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阳历1月

若不是北国那个奇寒的早晨心血**搞什么长征,我肯定不会看见解放军被一个赤身**一丝儿不挂的女人当街抱住狂亲乱吻而差点被惊车撞死,因而肯定也就没有以下所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一切都是机缘所致,或者还需加引一句一位大文豪的话——性格即命运。

1

那个早晨我几乎无法形容它有多么冷。反正人在屋外站一小时不动地方准会冻成僵尸。我们的血却热得燃烧了,火焰熊熊足能烤化一堆又一堆冰块。

离县城十来里远的松花江冻有三尺多厚的坚冰,同时上去十几挂马车几十辆汽车保险压不塌。可寒冷那鬼东西却象有把神刀似的,毫不费力就把钢铁样的冰层割开几里长几里长的大口子。江冰开裂时传出巨人受了刀割而宁死不屈般的沉重呻吟声,我们在城里都听得见。从大江上分出来的小河只剩浅浅一点水在冰下流,小河上分出的那些细汉子干脆就冻实心了,冻死的小鱼嵌在透明的冰里看去活生生的,准是正游着突然就冻住了的。最厚实最能忍耐的大地也冻裂了他妈的,甚至有些人家的单层窗玻璃也会冷丁嘎叭一声冻裂了纹儿。好出风头的风冻住不刮了,老是呼啦啦响的无数面红旗冻住不飘了,不管是家家的白色炊烟还是工厂的黑烟都象快要冻僵了,象他妈的一条又一条奄奄一息的黑龙白龙无力地向天上爬。麻雀那最没出息只会在热闹时凑热闹的小贼东西怕冻破了胆似的躲在屋檐下的窝里不敢出来。屋檐下一挂一挂的大冰溜子被冻急了眼,谁的手一碰到它立刻就会被咬住。为人遮风挡寒的门冻得最可怜,一推或一拉它就发出哭一样的吱吱声。太阳的光芒不知是冻掉了还是收回去暖和自己了,冷冷地缩成一个月亮。比啥都精明的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来踱方步了。

我啰嗦这么一大通天气是想说明当时我们的血有多么热。我们二十几个红卫兵人人都穿着军上衣,扎皮带背行李,左膊戴红袖标右膊系白毛巾,半夜一点多钟就集合起来急行军,冒大雪绕县城走了两圈,整整四十华里。吃饱撑的吗?一伙穷高中生还是住宿生,一月十几元伙食费无论吃什么也撑不着就是了,一个个正象肚里钻了蛤蟆叽哩咕噜叫呢。纯粹因为一腔热血烧的。一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徒步长征去北京出发的日子。这次夜行军就是为纪念长征一周年搞的。

太阳刚露头时我们刚好来到西城门下。骄傲的我们觉得太阳用谦逊的眼光瞅着我们是应该的。虽然路上冷冷清清一个行人没有,我们内心一点不觉冷清。太阳在迎接我们,就是太阳在迎接太阳。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不是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吗?我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光辉业绩。昨天我们刚帮学校食堂的王师傅把拐跑的老婆和老婆带走的所有东西抢回来,还把拐王师傅老婆那老头子游了一顿街,看在那家伙贫农出身的份儿才没打断他的腿,只往他脖上挂了双破鞋拉倒。一个大字不识又瞎了一只眼有点瘸的王师傅买了好几张大红纸求人写大字报感谢我们。前天公审大会后枪决一个强奸老师又将老师杀死的流氓学生,是我们和公安人员一块把那家伙押上刑场的,执行枪决时我和另一个长征队员还参加了实弹射击……我们长征出发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送行,除了两个女同学,我们十个男队员都剃了光头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别看我们人不多,打的旗帜却是“中国黑龙江学军长征队”,旗号之大可以想见我们雄心之大,或者说可以想见我们是怎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当时县党政军第一把手都穿了军装亲自把我们送出这座城门。城门高翘的飞檐上风铃叮当作响,我们狂热的心里竟萌起“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豪情。当时我们计划是经著名现代女作家萧红的故居呼兰过松花江进哈尔滨再到长春,奔四平至沈阳、锦州入山海关跨秦皇岛进北京,然后横穿整个中国到中越边界的友谊关,当抗美援越的国际主义红卫兵。计划只完成了一半,就被国务院“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的通知截回来,唯有一人只身从北京南下到了友谊关,虽然也没去成越南而复返了,毕竟我们是长征红卫兵。

我们自我感觉良好地步入古式城门了。感觉良好到什么程度可以从走步的姿式和喊口号的表情上看出。使步走变成用力跺脚的齐步,一二三四喊得粗壮而节奏分明。加上城门四面的回音更以为那震耳的效果是因为我们个个有一鸣惊人的力量。我联想着解放大军进北平,进山海关,进大上海,进友谊关等等情景。幼稚啊,由日本人监修的样式虽古却建于做亡国奴时代的小城怎能与那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名城大关同日而语呢。

一进城门我们唱起“红军不怕远征难”来。腰带束着的十几张肚皮努力鼓动着,一起一伏,嘴中便相应喷出一强一弱的歌声和一股一股的白气。

象有意和我们比试高低,城里迎面走来一支队伍。从队列口号的响亮程度和步伐的气势分明觉出人家训练比我们有素多了。县城那些乱蒜我们全见过,没有这样的。哪路毛贼跑太岁爷头上动土了?我们不甘逊色,急忙停下将裤带紧束一扣,振作精神叫齐步子迎了上去。

万万没有想到,是解放军。这简直是一支光芒四射的队伍。从哪儿来的?干什么来的?啥时候来的?怎么人不知鬼不觉就出现了?但见人家四路纵队,一色草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白手套,抬手投足电动的一般,看得我们眼珠子直发绿光。我们相形见绌,心里自愧不如却硬撑着不肯示弱,两队擦肩而过时还先叫开了队列口号。

人家的口号声一下就把我们压死了。“向——红卫兵——学习——向——红卫兵——致敬——”海浪般昂扬长雷般响亮,队伍仍一丝不乱地前进。我们这支长征红军却乱套了,没有跑步变齐步的口令便擅自停下来,脸都变成铁的,被那块巨大的绿磁铁吸转过去。军装崇拜那年代,我们一颗颗年轻幼稚的心在这阵势面前哪能不失常地慌跳哇。那一瞬间我被吸引得头晕向转仿佛自己不存在了。

巧合永远是有的,而细想那巧合后面都有必然。一个寒冷的大清早,没有任何人导演,街头怎么会演出一幕荒诞闹剧。谁也没防备,路边一家忽然跑出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来,抱住带队的解放军就狂亲乱吻,鸡儿啄米似的,头上两条长辫子黑蛇般在雪白的背上**。

所向无敌的解放军队伍乱了。英勇无畏的战士面对**人全痴呆了,没人敢上前拉一把或推一下甚至有的低了头或背过脸去。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征红军们也只见那**人闪电般耀眼的背影,没谁敢跑近前去看看。

这个史无前例的时刻我们吸转过去的脸又被一阵锣声惊转回来。小路上又拐出一个人,小贩敲锣卖糖样喊道:“我是走资派——我篡改毛主席著作——我罪该万死——!”

我们的杨校长。准是那帮头脑简单心地不善良不知痛苦为何物又喜欢恶作剧的混蛋同学们勒令他这样做的。这几天一伙人故意趁天冷指派他往墙上抄写“老三篇”,写到《为人民服务》时不慎把“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中,革命后面的“的”字漏掉了,被一个细心人发现非说是有意篡改毛主席著作。

真是巧合得离奇了。怎么非在这时候从叉道上又拐出一辆马车呢?马车拉着一个不很大的薄板红棺材。后来听说是那个强奸老师又将老师杀死的流氓学生家雇人去收尸的。

马车惊愣了一刹。当杨校长拴着红布的锣棰又挥舞着敲将起来时,那几匹没见过世面又恐惧红色的马们象是商量了一下突然狂奔开了。杨校长毫没敢迟疑提着铜锣向马车直冲而去。如果惊车撞了解放军他个走资派岂不升级为罪该亿死了?

不想他刚抓住车辕自己就被绊倒了,脸盆大的铜锣摔出轰隆巨响,惊破了胆的辕马更疯狂地一蹿,马脖子上成串的铜铃愈加哗啦啦响得惊心动魄。四匹马裹着一团恶响冲锋陷阵样朝前边的解放军和抱着解放军的**人奔去。三颠两颠车上的红棺材和车老板都滚下车,走资派杨校长却紧紧拽住辕马鞍没有撒手。

解放军队伍迅速散到路边,可带队的首长还被**人死抱在路中间亲吻呢!忘乎所以的惊马们不管这些,仍毫不减速也不拐弯地跑。

千钧一发之际被死抱着的解放军拼命一挣,**人一个趔趄倒向路旁得救了,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马沉重地撞倒。后来知道那**人是个未婚的疯姑娘,曾是一个军官的未婚妻,因政治问题被抛弃后疯的。被抛弃之前那军官抱着她的**这样亲吻过,所以她疯后常常**并且见着军官就抱住亲吻。

这幅荒诞离奇说来叫人难以置信却实实在在真实的一幕,在我脑中打下的烙印太深了。如不把我大脑的沟回统统磨掉想忘记它是不可能的。真是看见一次梦见千回。以后二十年的生活中常常下意识地闪出这一幕,使我疑心是不是上帝在启示我这画面有什么象征意味。

当人们七手八脚用红棺盖做担架抬着那解放军上医院时,我们知道了,他是新兵团团长。他们是来征兵的,昨天夜里才到。

啊?

啊?!

啊!

因“**”停断了一年的征兵工作又恢复了。

停课闹革命两年的我们终于遇上一个新的刺激。

这等于,全国,终于有一所大学,当时最有权威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开始招生。

就在那时,我忽然萌生的念头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不可动摇了。

2

连厚厚的灰尘都不肯擦一下我就伏在窗前写起讲演稿来。还臭干净什么,一当兵就穿军装了,这身老百姓衣服该进红卫兵博物馆了。我奋笔疾书:

“……翻开县志,自从跑马占荒地,反满抗日到如今,请问,全县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我想这儿应运一下力气,然后突然抑扬顿措道)没——有——从来——没有过——!”(然后不给听众一点思索余地,突然江河直下般念道)“二个月当中,天上有寒风袭击恫吓,地下有大雪围追堵截,东方红战士不畏艰难险阻,跨松江,过辽河,翻雪山,越草地,朝辞贫农院,夜宿工人家,披星戴月,一步步丈量完辽沈战役广大战场,从天下第一关又途经平津战场,终于胜利到达北京,并有一人南下到韶山,最后奔赴大西南,想代表东方红战士参加伟大的抗美援越战争做国际主义红卫兵……”(我这是照毛主席“论长征”扒下来的,我自认为是杰作,写得激动不已,我是为我们团“纪念长征投笔从戎”大会写的)

“讲到长征,请问有什么意义呢?长征是宣言书,它向全县人民宣告,东方红战士不愧是解放军的后备军,长征是投笔从戎的大演习,它使东方红战士学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到了军事常识,学会了宣传群众,学会了吃苦耐劳,同时也使沿途的红卫兵懂得了,只有长征的道路,红卫兵才能真正成为解放军的后备军。”

“长征又是收割机,它收获了沿途所有能收获得的新思想、新经验,尤其是解放军的好传统好作风。一年多来,解放军的思想作风已在东方红兵团发芽、长叶、生根、开花、结果。”

“今天,我们纪念长征,就是要投笔从戎!我们的红司令毛主席向他亲手缔造的解放军发出了征兵的号令,我们,毛主席的红卫兵,解放军的后备军,首先最最坚决地响应这个号召!”

“最后让我们振臂高呼:革命的红卫兵是积极的当兵派!不积极当兵不是真正的红卫兵!当兵是同工农兵相结合的最好行动!”

我放下笔,兴奋地搓搓手想琢磨几个更响亮的口号。

炉子烧得很热,结了厚厚霜花的窗玻璃被烘出个圆镜面来,礼堂山墙涂的长方形油漆象大红的电影幕布映进我眼里。红幕布上有个黑色的人在动。贴近窗子扩大一下视野,我看清是敲锣游街惊毛马车的杨校长登一架梯子在继续写《为人民服务》。他右手举一只毛笔,左手提一只白铅油小桶,小本《老三篇》用皮筋儿套在右袖头上。他看一眼袖头往墙上写一笔,每写一笔就把手送到嘴边呵一下。他呵一下,我心便象被捏了一下,我写讲演稿这屋原来就是他的办公室呀,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全校人都在炉筒烧得通红的屋里闹革命,却让他在露天里写字,手快冻僵了吧。他早晨游街撞伤了腿,不疼吗?他脸上没有一点怨气,心里也没一点想法吗?他将来……能……成为……我的……岳父吗?我当兵一走他的女儿……她……会爱我……吗?

两个戴袖标的学生忽然跑到杨校长脚下抖开一张大纸,哗一盆水把那纸泼冻在墙上,呵着手赶紧跑回教室。

喔哟,杨校长从梯子跌下去了!不声不响象跌下一个物件,我的心忽悠翻了一下,失声叫起来。

“大白天见鬼啦?”写完会标也在准备讲演稿的吴勇被我吓一哆嗦,笔掉了。

“智多星你他妈看!”我指指窗外,“杨校长摔下去啦!”

我俩都看见了,杨校长象台黑色的永动机毫不停顿爬起来又登上梯子。白铅油沾满身,象换了件黑白混合的迷彩服。

“把他弄屋来批一顿吧?”我央求吴勇。

“管他干什么,‘纪念长征投笔从戎’大会是大事。”吴勇也是我们东方红兵团负责人,许多事都是他出谋划策,我们团都管他叫智多星。

“哪怕咱俩把他叫来训一次话,时间长点就行,啥准备都不用!”

吴勇智多星的眼睛狡黠地盯我一下。“我明白了,‘宋江’同志的招安之心又来了,想叫他的‘皇帝’回金銮殿暖和暖和,别冻坏喽!”

不怪人家骂吴勇是我们团狗头军师,我们团都用梁山泊军师吴用的绰号称呼他。他的贼眼睛真毒,一眼就把我心思看穿了。我说,“今天能冻坏人的!”

“感情用事!大事还干不干?”

“军装一穿远走高飞,还有什么他妈大事?”

“‘纪念长征投笔从戎’大会是大事,不少事还没准备呢!”

我只好自己溜到杨校长脚下。看见方才用水泼到墙上那纸是一张海报:走资派杨文轩故意制造惊车事件撞伤解放军,特定于明日在大礼堂召开批斗大会……

别团还不他妈知道征兵这件事呢,让他们瞎忙活去吧,老子的团又走在前面啦。

一滴血从杨校长手中甩下,正好把他的姓打了道柳叶形的红杠。

我嗓子有点哽。“杨老师,勒令你马上下来!”凡是单独见到他我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直呼他的名。那层见不得人的特殊关系使我呼不出口。

他连忙下来了,那样子倒象他是学生我是校长。我不敢正眼看他,强装愤怒道:“不许你用血手玷污毛主席语录!勒令你立即戴上手套!”我把我的手套往他眼前一扔,“勒令你马上回家写检查,明天送交我们团部!”

他为难地瞅着我不敢走,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问:“革命造反团叫我写‘老三篇’的任务咋办?”

我跑回团部打开扩音器向全校广播:

“东方红兵团勒令:杨文轩必须立即停止用血手玷污毛主席语录,滚回家写一万字检讨书交东方红兵团批判用!”

杨校长这才瘸着走了。

我回到团部长吁一口气,想跟狗头军师谈谈当兵的想法,我还不知他个人究竟怎么打算呢。长征时本来他也剃头宣誓了的,可真要出发他又说父母不同意不给钱什么的没有去。其实我怀疑他是看跟我好也跟他不错那个女同学没去,他才不去的。我把长征那次做了潜台词问:“这次父母能同意吗?”

“身体合格,父母敢不同意吗?国家征兵又不是咱们自己搞大串联!”他他妈说得满硬气。

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人带了电似的把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刺激了一下。这是那几天我最怕见到又最想见到见不到想得吃不好饭一旦见到又不知所措的人,我的同班同桌又同一个红卫兵组织却不是红卫兵的女同学杨烨。不管寒假暑假星期天还是长征途中我思念得最厉害的是她。她清秀的脸,利索的鼻子,果断的嘴,会跟我说话的幽深的黑眼睛,还有怎么看都比演员有魅力的一举一动,都使我经常朦胧地幻想,将来能和她一起生活吗?我相信她也这样想过,因为她曾在还我的一本书里夹过这样一张纸条:我是个男的多好哇,我们就可以总在一起啦。同志。假期里她在给我的信中解释道:世界上没有比同志二字最美丽的字眼了,它包含了人间最宝贵的感情。

她使用这样动人的称呼跟我秘密通信,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她学习成绩又出色并且是杨校长的女儿,因而她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能拨动我的心弦。但我不敢公开炫耀我的幸福心情,不光因为那样等于出卖杨烨,在我觉得,只有秘密进行的交流才是最甜蜜的。可又觉得,甜蜜涨得太满时,没有一个人帮助分享也怪难受的,我就把我俩的秘密告诉了最要好的一个男同学了。“**”逐渐分了派。我和那男同学分别参加了对立派组织,他把我和杨烨的秘密及证据披露了。我是东方红兵团的头头,杨烨又因父亲走资派问题没能当上红卫兵而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参加了我们团。我俩的关系一披露我们不就被诬蔑成“明斗暗保团”了吗。秘密是长征走后传出去的,回来我就不敢和她见面了。

杨烨这时公然跑进我们团部来找我,我自然慌了手脚。我以为她父亲出了什么意外。

“我妈……告诉的,……解放军受伤……做手术,需要输血……”杨烨喘得红霞满脸说。

杨烨母亲是医院医生,这消息肯定准确。我忽然镇静下来。不用怕了,当兵一走,谁说什么说去吧,当了兵就是革命战士,谁说什么也是白说。

“狗头军师,走,输血去,我们红卫兵的血和解放军流到一条血管里!”我不加思索抓起帽子要走,吴勇拽住我吩咐杨烨:“你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我和吴勇集合了八九十人,打着东方红兵团团旗跑向县医院。我们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跑得神乎其神。“**”两年多也没遇过流血献身机会,现在去给解放军献血就是最神圣的献身举动了。跑着的时候血流就崇高得直胀脉管啦。

刚到医院,井冈山兵团和革命造反团一百多人随后也跟来了。院领导见呼啦来了二百多人,慌忙在门口阻拦着:“红卫兵战友们,有事跟我说,我是革委会副主任,第一副主任,主任不在家……”

第一副主任立即被团团围住,乱七八糟的喊声石块般向他投去。

“我们来给解放军献血!”

“我们先来的!”

“我们!”

“我们!我们!”

第一副主任害怕了。这些热血方刚又加了派性催化剂的红卫兵老爷别因为输血再闹出一场流血事件来。他转喜为忧举起双手连连呼喊:“红卫兵战友请肃静,请肃静!你们主动来献血,这是对解放军的最大热爱,也是对我院新生政权的最大支持,我代表全院革命职工向你们致敬!但是我们没有血库哇,用不了这多人输血呀!”他环顾左右哀求着,“先来的这个团留二十人就够了,其余各位小将请回吧,我再次代表解放军向你们致敬!”

“胡说,为什么光先来的输?”

“我们的血非和解放军流在一起不可!”

“让这个啰嗦第一副主任滚开,他代表不了解放军!”

……

我们三派组织的人抢着要往里拥。第一副主任头象一只水袋扎了许多小眼儿,汗一滴接一滴往外漏。他急中生智喊了一声:“解放军来啦!”一窝蜂似的我们愣静片刻,他趁机回头朝走廊大喊:“解放军同志快出来!”

真出来一位解放军,操一口我没听过的南方口音一挥手:“都说你们黑龙江冷,瞧你们交谈得多热乎,哪有冷的意思?”

解放军把我们激烈的争吵说成交谈,紧张气氛一下松懈了。他学着黑龙江人用嘴呵了呵手:“不过也确实冷,你们不顾寒冷来献血,我代表受伤首长向你们致敬!”他咔地一个军礼,然后快刀斩乱麻似的一放手,“但是,不可能人人都输血,不可能!你们不是总说,红卫兵是解放军的后备军吗?真这样认为,请听我指挥。”他稍一停顿,“不愿听指挥的靠边站!”

没有靠边站的。“那就是没有不听指挥的。那么,请听口令。”他用新鲜的南方口音喊出的嘹亮口令很震撼人:“立——正——”

我们一个个歪斜的身子真都立正了,前边几个没立正的被他指指鼻子不得不也悄悄立正。

“向后——转!向前五步——走!”

三派组织的人都按他的口令做了。

他站在五步开外讲话。“我——命令,你们每个团,选出七名代表,五分钟内,把名单报我。不在名单的,马上离开医院。同意吗?”

“同意!”

“同意!”

……

我却喊:“不同意——!我们团先来的,名额要多!”

“反对解放军的命令不是革命派!”

“革命派坚决拥护解放军!”

解放军把手刀似的一砍:“先来的可以多一名。有反对的吗?”

没人敢说反对。

我在我们的团旗下模仿解放军的果断劲儿迅速点出七个人名,“多这个名额给杨烨,是她报告的消息。”若不是决定去当兵,我是不敢这样说的。我怕大家再争论,“救解放军要紧,时间就是生命,谁再争就是没有路线觉悟了!”

我没容大家争就把名单报给解放军,其中当然有我。输血本来是以前出重金都没人愿干的事,我们竟看成是一种荣誉和待遇。我说自己和杨烨名字时似乎象当今替自己走后门办私事样忐忑不安。

解放军公布名单念到杨烨时被打断了。

“不许走资派女儿的血往解放军身上流!”

“选这样的人给解放军输血别有用心!”

我忍无可忍赤膊上阵反驳他们:“解放军没说非选贫下中农子女!”

“你们自己没有路线觉悟吗?”

我说:“输血为了救人,谁耽误时间才别有用心。”

“救人?她爹制造惊车事件撞伤解放军,她又来‘救’,配合得好哇?”

我气得骂了:“放屁!”

各式各样的帽子便嗖嗖朝我飞来。“保护走资派,辱骂革命派!”“东方红一小撮居心叵测!”

我们团和他们对吵,院里又乱成一锅粥。

解放军喊住大家问谁是走资派女儿。

吴勇说:“杨烨父亲是我们校长,她同父亲划清界限了,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划清界限有什么表现?当场咬破指头让大家看看!”

我说:“献血不跟咬指头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

解放军说:“那你们就换个人!”

我赌气冲杨烨吼一声:“不换!咬给他们看看!”

她不咬却哭着跑了。跑得我好窝火,这火也包括解放军一份,解放军怎么也说换呢。

3

不知因为年轻力壮还是那年代人的狂热精神变成体内什么特殊物质了,输完血什么营养也不补充就连续熬夜,废寝忘食也没有疲劳感。参军报名体检后,我就骑自行车下乡家访。哪个团体检合格的,家访工作就由哪个团的负责人做。大烟雪埋住了乡间小路,我便扛着自行车在雪里跋涉,整整一个星期才回自己家“家访”。

我家离学校四十多里。柳条编的院门挂着锁头,柳条枝子被雪埋了半截,夏天园子里红红绿绿瓜菜的影儿一点不见了,怪凄冷的。弟弟妹妹们上学,爸爸妈妈哪儿去了?

我绕到房后看见井边瘦驴样悬着的轱辘。轱辘太象一匹苍老的瘦驴了,象瘦驴探头喝井水时冻僵在那里。一层一层乳色的冰把井台筑得舞台似的,我曾在井的舞台上演出多少故事啊。有年夏天我们一帮小孩摇水喝,柳罐里摇上一大块冰来,你一口我一口边吃冰边唱道:“我是一个兵(冰),来自井窟窿,夏天的烈日晒不化我,从春硬到冬。”井啊,我要远离你当兵去了,就是书上写的背井离乡吧?

我忽然望见爸爸。他趟着雪,背一大捆柴从镇子西边往回走,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霜。我跑上去接过爸爸肩上的柴,想说天这么冷,又有病,在家歇着得了,又说不出口。每年放假我都回家打柴,**以来寒暑假都没了,我一天都没回家,光说叫爸爸歇着,烧什么呀。爸爸病休每月只开四十多元工资,供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念书,妈妈又有病没工作,家里月月紧得不行。我长征串联去,爸爸咬牙预借了五十元工资加我预领的几个月助学金勉强凑够费用。太难为爸爸啦。他病休在家总不着闲却很少买什么吃的。秋天去县城看病还给我带一罐子肉炒咸菜和不少咸鸭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回家伺奉他和妈妈几天。他却说:“好好参加运动吧,别做坏事就行!”还特别嘱咐说:“只要你别打人,别胡闹,家里不用你操心了!”所以“**”以来我几乎没在家闲呆一天,没帮爸爸干一点儿活,这时怎好说些无用的空话呢?

倒是爸爸先放下背上的柴说:“放假啦?”说着便是一阵咳嗽。爸爸妈妈一天总是咳嗽,那痛苦的咳声最让我难过了。剧烈的咳声使我没忍心马上说出要当兵的事来,就说:“没放假,回来看看。”

“伙食费又没了吧?”爸咳嗽着。

我兜里还装着两元多钱,每天光吃饭不买菜,足够十天的伙食费了。我说:“还有不少钱呢,就是回来看看!”

“不好好参加运动,来回跑啥?”咳了一阵,“复课还没有信儿吗?考大学也还没指望吗?”

爸爸也真是的,什么形势了还惦着考大学!他越这样关心考大学我越不忍心跟他说当兵的事了。我支吾着往家走。

妈妈不知上谁家串门也回来了。我忽然发现妈妈两鬓的头发全白了,我只在《白毛女》电影里看过白头发的人,妈妈的白发使我格外心酸,妈妈还不满四十岁呀。

妈妈见了我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上炕做她的事去了。她从泥火盆里拿出烙铁烙窗子上的厚霜,她想烙出块透明的地方让屋里亮堂点。她就那么默默地烙着,两大缕银白的头发比窗上的霜还白。妈妈不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了,她两年前不知何故突然患了精神病,疯了一阵,治好后就这么麻麻木木的,一天佝偻着腰默默地干点什么,伴随她的就是发自她自己的永不停息的咳喘声。当不当兵的事不用跟她说,说她也不关心。去年长征去,别的同学母亲都抹着眼泪送,我妈没事似的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我走了,倒是爸爸送了我好远。

我生着炉子,给爸爸妈妈烧热水。我用两只大碗满满地冲了奶粉端给爸爸妈妈。

妈看了看问:“这是啥呀?”

我说是奶粉她也没问哪来的,便喝起来。

爸爸问:“哪儿来的?”口气里带着猜疑和气愤。在他(在我也是)看来,拿钱买奶粉喝简直是败家子了。不是买的,那么是当红卫兵抢的或是偷的他会揍我的。我没敢说是输血发的,那样他不会喝而且要为我担心的。我谎说一个同学送的,便出去了。

我偷着拿了柴刀跑到镇子西边的小山上砍回一大捆柴来,看见爸爸在淘洗大米。那时每月每人才一斤大米,他舍不得买,就是买了也轻易舍不得吃,却给我做上了。我一激动,摸了摸兜里的两元钱,上街买回半斤熟猪肉,二两烧酒,自己又炒了一碗黄豆,连解放军慰问的奶粉、白糖和几个苹果一块摆上桌子。

弟弟妹妹们回来一见桌上又是大米饭又是酒肉,愣愣的看看不敢上桌,他们哪敢相信这些耀眼的东西会是他们的食物。弟弟最小,他经不住也掩饰不住这些饭食对他的**,直咽口水。这时我对全家谁都那么疼爱,好像我当兵一走把沉重的生活担子都推给了他们,心里亏歉得不行,我不忍看弟弟流口水了,招呼说:“都快上桌吃饭吧!”

小弟弟猫似的嗖一声窜上桌,碗没端起来一只手已试探着伸向盛着十几片肉那只盘子,大妹妹瞪了他一眼,他迟疑着将手缩了回去。我咬咬牙给他夹了一片说:“这几片肉是给爸喝酒的,你吃一片行了,来,咱们吃豆,葱花油豆可香了!”我一一给他们盛了一平碗大米饭。大米饭是装在小盆里的,旁边的大盆里是红色的高粱米饭。

妈和小弟弟端起来就吃。大妹妹却把大米饭倒给我,说吃大米胃酸,于是盛了满满一碗高粱米。我端着大米饭心里而不是胃里真有一股酸楚的水在涌,我把白饭推给小弟弟,也盛了红饭。

爸爸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他给每人夹了片肉,说:“都吃吧,我吃肉不行,更咳嗽!”

不管怎样无知我也知道,吃肉是不会咳嗽的,为了让爸爸那颗心吃了肉能踏实些,我带头把夹给我的肉咬下一半。不知怎的,咽下那半片肉我真的咳嗽起来,我知道那是心情激动的结果,我顺势把剩下的半片肉夹给小弟弟:“吃肉真咳嗽,给你吧!”

小弟弟狼吞虎咽地将肉吞下去,说:“我吃肉不咳,谁还咳给我!”

妈重重咳出一口痰吐到火盆里埋掉,用筷子点点小弟弟的脑门说:“兔羔子,你个小孩崽子咳什么!”她把筷子从小弟弟脑门移到碗里,夹起那片肉吃下了。她已经没有正常理智不知疼爱孩子啦,她嚼着肉还数落着小弟弟说:“咳什么咳,看咳吗?”

大妹妹咬咬嘴唇将自己那片肉夹给妈妈,妈妈又叨叨着咽下了。

爸爸开始喝酒,其实只有三五片肉供他下酒,他便跟我们一样一颗一颗不停地往嘴里扔着黄豆。桌上响着全家人咀嚼黄豆声。两盅酒下肚,爸爸忽然伴着蹦蹦的嚼豆声说我:“你回来好像有什么事?”

我终于说:“爸,我要当兵去,体检已经合格了。”我盼望爸爸能象送我长征那样欢送我参军。

可是半晌爸爸才放下酒盅:“这大的事儿应该和我商量一下!”

“爸,你在家养病,生活这么艰难,我是不该走,可是……现在我不也住宿吗?考大学不也得离家?”

“我不是让你在家伺候我。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不知道吗,咱们镇上,哪年征兵不去几十个?考大学的,十年八年都不见一个。国家兵源不缺,人才缺,又不是战争年代……”

爸爸病休几年不上班,确实跟不上形势了,他这种话要在学校说早该批得体无完肤了。我说:“爸,你在家也不听广播呀?”

爸爸回身拧开柜台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放了一会,关了,“搞‘文化革命’就更该重视文化教育嘛!”

“爸,我就是想当兵,一天也不愿在学校等了!”

爸爸异常感慨:“又没发生战争,何必非让学生当兵呢?”

“爸,不是非让去的,我自己要去。”

“图虚荣!”爸爸有些生气了。

以前,爸爸的话对我们从来是有权威的,“**”了,虽然我还尊敬他,但他的话却失去了权威性。我反驳他:“解放军也是大学校,我到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可以当军事家!”

“军事家?咱们祖辈没出过一个兵,到你这儿就能出军事家?”

妈妈不着边际插嘴道:“挺大人跟孩子打仗,要找小老婆?你们爷俩谁找?”

爸爸叹口气不说话了,闷头喝酒。我说:“妈,我要当兵!”

“当尿冰当屎冰?屎冰尿冰多的是,还用人当?”

一听妈妈说疯话我的心便又酸又软了,但当兵的决心已定,无法更改。吃了一会儿饭,我又央求爸爸:“爸,我当兵一走,家里还少个吃闲饭的,不交学费了,衣服也不用家里买了!”

爸爸还是闷声喝酒,不时咳一阵。大妹妹是初中生了,懂得小伙子该到外面奔个前程的道理了,她替我说情:“爸,让我哥去呗,家里活我干!”

妹妹跟爸爸是不敢讲道理的,她只能用感情来动摇爸爸的决心。她也知道,不管爸爸同意不同意,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只不过爸爸同意了事情会圆满些。我很感激妹妹。

这时东院邻居传来争吵声。我过去看看,原来邻居家的小虎子也体检合格了,公社武装部家访,小虎子他爹不愿意儿子当兵,和人家吵起来。我回来跟爸爸说:“小虎子他爹也不想叫小虎子当兵,和武装部的吵起来了!”

爸爸叹一声:“社会青年也不想服兵役,这哪行。你就去吧,服完兵役再上大学也行!”

爸爸一说同意我反而更不安了,好像全家人都为我做出了牺牲,而我则是做了亏心事的自私鬼,是为自己奔前程去了。这种心情使我一连两天没出家门,里里外外帮爸爸妈妈干活,挑水、扫院子、清理厕所,给全家人洗衣服,带弟弟玩……我把“毛选”中的军事著作都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欧阳海之歌》,越读当兵心越盛。爸爸看我当兵心铁了,慢慢也高兴了:“要当就好好当吧,咱家祖辈没一个当兵的,你也算代表老柳家为国尽义务了,我们就是光荣军属!”

4

一回学校吴勇就亲哥似的拽住我说:“你光顾回家了,快找找去吧!”

“找什么?”我抽回胳膊。我不习惯男人之间拉拉扯扯的亲昵劲。

“名单定了,全校一共七十人。”

“没有你吗?”

“我最后一名。”

“当上就行管他妈第几名!”

“没有你!”

“没有我?”

“真的!”

“开玩笑!”

我真以为吴勇开玩笑。怎么会没有我呢,绝对不。我身体一点毛病没有,表现可以说最突出的,“打砸抢”等不法行为一点没有。只给一个人发军装也该是我,何况七十人。

我跑县武装部一问,真象吴勇所说。我象当头挨了一捧棰。

以前我一点都不知道,爸爸反右时内定为“中右”,他还是伪满洲国国立高等中学学生,光复那年学校黄了,他又和几个地主富农子弟到敌占区去上学,可能入过国民党办的士官学校和“三青团”。后两者是怀疑。武装部的人说历史不清比清楚更难办。

我害怕了。小时候在山里走夜路听见狼嗥都不怕,造反、大批判、大串联……从来没害怕过,现在却怕得要命。“不是重在表现吗?”我问武装部那人。

“‘**’以来第一批兵,质量要高!”

我忽然变矮了,矮了许多。我竟是个质量不高的人啊,还一腔热血,神圣地以为除了毛主席和解放军自己最革命呢?自以为赤诚却被排斥在外的心象被钳子夹着浸入苦醋缸里。

我跑回宿舍蒙头哭起来。我想起自己抓过一个撕大字报当纸卖钱的捡破烂老头,因那老头有历史问题,我们就把他批斗了。原来自己父亲也有政治历史问题呀。

那个**的疯女人在我的泪水中出现了。我忽然理解了她被痴爱的人突然抛弃为什么会疯。我近乎神经失常在宿舍乱转。如果我疯了该抱住什么狂亲乱吻呢?我就这样被甩下了?甩在革命队伍之外?我怎么能受住被甩下的滋味啊。上小学那年,一块玩的孩子都上学了扔下我没人玩,我也非要上学,可不到年龄。我在家打滚哭,没办法爸爸帮我瞒一岁才得以入学。初三那年团支部发展我入团,各方面都够,就是年龄差一岁,我很难过,是团支部书记亲自替我瞒一岁入团的。高中时选人民代表,全班同学都够公民年龄都有选举和被选举权,唯我不够,我又心里不好受,是班主任老师替我瞒一岁才得以和大家一道参加投票的。亲人和师长们帮助下的三次瞒,使我人生开端心灵中就潜下一个怕的阴影——怕被甩下,因而事事想抢在前面。那三次温暖的瞒使我没被甩下,现在又被甩下了亲人和师长们无能为力帮我瞒了。

伤心、疑虑、憎恨,不甘这四条汉子轮番同我交战,累得我精疲力尽。

……全校所有人都当兵走了,连杨烨也穿了军装,只剩我自己。我追上拉新兵的汽车扒上去,吴勇他们却往下推我,杨烨也帮他推。我恨透了你咋也推我!我抡起拳头揍她……

我的拳头打着了吴勇为我端来的晚饭,两个馒头在地上滚着。“完了,当兵资格都没有了。”我有气无力说。“吃饭还有啥用!”

“不能完。我诅咒,一定让你当上兵,哪怕我去不成,不然那帮小子会说我们东方红头头隐瞒家庭历史被解放军甩啦,那我们团就得完蛋!”

“办法有两个。第一,立即声明同你父亲划清界限,然后写血书。这叫重在表现,你肯吗?”

我怔住了。写血书可以,发表声明我做不到。

“第二”,吴勇回身瞧瞧是否有人才小声说,“让杨烨找接兵团长——”

“让谁?”

吴勇神秘地示意我小点声,“让杨烨,没想到吧?”

这时候了他还跟我这个找救命稻草的人卖关子开玩笑,真他妈不是人。“别扯蛋了,她自己还泥菩萨过河呢。”

“她过不了河能保你过河!”他以显示的口吻告诉我,新兵团长是杨烨的舅舅。她所以最先知道输血的消息就因为这个。

荒唐。杨烨爸爸游街撞伤自己大舅哥,杨烨却没资格为自己舅舅输血,而以往杨烨所有秘密都是我最先知道,现在竟由吴勇卖关子告诉我。一股酸酸的血水又从心头伤口渗出,但我硬逞能说:“这两点我都做不到!”

“想进门又不肯低头,那就只好进不去喽?”

“我既不低头又要进门。”

5

“长征红军来看望解放军这样子?”杨烨舅舅从病床坐起,摸出两个苹果:“没啥招待红军这样子,请坐吃个苹果这样子。”他很重的口头语跟苹果一样使我觉得新鲜。可我哪有心思馋苹果吃。“不吃!”我说。

“嘿,红卫兵没造反派脾气这样子,见着好吃的还不吃这样子!”他伤准是快好了,要不咋有心思跟我开玩笑。

“我吃你的苹果了!”

“嘿,真能说胡话这样子,你插隐身草偷吃的这样子?”

“给你输血慰问的。”

“嘿,血都在我身上流了这样子,我还没感觉出来这样子!”他捏捏手腕暴出的血管,“看见了,果然有你血这样子。”他拉我坐,“长过征,输过血,当了兵不成英雄才怪呢这样子。”

“兵都当不上,能成英雄才怪呢!”

“这么说你是找我……当兵这样子?”

“是。”

“你是战斗队长还是团长……这样子?”

“兵团团长!”

“那肯定是县里舍不得放你这样子,长征红军兵团团长比我官都大,谁舍得放这样子!”

我讲了原因。他没了玩笑,皱起眉头。“是这样子,是这样子。”

“这样子就不要啊,不是重在表现吗?”

“你的表现……我还……不了解这样子。”

“血都献给你了,三百毫升,还不了解?要不我再流点血,写份血书!”

“不不,不用这样子!”他被我不惜流血的劲头感动了。“我当兵时人家也不要这样子,哭哭啼啼硬跟去的这样子。”忽然改口说,“不过我那时……年代不一样这样子。”

我看出他的同情心便抓住不放了:“要不要我也非跟去不可了,首长,你一定帮我讲讲情!”

终于研究到我了。我听见杨烨舅舅替我讲情的话,也听见县里的人说我不能同父亲划清界限的话,还听见说我在对待杨校长的问题上立场也不坚定的话。我气得忘了是在偷听会议,突然闯进屋。在他们都愣住的当儿,我一口将右手中指咬破了,甩了甩,抓过会议记录本写了两个血字:当兵!惊叹号那一点我是狠狠顿出来的。人说十指连心,千真万确。写完血字我才觉出咬破的手指钻心疼。我一言不发站着盯他们。

杨烨舅舅拿起血字问我:“你是大联委副主任这样子,红卫兵团长这样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当兵这样子?”

我明白他是在替我问大家。

“你们为什么非要征兵呢?”我大声反问他实际是反问那些不同意的混蛋。

“好了这样子!”杨烨舅舅拿着血字说,“还有要说的吗?”

我已从他口气里听出他要定我了。“如果没有要问的,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掏出手绢连他的手套一同扔给我。“包一包戴上手套走吧这样子。”

我什么也没拿转身走了,不再在窗外偷听,也不在雪地等。我攥着流血的中指坐到收发室的火炉旁。呼呼啦啦的炉火为我唱起了催眠曲。

童年啊!北方长大的男人们,谁的童年没有一首当兵谣哇。不管是由妈妈奶奶姑姑还是阿姨带大的孩子,哪个不盼买一支好玩的枪呢。有钱的,会给孩子买一挺机关枪、冲锋枪。钱少的,会给孩子买一支大肚匣子或一勾嘎嘎响直冒火的手枪。没钱的也要用秫杆或柳条给孩子绑扎一支长枪,再不就用木头削一把小镥子。而得到枪的孩子们哪,不管三个、五个还是七个八个,到一块的时候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模仿小人书或电影里的人物从军打仗。从使用热兵器的李向阳、杨根思、黄继光、董存瑞……到使用冷兵器的林冲、赵云、罗成、岳云,托塔李天王……大家都争抢着扮演。有时光为争当一个英雄角色就要混战无数场的,分不出胜负便不得不以真假某某告一段落。就连有些女孩也抢着充当花木兰、穆桂英以及双枪老太婆啦。我们的儿童战争几乎连年不断,从春秋战国打到大泽乡起义,然后是三国鼎立、瓦岗寨、梁山泊、三侠五义一场一场打下去,直打到抗美援朝再反复乱打,哪一个身上没有几处伤痕啊,有一回我跟妈妈去夜校听课,老师正教一帮妇女们唱“王大妈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的歌儿,教完了叫妇女们讨论:你要战争还是要和平。我插嘴说,要战争呗!大人问我为啥要战争,我说,要战争好拿枪打仗呗。

解放军走了,他们和他们的帐篷、冲锋枪还常常回到我的梦乡。从此《我是一个兵》的歌儿就被我们唱得滚瓜烂熟了。冬天除四害,我能在拉开皮条弹弓向树上的麻雀射泥弹时信口唱出“我是一个兵,打你不留情,老师向我要你的腿,不打咋能行……”夏天,从深井里用辘辘摇上一罐水,忽然发现里边有几块冰,大家疯抢着含进嘴里解渴时,又可以顺嘴唱出,“我是一块冰,吃了肚子疼,跑肚拉稀别怨我,怨你好吃冰……”不管春夏秋冬,干啥事时我们都能顺口把歌词儿改一下唱起来。

春节啦,奶奶烧上香,点了许多蜡烛供家谱,我就面对老祖宗的牌位哼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祖宗,上学考试难住了我,分数是个零……”边唱边问奶奶,那些祖宗们都是干啥的。奶奶就象讲故事似的讲起了他们。听完我便失望地仰脸问奶奶:“咱家祖辈到现在,咋没一个当兵的呀?”奶奶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种地也比当兵强!”当然了,奶奶说的是解放前。可惜的是,我们家中我这一辈人都失去了当兵的机会。爸爸是他那一辈中唯一的读书人和教书人,他当过校长后来当中学老师,所以我没到当兵年龄便考上了高中。上高中都是为考大学的,慢慢地,童年和少年的憧憬又被青春的理想取代了。

可是啊,刚刚成为青年就刮起的这场急风骤雨把我心窝中还没长出羽毛的理想又吹跑了。我又被一首《当我十九岁的时候》的诗所燃烧:

……

倘若我能提前三十年诞生,

我一定背一支小马枪、戴一颗红五星,

跟着伟大统帅,

迈步在雪山、草地的队伍中。

……

一只手把我从梦中揪醒,眼前还是一个朦胧的人就听他选:“还不快点报喜去这样子!”

杨烨的舅舅,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但以为还是梦中。“批准啦?”我问。

“你所有的官衔都被免了这样子,连‘红卫’两个字也免掉,只剩一个兵字这样子!”他的巴掌重重落在我肩上,我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挨过的最亲切的一巴掌。我嘴和脸都哆嗦了。解放军的一员,哪怕最小最小,每个行动都真正和革命连在一起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好像这便是告别学生时代,从此将永远使用军礼的最后一个鞠躬礼了。饱涌的泪水被甩出了好几滴。我象捧着整个一颗心说:“谢谢您,首长!”

我怔了一下只稍稍一怔,便真诚而深重地嗯了一声,然后撒腿冲出县革委大院,发狂地朝大街跑去。天微微亮,路上没有行人,我不知被大脑的哪根神经支配着,在大街上肆无忌惮狂跑,竟没意识到跑向哪儿。少陵山顶给过我子弹壳的解放军啊,祝贺我吧,我当兵啦!长征路上给我们讲过行军常识的解放军啊,欢迎我吧,我当兵啦!长眠的祖宗啊,祝愿我吧,我当兵啦!奶奶、妈妈弟弟妹妹,同学和老师们,欢送我吧,我当兵啦……我当兵啦!我有点象范进中举似的兴奋疯了吧?

跑哇跑哇,不知不觉竟跑进一家院子。当我举手要敲门时,才清醒过来,这是杨烨的家。

一只公鸡扯着脖子长长的一声唱,我冷丁意识到,天才朦朦亮,这时候敲她家的门,真是疯了。

我转身又向学校宿舍跑。一进屋,我把吴勇的被子掀掉,搂住他的脖子大声说:“他妈的,我当上兵啦!”

全舍的人都被我吵醒了。我抱住吴勇在**打了个滚又喊了一声:“我当上兵了!”

我的棉衣似铁,只穿背心裤衩的吴勇打着冷颤把我推开:“我呢?还有我吗?”

我这才止住疯狂,犯了错误似的敲着自己的脑袋,我真自私,我太自私了,高兴的时候怎么忘了问问战友行没行呢?

吴勇智多星的派头无影无踪了,幼稚顽童样不安地问:“我排最后一号,批准你,会不会挤下我呀?”

我更觉得自己自私了,怎么就没想到会不会把战友挤下去呢?

6

从被首长嘱咐过划清界限起,我变得胆小了,卑微了。就要离家远行,想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及弟妹们都不敢。还想到杨烨家跟她告个别,左思右想也没去。现在想来多么难以置信,那时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吗?生平第一次离家远去不知几年而归,竟能与共患难的父母兄妹及朝夕相处日夜想念的女同学不辞而别?却就那样做了。只能和学校告个别吧。尖厉的小北风裹着雪粉嗡嗡铮铮地扑打着学校,七十多人当兵一走,各派组织都散了架子,没人到学校来了。满院大字报被风刀割得残破凋零,一片冷清凄凉。只有敲钟师傅住的水房子冒着一缕烟。水房门锁着,不知老钟头哪儿去了。看看图书馆的“老书头”吧,那回扫四旧烧书,他从火堆给我偷出好几本。

走到图书馆窗前看了看,“老书头”也不在,五六个“黑帮”老师在写检讨材料。要走了,连看见母校这些“黑帮”老师也觉着留恋,可跟他们说什么呢?我在窗外看了一会儿,他们也用友好而怯生的目光看着我没戴领章帽徽的军装,不知该说什么。不过那复杂的眼光都懂了,这就是告别。

马棚收拾得比哪个教室和兵团团部都干净,我真羡慕无忧无虑埋头吃草的四匹大马,它们用不着和谁划清界限,也不用和谁闹派性,吃饱了好好干活就是了。我上前摸摸大红马的脖子,无限深情地说“保重吧,我要远走他乡,不能和你一块建设学校了!”我满心头的告别情绪控制不住对马发泄起来,马抬头舔了舔我的手,竟舔出我一串眼泪。大红马好像认得眼泪是什么,善良地冲我咂巴着嘴。

“放心走吧,我们会把学校搞好的!”

吓得我打了几个冷颤。见鬼了吗?我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看我,回头见墙根的谷草堆上站着杨校长,杨烨的爸爸。他缠着白绷带的手里一本红塑料皮的书,眉毛、胡子、帽耳朵上都是白霜,他借着后窗投进的弱光在读书。他一定以为我方才是同他说话所以才站起来回答我的。他是杨烨的爸爸呀,无论如何我应该跟他说几句话,马棚里没人看得见。可他也真是痴心妄想,谁都在同他划清界限,哪还能用他建设什么学校?我虽然暗中保护过他,但也违心地当着对立组织的面用不切实际的言词批判过他,我总觉得欠了他的帐。他以为我的眼泪是为他道歉而流的,不安地安慰我:“你们没有错,我是应该好好批一批。给你当了好几年校长,连你家住哪儿都没问过,这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什么?”说着也擦了擦湿乎乎的眼睛。

我无法回答他。

他大人关心孩子似的问我:“你家在哪?”这好回答。“西镇的。”我说。

“我有个同学在西镇中学,跟你同姓。”

他的同学竟是我爸爸。

“哎呀,过去的师生关系确实成问题,老同学的儿子在我眼皮底下都不知道。你父亲那人刚强、学问好,品行也好,你们爷俩有点象!”

人家正说我和父亲感情深,要我划清界限,他却说我们有点象,我赶紧说:“他有严重历史问题!”

“我了解他,人很老实!”

我害怕有人路过听去这些话,慌忙推说有事走出阴暗的马棚。他赶了几步招呼我:“杨烨这些天出远门了,回来的话我告诉她你当兵去了!”

我感动得眼泪又往外涌,但没回头,装没听见走了,走向我们班教室。

教室空无一人。大批判专栏里一份份厚厚的批判稿被棚顶斜吹出的凉风吹得哗啦啦直响,大黑板上落着薄灰,我拣起一截粉笔在旁边写道:“再见了,同学们,即使我们远隔千里万里,也会奋斗在同一面红旗下,愿再相见时我们都成为真金、纯钢、祖国的栋梁。”写完怅然若失坐到我许久没坐了的书桌前,好像旁边还有一个人坐着,我心里完全清楚,黑板上的话主要是留给她的,她一看就会明白,因为引用了她送我长征时的话。

7

在我十九岁以前的日子里,是没见过新兵启程那种盛况的,比县革委成立大会那天还要隆重。县革委成立大会那天只主席台上有县武装部几个穿军装的,加上主席台两边六个站岗的,解放军也不过十个,人少不说还是县中队看监狱的。而我们新兵走那天,光新兵自己就近千人,每车一个排,共三十多辆卡车,简直可以说浩浩****啦。陆军在前,还有三卡车海军,每人胸前一朵红花,每人手中一本红如火焰的毛主席语录本,这两样东西弥补了没戴领章帽徽的缺欠。车是无法开快一点点的,象蜗牛一样慢慢向前蠕动,因为全县城各行各业的所有单位几乎都停止了工作,加上从各公社来送行的人们,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忽然象干枯的河床突然涨满了,而那满满的东西不是水而是粘稠的人流。三十多辆卡车象在淤泥的江河上行走不起来的客船,只好慢慢蠕动。那人流的淤泥又是彩色的,彩旗、标语牌、语录本,还有不远几步就会出现的很长一挂挑着的鞭炮,不光各单位的一面又一面锣鼓,还有一伙又一伙往年谁家办喜事雇用的那种民间乐队也自动出来义务送行。县文工团和几所学校联合组成一支混成军乐队,做前导。扩音器传出解放军指挥员动人心弦的口令:“各——车——注——意——准——备——”备字拉得很长很长却又很响很亮,振奋人心,排山倒海,若是在剧场里哪个演员喊出这么出色的声音肯定会博得山呼海啸的掌声无疑。那备字拖长的响亮声音把所有人的心弦拖紧之后,突然爆炸出两个字:出发!

瞬间出现了比剧场里要求演员返场的掌声强烈千百倍的轰鸣。锣鼓、乐队、鞭炮、汽车马达和喇叭,每个人的喉咙一齐发出全力以赴的音响。我们在车上真的感觉到了那热烈的声浪如汹涌澎湃的海潮直冲身体撞来,迅速在我们全身心击起热血沸腾的激动,眼圈鼻翼和心头都在分泌潮湿有味道的东西。那味道传导给我们的手臂,千多只手臂便一遍遍不由自主挥动起来,手中攥着的红色飞起飞落象闪电在低空划动。爆竹炸起满天乌云和碎纸,那巨大的混合的惊天动地交响象不可抵挡的狂潮,个人的多么沉重的心情也会被鼓舞起来,我那些伤痛迅速被淹没了。喉咙随着大家呼喊,胳膊伴着喊声挥动。

我没有这些人来送行,但胳膊也一直扬着,遇见认识的人就使劲摇动几下。仿佛自己的军装闪着金光,一摇一闪那些熟人肯定会看见。可是总没使出最大的力量尽情地摇一次,能把灵魂都甩带出去那种摇。我把这一次留着,搜寻着盼杨烨会忽然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朝我挥一挥她那条蓝围巾。

车开得渐渐快了,县里领导和前导队已经撤到路旁同接兵部队首长握别了,也没见杨烨的影儿。

我乘的那辆卡车已进西城楼,最后一缕希望散断了,我在心底长长呼唤了一声:杨烨啊,你在哪里!

卡车刚一钻出城门,有人喊一声我的名字,一卷东西同时朝我投来。啊,那是爸爸!没等我考虑是否伸手去接那东西已毫不犹豫落入我手。按当时我向首长表示的态度和决心,应该反手再把东西扔下去,但手象被一块沉重的铅砣坠住了,怎么也没抬起来。我看看身边的人,没谁知道那是爸爸。我迅速打开那卷东西,是一双毛手套和毛袜子,新的,一定是刚从百货商店买的。毛线的东西我和我家所有人那时都没穿戴过啊。刮脸刀似的冷风刚开始上手上脸,不见边际的田野冰封雪锁,城外的寒冷将我的鼻子抖动了几下。爸爸穿得暖和吗?我想回头望他一眼,后边的车队把我的眼光挡住了,我站起来翘首再望,见爸爸还在城门下站着。我再也忍不住了,在心里暗暗地呻吟了几声。爸爸呀,你知道我当兵的经过吗?我不能回家跟您告别,您会理解吗?风雪发着尖长的呼叫,象是在替爸爸回答:理——解——理——解——!可是当时我却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爸爸。若是现在,我绝对没有力量这样做的。

不知哪辆车起头唱起了歌。歌声受到风的干扰时强时弱,象顽皮的孩子听收音机唱歌时在旋弄音量开关玩儿。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噢,

消灭了蒋匪军。

嘿嘿嘿,

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发动战争,

就坚决打他不留情——

歌声因被旷野的冷风吹散了,不响亮,却起了酵母作用,各辆车都相继跟着唱起来。唱歌是当年人们的拿手好戏之一,什么环境和场合都能唱。那时的歌象烈酒一样,能浇愁,能将柔弱多情的心变得麻木、无畏,因而也能克服掉心中自然产生的情感,粗糙大度,坚硬起来。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

大家都象豪饮烈酒一样亢奋高昂地唱着,我也卷在其中跟着唱,但我发出的声音不大,就跟我吞下的不是烈性白酒而是低度白酒因而兴奋的程度也不同一样,我心中的歌词是这样的:

来自红卫兵。

文化革命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嘿

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要不愿革命,

也划清界限不留情——

这歌词在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勉强地跳跃着,等到前面又唱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时候,我才和歌的词及旋律一致起来,也如大口大口吞下烈酒: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杂牌杂色的车队戴着一色(还有三车灰色)新兵唱出的钢铁般一律的歌声在光滑的雪路上前进。脸被寒风刮得麻辣了,身上的血却急流涌进,冰冻的野山丘和公路都在明亮但不十分热情的太阳下精神抖擞地闪烁。这是通往我家的路,四年的十六个寒暑我无数次地在这条路上往来。有年放暑假回家路过少陵河大桥时我正手拿俄语课本在朗读《卓亚和舒拉的故事》,后边来了汽车。我总是步行,所以既羡慕又嫉妒乘车的人,我便不肯抬头看车,继续低头读我的俄语。可是车擦身而过时有人喊我。“喂,我去姥姥家,哈尔滨!”杨烨喊我,她又喊了一句俄语:“我给你写信”随即抛给我两个大大的黄杏,我知道是她家园子那棵杏树结的。她在树下亲手为我摘过。我到桥下用清清的少陵河水将杏洗了无数遍,洗到后来失去洗的意义了,完全是借助河水来扩大和延长甜蜜的心情……

车一上大桥,前边那辆车忽然停了,我们的车也急刹停住,车上的人被重重一推,硬如钢铁的歌声立时被折断。有两个小伙子从桥底下跳出来截车,还没等司机探出头去大骂要和他俩的娘结婚,两人已绕到车后,攀上车厢,两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有一个还和我一块长征过,他政审没问题,就因为扁平足被拿掉,而他又是我们长征队最能走路的一个。带车的解放军很年轻,劝说不住,看看表,急忙命令车上的新兵往下推。新兵们下不得手,小解放军亲自跳上车:“赶不上火车你们都别想当兵啦。想当的听我命令,推!”一车新兵这才呼叫着动手推。两个扒车的同学用掌脚抵挡着不让接近,最后寡不敌众还是被抬下车,鞋和帽子都扯掉了。大家把他们按在地上七手八脚重又穿戴了帽子,怕他们松开后再扒车,便一直按在地上,让后边的车先过。

路过我家西镇时最先看见的竟是我家邻居小虎子。他脖上挂块“现行反革命”的牌子被两个民兵押着,低头站在路边向所有新兵认罪。他身后的人们喊着口号:

“向积极参军的革命小将学习!”

小虎子不愿当兵是事实,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呢?我一边纳闷一边告诫自己,小虎子贪图自己发家致富而不愿当兵,发展成现行反革命,资产阶级思想是万恶之源啊。自己千万别被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缠住手脚,划不清同父亲的界限。

我一颗还未成熟的心弯过来直过去,麻木了又疼痛,然后再麻木,就这样登上远行的军列。没有窗子的闷罐车封得严严在东北大铁路上晃晃****地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