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诅咒

——回到文本,方是正途。

功夫在书外,这是从有《红楼梦》研究起的一条歧路,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也是离《红楼梦》文本越走越远的路。

我们仔细回想红学研究中的几个大热门,诸如索隐派和自传说,脂评本和线索探秘,程甲本和程乙本,曹雪芹身世和生卒年考,江宁织造和李煦家族,敦诚敦敏兄弟和香山,辽阳包衣和丰润曹氏,曹雪芹著作和手迹,西山故居和通县张家湾墓碑,等等等等,都和《红楼梦》这部小说本身无太大的关联。即或是秦可卿天香楼的疑窦,贾宝玉与史湘云的结合,怡红院夜宴座次排列的推算,《风月宝鉴》与《石头记》的残迹,两套年龄体系的谬误,列藏本、蒙古王府本的差异,八十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的脱榫……也与作家“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高度艺术成就,无直接的干系。但所有红学家仍孜孜不倦地发掘,都希望挖出一个金元宝来,无不乘兴而来,扫兴而去。或者,从此在红学迷宫里走不出来,一直到死拉倒。

我一直怀疑,埃及图坦卡蒙王陵里的法老诅咒,也是那些所谓的“红学家”的丧钟吧!

在古老的埃及,历代法老的陵葬,是盗墓者最爱光顾的。独有图坦卡蒙王陵,始终保持完好。二十世纪初,英国富豪卡那蓬公爵和考古学家哈瓦德·卡塔博士第一次对这座王陵进行发掘,经过长年的艰苦工作,终于在1922年找到了墓穴。当这些如愿以偿的挖墓者,打开石门,准备进去时,发现墓穴的门楣上一行阿拉伯文:“死神奥西里斯的使者亚奴比斯,将会用死亡的翅膀接触侵扰法老安眠的人。”这就意味着任何盗墓者,都永远将遭到法老的诅咒。

公爵和博士置之一笑,根本未把法老的警告当回事。但是,从打开王陵,取出木乃伊起的三年零三个月里,与掘墓有关的人员,先后共有二十二人神秘地死亡。直到1972年,有位从事这座王陵展览会的政府官员,也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

法老的诅咒,遂成了世纪之谜。

于是,我不禁想起《红楼梦》第一回里的那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不是也寓含着这种类似法老式的警告意义在内?“谁解其中味”这五个字,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曹雪芹早就料定了,后来会有勇敢者企图来“解”他的身世之谜和他的这部堪称世界之谜的《红楼梦》,然而,他这句诗,或许就是他留下来的预言,应该没有一个人能够掌握解开他的谜的钥匙。

果然,从几十两银子一部的手抄本开始流行,从1791年(乾隆56年)活字排印本出版,直到今天,二百年过去了,《红楼梦》成为一门红学,但这首诗,仍像谶语似的灵验。无论那些形形色色的红学家,怎样地努力,也休想找到这个谜的答案。

“诸公,这是解不开的谜!”如果曹雪芹能复活的话,他会在西山脚下的黄叶村,召开记者会,向世人明白宣示的。

但二百年间,不断有人做着“芝麻开门”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红楼梦》的谜底揭开,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那间藏宝库一样,突然开启。每个强盗献出散落的一回,加在一起,正好后四十回,向这位打开门的红学家捧过来。

这当然是笑话,然而在即将跨过二十一世纪门槛的现代,做这种梦的人竟有愈来愈甚之势,种种奇谈怪论,到了像马道婆那样念念有词、弄神装鬼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雪芹先生地下有知,他究竟是应该为吾道不孤感到高兴呢,还是为后人的这种梦魇行止而觉得悲哀呢?

法老的诅咒,所以挡不住掘墓者的脚步,因为那位卡塔博士,可能出于考古学的研究目的,毅然走进墓穴去的;至于卡那蓬公爵,那位富翁,恐怕是陵墓中的稀世宝藏,将欲望之火点燃,才义无返顾问前的。那么,涉足红学领域里的各色人等,被承认为家也罢,不被承认为家也罢,好像他们投入的目的性,也不外乎博士式的、公爵式的,或这两者兼而有之。

卡那蓬公爵在得到罕见的法老那黄金面罩后不久,只是被小小的蚊子叮了他一口(在埃及,这简直是太寻常的事情),他就为此送了命。临终时,他不停地呼喊着法老的名字,在一种异常痛苦的折磨中,离开他的财富而逝。在红学的天地里,固然有许多博士式的研究者,但更多的红学家、准红学家、狗屁红学家,是属于左道旁门、哗众取宠、制假作伪、欺世盗名之流,最后无不以贻笑世人而告终。

这也不必奇怪,在这个世界上,凡伟大的,无论是人是物,总有其自身魅力,如磁铁吸引着所有的关注者,他们像飞蛾扑火似的投身其中。至于想得到什么,那就人各有异了。如果我们从最早如袁枚这样的大文人,也兴致勃勃地附会过小说中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还有一位俞樾,也对此书的创作背景,作过推测的情况考察。可见《红楼梦》一经问世,即不胫而走,而且立刻被有识者把它与那些庸俗的才子佳人小说区别开来,并另眼相看。

一位有钱有势的阔佬,绝不会以有一个三轮车夫的表兄为荣的,等级差别的严酷无情,使他只有这个选择。同样,一位大文人,也不会与不入流的文坛小虫子平起平坐。袁枚、俞樾何等人也,都是江南文坛的领袖人物,雅文学的大师,能够附骥于这部当时怎么说也是俗文学的《红楼梦》,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说得好听一点,这些大文人,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有价值的俗书,比附不至玷污自己的名声;说得不那么好听,也许看出这部书要比起自己的诗文会更加不朽些,难免有一点沾光的想法。

所以,按照价值规律,资本总是朝获利较丰的地区流去,恐怕是很多人挤进红学队伍的原因。《红楼梦》成了文坛一块名利场,即使大家巨匠,也免不了这点俗念。于是,埃及法老的诅咒,是挡不住这些想得到什么的探险家的。

道光年间,有个叫孙桐生的文人,别出心裁,倡贾宝玉即明珠之子纳兰容若,贾雨村即高江村之说,大概是第一位索隐派。如果说,此前的评点诸家,如王希廉、姚燮、张新之、诸联等,也算是红学一派的话,还能就文论文,阐发己见,至少离书不至于太远。此风一开,小说本身只是一个载体,琢磨的净是文外之意,《红楼梦》便成为拆字先生手下的俎上肉,可以随意地大卸八块了。接着,王梦阮、孙瓶庵、蔡元培、邓狂言,将索隐推向极致。除了将明珠之门的文人幕客如姜宸英、严绳孙、陈维崧索隐成十二钗的纳兰性德家事说外,又有更邪乎的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到了蔡元培,更创康熙朝政治状态说。《红楼梦》成为一部反满的民族主义作品。想象力的过分张扬,便定有违背最起码情理的悖谬,而且还执迷不悟,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红学至此,不堪言状,曹雪芹肯定是欲哭无泪,唯有摇头不迭了。

这些人,除了蔡元培先生有其自身的辉煌外,其他索隐诸公,还真是亏了他们的索隐,附骥于这棵大树上,才使后人在谈论红学时,偶尔提到他们的尊姓大名,否则,早湮没无闻了。

1927年,胡适发现了脂评本八十回《石头记》后,俞平伯先生又作《红楼梦考证》一书,予以发扬,索隐之风寝息,自传之说倡炽,曹雪芹个人仍是个不解之谜,几乎没有什么发现,即使“发现”一些什么,也都形迹可疑。但与曹雪芹有关的曹氏家族的资料,卷帙浩繁,如同山积。于是,自传说的求证认知,就成为红学研究的主流,一直到八十年代。六十年来,虽然有派别之争,观点之异,门户之见,真伪之辨,但在贾宝玉即曹雪芹,红学即曹学的这一立足点上,大家是认同的。沸沸扬扬,大半个世纪的红学,就被自传派牵着鼻子,离《红楼梦》一书,走得更远了。

当年批评索隐派,是持自传说的红学家们。但他们一定把《红楼梦》里故事、人物,与曹氏家族的成员,史实对榫起来,不厌其烦地钩沉史料,不无牵强地排列组合,只言片语地引证求解,弃本逐末地钻牛角尖,其实,也是一种索隐。虽然,从生活体验到文学创作的实践过程来看,自传说比早期的索隐派,要有一点进步。但自传说红学家,将作家的创作简单化地理解为一位乡村照相师的工作,实在是给我们敬重的曹雪芹大师抹黑的。

如果他只是个一个生活的记录员的话,还有什么伟大可言?那么伟大的,应该是江宁织造那一家,他家恰巧发生了这些变故,而且又恰巧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又恰巧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又恰巧被一个叫雪芹的曹氏子弟亲身经历,并且记在脑海里……这种将生活和文学的关系,看成是机械反映的、不变的、照搬的,只要按一下开关,如同宝丽来即拍即显的关系,如此将文学创作简单化的说法,甚至比老索隐派还不如。至少,老索隐派还承认曹雪芹有编“隐”的才华,这才使他们有索“隐”的可能。

六十年间,中国乃至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在从事红学研究,恐怕是无法统计出来的。在西山脚下,赊酒啜粥的曹雪芹,想不到他自己混到填不饱肚子的地步,但却能给后世人提供这么多饭碗、这么多挣稿费的机会。包括正在写的这篇《法老的诅咒》文章的我,也在吃曹雪芹,不知这位大师在九泉下作何感想?

脂评本八十回《石头记》的发现,这个发现过程,至今讳莫如深。凡不敢公之于众的事物,内里或多或少有鬼,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个发现给红学研究注入了活力,脂砚斋、畸笏叟、梅溪、棠村、立松轩、松斋等人的批语,像图坦卡蒙王陵墓穴之门出现了一丝缝隙那样,似乎看到了《红楼梦》这座宝库大门,马上就要打开了。

新红学家在扫清索隐派的望风捕影、牵强附会的政治化解析,把《红楼梦》与纳兰性德、清世祖、康熙帝划清界限,歧途知反,对读者是起到了好的作用。但他们对已经在市场上流通,并已被广大读者认可的一百二十回程伟元、高鹗版本,去伪存真,力图恢复本来面貌的努力,却是做得过头了一些。

老实说,要不是脂砚斋本的发现,高鹗是不会露马脚的,清末民初的红学家,谁不是被他结结实实地蒙在鼓里。而且,嗣后又不知有多少狗尾续貂者,无不败下阵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这位兰墅先生。他续编的四十回,已和前八十回原作连成整体,密不可分,为世所公认,谁也无法拆开。

如果说,高鹗是曹雪芹先生的最佳“拍档”,也许比较准确。自古迄今,除他以外,谁能具有他的这份才情和勇气,续出这说不上天衣无缝,但也足以遮人耳目的后四十回呢?这也是使脂砚斋本发现前的所有红学家,都受到了愚弄,一悟之后,才对后四十回这个骗局忿忿然吧!

因为他和程伟元合作,把曹雪芹大概未写完,或写到差不多,但后半部散失的《红楼梦》,按他自己的想法,或许按曹雪芹的原意,有增有删,或改或动,弄出来一部半真半假的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可把读者,尤其那些红学家,足足蒙骗了一个多世纪。直到胡适发现了脂砚斋评八十回本《石头记》,行里人才明白上了高鹗一个大当,因为居然没有人能够早早识破他续编的把戏。

于是,那些怀有洁癖的红学家,一定要把高鹗的续书部分,从《红楼梦》中剔抉出来,一分为二。然而,努力了半天,老百姓,也就是绝大多数的读者,硬是合二而一,把这两部分视为一体。

因此,红学家们对高鹗说好话者不多。据说,图坦卡蒙王陵发掘者之一,那位哈瓦德·卡塔博士,是1939年才去世的,享年六十六岁。也许,他只是从考古学的角度,侵犯了法老的神圣,才未受到惩罚吧。那么,高鹗只是遗憾这部脍炙人口的书,“无全璧,无定本”,“以波斯奴见宝之幸,遂襄其役”的心情,来做这件事,所以,他得到“读者”和“时间”这两位文学的最高评判的认可。

应该看到,高鹗实在是很了不起的,若无后四十回的续书,也无今日《红楼梦》完整的辉煌。黑格尔有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的。它存在于读者心目中,它就是合理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虽然根据脂砚斋言之凿凿的提示,知道书中一些人物命运的最后结局,和高鹗续的满不是一回事,但老百姓并不在乎那些纰漏。一出《哭林》,赚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啊!所以,他享受这部杰作的三分之一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脂批所提示的线索,总是使红学家,或红学爱好者心痒难禁,于是就有了八十年代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实验,这可以视作脂砚斋第一次正式出台,也无妨说是高鹗和脂砚斋主人的正面较量。结果,高鹗被重新认识和理解,脂评却多多少少失却了昔日的光辉。

脂评的最佳状态,应是永远即将揭晓的谜,留给红学家无限遐想、思索和脑海中不必求真求全的再度创作。这种扑朔迷离的朦胧境界、虚幻画面,本是一种个人阅读时的再度创作。现在,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逐一地将虚变实,将淡化浓,将暧昧状态明朗,将虚渺意境澄清。于是,曾经是意境中诗意盎然的艺术再创造,成了屏幕上干瘪苍白的真实。所以,看景不如听景,一经落实,便面貌全非了。

按说,脂评有毋庸置疑的权威性,脂砚斋主人直接介入曹雪芹的《红楼梦》创作过程。改编者以为根据脂评来写出全然一新的结局,必操胜券。殊不知脂评只是给改编者提供了线索,并未提供为表现这些线索所必须的生活细节。因为终究是二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对于改编者来说,无论怎样努力,也太遥远和陌生了。

但高鹗不存在这个问题,尽管他“闲且惫矣”,尽管他“心志未灰”,尽管他写的后四十回不“全合前文”,“有违雪芹原旨”,但不可否认,这后四十回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和曹雪芹相距并不很远的生活。“红楼”非“梦”,“红楼”乃是生活。高鹗有信心续书,他的优势就在于他拥有生活。他比以后的任何一位续书者,比电视剧的改编者,更接近曹雪芹,他续书的时间,大约是曹雪芹死后二十八年,基本上属于同时代人,这是别人所不能拥有的优势。

因此,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得窥法老王陵内部宝藏的红学家,幸乎不幸?罪乎不罪?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多少续作《红楼梦》的人,敢在曹雪芹的人物画廊里,增添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高鹗的李十儿并不比改作门子的小沙弥,弱到哪里去。他写贾政在官场斗争中的束手无措、一筹莫展的狼狈和那个社会的众生相,也是有声有色入木三分的。而改编者,在二百年后的今天,即使占有更丰富的史料,能有高鹗对那个时代的真情实感的生活体验吗?

高鹗续书四十回,所以能与前八十回合二而一,流传至今,除了他的才情,除了他“于雪芹萧条之感,偶或相通”外,着实是因为他有充分驾驭生活的雄厚基础,从容写来,得心应手。所以,“自君之出矣”,便断绝了后来人“奋起而补订圆满之”努力,包括电视连续剧企图恢复曹雪芹原意的尝试,也未能奏效。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合璧的牢固性已不可摇撼。除了红学家外,一般读者从来把这两部分看成是“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应异同”的。绝大多数人读《红楼梦》并不存心找高鹗的碴,而是求得审美意义的享受,和对那个封建社会的认识。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讲过: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唯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

由此可见,尝试解开《红楼梦》之谜的我们国土上的卡那蓬公爵和卡塔博士,是早已有之的。然而,都碰了一鼻子灰,都悄然而去。

这部按脂评线索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自然有一探法老宝藏的胆略,也实现了某些红学家多年的想往,但由于大悖于广大观众业已铸定的对于《红楼梦》的看法,而毫无任何回应,甚至觉得滑稽可笑,对脂评式的结局众说纷纭,不以为然,说明这种尝试的碰壁,也更进一步印证,曹雪芹的预言,“谁解其中味”的“谁解”二字,大有深意存焉!至于时下在商业大潮下的红学,已经是生意经,是卖野人头的仙人跳,是不值一哂的杂耍,是荒诞不经的怪物,离真正意义的红学,相去甚远,根本不值一提了。他们甚至连法老的王陵,大致在哪个方位还懵懂着呢!

因此,正儿巴经的红学,什么时候把功夫从书外移转到书的本身上来,也许“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说不定倒是别开生路呢。

石头就此问过一句话:“我师以为如何?”若用来问我们大家,不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