级剥削思想作祟占新兵便宜,我呢,被表扬说喜欢艰苦朴素。

不久连队团支部和“革委会”改选。据说凡新老兵大批交替时都要改选。我一是没想到部队也有“革委会”,二是没想到我能当选革委会副主任和团支部副书记。吴勇那小子心里痒痒的,不得不装着道喜的样子打我一拳说:“你小子有官气,不但官复原职还多了个官衔!”消息传回家乡,不少同学写信祝贺,以为我当了多大的官儿,岂不知连队的“革委会”跟当时地方的政权机构革委会不一样,全称叫“连队革命军人经济监督委员会”,定期研究伙食的,每届都要有个新兵代表,而团支部在连队根本不重要,都到了入党年龄还在团里混着或连团员都不是,那是极叫人笑话的。不管怎样,在全连眼里我是个代表人物,尤其新兵,或嫉妒或敬佩或不服总要高看我一眼。有不好办的事时好找我表个态!

有回星期天,全连干部都到团里听报告,有个老兵透露说结巴老兵又溜连队旁边的老乡家跑骚去了。那时我还不明白什么叫跑骚。“就是‘挂马子’!”老兵说的挂马子我也不明白,老兵不得不对我们新兵的无知表示着极大的遗憾,用最通俗的术语解释道:“嘁,就是搞破鞋!”

“胡说!简直胡说!”我认定那老兵是人身攻击,解放军里哪能出这事儿,就刺激了那老兵一句:“老兵嘴上也不放个岗,闹着玩也不能说这话!”在我们眼里搞破鞋是全世界最耻辱的事儿,全中国老百姓也是这样认为。开始批判刘少奇走资本主义道路时怎么也批不臭后来说王光美不是原配夫人,是刘少奇休了原配夫人后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成婚的,还说他在解放前做地下工作时贪污过收党费收上来的金鞋拔子,一家伙就臭透了。

大批判小组是吴勇串联成立的,他怎么会让一棵松战斗队把功劳抢去,拦住说:“慢着,现在不是红卫兵了,是不是请示下革委会副主任、团支部副书记呀?”

我既不相信这事是真的,又觉得即使是真的也不该这样去抓,出人命咋办。如果人家只是去说说话或办个事,就象那晚上我去礼堂看杨烨,若被生人堵住也传出去说搞破鞋,那不冤枉人家跳到黄河洗不清吗?那老兵又加了把火:“你们新兵全他妈口头革命派,成天批这批那,真遇着坏人坏事又鼠眯了!”

“他妈的,走,谁鼠眯谁不是人!”哈尔滨那位“一棵松战斗队”骂骂吵吵又想把人带走。

吴勇把手一招。“跟我走,出了事大批判组负责,我负责,我无官一身轻!”

他这一激我就跟去了。那老兵又唤来“刘少奇”,向它指指我们又拍打它几下:“去!去!去!”

“刘少奇”前头开路,我们敌后武工队似的摸到那家。从院门缝里真的望见炕上躺着个穿黄棉袄的,旁边还躺着个花棉袄。

等我们敲门说借菜刀时,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说让我们进屋,连忙回去拿菜刀。我们借口说喝点水一涌进屋。可黄棉袄花棉袄都不见了。

就那么两间屋子,西屋空空如也,地缝儿没有,东屋就那么一个门,我们眼盯着,根本没出来人,难道方才见鬼了。

“一棵松战斗队”忽然发现那屋的灶炕里露着两只大头鞋。好家伙,肯定有鬼无疑。“刘少奇”积极地摆动着尾巴,在屋地那口比炕还高大的柜前唁唁地嗅。大柜没上锁。“一棵松战斗队”上前一掀。天爷呀,我们全都呆若木鸡了。结巴老兵和花棉袄藏在柜里了!

“一棵松战斗队”可能在哈尔滨扫四旧见过大世面,没有怯阵,一边大喝滚出来一边动手往外拉。两人提着裤子被拉出柜子,女的不知故意的还是吓哆嗦了,裤子掉了也不提。白晃晃一段下身将我们几个吓得抱头鼠窜挤到屋外,只剩那只狗兴奋地舔着花棉袄的大腿,好像那上面粘着特别有滋味的东西。

老太婆见我们原来是没见过世面的黄口小儿,忽然骂起结巴老兵来:“不要脸的,咋钻进来的呀,竟敢强**儿媳妇,欺负我这个寡妇老太太呀!我告你个杂种的,判你刑,枪毙你……”

老太婆一骂,结巴老兵吓得结巴话也说不出了,嗵一声在外屋地给老太婆跪下了。屋里的花棉袄仍不提裤子,哭叫:“啊——啊呀,我不活了,我上吊去,我再不守这个活寡啦……”

其它人也清醒过来一齐发动反攻,企图吓住两个女人把结巴老兵保回去了事。

“一棵松战斗队”说:“光天化日之下开窑子,绑起来枪毙!”

花棉袄:“快把我枪毙吧,我活够啦!”

吴勇:“婆媳俩合伙卖**,先抓教唆犯!”

我:“擒贼先擒王,老太婆老实交待,为什么教唆儿媳妇拉革命战士下水?”

吴勇:“坦白从宽!不老实交待捆起来送公安局!”

一提公安局老太婆被吓唬住了,忙骂开了儿媳妇:“你背着我干这不要脸的勾当,我上儿子部队去告你,休了你个丢人现眼的。还不把裤子提起来!”

我敢说我们几个都乘机偷偷向花棉袄的裸部使劲看了一眼。不知别人咋样,我是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那部位,虽只溜一眼却在脑中打了个毛乎乎的黑戮,那戳又与以前见过的疯女人**叠合在一起,以后好长时间还闭眼就能出现。

花棉袄忽然不哭叫了,提好裤子扎束完毕象电影里英雄赴刑场前临危不惧那样理理头发。“都别吵了。罪过全在我这,是我勾引他的。他来借针线补袜子,我说我给他补。他脱袜子上炕我就脱了裤子,强迫他,说不同意就喊人来,他没办法……”

人心这东西真他妈不是玩艺,经“花棉袄”一说,我们心情又变了,觉得她比结巴老兵有骨气,似乎有点敢做敢为的英雄气概。细一看,模样也挺俊俏善良的。盘问一阵,原来她是军属,他男人在外地当兵,回来探家到我们连队玩认识了结巴老兵。她男人跟结巴老兵军龄一样,也八年了。她天天盼着男人回来也回不来。一听是军属,我们象入伍前搞派性那样,更觉这事属于家丑不可外扬了。再说我们也并不是刻骨仇恨女人那东西。往往热衷抓这类事的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兴趣二字,不过是没意识到或羞于承认罢了。

我们几个开始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往下进行。

老太婆开始说软话:“我死鬼儿子八年了也不回来,里里外外都是媳妇干,把她煎熬苦了。没了她我这日子没法过啦!”

我看大家也没了非抓不可的情绪,决定收兵了事,说:“我们几个都是新兵,就当我们啥也没看见得了。但是他们俩,得做个保证,以后不得再这样,再的话……”

“让他俩写保证书!”“一棵松战斗队”说。

我们饶了他们。老太婆乐得又娶了回儿媳似的留我们喝酒。花棉袄也说:“我家难得热闹一回,都留下吃顿饭吧!”

我们虽没留下吃酒,却带着说不清的心情离开她家。结巴老兵不放心,让我们到山沟把事情再说说。

“老兵,到底是你勾引她还是她勾引你的?”我们在山沟审他。

“新战友……饶饶……我吧,是……是……我没……没出息。嚷嚷出去家……家里那个非完不可。等……等发了津……贴我给……给你们买钢笔!”

“钢笔好几管了,听说你攒七八顶军帽,一人给一顶军帽。”

“只要你……你们别……别说,给……给军装也行!”

“谁稀罕你东西。你说干没干真事吧?”

“新……新……战友别……别难为我了!”

“不说就是没有后悔之意,我们报告喽?”

“别……别……我说,真……真的了!”

“几回?”

“算……算这回……回两回。”

“不怕怀上吗?是不是有套?”

“真没……没有,她说她不……不能生育。他男的说……说再不生……生就不要她了。”

“嘿呀我说,你他妈还成学雷锋做好事了?!”

“不……不是,我以……后肯……肯定不的了!”

我不忍看结巴老兵受折磨说:“算了。老战友必须保证,不仅不再发生这事还要带头积极工作,稍不积极就向连里报告。”我怕别人嘴不严漏出去,提议向毛主席发誓,谁漏出去谁不是人。

我们几个真当着结巴老兵面认认真真发了誓。结巴老兵从此也真工作特别积极起来,事事比别人多出些力。连里以为大批判和学毛著的结果,几次向团里汇报都拿他当例子,可一让他在连里谈谈体会却死活不敢上台了。我暗自好笑想,人若都犯回大错误就好了,保证都成积极分子。

6

结巴老兵和花棉袄这事,可以说是我青春时期烙印最深的重大事件之一,使我仿佛翻越了一道人生的山岗,提前看到了应该再晚些年看到的秘密,尽管闪电般并没看清,却更加神秘而有**力了,再在女人身边走过时便闪电般现出那情景有时还会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脸上的红疙瘩更多了,胀得火辣辣疼。老兵管脸上这东西叫青春美丽痘,说这就是青春灿烂,青春在闪光。我开始注意,不少老兵脸上都在青春灿烂,个别新兵也开始灿烂了。夜间的梦也格外多起来,每天都碾转反侧两三个小时睡下后就做梦,直到起床哨响。而梦中常常出现结巴老兵和那花棉袄的情景。有次梦见站岗时花棉袄来勾引我,我吓得左躲右躲没处躲了,被她挤在岗楼里,浑身发胀打抖,突然一阵**尿了裤子,尿得汹涌澎湃不可抑止并带着剧烈疼感。醒来以为真尿了床,一摸原来不是尿,粘乎乎湿漉漉一滩东西从裤衩浸到床单上。那时我已从书上懂得那是什么东西了,第一次出现这东西是在学校,我吓得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乡下的大同学告诉说这不是病,一到了时候谁都会有,他管那现象叫“走羊”。在学校住宿时走那几次羊都很轻微,而且朦朦胧胧没有具体对象和情节,这次……我几乎一夜没再入睡,反复用手绢擦拭那群“绵羊”,直到连擦带用体温将羊烤干为止,可早晨叠内务时一看,白床单最显眼那地方鲜明地印着一幅辽宁省地图,这可咋办,叫人看见丢死人啦,当时我总觉得谁一看见地图就会知道我夜里那个丢人梦似的。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办法,用一本学毛著经验汇编放上面遮住了。可班里一天几乎要检查三四遍内务。我们班小老兵检查到我的铺时当着全班人说:“内务上啥都不兴放,必须一看是块镜面。书也只能放床头!”他亲手将我遮盖辽宁地图那本学毛著经验汇编拿起来,刚要往床头摆,忽然笑话道:“哎呀我操,新兵跑马啦!”

傻新兵偏又问老兵啥叫跑马,小老兵便在我画的地图前开起现场会了。“黑龙江叫走羊,吉林叫放熊,辽宁叫跑马,吭,咱们部队驻辽宁所以有人这么叫,其实咱们部队自己的说法叫画地图,吭!”

一张地图羞得我好几天脸上火辣辣的要冒血,好在那张地图只有一片阔叶杨叶子那么大。我把褥单撒下来悄悄拿到井边去洗。谁知那地图象油印的一样,打了不知几十遍肥皂,搓得也快破了,就是洗不下去,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晒干铺了。地图还是清晰可见,不时被人指点几句。小老兵见我羞成了思想负担,趁没人时把我拉到床边,手指在脸盆中,滴了一滴凉水往地图上一点,接着拔出钢笔在地图上又一点,蓝色的钢笔水随着凉水飞快将地图盖住,不知底细的人一看准会以为伏床写字时不慎将墨水滴落床单,而不会想什么“跑马”或“画地图”了。后来我发现,不少老兵床单上都有这种墨水点,可顶多只有两三点,点多了便露破馅了。有病么,总往床单上掉墨水?我又进一步发现了秘密,地图画多了,老兵们还有新的消图法,就是将床单从中间一撕两截,再将画了好几幅地图那一条撕去,然后把两头变为中间一缝(大多拿到街里花一角钱用缝纫机一轧),便成为一条新的。但这顶多只能撕两次,第三次便怎么也不够长啦。这种床单文化都是新兵老兵费了多少苦心暗自摸索私下流传的呀,连里干部从来没公开讲过。也许一熬到干部就没这份担心而好了伤疤忘了疼吧。干部可以自己任意选购花繁叶茂那种彩色床单铺,画多少地图都隐在花荫下一点看不出来的。而士兵只许铺后勤部发给的白布床单,自己买的哪怕一模一样也不允许。这是纪律。战士们光这条床单就凝结了多少诉说不尽的辛苦哇。兵啊兵!

这都是现在回过头来反思出的辛苦,当时是一点不觉得的。当时总以为自己思想不干净,偷偷在心里批斗了多少回资产阶级思想啊。那时真是没有一点空闲时间觉得累,其实是累极了,只不过正值精力最充沛的青春期并且那个年代给每个人都增加了百倍的精神力量而已。千百倍耗费心血的岁月啊,拔正步,爬山,抬石头,训练……动不动就汗水塌透棉袄的劳动并不觉累,累人的就是每天不断的“一事一议”,“灵魂深处暴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等等,事情付出汗水做完了就要搞这些活动,多大的事儿都搞。买块糖买管好牙膏买块好香皂便是资产阶级思想,买雪花膏擦香脂更不用说了,洗脸要使凉水,干多脏的活儿也不能戴口罩……我每天都捕捉属于灵魂深处的各种一闪念冠以名利思想亮出来斗一番,比如帮炊事班挑水想到受表扬啦,劳动中拼命干有争荣誉的想法啦,看不起司机班的同志鄙薄技术工作以为不足道啦,训练时极端认真有单纯军事观点苗头啦……连吃饭时想节省时间也要亮一亮。我吃饭慢常常吃完一碗盆里就光了,而别人已吃完两碗饱饱的走了。老兵告诉我个绝招,第一次盛半碗,吃完半碗时别人一碗肯定没吃完。第二碗再盛得实实成成冒个大尖慢慢吃,这样就不会吃不饱等二锅耽误时间了。我试了一次果然见效,可那天的灵魂深处暴发革命会我实在没啥说的了,便把这事揪出来,为此指导员表扬我亮得彻底,斗得深刻。

7

不管怎么悄悄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也没法使我克服对杨烨的想念。虽然没条件见她,还是每天都要见她几面,当然只能在梦中。梦中相见也很艰难,每次都紧紧张张心情极不舒畅。印象那么深刻的人梦中竟总看不清面孔,倒是常常和杨烨一块出现的**人和花棉袄眉清目楚的。

有天休息正好那天是我生日,我实在按捺不住就借口说上师部买东西请假去看她。她说过,学了什么新东西给她讲讲的。

路上碰见一只不会飞的小喜鹊,顺便抓住当礼物给她带上了。

她又在猪圈喂猪。见了我高兴得扔下猪食瓢说:“在先进连队进步真快,听说你当革委会副主任,还有团支部副书记啦?”

“照样归副班长管!”我看看她身边一圈猪说,“不过我们连政治空气比你们这浓多了。我们连的猪驴狗都有名,陶铸、罗瑞卿、刘少奇。你们师部反而冷冷清清,灯下黑!”

“你们连当然热闹了,听说你们抓什么……结巴老兵花棉袄……?”

“你……你……你听谁说的?”我冷丁结巴了。

“反正不是听你。”

“你……听谁说的?”

“你瞅你,新兵穿套旧军装,结结巴巴的,好像你是结巴老兵!”

她把这么秘密的事儿当儿戏开玩笑呢,我一生气不结巴了:“你瞧你,里边穿花棉袄外边套假军装,冒充解放军也还是花棉袄!”

说完我俩都发觉走嘴了。她慌忙抓瓢去喂猪,我则手伸进裤兜瞎抓挠。碰着兜里那只小喜鹊了,我才想起生日的事,掏出来给她。“今天……是我生日,道上抓了只小喜鹊!”

她脸红红的接过喜鹊,掀起罩衣角擦弄着。我又看见了她的蓝底白花棉袄。“肯定是吴勇告诉你的。”我努力控制自己别再结巴。

“嗯,是他说的。”

“他不该说,我们向毛主席发过誓了,谁说出去不是人。”

“包庇坏人坏事还向毛主席发誓,捍卫的是什么路线?”

我一边骂吴勇不是人一边叮嘱她千万别再跟其它人说。她怪我。“你啥都跟我保密,都不如吴勇!”

“这种事……跟你咋说……”

她脸又一阵红。“能是真的?”

我极不自然地点点头。

“可别跟那种老兵学坏了!”

我俩都不好意思看对方了。她摆弄手里的喜鹊,我看她的猪吃食。

我装没看见连忙背向杨烨。

约摸那两家伙已经完事,我回头一看还没完,却发现杨烨脸充血似的在看,我忙又背过身,装上厕所去了。

猪消停后我才回来。我俩更不敢互相看一眼了。我眼光落在她手中的喜鹊上,故意扭转气氛说:“找根绳拴你屋里。这是喜鸟,八成你快入伍啦!”

她一松手,小喜鹊飞了,她刚平静的脸又羞得血红,慌一转身绊倒了猪食桶,她自己也倒了,粘乎乎的猪食湿了她的上衣。我也不好意思拉她。

她羞得不敢抬头自己脱了罩衣,我面前站的就是一位花棉袄了。不过是蓝花,和那位丢脸的花棉袄不一样,那位是粉红花。

她慌慌说:“我得洗洗衣服去。”

她往回走,也没招呼我去她宿舍坐。

我喊:“你当兵的事有信吗?”

“没有!”她没停步。

回连刚想躺下平静一会儿,连部文书来找我说出去走走。老兵们说出去走走就是找谈谈心。屋里没静地方,战士们谈心都是在外边走着或是坐哪僻静处谈。

“你要树立长期战斗队思想!”我们走在山坡上文书没头没脑这样说。

长期战斗队思想原本是毛主席在《古田会议决议》中要求红军要牢固树立长期作战观念,后来慢慢演变成要长期在部队干的意思了。如果跟哪个士兵讲你要树立长期战斗队思想,那就是让你做好思想准备,要提你当干部。这意思文书找我谈话时我还不懂。

“喝十三年墨水,当过红卫兵头头,现在又这么重视你”,文书神秘地看着我,“要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别辜负组织对你的期望。”

我还是听不懂他话的确切含义,党组织的期望还是团组织的期望?什么期望?我疑惑地瞅着他极虚心地听。

“严格要求自己,准备挑重担!”

“……?”

“要经得住考验,别跟一般同志一样对待自己!”

我极庄严点着头等听经受什么考验哪,他却说:“我事很多,特别忙,就不多谈了。你回去休息吧!”

文书不过就是跟班长一样大的兵,我当时却以为在连部工作肯定比排长们重要,他的话大概是代表连里说的。虽然不确定什么事儿,可能要比别人受重用这意思是能领会的,就是提醒我要经受住考验呗。当几年兵以后明白了,那文书不过好故弄玄虚,看我将来能出息成个干部起码可以当到不小于连长的官儿,所以摆着老资格同我套近乎买个好而已。可他的话却唬了我好一阵子,尤其那句神神秘秘的考验二字,折磨我比别人多耗多少心血啊。

生日那天整个下午都被文书那几句当时听来极其奥秘现在想来十二分浅白的话占去了。花棉袄结巴老兵杨烨的事都丢到脑后,一心琢磨将会遇到什么样的考验,这考验会多久,考验落到我肩上的重担会是什么。

“团员应该带头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是有的人总把握不住自己,寻寻摸摸就好单独接触女的,想干什么?部队不是老百姓!”

团支部书记就是副指导员。他这不知冲谁去的话一箭三雕。首先,全连岁数最大的团员——结巴老兵脸白了,汗珠子顺脸直淌。我也心惊肉跳脸滚热滚热的以为去看杨烨的事让他知道了。我想会后找他解释一下,不想吴勇当场站起来自我批评道:“我知道副指导员说的是我,我多次单独去师招待所看一个叫杨烨的女同学,给她送过东西,一块吃过饭谈过心。我们是同班同学,又是一个组织的好战友,她跑部队来非要一块当兵又没当上,非常需要我的帮助。领导批评得很对,现在不是老百姓了,男女来往一定经领导批准。今后不经领导同意,我绝不单独去看她了!”

吴勇当众说这些话什么意思?他只字不提我和杨烨的关系,一口承认自己和杨烨是好战友,是主动承担错误还是别有用心?在会上点名道姓说和杨烨好,这不是同我争夺吗。

副指导员却说:“新兵吴勇自我批评精神很好,凡有这类毛病的都要改一改。但是,我方才指的不是吴勇。是谁,谁自己知道,他自己照量着办吧!”

这招真够损了,不但我和结巴老兵暗自害怕,连去抓结巴老兵那几个人心里也没底了。疑心我们发誓保密那事连里知道了。会后我们几个凑到一块,谁都说没向连里透露,但还是担心连里已经知道,有人提出主动交待算了。

结巴老兵急了。“还……还是先……先别说,以前连里也……也经常这么敲……敲山震虎,胆……胆小的就主动交……交待事。其……其实连里不……不知道!”

我们新兵不懂敲山震虎这一说,经不住结巴老兵哀求,又统一了口径,再等些日子看看。

我疑心我和杨烨在猪圈那些对话让副指导员听去了,还疑心文书说的考验是不是也指这个。

我疑虑重重,吴勇却轻松得直唱歌。这小子开始明显和我比着干。

晚上去火车站卸石灰,我不戴帽子他也不戴,我不围毛巾他也不围,后来我索性连风镜和口罩也不戴了,他比我更狠,连棉袄都脱了,只穿绒衣。卫生员批评我们不注意卫生我们也不理他的茬,心里话,晚上连长指导员点名一表扬不怕脏不怕累什么都有了。

可是干完活既没有点名也没集合,带着满嗓子眼石灰上床时就是睡不着,觉得还应做件谁也不知道的好事,这样即使副指导员说的是我我也好说多了,我还做过谁也没告诉的大好事呢。我就琢磨干件什么事好。

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我们路过长春市郊区,一个光脑袋的小男孩从村里跑出来拦住我们。“红卫兵大哥哥你们去哪儿呀?”他蓬乱的头发间满是雪花。

“北京!”

“北京?!”男孩十分惊讶,“到北京能见到毛主席吗?”

“当然能!”我们并不是唬弄小孩而是真就那样认为的,因为我们乘车串联到北京那次已见过了。

“见到毛主席给我问好行吗?”

“当然行。”这我们也不是唬弄他,当毛主席在天安门向我们挥手时,多喊一声毛主席万岁不就是替问好了吗。

小男孩高兴得仿佛毛主席已知道他是谁了,搓着小黑手直踢雪。

我们又匆匆往风雪的前方赶路了,忽然小孩又追着我们喊:“红卫兵大哥哥还有一个事!回来给我捎个毛主席小脑瓜呀!”

男孩指的是毛主席像章,他的天真令我们好感动啊,我们使劲挥挥手答应他了,他也没问我们姓何名谁来自哪里就乐颠颠跑回去了。在孩子们天真的心里,答应了的绝对就该兑现,何况是红卫兵大哥哥答应的事呢。那天我们受他鼓舞多走了二十里路。可后来并没把答应他的话当真。

另一件是在一个夜晚。我们赶到辽宁一个山村投宿。房东是个中农老大爷。他听我们说去北京,激动得咳嗽喘了,非让我们代他写封信给毛主席捎去。他口授,让我们原话记:“……首先敬祝毛主席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我是中农张万福。托您的福,我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就有一件事想求求您,我们中农得不到您的像章和您的书。您能不能给下边发个指示,再多弄点……”

那位中农老人用他一生搬弄土块裂开道道血口的右手食指打了个手印,他蘸了好几遍印泥的手印按得那样庄严!信是带上了,可想而知我们没法当面交给毛主席,投进北京信箱里谁知毛主席收没收到呢。

这两件事使我决定,借十元钱,买五十枚毛主席像章五十本“老三篇”,匿名寄给我们连驻地不远的一个生产队,收件人就写全队的小朋友和贫下中农(特别注明包括中农),寄件人只笼统写我们师的代号。这样我才踏实地睡了。第二天就认真付诸了实施。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我做过这样一件事,它的价值也就在于使我自己不安的心里得到平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