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活的“情人”

你来信说,你在我的一本书的跋中看到“坚持写自己身边熟悉的人,坚持写自己经历的感人的事”等话,你问我:难道生活真的那么慷慨地赐予你这么多的感人的事?难道你身边熟悉的人中真有那么多值得“写”?你说你也当过兵,如今又在煤矿工作,总苦于身边的人和事那么平凡,碰不到感人的事和值得写的人。你甚至不相信我真能碰到那么多感人的事,你硬要我说说,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开掘题材,找出值得写的人和事。

好。我们都当过兵,我们是战友;我们又都当过矿工(如今你仍然是矿工),我们是工友。我很愿意和你聊聊。

我是60年代初在部队当兵时开始业余创作的,到1984年才从事专业创作,整整做了20年业余作者。当兵时,我写兵;做矿工时,我写矿工;任记者时,除坚持写自己熟悉的矿山生活外,视野开阔了,开始涉足一些大的社会题材。

我想分这么两层意思来和你聊聊。

一、只有钟情于生活,才能在生活中找到美。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意思是:只有你爱她,才最容易发现她的美。开掘生活中的美,是文学的重要任务。歌颂劳动人民的奉献精神,弘扬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这就是我们要在生活中开掘的“美”。当然,鞭挞丑恶,也是我们文学的任务。但是,鞭挞丑恶,是为了更好地颂扬美。热爱生活,是从事创作的基本条件。生活是靠眼去看,靠耳去听,靠心去感受的。因此,一个作者,必须有一双多情的眼睛,有一对多情的耳朵,有一颗多情的心。一句话,要对生活多情。

我想说说我第一个作品的产生。我到部队不久,部队围海造田。有一天,我们工兵连木工班正在工地上做水闸板门,突然,不远处有人问话:“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地道的湖南口音,使我感到很亲切。抬头一看,水沟对岸,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位,40多岁,领章上叠着两道杠四颗星,大校,不小的官。这时,排长已迎上前去,“嚓”地一个立正:“报告师长,我们是……”师长过来了,和我们一一握手、问话。我红着脸,什么话也答不上来。要知道,当时我还是一个17岁的毛孩子啊!当排长代替我回答师长的提问以后,师长高兴地说:“啊,我们是老乡呀!往后,咱们互相帮助吧!”第二天,我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又遇到这位师长。我多么想举手向这位可亲可敬的首长敬个礼,可又一直没有勇气把手举起来。师长认出了我,亲切地对我说:“小鬼,干什么去?”当我怯生生地回答他的问话后,他点了点头,伸出了手,指着面前一望无边的、荒凉的大海滩,感慨地说:“明年这个时候,这里将是一片金黄的稻海!小伙子,好好干吧!”

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吧?可落在我的眼里,却使我心头发热,很想写它,但又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过了些日子,又一件很小的事,触动了我。有一天晚上,我睡在工棚里,被人挤醒,很不高兴,咕噜噜说了些很刺耳的话。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挤在我身边的,竟是平日十分关心、爱护我的团政治处的宣传股长。我极不好意思,股长却关切地问:“睡醒了没有?晚上挤醒了你,意见还不小哩!”

一位师长,一位股长,终于在我的心中融汇成一个文学形象。我很快写出了短篇小说《听到故事之前》,发表在1965年2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这就是我的处女作。

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耳朵也要好好派上用场。要用心听周围的人的各种闲谈。有一年,我和一位矿上的干部到煤炭部帮助工作。星期天,两人常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瞎扯。他无意中说的有关他岳母的身世,我却牢牢地记住了。我用它做主要材料,补进我的一些别的生活感受,写成了中篇小说《月亮溪》。

二、只有不断地充实自己,才能将生活之“粮”酿成文学之“酒”。

文学离不开生活,生活却又不等于文学。如何较好地、较快地走完从生活到文学这段路程?如何将生活之“粮”尽快地酿成文学之“酒”?这,取决于作者观察生活、认识生活、认识社会的能力。

这种能力,来自一个充实的自我,取决于作者的思想理论水平和丰富的社会知识。不然的话,同样都泡在生活里,有人能有所发现,有人却无动于衷。这仅仅是一个人的敏感与否吗?不尽然。一个作者,由于他生活的年代、活动的地域有限,他的生活经历、他的社会知识是有限的。而一部作品,是作者虚设的一个世界。活动在这个世界里的,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各种层次的人物,他们不仅仅是年龄、性别、性格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修养、知识面、生活领域的不同。而这些,任何一个作者都不可能亲身去经历。如何来弥补这个不足呢?唯一的办法是:学习!学习哲学、政治经济学,用这些科学知识,擦亮你的眼睛,使你对生活、对社会,有一个正确的、入木三分的认识;学习心理学、医学,以及一些其他自然科学,借以丰富你自己,丰富你作品中的人物。我深感自己基本功没打扎实就匆匆上阵,影响自己作品的深度和力度。我决心今后下苦功做一些弥补。我真希望你一开始就有丰厚的理论功底,有广博的知识,有一个充实的自我。

充实自己,需要学习,更要善于思索。有些作品,是“想”出来的,或者说是“想”充实的。我写获奖中篇小说《山道弯弯》时,最初,是一个夏夜里听到的这样一个故事:某矿一位矿工死了,其弟顶职,其嫂改嫁给其弟。不久,其弟也死了……这个故事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想起了一个一个为社会无私奉献的矿工,也想起了一个一个为社会无私奉献的矿工的妻子。决心写写他们,写写这些平凡又不平凡的人!怎么写?我苦苦地想了半年,从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里找到了一个田螺姑娘,从这个人人都知道的田螺姑娘身上巧妙地引深开去,歌颂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歌颂矿工和他们的妻子——这些平凡人在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奉献精神。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某一件事触动了你,你顺着想却想不出名堂来。这时候,你不妨思路开阔一下,逆着想一想。还是在部队的时候,我想学会理发,拿起推子,战友们谁也不愿意坐到我面前来。这时候,我想,要是有一个团长、师长什么的,能坐到我面前来,让我到他头上学学理发技术该有多好呢?这样逆着一想,我很快写出了短篇小说《向军长学理发》。写一位将军忍着痛苦,让一个战士到自己头上练习理发,把人民军队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传给新一代的故事。充实自己,还要善于积累。生活中的有些事,当时看来派不上什么用场,如果你觉得有意思,就不妨收藏到仓库里。说不定某一天,生活中一件小事,在你心里溅出一丛火花,照亮你生活仓库中许多当时没有派上用场的事,把它们牵引出来,使你写出一个特棒的作品!

朋友,做生活的有心人、有情人吧!你钟情于生活,文学一定会钟情于你!

(原载《工人日报》1990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