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输

最近读到一部《寄园所寄》笔记小说,其中有一则主考官向考生认错的故事,实在是值得后人好好学习的。

旧时的读书人都得由乡试、省试、殿试,一级一级考上去,才能获得一个官职,这就叫做科举取士。在考的过程中,一篇八股文,最为重要,必须做得起承转合,严丝合缝,引经据典,滴水不漏,才具备了考中的可能。但能不能取中,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主考大人。如果,这位大人心情好,就有门了。如果还比较赏识中意,说不定前三甲就有望了。如果他那天不高兴,挑出来疵病,考生就可能有麻烦了。

《儒林外史》里的那个范进,所以一直名落孙山,被那杀猪的老丈人耻笑,就是主考大人嫌他文字悖谬的缘故,从二十多岁,考到五十多岁,总是铩羽而归。后来终于考中了,就是主考官反复看了好几遍他的考卷,最后看出了他八股文的好处,才榜上有名的。《寄园所寄》里所说的这个徐存斋,不知为明翰林还是清翰林,一介书生,不到三十岁,就进了翰林院当编修,朝廷派他到浙江来主持通考,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的年少气盛了。

阅卷中间,发现一名士子在八股文中用了“颜若孔之卓”这个典,他眉头一皱,拿起笔来,画了个黑杠,批上两个字:“杜撰。”然后,“置四等”,等于是不及格。等着“发落”后,卷铺盖回家。凡有主考的不佳评语,考生照例要到堂上“领责”,也就是去受训斥。这位士子捧着卷子上去,一看这位年轻的主考大人满面愠色,吓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又不得不为自己申辩:“大宗师见教诚当,但此语出《杨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

在人们心目中,领导是不会出错的,而主考官尤其不会出错,皇帝把他派来主考,他出错,岂不是说明皇帝也有了错吗?不仅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即使为了皇上的英明正确,也不能认错。但这位年纪轻轻的徐存斋先生,却颇有一点肯于道歉、敢于认错的作风,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本道侥幸太早,未尝学问,今承教多矣!”然后,“改置一等”。

如果换了我坐在那张主考官的位置上,我保证做不到他那样虚怀若谷。也许和这位考生打个官腔,好吧,我再研究研究。也许找他个别谈话一次,私下了结,也无不可,面子总是要保全的。其实,“文革”期间被押上台批斗,谁没低头认罪过?谁没唾骂自己为人类所不齿的狗屎堆呢?但不是在被革命小将架上喷气式的状态下,大庭广众之中,万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不行,用上海话形容,那就很“坍台”的了。对这位年轻翰林,我服了。他的行径,可算是中国科举史上的一次特例。

读了以后,真是感到惭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