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日记

西行日记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

——趣记

1999年8月14日下午 星期六

沈阳—乌鲁木齐

仿佛孙悟空翻了两个筋斗,第一个筋斗翻到北京机场,停歇了一会儿又一个大筋斗就到了乌鲁木齐。五个多小时的空中飞行,所见全是连绵不断的冰川和雪山似的云海,很像大海在波涛翻滚时突然间冻住了。有时像雪域高原般壮阔,有时又像北冰洋流冰季节的冰排样浩浩****。没什么心事,竟把那云看出十六七种冰雪的状态来,因与写新疆无关就不一一实录了。身边好几个外国人,看不出国籍,像欧洲的,也可能是俄罗斯或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等周边国家的,也有明显像日本和东南亚人的。可见新疆的魅力是世界性的。

下午八点整了,机舱外还一派金光灿烂。八点二十分时开始降低高度,此时的云似乎比一路哪里的都厚,有好多的层次。飞机随着多层次的云掠过无绿的山脉,看见好几个湖(大概包括天池)后,掠过了乌鲁木齐上空。八点半时飞机降落,天还大亮着。来迎接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联主席胡乐元说,他们往机场来时刚下班,还说九点多仍是亮的。与我所居住的沈阳时差约两个半小时,新疆的遥远说明了中国之大。

不多一会儿,从北京发来的另一班机到了。江西的陈世旭、重庆的黄济人、云南的欧之德、湖北的刘醒龙、山东的赵德发、上海的郑春华、北京的陈亚军和徐城北,在中国作协创联部尹汉胤带领下出现了,迎上前的除了兵团文联热情的同志们,还有乌鲁木齐傍晚格外浓重的凉意,大家热烈握手的时候已有人在打喷嚏了。没料到乌鲁木齐已经冷了。当晚就有人生了感冒,是不认识的北京女诗人陈亚军。有她率先感冒吃药,我心情似乎轻松了些,因我是最怕感冒,已有人先于我把感冒接待过去,也许感冒那东西就没工夫再找我的麻烦了。

8月15日 星期日 乌鲁木齐

二十年前曾到过一次新疆,那次单位不让坐飞机,四天四夜的火车上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才到得乌市。昨晚查看资料得知,新疆地处欧亚大陆的腹心位置,近年精确的世界大地测量表明,世界大陆的几何中心位于乌鲁木齐稍北的地方。乌市又是全世界离海最远的城市。如果能像厄瓜多尔和索马里建赤道纪念碑那样,在乌鲁木齐建一座大陆腹心纪念碑就好了,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早晨独自上街转了好多地方,与二十年前来时比,真的面目全非了,只辨出红山公园那座山和山上那座塔,别的印象都对不上号了。在早市上看到丰富的土特产品,使我想到那年乌市的商场,清静得什么可买的东西也没有,连一粒新疆特产葡萄干也见不到。后来是托新疆军区的朋友找司令部管理局首长批条才买到两公斤(新疆实行公斤制)土沫霍霍挑得出石子的葡萄干儿。现在,那干净得近于透明的玉石一般的各种葡萄干儿多得让你看花了眼,卖主恨不能让你买上一车。不仅各种物品有了,内地那些时髦营生如洗浴按摩异性服务也应有尽有了,不是做了什么调查,而是在房间就不时接到这种电话,甚至上了出租车也有司机代拉这种生意。

早九点半开饭。饭后兵团文联《绿洲》杂志主编虞翔鸣及其他同志们陪我们去看天池。开中巴车的维族司机带顶精美的民族小帽,关公似的红脸膛雪白牙齿加上一脸络腮胡子,使我们充分感到置身民族地区的气氛。但从维族司机小伙子身上还可分明感到新疆的改革开放来,他穿的是高级T恤衫和牛仔裤,一股向我们展示民族精神的热情,将车开上高速公路。路况很不错,两侧的护栏是淡蓝色,给人一种生气。路两侧是连绵的沙丘,掺有少量土的沙丘。远远可见极淡极淡的绿意,是“草色遥看近却无”那种微绿。路边看不见一点草的丘谷间还有几群骆驼。离开高速公路进入天山山区后,路两侧林立有钻天杨、杉、白桦、松、榆,路过叫榆树沟那一带几乎都是榆树。

车东行一百多公里后到达天山的博格达峰。在山腰下车,再步行不远就站到天池边上了。我到过长白山天池,公正地说,天山的天池不如长白山天池奇险,但独具自己的特色。最大的特色在于,站在绿草如茵的水边就可以看见不十分远的山头披着皑皑白雪,草地上还开着鲜花。说这里同时展现了四季风光有点言过其实,起码同时看见了三季的风光,冬天的雪,夏天的花草,秋天的刚收下的果实。《绿洲》编辑部的同志们带了好几个刚上市的大哈密瓜,一到天池边首先就是望池品瓜。几个瓜都是皮上带有粗糙纺络那种,当地人叫做铁皮瓜,他们说这种瓜看上去不打眼,但是新疆瓜中最好吃的。果然既脆又水分极大,进嘴即化,很甜却不腻口,下到肚里有如饮了天池秋水,爽心提神。停车场附近就有好几辆马拉的卖瓜车,卖瓜男女都穿着新疆民族服装,她们本身就成为天池边一道风景。不知平时来的人多少,反正今天星期日人很多,乘各色车辆的都有,大小客车,敞篷货车,轿车,吉普车,甚至还有拖拉机和马车,买票需要排好一会儿队。

看旅游资料得知,天池一名出自清乾隆四十八年,为乌鲁木齐都统明亮所题。在天池渠口的《灵山天池疏凿水渠碑记》称:“……始臻绝顶,见神池浩淼,如天镜浮空,沃日蔼云,询造物之奥区也。”天池便是“天镜”“神池”首尾拼接而来。传说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瑶池王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中的瑶池即指天池。传说天池是西王母梳妆台上的明镜,又说是西王母的沐浴池,天池缭绕的云雾是西王母的霓裳羽绒,等等,这些传说我没有生出一点信的意思来,但说明天池景色富有美丽迷蒙的色彩。天池湖面海拔一千九百八十米,面积四点九平方公里,平均湖深四十米,最深一百零五米,是天然高山冰蚀一冰碛(此字左偏旁为石)湖。水色与我见过的镜泊湖、长白山天池等高山湖相似,澄明碧澈,似蓝又绿,幽幽弥漫着灵净之气。因水平如镜,冬季冰坚如玉,所以冬季就成了世界上少有的天然滑冰场。据说这里过去曾有过灿烂的宗教文化,但眼下实在难见。我倒觉得天池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升华心境的好去处。乘游艇在湖上转了一大圈,拍了些照片,珍贵的要属绿草、湖水、青山和雪峰同在一个镜头那几张。和我住同屋的醒龙左肩挂照相机,右肩挎摄像机,还背个摄影包,像全副武装战士。正好我此行因故没带相机,便悄悄买了几个胶卷,与醒龙商定,此行我俩照相的事就由我负责了,他只管一心使用重武器摄像机就是了。我俩前年在大连召开的全国中年作家创作座谈会上一见如故,所以此行住一屋也特别和谐。

晚返回乌鲁木齐,兵团宣传部杨部长设宴招待我们一行,兵团文联全体作陪。兵团歌舞团一女演员敬酒时唱《我们新疆好地方》《欢迎贵客到新疆来》,歌词作者安静老人也在座。杨部长是辽宁锦州人,到新疆已有三十余年,用他自己话说,是东北虎和西北狼性格集一身,喝酒时证实了他的话是真实的。兵团特产五十二度白酒伊力特曲,他两茶杯就喝下半斤多,刺激得我们不得不比平时翻倍多喝。席间才知道,中国作协组织的此行采风团团长是北京京剧院的徐城北先生,他杂文随笔写得好,学问也好,但极不善酒宴间的言词,也不善饮酒,杨部长便抓住我这个东北老乡喝个不止。我也不胜酒力,不过不肯服输,便在大家的鼓动下夺了团长的指挥权,发动黄济人、陈世旭、刘醒龙、赵德发等以攻为守。他们和我一样,先都说喝酒不行,但后来都喝了至少有一满茶杯。黄济人和陈世旭,一个是全国政协委员,一个是全国人大代表,地方上比较看重这个,所以我就不由分说频频把他俩往前推。黄济人喝得不少,但也招架不了,后来借打电话之机溜了,把专来陪他的安静老先生都扔下不管了。今晚印象最深要算杨部长,他大杯喝酒,放开喉咙吼歌,穿着和举止不拘小节,的确集东北人和西北人的性格于一身,加上当过兵,实际代表的更是多数兵团人的性格。还可看出大西北对人陶冶力量的是《绿洲》杂志编辑钱明辉,他本是江南水乡生人,可是现在粗犷豪放,酒量不比杨部长差,而且嗓子嘶哑,很像住在新疆的著名作家周涛。周涛长年生活在新疆,能豪饮,是写诗和散文的大手笔,大概和喝酒有关,就是钱明辉这种粗犷的嘶哑,肯定和经常豪饮有关。周涛自己把这种嘶哑说成是“新疆的莎士比亚(哑)”。但也有几经陶冶仍保持本色的,比如《绿洲》的虞翔鸣主编,他从江南到新疆三十年以上,但江南文人的斯文劲儿仍占主调。

8月16日 星期一 乌鲁木齐—库尔勒

乘专租乌鲁木齐青年旅行社的一辆中巴车,开始向南疆进发。人们都是有惯性的,一旦初次形成一个记录,这记录就有了历史的作用。昨天去天池坐下的车位,不是谁安排的,今天一上车就又是那个坐法了,大概往下也就固定坐到结束了。但细一观察,坐的位置优劣基本是各自按年龄和资份选的,如果让带队的精心安排,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样子,可见一行人素质和品性都不错,不抢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注定此行不会有太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由于相互还都有些陌生,所以都各自默默观看车外景色。

以天山山脉为界,以北为北疆,以南为南疆。乌鲁木齐差不多在北疆的最南侧。车出乌市一直沿平坦的戈壁公路往南行驶,路两侧生有稀稀疏疏矮矮枯枯的骆驼刺(也叫骆驼草),隐约看出的一点绿意,虽然毫无生气,但却给人以顽强感,让人生出敬意。行至天山的风口地带,远远出现一大片稀疏却又林立着的高大风车群,绵延了好大的面积。兵团胡乐元主席说这是新疆著名的风力发电厂。车驶到风车近前才看清,风车的电杆高塔般粗壮,杆顶有一巨大的三叶螺旋桨像巨大的古代车轮般在转动。数十里地面上许多转动的螺旋桨给了我们以壮观的感动,开始有人发议论了,说科技水平高了,贫瘠也是财富。过去谁能想到只能制造灾难的风却成了宝贵的电力资源呢。再往前走,又发现,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绿色,水到哪里绿就跟到哪里,或者说哪里发现了绿就到哪里找水,准没错。过天山时却不见一点绿,山体或灰黑色或沙黄色或淡紫色,山势和形状变化都很大,给我感觉,随便按一下快门都可成为色调和构图不错的摄影作品。尤其风口处从山北面被长风吹过的流沙,在山南侧形成一条又一条宽大的凝固了的瀑布。还有不知何因形成的许多处让人联想到古代什么遗址似的山群,颜色也酷似古文物。大部分山群像铁铸成的,棱角分明,使我想到鲁迅描写山的一句话:“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

天山则像古代成群成群的巨兽的脊背。总体感觉,天山的山坚强牢靠,带有浓重的历史沧桑感,而内地和南方甚至东北的山,却树木茂盛甚至花枝招展,让人感觉到是现实的生命活力,置身其间容易产生爱情,但那爱情似乎也容易变化。要是在天山产生的爱情,恐怕就是海枯石烂心不变,千年万载不离分那样的。天山绝对给人以伟人的感觉!中午在托克逊县城停车吃午饭,一律要了当地特色食品——拌面。所谓拌面,就是把面条煮熟,再把另外炒好的卤菜拌到一起吃。昨天去天池就在途中吃过一顿拌面了,大概因新疆水稻少,面食多,而拌面的做和吃都方便且滋味齐全的缘故吧。

饭后前行不久远远见一盐湖,湖滩周围白花花堆着从湖水里晒出的盐。那一带的房屋都是盐场的。附近的滩涂多是一层浮雪似的盐碱。一路没见多少树,托克逊县城也没多少树,路过的县城主要街道都在重新规划修建,所以到处是推土机、压道机及过往车辆碾起的烟尘。午后的路况开始不好,加上车速快,颠簸得厉害了。坐后边的刘醒龙等几位不时被颠得一会儿弹跳起来,马上又被摔坐下去。安放好好的箱包也被颠得乱串,按都按不住。醒龙实在受不了,只好坐到前边一个伸不开腿的空座位上,他说只要不颠就行。我们坐中间的几位也被颠得起起伏伏。这时司机旁边插放着的一只麦克风拖着电线颠到我脚下来了,正要继续往后颠去。麦克风的连线很长,可以串到每个人脚下的,我忽然拾起麦克风同时也产生一个灵感:乘大家都还不熟因而更加寂寞的时候,用麦克风把大家串联起来,既可以打发无聊也好淡忘一下挨颠的滋味。我拿着麦克风歪歪斜斜走到司机身后一个放东西的闲座,忽然宣布道:“中国作家协会西行漫记广播电台在大颠簸中应运诞生,情况特殊没来得及报批,如果徐城北团长和胡乐元主席听了第一次开播认为不错,那么我就正式申请二位给予研究批准!”接下去我就即兴胡乱编排道:“本电台主要发表西行采风团各位作家当天创作的作品,开辟诗歌、故事、小品、儿童文学、杂志随笔及新闻栏目,欢迎各位名家踊跃来稿。下面先由台长我本人播讲一则刚刚采写的新闻,题目是,著名作家盛赞新疆医疗水平高!”于是我从挨颠最重的刘醒龙编起。“武汉作家刘醒龙患胃下垂病多年,求医无数次都没能见效,方才他从最后一排坐到最前排时悄悄告诉我,他胃下垂病彻底治好了。用什么方法治好的呢?就是我们大家都感受到的颠簸疗法!车不停地往上颠,颠着颠着下垂的胃就颠上去了。其实这是兵团胡乐元主席特意安排的新疆颠簸疗法。醒龙刚一治好便不忍再占据最佳医疗位置,他想把那位置让给别人,据说咱们之中还有患肠梗阻的,患胃下垂的,患尿失禁的,都能治。现在还坐最后边的尹汉胤胃下垂也治好了,因为分寸没把握好,胃下垂忽然变成了胃上垂,现在他正治疗胃上垂,马上就要治好了。他想把那最佳治疗位置让给患肠梗阻的上海小姐郑春华,郑小姐说她坐的中间位置是微颠治疗,治肠梗阻也很见效,现在已有了想上厕所的感觉!”编这一段我是捏了把汗的,已做好了郑女士生气的准备,没想到她却笑着说了句这家伙好坏哟。大家跟着起了一阵笑声,连岁数最大的两位领导也参加了大笑,相互间的距离一下迅速缩短许多。我乘兴自我解嘲并继续边创作边广播:“大家,包括团长和主席,都听到了,郑春荣(我还没记住她的名字,后来还说错了多次)方才说我这家伙好坏了吧?我们东北有句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方才郑女士是笑着说我这家伙坏的,这起码说明她挺高兴这样办广播节目的吧?那我就接着办。下边欢迎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女士播讲儿童故事!”

大家立即热烈鼓掌。我大概在单位每天上班过于憋闷了,冷丁出来一放松就变成另一个自己了。我稍微使用了一下激将法,郑春华就讲了一个。她说:“有一天,幼儿园有个小孩忽然举手提问说,老师,毛主席吃不吃饭啊?老师说,吃啊。小孩又问,老师,毛主席拉不拉屎呢?老师说,毛主席也是人,是人就得拉屎啊!小孩立刻批评老师说,不对,老师你不是说拉尿不是好孩子吗,毛主席怎么会不是好孩子呢?老师说,我是说随地拉尿不是好孩子。小孩仍然批评老师说,不对,毛主席不可能拉尿!”

我和其他男同胞都没想到上海女士能参加讲笑话,继续鼓动大家都参加了进来,我还特意让胡乐元主席带头讲了一个,没想到他讲的是含蓄的荤故事,让人听懂了却一点不脏不俗。于是我进一步动员说,领导都带头讲了,大家就先按领导讲的口径继续讲,有想突破这口径的,自己试探着慢慢来,谁一下突破急了遭批判自己负责,本台不予以保护。大家就开始抢着讲了,稍有荤得露骨点的,两位女士就插话,一个说要注意思想性,一个则说,还要注意艺术性也就是含蓄性!大家兴致勃勃一直讲到看见了库尔勒市的辉煌灯火,我才发表结束语说,试办的西行漫记广播电台首次播音现在结束,下次能否播出有待徐团长、胡主席研究批准!徐、胡二位当即鼓掌宣布,采访团和陪同团临时党组正式决定,西行漫记广播电台从今天起,一直办到此行结束,台长就是刘兆林!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要大家想听,有一个人点播,他就得随时开机!全车热烈鼓掌,连维族司机小伙子马木提也倒出一只手来,连拍自己大腿表示拥护。

真是不可思议,茫茫戈壁怎么忽然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库尔勒市呢?市区街道宽阔整洁,路边树木很多,楼房建筑在灯光下直觉辉煌还看不清真面目。下榻在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宾馆,推开住室的窗子就可看见天山的峰峦,真可谓开门见山啦。又喝了许多酒,酒宴结束已是深夜,大家又分头上街看库市夜景。也许看一天光秃秃戈壁缘故,觉得库市灯火特别的辉煌。

8月17日 星期二 晴

阿克苏兵团—师宾馆

又是快半夜了才到住地。看地图,今天行程又是一千二百多华里,我们是在塔里木盆地北沿上奔波了一天。此行路线是,从昨天的库尔勒开始,环绕塔里木盆地走一个大大的椭圆圈,而把从乌鲁木齐到库尔勒这段路连起来,大约是个阿拉伯数字的“6”。今天走的多是坦**无边的大戈壁,也多处遇了白色的无一草一木**裸低矮的丘陵,也像远古的石雕。遇到几次成片的红柳,遇第一片时山东的赵德发站出来喊停车照相,喊出了大家的心声。红柳算是戈壁上最美的植物了,它跟内地的柳其实不能算是一科,很矮,高的也没有人高。碎碎的小圆叶子,开着蓬蓬勃勃更加细碎的米粒似的紫粉色小花,枝条发红,在大戈壁上忽然出现一大片确实煞是好看。大家都与这美人似的红柳照了几张各种姿势的合影。

车到古龟兹国所在地拜城县克孜尔乡,去看千佛洞。这一带曾是古代丝绸之路南道的要冲,地貌奇特而秀美,有赤沙山,有草地,有泉瀑等。千佛洞位于克孜尔乡东南十多里的山间,它背依红色黄色相杂的山,面临水流清澈婉转的河,脚下是苇草茂盛树木葱茏的山谷阔野。这个千佛洞是古龟兹国的一处石窟寺群,三四世纪时即已开凿,约八世纪末逐渐废弃。现存编号的洞窟仍有二百三十六个,保存有壁画的八十多个,壁画总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这些壁画故事离奇,深刻反映了古龟兹佛教的情况,而且线条流畅层次清晰立体感很强,有的还生动地反映了当时人的生活习俗。据说,无论就其规模和风格,都代表了龟兹民族的文化艺术水平,在我国石窟艺术中有重要位置,为我国第一批被国务院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千佛洞附近幽深的山坳中有一眼“千泪泉”,泉水从三面陡壁上滴落,声音如曲悦耳。传说千佛洞因爱情而建。一个青年向龟兹公主求婚,龟兹国王难为他,说如能开凿有一千个佛的一百个洞便将公主许配给他。国王说的本是一句托辞,那青年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开凿起来,就在一百个佛洞将要完工时,国王却诡称公主已死,青年闻讯悲痛而亡。公主遂终身不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那痴情男子哭泣,泪水化作了如泣如诉的“千泪泉”。

8月18日 星期三 阿克苏—喀什

今天电台在大家的要求下两次上班,是开台以来最生动活泼并且参与者最广泛的一天,每人至少都接过话筒说了两个故事。最让人开心的是年龄最大的学究团长徐城北先生主动要话筒参与了两三次。

晚到达喀什市,住兵团三师的前海宾馆。宾馆的经理毛国胜先生是上海知青,不仅经营着这个很红火的宾馆,还当着喀什市的摄影家协会主席,他把宾馆搞得和美术展览馆差不多了。他这个宾馆接待了许多作家艺术家,每来一伙较有名气的他都要求留影留字。宾馆前厅专设的留影窗里就有我们一行都认得的王充闾、余秋雨、高洪波等的照片和字迹。我们一进房间就见每人床头放了一张他署名的欢迎信签,上面把他读过作品的作家名字都写上了,其中特别提到他老家上海的作家。他见到作家们实在是太高兴了,到餐厅一一敬酒并拍照片,说前几天刚送走赵本夫带的江苏作家代表团一行。他特别炫耀说江苏作家很随和,“不侃文学,专门喝酒讲荤段子”。我们一行非常不服,一哄声推举我立即讲几段给毛经理听听。我说,敬爱的毛主席(喀什摄影家协会主席),我讲一个段子如果你笑了就喝一杯,您不笑就我喝一杯。他一口答应,我就乘酒兴连讲了三个路上讲过的沾荤的笑话,他乐得几乎笑岔了气,连说东北人都是赵本山,同时连喝了三大杯白酒。我们这个团的形象立刻在他眼里高大起来,他这个新疆化了的能喝酒极豪爽好客的上海人在我们眼中也高大起来。喀什兵团有一批上海人,新疆的岁月已把他们陶冶得粗犷了,他自己虽然侃不出荤段子,但能在酒桌上和讲荤段子的四方来客痛饮,已实属难能可贵。他带着由衷的赞佩之情说,荤段子江苏团侃不过你们,酒他们也喝不过你们,这方面余秋雨、高洪波他们更不如你们!我借酒兴笑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毛主席您这话的意思是别的方面我们都不如他们!他说哪里,如果我的话让各位听出了这个意思,再自罚一杯。他自罚以后当即把徐城北、陈世旭、黄济人、刘醒龙及我的作品说了一通,表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做文章你们都是一流的,但喝酒侃荤段子这属于武的,你们的确高他们一筹!刘醒龙玩笑说,文的也能分出高低,你看你宾馆前厅挂的那些名人字,和我们此行秘书长尹汉胤比差远了!汉胤的字的确拿得出手,但他连说别这么讲,别这么讲,传出去叫人笑话!

酒后毛国胜经理陪我们到他宾馆开设的书店逛了一圈儿。赵德发最为高兴,书店正卖他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店主人特意让德发签名留念。尔后醒龙、世旭、济人和徐城北先生都看到了自己的作品,我也在一本集子里发现自己一篇。皆大欢喜后各自分头乘兴逛了一会儿街,感觉也是灯火辉煌,说不清到底是多大的一座城市。离前海宾馆不远一条街的吃景煞是壮观,大街两侧遍是露天小吃摊。灯火下,看得出国籍的人种就有日本的,朝鲜的,阿(富汗)巴(基斯坦)的,俄罗斯的,东南亚的,欧洲的,等等,一大片坐着的人山人海,都在喝着啤酒吃着烧烤闲聊。其中国内其他省的其他民族人也不少,一看便知都是旅游者。喀什是中国地理位置最西的城市,它的辖地边界也就是国界了,再往西便是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面界邻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毛国胜经理的宾馆里就挂有不少边界风光的摄影作品。

酒席间毛国胜经理不仅讲了他自己刚从上海来的艰苦故事,还讲了他当时所在团叫贺积善的红军团长的故事。这个红军团长给王震将军当过警卫员,所以敢想敢干个性十足。当年部队刚到喀什时,大多数干部是光棍汉。为稳定部队扎根边疆,中央从山东动员一大批女青年来做屯垦戍边军人的妻子。这个敢作敢为的贺团长爱上了分到他们团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就把她娶为自己妻子。而他在老家已有了老婆,他老婆知道后跑兵团来闹,被他用枪吓回去。老婆直接跑北京找王震,最后是周总理派人来找贺团长谈话,问他是要党籍还是要女人。他说要女人。这样就开除了他的党籍,并撤职当炊事员,同时与原来老婆办了离婚手续,但是不长时间又恢复了他的团长职务。这个红军团长非常可爱,自己不要老婆宁可撤职,但别的干部谁欺负老婆他绝不答应。有个连长打自己老婆,被告到他那里,他当战士的面儿打了连长耳光,然后又当连长面儿正告新兵们说,这是最好的连长,你们如果不听他的,我照样打你们。有年王震将军到这个团视察,同全团官兵一一握手,握到宣传股一个上海干部时,感觉手太软脸也太白,一问家庭成分又是下中农,便当贺团长的面指示说,我看他像上中农,让他下连劳动!贺团长当即宣布照办,王震一走,他又把上海白脸当众调回,并宣布说,这个人很能写,宣传股的人能写就是好家伙,我很喜欢这个人!所以全团广大官兵反倒非常喜爱这个红军团长……此类兵团人物毛经理讲了好几个,看来他这个上海来的兵团知青身上也注入了许多老战士和新疆当地人民的血质,粗犷豪放得很,因而他让我们在他的留言簿上写字时,我写了两句话。先写的是:中国最西是喀什,喀什前海有毛主席。赠喀什摄影家协会主席毛国胜先生。后又另写一句:江南才子戈壁汉。

8月19日 星期四 晴 喀什

光天化日下的喀什更加显露出异域风情来,街上外来游人和当地十七个民族中占百分之九十多的维吾尔族人使我们感到像到了外国。许多维族女人不仅以布缠头而且黑纱遮面,大热的天气不少男人戴毡帽,有的甚至毡帽里面还套戴着单帽。这是一座古城,全称喀什噶尔,远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初就是东西方交通线上的要冲和商业名城,一直是吸引中外游人之地,现在仍是南疆最大的城市,据说是南疆五大沙漠绿洲中最为富饶的一个绿洲,全区总面积十六点二万多平方公里,人口约二十四万,是我国维吾尔人最多的地区。一直为我们开车的维族司机马木提老家在喀什,今天他带上他弟弟艾买提和我们同行,他兄弟俩都是典型的维族英俊小伙子,使我们心里的异域之感更加浓重而亲切。

喀什最重要的几处名胜古迹都去看了。

先去的是班超纪念公园——盘橐城。这是东汉著名将领班超带兵驻守过的一座古城遗址,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遗址经过修缮相当讲究。班超的石雕全身像面南立于城中,两侧分列着二十多座他手下的文官武将的全身石雕像,使人感到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并不遥远。我从小就学过的那句“投笔从戎”成语,就因班超而成,而我对这句成语不仅深解其意而且身体力行过,二十多年军旅生活的选择和它有着密切关系。今日能走近历史和英雄会面,不能不说是莫大的幸福,因而我特意在班超像前拍了张照片。据《史记》《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人,徐令彪之子也,为人有大志……”当国家有难用人之际,他毅然投笔从戎。公元七十三年,东汉正使班超引三十六名壮士出使西域,驻守疏勒(今喀什市)盘橐城十余载,经过长期的艰苦斗争,为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做出了不可磨灭的重大历史性贡献。班超共在西域奋斗三十多年,七十一岁时才回到长安,官封“定远侯”,成为古代汉人中在新疆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拍照时感慨良多,自己三十多年前投笔从戎,在军营中从了戎却终没投掉笔,忙忙碌碌二十多年一事无成又弃戎从了什么呢?呆在作家协会却不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舞文弄墨,文不文武不武,什么也不是了!若我堂堂男子乘飞机乘小车逛了一趟西域,回去连篇小文章都写不成,那就真真的是个行尸走肉了!

再去的是“香妃墓”。据史料记载,现在的“香妃墓”其实最初叫阿巴霍加陵墓,是我国最大的伊斯兰教圣人陵墓,始建于公元一六四零年前后。墓中埋葬的是伊斯兰教著名传教士“阿吉·买买提·玉素甫·霍加”和他的后裔,共五代七十二人。自从清朝末年以来,墓中又埋葬了清乾隆皇帝的一位宠妃,维吾尔语名叫“伊帕尔汗”,汉语即称“香妃”。现存的香妃墓为公元一七五九年清政府统一了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以后,乾隆皇帝于一七六零年下令当地政府改建的。这座古建筑群是我国维吾尔族人建筑艺术的杰作。主墓室方体圆顶,横长三十六米,纵深二十九米,通高二十七米,气势恢弘壮丽。整个建筑全用砖块砌成,不用木料。墙厚一米多,左右各有甬道,甬道里层又用砖砌成四个巨大的券行大拱,四大券拱支撑着直径约十六七米的半球形屋顶。建筑物外面四角上另有四座圆柱形建筑物,每座均高十八米,高过陵寝建筑墙壁三米多,一多半嵌在墙壁中,顶部各建一座小楼,楼上各竖一弯新月形月牙,这是伊斯兰教建筑不可缺少的部分,叫“召唤塔”。陵寝从底到顶全部琉璃砖贴面,其砖有绿、黄、蓝等颜色,但以绿色为主。宏观上看,整个建筑通体深绿,又斑驳生辉,显得壮观、生动、活泼。它的砖上绘着花草纹、几何图形及阿拉伯文或波斯文的格言警句等。墓室内部全是墓冢,现存有五十八座,分列于中央高台上。高台也以琉璃砖铺设,墓冢全用琉璃砖和其他材料装饰起来,大小不一。传说的香妃冢在前排右侧,比较小,位置并不显著,但后来陵墓逐渐变成以香妃命名,可能与皇帝的威望和维汉关系越来越密切有关。清人顾一樵《南疆杂咏》有诗赞美香妃冢道:“相风十里安魂处,千载琵琶骨自香。”到此一游的感想是,好男女凡一远游,必当有所作为才是。

最后看的也是一座墓。尤素甫·哈斯·哈吉甫墓,也是充分运用维吾尔建筑艺术手法的一座建筑群,表面全部用蓝色琉璃砖装饰,美观大方,不过这是经过**摧毁后重新修复的。我更感兴趣的是,尤素甫是公元11世纪的维吾尔族文学家。他五十岁时创作了一部劝喻性叙事长诗《福乐智慧》。该诗长达一万三千二百多行,内容是劝人追求今世的幸福与快乐,珍惜智慧,以智慧和知识来认识社会和人生。作者在诗歌中虚构了日出、月圆、贤明、觉醒四个人物,以四个人对话的方式向人们表达他对社会和伦理、道德、法制和对士、农、工、商各个阶层的看法,不但是一部伟大的文学巨著,而且是研究二十一世纪那一时期新疆政治、经济和文化的重要资料,在维吾尔文学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老舍先生在五十年代谈到这部作品时曾经指出:“它不仅是维吾尔族宝贵遗产,同样也是构成祖国历史文化的宝贵财富。”《福乐智慧》目前发现有三种手抄本,即维也纳本、开罗本、纳曼干本。墓的纪念品商店卖有该作品的选编小册子,我和其他人都匆忙买了一本,匆匆浏览,便记下了这样的句子:暴政似火能焚毁一切,良法似水使万物滋生;知识是永不匮乏的宝藏,盗贼奸人难以把它抢走;有智慧的人是人中精英,应把有知识的人做人中首领;有知者的话好似流水蜿蜒,浇灌得大地万物滋生;施舍金银者算不了慷慨,慷慨者为众人奉献生命;聪明的智者应长生不老,无知的蠢货应早早死亡……尤素甫的业绩使我不无感慨地想到,文也好,武也好,建功立业都是在自己长久生活的地方。不在出生的故乡,便是在葬身的第二故乡。脱离这两个故乡,便很难成事了。周涛不离开新疆,英雄也!唐栋他们却都离去了!我如果不把第三故乡与第二故乡合而为一,恐怕就彻底完蛋了。到遥远的大西北来,看了几个墓竟想到了这事儿上来了,别人也许会感到可笑,我自己却是极严肃的。同行的醒龙、世旭、济人、德发诸兄,他们现在都是在第一第二故乡间行走呢。

坐落在喀什市中心广场西侧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又是一座宏伟壮丽的伊斯兰教建筑,是穆斯林进行礼拜的大寺。按教规,每星期五是大礼拜之日,那一天来此做这一周最为认真祈祷的人特别多,已经成为穆斯林聚礼的大寺了,它的地位比其他清真寺要高,早已成为一处宗教圣地。除了星期五之外,其他时候来此祈祷的人同样很多。清初时,此寺已拥有七千多亩土地和许多房产,到清代中期,寺院里又设了一所“经学院”,凡在南疆各地主持清真寺的阿訇都要到此学习经学。由于来此学经和朝拜的人很多,此寺成了中亚一带著名清真寺。据说,寺院现存的建筑物大多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留下来的,从建筑规模和从事宗教活动的人数看,现在仍是我国最大的清真寺,总面积约一万六千八百多平方米,它的建筑风格除与前面两座墓地有很多相同之处外,不同之处是还设有面积相当大的铺有相当干净而美丽地毯的礼拜场地,无论何人,进入都得脱鞋,所以其庄严肃穆感就更加强烈。还有一个鲜明特点是,寺院各个院落里树木特别多,院外绕着墙并与墙紧紧相连且一个一个相挨的小店铺,国内外伊斯兰宗教器物和民族工艺品琳琅满目。从布局上讲,此寺院吸收了天山南部各绿洲的园林特点,并有独特风格,既是一座寺院又是一座南疆式园林,加上穆斯林经常保持安静反对喧哗吵闹,所以这座位于市中心的寺院却十分宁静和肃穆。

今天不是礼拜五的聚礼日,但来寺里礼拜的人也不少。因天气晴好,陈亚军、郑春华两位女士特意穿了蓝色和黑色的坎肩式上衣和裤头式短裙,颜色倒和寺院很和谐,但却违犯了寺院规定,有伤风化。寺里明文宣示,旅游者不准穿背心、裤头入内,可我们全然不知,所以她俩理所当然被拦在礼拜殿外。我们男士便幸灾乐祸寻开心,特意在她们被拦处为她俩拍照,说二位造反精神真强,人家维族妇女袍披身黑纱遮面,连手指都不露,你们却特意穿了一路最为露臂露腿的衣裤……玩笑归玩笑,为了表示同情,在寺外广场买东西和与维族同胞拍照时,大家都格外关照她们。广场很大,四周小卖店特别多,游人也拥挤,不一会儿我们就走散了。小店多是卖民族工艺品的,巴基斯坦各种金属盘和花瓶特别多。因新疆最有名的刀产地英吉沙就在喀什地区,所以各种漂亮的刀子也特别多。接受以往买刀带不回去的教训,没敢买,只在下午参观民族工艺地毯厂时实在忍不住花一百元买了一把,还不知如何能带回沈阳。

毛主席在这里威望依然很高,他老人家巨大的塑像不但安在,而且新加修了更加雄伟的群体建筑,最为壮观的是一座高大的毛主席诗词碑。

下午回下榻的前海宾馆时丢了云南的欧之德,车上电台广播节目当然首先就是“中国作家西行漫记采访团开始丢人……”。我刚说完丢了欧之德,便有人插话说最丢人的要算上海和北京女作家胳膊腿太露被穆斯林拒之门外的事,我开心地笑着接下去说,还是群众的眼睛最亮,这件事的确最为丢人。所以我就在她俩“真坏真坏”的友好骂声中把这“丢人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即兴创作并播了一遍。晚饭时她俩便都换了长裙和长袖衫,为的是饭后到兵团三师文工团参加舞会。大家又开她俩玩笑说,上教堂你们穿短裙伤风化,去舞场跳舞你们反倒装维族女教徒,就差没黑纱遮面了。

舞会在兵团三师文工团开的营业性舞厅进行。女团长姓苟,她和兵团三师一位女副政委陪同胡乐元主席和我们一行,据说演员们都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去了,所以女团长和女副政委事实上也成了舞伴。好在我们自己有三位女士,尤其兵团文联的白新民女士当过阿克苏州文工团团长,她能歌能舞一个人就顶半个文工团,所以她和两位作家女士今晚一定很累。男士们不累,基本是轮流坐那儿聊天和欣赏了。

8月20日 星期五 晴 喀什

今天活动内容很丰富,兵团三师宣传部的维族部长依力哈木江全天陪同我们。他虽然没穿维族服务,但相貌一看便是英俊的维族中年男人形象,话不多但总是微笑着说,是挺幽默。昨天到艾提尕尔清真寺他就陪我们了,两位女作家被拦在讲经堂外面时,我们戏说是触犯了维族兄弟,他笑着说是真主不同意,不是维族兄弟不同意。为了表示友好,他还和两位女作家在经堂外面合了影(当然也和男士们合了)。

依力哈木江先带我们逛喀什最大的集贸市场。我穿的皮凉鞋昨晚不知怎么掉了鞋带,没法穿了。这双鞋特别合脚,而且只是开了一个鞋带扣,扔掉买新的还可能磨脚,我就没跟帮走,独自打听哪儿有修鞋的。街上多是维族人,连警察也是,所以问话比较费劲。我像在国外问路似的,终于问到了一处。为了抓紧时间,维族老汉一接过鞋我就掏了十元钱攥在手里,我估计得收五元钱,还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坚持收拾元也认可了,毕竟没花一二百元买新的。我接了修好的鞋问多少钱时,老汉伸出五个指头。我以为是五元,就把十元钱递上去让他找,不想找完后才明白不是五元是五角。我连说谢谢穿了鞋去找依力部长引导的那伙人,我想依力部长是维族,语言通,跟他走方便。真是巧,三伙人在很大很大的市场里各走各的,我一进去就碰见了依力部长陪的那伙。在一条一条棚布支撑的摊街里走,这伙看不见那伙,也不知前面是卖什么的摊床,所以我在第一个卖刀子的摊床前就被吸引住了。我对各种刀子最感兴趣,每到民族地区总是最喜欢买刀子,宁愿冒上飞机上火车被没收的危险还是要买。我看上了一把一尺多长的牛皮鞘双刃剑,要价一百八十元。凭我对外地刀子行情的掌握,九十元我就买下。卖主看出我不知当地行情,非坚持一百二十不卖。依力部长悄悄问我是不是真想买,我说那当然。他便上前做主说,八十元钱给他了,这是北京和大老远来的客人。没等主人答应,他就代为收下八十元把刀子给了我。我爱不释手拿着刀继续往里逛,又在依力部长帮助下买了两条雪白的羊羔皮围脖和一顶白羊羔皮帽子。越往里走货物越多,尤其刀子令我眼花缭乱。我又拿了把我八十元买下的那种看,卖主说诚心想买的话七十元拿去。我这才发觉依力部长是不怎么上自由市场买东西的。他自己也发现不摸行情,后来他只给我们牵线,站在我们立场讲价钱,具体成交价则由我们自己拿主意了。后来我又买了两把刀子,和两条巴基斯坦床罩,后者不是我本意要买的,临要离开市场时受了别人的蛊惑一念之下而买的。几路队伍会齐后一看,没有没买东西的。黄济人买得最多,他是一行中最为有钱的。我原本没想买东西,临时被喀什的土特产品打动才产生买念的,所以除了刀子钱外,其余都是从黄济人手里借的。上车评比后,我在西行漫记广播电台公布结果说:我买的刀子最多,黄济人买的东西总量最多,刘醒龙花的总钱数最多,徐城北买东西的单价钱数最多(他最不会讲价钱。哪样东西买的都比别人贵),郑春华买的东西最少,尹汉胤总是为大家的事考虑,所以出力最大,而陪同我们的胡乐元、白新民、钱明辉和依力哈木江几乎什么也没买,但他们帮我们讲价钱花费的口舌比我们一行作家都多。

住在三师吃在三师,光在三师吃喝玩乐大家都觉说不过去,中国作协的尹汉胤代表大家要求兵团文联胡乐元主席联系安排个采访会。下午我们采访了农三师宣传部尚进部长。这个师正式组建于六十年代,前身是一支参加过延安南泥湾大生产的光荣部队,骨干成分为一九四九年解放新疆后屯垦戍边的复转军人,又从江浙和北京调来一批支边青年,还有一部分自流进疆者。土地承包后,班、排建制已经取消,连、团建制还保留着,实行党、政、军、企合一管理体制。经过三十多年的艰苦奋斗,农三师的高产粮棉优质水果远近闻名。三师所从事的屯垦戍边事业,发于西汉,兴于盛唐,衰于清末。清末时还是“荒沙迷目,几不见人”“枯苇犹高于人,沿途皆野兽出没之所”。新中国诞生后,解放新疆的人民解放军部队重新翻开了西域屯垦戍边的辉煌一页。一百五十多年前,林则徐谪戍新疆,这位民族英雄踏查南疆八城(包括喀什)时“绣垄千顷”的愿望,已在兵团人的不懈奋斗中成为现实。今天中午我们去吃饭的果园就是一个见证。

不想王主席站起来非要先罚我两杯酒,我说这酒被罚得冤枉,他说一点都不冤枉。原来他是汉族,不过是相貌和性格都彻底维族化了。另外,阿凡提严格说不是新疆人而是外国的维族人,不过他的故事在喀什一带传得十分久远和广泛而已,并且阿凡提是维语先生的意思,实际名为纳赛尔丁阿凡提,即纳赛尔丁先生,汉族人给传错了。这两个错误我无论如何赖不过去,认罚了两大杯酒。王时祥主席不仅一九四九年生而且生日在十月份,父亲是解放军进疆干部,他一出生就落地于喀什,所以和维族人几乎没什么两样了。由于他的热情豪爽和幽默,今晚我们每个人都比往日喝的酒多,他自己也喝多了。

8月21日 星期六 喀什—和田

早晨出发时中国作协带队的尹汉胤同我们告别了,他要到云南去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的评奖工作。人都是他召集来的,并且十分愉快,半路他却走了,真遗憾。我将在喀什买的三把刀子托交给前海宾馆毛国胜经理,烦他帮寄往沈阳。途经英吉沙县时忍不住又买了四把,该县是全国著名的产刀县,在我影响下,好几个人也跟着又买了几把。十五年前曾得到一把英吉沙小刀,宝贝似的收藏到现在,这回居然一下就有了四把英吉沙刀子!据说这里的刀子都是手工锻打的,一把一个样,比机制的珍贵。目前家里已有各种刀子五十多把了,假如此行的刀子都能带回沈阳,我的刀子总数将要增到六十把。

中午在叶城吃饭,该县的食文化与喀什没什么区别。到和田前经过好几大段沙漠地带,不过都是长了芦苇的沙丘。时而看见割苇草的人,不知是喂牲口还是烧火用。看来我们已踩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脚趾头了。赵德发又掏出地图看了一阵说,现在我们已不是西行而是东行了,正行进在塔里木盆地的西南沿,再往南不远就是昆仑山山脉,越过昆仑山就是西藏高原!一旦明白我们正行进在天山之南昆仑山之北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沿上,自己便同时有两种感觉产生了,一是伟大,二是渺小。天山、昆仑山、塔克拉玛干沙漠,这都是伟大的象征,我们能从遥远的地方来身临其境领略这种伟大,似乎自己也在同伟大融合,恍兮惚兮也伟大起来。可是一停车解手时,沙漠瞬间吸干了你的尿水连丝毫痕迹都不留时,自己又感动分外的渺小。在伟大与渺小的感觉间游移次数多了,心灵境界似乎也有了提高,不太在乎小事了。在车上的西行漫记电台节目里,胡乐元主席说的一句当地谚语给大家印象很深:“宁可往北走一千,也不往南挪一砖。”可见越往南走越荒凉艰苦,几乎是人逐水存,但凡有一点水就有人落脚。

和田市为和田地区首府,距乌鲁木齐一千五百多公里,方圆二十四万平方公里,是新疆面积的七分之一,百分之三十三的山地,百分之六十三的荒漠,可耕地只有百分之三点七,全区一百六十万人口,百分之九十七为少数民族,其中有维吾尔、哈萨克、塔吉克、回回等。当地有这样一说,看民族风情不到南疆不行,到南疆不到和田不行,今天是个集日,我们到和田的巴扎(集贸市场)逛了一圈,果然不是虚传。不光是市场里人群熙熙攘攘,大路上也满是赶集的各族男女老少,都穿戴民族衣帽。挑担的,背篓的,挎筐的,赶毛驴车的,推铁木轮车或胶轮车的都有。卖木柴,卖核桃,卖牛羊肉,卖刀子,卖瓜果,卖衣帽,卖食品,卖工艺品的摊床一溜接着一溜。嘈嘈杂杂的叫卖与讨价还价声和瓜果香、烤肉香以及混合的难闻味道使你眼是满的,耳是满的,鼻孔也是满的。开始我们没想到买东西,各个拎着相机拍镜头,集合时间快到了我们几个才发觉有两样东西很诱人,一是和田地毯,一是和田玉,这两样东西都全国著名。和田的羊毛质量好,手织地毯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不仅图案复杂精美,而且因和田的半粗羊毛弹性好柔软又不倒毛。在卖地毯的商棚前看着看着就有人起了买心,一块长三米宽两米的纯毛地毯张口才要两千元。最不会侃价的徐城北先生以为自己经过几天锻炼侃价水平已经大有提高,便张口还了一千七百元。卖主张口就说拿去吧。黄济人一看还高了,就说一千五百吧,我们多买几条。智商很高的卖主已看透了我们的买心,便一口咬定老徐还的价不退了。即使两千元的价也比内地便宜一半的,我们仨当机立断一人买了一条。我没带钱,由黄济人代付了。我们讲好由他们给扛到集合地点的,可三条地毯小伙子扛几步就得歇一气,我们索性雇了一个小孩子赶的毛驴车,连地毯加小伙子一块儿拉了。我们三个小跑着跟上,好歹按时赶到集合地点。车要开,黄济人匆忙给了没扛地毯光坐车的小伙子二十元钱,小伙子一溜烟跑了。我们都上了车,见赶毛驴车的小男孩牵着驴要走却没走,才想到钱应付给这小孩才对,而且该由扛地毯而没扛而是坐了车那小伙子付的,真是忙糊涂了。黄济人问多少钱,男孩伸出两个指头,济人兄只好又拿出二十元递给小男孩,不想男孩说是两元。济人给了十元钱后,大家赞扬完小男孩的可爱便拿我们开心说真是三个没脑子的人。后来有人买了一棵和田白玉雕的白菜,洁白剔透生动而又无瑕,价钱只二百五十元。大家又下去买玉白菜,我竟贪心买了两棵,又是借济人兄的钱。不想抱了两棵沉重的玉石白菜上车后,有人又从隔壁买了同样一棵白菜,只花一百五十元。

我们站在距和田市十五公里的巴克奇镇核桃树王面前时,全都仰脸惊呼起来,好一位历史老人啊,它自己就占地一亩有余,树冠遮天蔽日覆地面积达半亩。苍老的树干、树枝和仍然茂密的树叶似在述说着它生儿育女的沧桑经历。此树王已有五百多岁,是元代所植。树干需四五个大人才能搂抱得住。树干里能站进四个大人的树洞,又似乎在向我们显示着和田人民的胸怀。我和徐城北、刘醒龙一同爬进树洞,里面竟然还有闲空,兵团的白新民女士也爬了进去。醒龙又顺洞爬到树干上面另一个洞口,我们四人在上下两个洞口探出头来,胡乐元、钱明辉等好几人举起相机记录了这一镜头。后来车上的电台就把这个镜头戏说成四人帮同入洞房了。出于对这棵核桃王的尊重,我们和它拍了十多张照片。一行十四人一个不少那张,只把两个树洞间的树干取进了景框,大家站在底下的洞口前,醒龙站在大家头顶的树杈之上和上边的洞口之下。在这棵历史之树面前,显出了我们一群作家的渺小。马部长说这树现在每年还能生四五千个核桃,如果仅按三百年的结果量计算,它已产核桃一百三十多万个,合一千八百多公斤。大家惊叹说,真是老而不倚老卖老,仍在鞠躬尽瘁干活呢!赞叹声中大家又手拉手围树站成一圈拍照。我相机拍下的有三人同入洞房的;白新民在洞里,赵德发、陈世旭、黄济人和我在洞外的;刘醒龙在洞里我在洞外的;徐城北、胡乐元、陈亚军、钱明辉、郑春华拉手围树的……

但这里的人民不怕艰苦,所以才有了让作家们感到词汇贫乏的美丽。最不怕苦的是当年解放这里又留在这里的人民解放军四十七团官兵。当年解放和田,他们从乌鲁木齐出发,过天山,经库尔勒、阿克苏步行一千一百五十多公里,全副武装在无人经过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军五十八天,解放了和田,创造了建军史上的奇迹。这只从抗日战争前线跋涉过来有一千八百人的部队从此就留了下来,后来又转变成农垦兵团,全体官兵就成为这里的子民。老战士们死了还要求埋在这里,到现在还有四十多位老战士生活在和田,其中有二十多人至今没见过乌鲁木齐的样子。他们躬身驮着日月,默默在干旱和风沙中耕耘,至今不悔……

午饭后,我们带着对这片土地和兵团战士的敬意,告别了已变成这片土地之子的马部长,继续前行。路经于田县时停车,在毛主席和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塑像前留影。我上中学时,全国都知道维族老人库尔班·吐鲁木老人见到毛主席的故事。据说,毛主席“万方乐奏有于阗”诗句就是指这个于田。

出于田不久便是无人烟的戈壁与沙漠交错的无边地带了。在新疆,都把长途旅行解手叫唱歌。为什么这样叫,不得而知。是不是戈壁和沙漠太荒凉太缺少水和歌声了,所以撒尿声都被想象成流水似的歌声了呢?当我们在沙漠的公路边停车唱歌时,见到有百头羊排成的一字纵队在远处灰黄的沙海里缓缓行进,景象十分壮观。我们跑上沙丘拍照,见一放羊的回族小男孩。如果有这当地小孩陪我们一同照,那镜头的价值显然更珍贵。为达此目的,醒龙给他钱,他不要。拍完后再给他,还不要,我们便扔下钱开车了。沙漠上的孩子心地真纯净!

几百里几百里的沙漠戈壁先还有稀疏得可怜的骆驼刺,后来就越来越少,再后来就一棵也没有了。面对沙漠,大家都受了感动,不再有人说笑,我的电台广播也早停止了。公路像一条河,我们的小客车像只快艇默默向前跑着,只有右侧路边一条电线杆的稀疏长队陪伴着我们。偶尔可见一条枯沟,那是大雨时昆仑山流下的洪水冲的。

奇怪得很,偶尔可以看见一棵孤独的树,那是胡杨树。它既能成群地占据一片沃土执著地营造生机,也能孤独傲立荒漠顽强地守望千年不变的信念。据说胡杨树生命力最顽强,可以“活一千年不死,死了站一千年不倒,倒下躺一千年不烂”,差不多达到不朽了。它能孤独的几近不朽地活着,令人敬佩是无疑的,我在心里深深向它表示敬意说,见到胡杨的人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孤独了,胡杨是世界上最懂得什么叫孤独最有资格解释孤独的生物。它实在太孤独了,为什么只长它一棵树呢。别的什么草木都活不了,它怎么就能活呢?哪怕是两棵也好,有伴的生活就比孤独着容易多了啊!你这不是信念之神吗?我在心里向远方那棵孤独已极的胡杨树发了一声喊:我敬爱你,全世界最崇高最坚强又最耐得住寂寞的胡杨神!你是大西北的巨人,你是信念的象征,你是尊严的守护神。虽然我这只是在心底发的一声根本什么也不能落实的无力空喊,但还是喊了,这也是对崇高的一种声援。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稀疏的电线杆又跑到路左侧陪伴我们了。因过于沉默,大家都感到了累,尤其司机马木提师傅头累得要炸,当白新民递一瓶矿泉水让他喝时,他接过去哗哗都浇自己头上了。为了让马师傅轻松一下,也让大家振作一下,我又坐到前边空座上操起麦克风开始广播,先讲四人帮同入洞房的故事,再讲徐城北先生伺机想砍掉郑春华女士一只胳膊,想让她成为维纳斯的故事……

直到傍晚时(八点二十五分)才看见西方天上出现一个晴洞,从洞里洒下一束虽不强烈但也很兴奋人心的阳光,像从天上泼下一瓢水来。我立刻联想,那儿一定是有棵孤独的树吧,上帝为奖励它而浇下一点水来。这时路边出现了细细的水流,立刻跟着出现了一条细绿。看着水边生有绿叶的树,我心里又说,你们真是贵族,竟然成排成排地生活在水边,大概有一座村或镇要出现了,因为不管树还是人,不能吃苦的家伙们都聚集在好地方。半小时后,我们真的到了长满树的民丰县城。进城前有人坚持不住又喊停车唱歌,我唱歌时于脚下拣到一块月饼大小的淡紫色圆石,光滑而扁薄,上面有一枝天然的白梅花图案,我用手擦光后命名为“大漠白梅”,作为纪念品收起。

因是临时决定夜宿民丰,没找当地政府接待,也没有兵团单位,就直接摸到县政府招待所住下,到街上小店匆匆吃了饭各自上街转了转。附近只发现两处娱乐的地方,一是对门叫夜行船的小歌厅,和右边没记住名字的舞厅,都有陪唱和陪舞的小姐,但都是来自外地的汉族人,形象都俗而偏丑。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是地道的维吾尔族,很漂亮,但汉话说得很生硬,一个小伙子陪着她值班,两个人形影不离,说是未婚夫妇。

8月23日 星期一 晴 民丰—库尔勒

早摸黑起床,到街里小店吃了饭匆忙上路。车出民丰不远(七点五十分)遇一条大沙梁,正好赶上大半个朝阳从沙梁上露出来。大沙漠的日出无疑是难遇的,看地图的赵德发提议让马木提师傅停车,到沙梁去拍日出。马师傅赶路心切,没听赵的。三五分钟后太阳眼看就全部跳上沙梁了,山东大汉赵德发实在忍耐不住,突然冲徐城北大喊一声说,我以西行电台的名义命令团长叫马师傅停车!我是公认的“台长”,所以我也加了一句说同意,徐城北也说了声同意,马木提才将车停下。大家各自提了相机一窝蜂挤出车跑向沙梁。赵德发跑在最前面,大家冲锋一样跟着他从好几个角度往沙梁狂奔,好像抢前捉拿一个大皇帝似的。一道一道的沙梁在刚露脸的红日映照下,诗意勃勃壮观无比,大家按自己的审美眼光慌乱地选择着日光照射到的沙坡抢镜头。十几个人抓俘虏似的乱追着,追到好镜头的地方自己没法给自己留影时,便胡乱抓丁了,不管男女,遇着谁在拍照就挤进镜头。上海“假人”郑春华最可怜,提着鞋东跑一下西跑一下,倒在沙地上也不在乎,后来和陈亚军会在一起,为抢时间,单独和某个男士合影也不在乎了,大家都是这样。不一会儿相机里的胶卷相继拍光,但谁都不遗憾,上车后兴奋得抢着述说自己拍了什么好镜头。当车行至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公路的零公里界碑时,不得不重装一个胶卷,并且在零公里碑前集体合影。

九点多钟,车进入沙海的纵深处。真个像海,一片一片的大涌卷向天边,每一片大涌里又含着一个个小波浪,在车的行驶下仿佛真的在不停地起伏。赵德发被喊停车成功的喜悦鼓舞着,一激动抛开我的电台新创立了山东电台开播,他的兴奋点总在行进的地理位置上,地图时刻不离手。我讽刺他不愧是孔夫子家乡的书生,寸步不离书本,前进两米就要看一次地图。

我一直在关注伸向天边的公路。那路绝对像一条大河,河床低于两侧的沙地,高于河床的两侧沙丘,山岭一样起起伏伏绵延向远方。为了防止流沙淹埋公路,路两侧的沙丘上都栽埋着很厚的苇箔子,形成两道随路延伸的苇墙,我立刻在心里、给它起了个“苇长城”的名。苇长城一出现,一直陪我们的电杆不见了,像特意和苇长城换班来陪孤独的旅人。行到更深处,苇长城又逐渐被黑色塑料布的长长屏障所代替,大概是远离了苇地的缘故,再也弄不成苇长城了。黑色的屏障大概太兜风,有许多地方已被强风吹倒,侵略成性的沙贼们偷偷越过了屏障向公路接近着。大沙漠里能修出一条公路来,不知费了多少血汗,而要保住这条公路不被流沙淹埋,则更需要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啊。能在沙漠呆半天已十分不易,能挡住浩**漫长的流沙得具有多大的回天之力哟!

不一会儿真就看见一辆抛锚在路边的大油罐车,司机招手求援。我们停车,给他一个大大的西瓜和两张大大的馕饼。他车的发电机坏了,已有过路的车为他捎信,明天才能把发电机送来,他还要等半天一夜。我们祝他顺利后继续前进。

中午行至“大漠驿站”时又停车“唱歌”。这个驿站是为过往的车辆加水加油的,四川的一对年轻夫妇管理着驿站,终年看不见一棵草一棵树,吃水也很困难。驿站的那口井有一百二十多米深,水量很足,但是咸的。看不见绿草和树的年轻夫妇,自己用着咸水,却给过往的行人带来多少方便啊。我特意在“大漠驿站”碑前拍了照片。“唱歌”时又拣到一块彩石,石面是淡黄色,几道白纹络被我看成是几条山溪,淡紫色的人形被我看成一个穿裙子的苗条女人,她双手捧一水桶,我把这块彩石命名“大漠汲水女”收藏起来。

又饿又困,上车后就睡着了,两个小时后睁眼一看,还是沙漠。路两边挡流沙的黑塑料布变成黑纱网了,大概这一带风更大,塑料布太兜风,只有用透风的网了。下午路边出现了成片的胡杨林,这种林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蓬勃的生机,而是不可思议的沧桑和坚强,似乎那根本不是木头,而是一柱一柱古老的化石,三千年的化石林。

一接近塔里木河,便走出了大沙漠的边缘。塔里木河的大水,使附近一片胡杨林成为水上的树林。水上的森林我只在贵州的荔波县见过,那森林不仅生在水中,而且长在石头上,那一带是喀斯特地貌,生有这种森林是有道理的。塔里木河边戈壁滩上的水上森林我不懂是什么道理,但刚刚走出大沙漠的我们忽然看到清清的河水以及长着茂密绿叶的胡杨林,那种惊喜之情是难以言表的。我们也如沙漠上化石般的胡杨一下变成水上浑身茂叶的胡杨似的,浑身涨起勃勃的生气,我们的车就停在河畔的驿站吃饭。等开饭时,胡乐元主席“唱歌”回来看见河畔的小湖边有个洗衣的维族少女,他说那少女非常的漂亮,希望我们内地来的作家们都去看看。也许大家都以为胡乐元主席开玩笑戏弄人,也许在沙漠上奔波得太累不愿动了,谁都没去。在他再三动员下,只黄济人去了。黄兄回来说的确是一路所见最漂亮的,并把漂亮劲描述了一下,大家这才一同带了相机去看。

我带着这内疚远离了塔里木河边的草湖。沿途好大一段碱滩,白花花的碱如铺了一地白雪,白茫茫的,有的布满龟裂纹,像裂冰一般。

我们八九天来顺着塔里木盆地西部边沿兜了一个大大的椭圆,今天下午六点多钟又回到“6”字的来路。又开始出现如茵的绿草了,不仅出现了电杆的长队而且再见了铁路,再见了天山。十来天工夫,我们见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两端的两座神圣的山,天山和昆仑山。我们已不是原来的我们了,我们都是见过天山和昆仑还有塔克拉玛干的我们了,我们都与伟大接近了一次,我们都离渺小远了一点。

晚住库尔勒市新开业的通光宾馆,填房卡时客房部经理说十年前读过我的几篇小说作品,因而对我极为热情,我也因此对库尔勒有了一种亲近感,加之二十年前我曾到库尔勒来过一次,主要是到核武器试验基地马兰采访,所以除兵团同志外,在一行作家中我有了一份主人感,总想发现点当地值得炫耀的东西。库尔勒又称巴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市内主要大单位有石油公司、兵团农二师。全城建筑不现代也不堂皇,但给人以特别宽敞整洁的感觉。街道的树没有一种是名贵的,都是当地小巧而独具特色的树种,如小榆树、馒头柳、小白杨等。

晚饭免不了又是喝酒。一路每日必酒,所有人都已喝不动了,都推辞不肯喝。但哪里的主人也不会相信也不饶过,只有脸皮厚些说死不喝者能少喝点,有集体责任感的必然要格外遭些罪。今晚醒龙又代表大家喝多了,中间心脏突然难受,不得不提前退席回屋吃心痛定。酒宴结束我急忙回屋看他,他吃下药后又在给妻子写信。他几乎每到一地就给妻子写封信,浓烈的夫妻感情真惹人妒忌。

8月24日 星期二 库尔勒—博斯 腾湖—吐鲁番

上午参观离库市几十里的兵团农二师29团。该团是八十年代全国农垦先进典型,曾以种植胡杨著称。胡杨耐盐碱,29团盐碱地很多,所以全团官兵喊出口号:以胡杨精神种植胡杨。29团被誉为最具胡杨精神的农垦团场。现在团部院子里到处是胡杨树。正是雌胡杨开花的时候,多情而执著的胡杨花飘落得满地都是,直往人鞋上粘。当年他们却是到很远的地方采集胡杨籽,再回当地育苗,两年后才可栽植。胡杨耐寒、耐碱、耐干旱,木材质量特别好。他们不仅在盐碱滩上种胡杨,还大面积种水稻。当年苏联专家断言,盐碱滩根本不可能生长水稻。但汲取了胡杨加南泥湾精神的29团官兵(前身是一野六师十六团,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由甘肃玉门进军南疆,一九五零年春抵达库尔勒,当年就一面平叛一面开荒)不听邪,在亘古盐碱荒原上开了一条六十公里长的大渠,引开都河的淡水一遍遍清洗盐碱,终于让江南水稻在南疆盐碱滩上大面积丰收。我们认真参观了该团的团史室兼荣誉室,资料翔实,事迹感人,因时间紧没能摘记。

饭后驶往博斯腾湖下榻。一站到月下的博湖边,又使我想起和田兵团那位宣传部长的话,新疆真是个既艰苦得惊人又美丽得惊人的神奇土地。

博斯腾湖作为新疆最大的淡水湖的地位给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间。它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四个大淡水湖之一啊!

大家面向湖水和月亮,一字排坐于沙滩的塑料椅上,背后有稀散的芦苇和红柳。刚坐一会儿又有人叫我的电台开播,我也不忍如此美妙的地方没留下什么故事,就即兴把电台广播变成电视演播了。我当导演,以高于一切的权力调侃地宣布:第一个节目,由正在水中洗脚的小白和胡主席、徐团长表演水上芭蕾,题目叫博湖上的白天鹅与黑老鹰!没用大家太多的掌声鼓励,两位最年长的领队真的脱袜挽裤下水了。小白拉着两位老黑在掌声中慢慢向湖中走去,竟在很远处停下唱起来,撩拨得岸上跃跃欲试。我又挑拨岸上与水中对歌,对着的时候,黄济人和刘醒龙下水游泳了。我也被拽下水,在水里和岸上对歌,岸上故意捣乱不应。上岸后又摘即景接句子游戏,岸上和水中算一个圈,由第一人开头,面对眼前景色说一个带啊的句子,然后依次往下接,谁接不上就罚喝一口湖水,后来赵德发恶作剧强行改为罚给水中的人洗脚。有一次我走神没接好,真被赵按头灌了一口湖水。被罚的就有权起令刁难后面的人,我面对湖中的胡主席、徐团长和小白突然起句道:啊,月下搏湖中,立着两只火炬和一把干柴!大家鼓掌笑这句子出得刁钻幽默,但该接句的赵德发一时没有接好,也被罚了……夜已太深,恐怕影响了别伙人休息,才不得不躲进蒙古包中。

博湖的早上很凉,大家都把冷落好多天的厚长袖衣服穿了到湖边拍照,而后匆忙与兵团二师周副政委和宣传科陈女士告别。车驶到卖门票处有一横幅:游遍万水千山难舍博湖金沙滩。读后没有自吹自擂的感觉。

今天再一次过天山,虽然累,但没有重受二遍苦的感觉,而是增加了对天山的更丰富的理解。悬了沙瀑的地段像彩色的波涛,光是铁石样的地段像黑色的波涛,这使我想到黄海和黑海,还使我想到像戈壁愤怒了皱起了浓重的眉头。走到两侧峭壁陡立地段,我们的车则像潜水艇在深水下潜行。路边的两壁距离很近,最近处汽车声使陡谷间发出轰隆隆的共鸣。两侧醒目又便于上人的地方,写了不少标语,有用白粉写的,有用白石子、红石子或绿玻璃碴子镶嵌的,有广告、有誓言、有人名,还有祷语,如,“马朋瑞,我爱你。”“还看今朝。”“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克拉玛依 金全鑫 王军 春梅。”“来也冲冲去也匆匆(写在尿尿处的石壁上)。”等等。由于路太窄弯太急,遇到几辆撞翻的汽车躺在路边。行驶到悬沙瀑较多那一段时,司机马木提师傅不时打几声口哨,哼上几声,后来干脆唱起来了,为的是庆祝顺利返回了安全地带。小白拿起麦克风唱“葡萄沟的姑娘最漂亮,最漂亮的姑娘要属阿娜尔汗……”唱得马木提双手离开方向盘随着节奏拍手。快到吐鲁番时,马木提主动要过话筒说道:“新疆电台提醒各位作家注意天气预报,这里黑白的温度是摄氏二十八度到摄氏四十八度,热时裤衩子都可以脱掉!”然后唱了首印度味道十足的歌曲。经小白翻译后我们明白了歌词大意:一个染上吸大麻毒的小伙子,上瘾了不能自拔,家人如何苦口婆心教育他。这时先后出现几条宣传标语:“女儿也是传后人”“生男生女跟男人也有关”等。

火热的吐鲁番终于到了。进到市里热气明显扑脸。吃午饭的宾馆前葡萄架上仅剩的几串葡萄已晒成干儿了,气温已达四十多度,见到的人不管男女,都面红耳赤。

午饭后去著名的葡萄沟参观,一路可见许多土坯垒造的葡萄干燥房,炮楼似的,几乎家家都有。黄的、红的干燥房挨着连绵的绿葡萄架,随处都是风景画面。葡萄沟依山傍水,到处是葡萄。好几条长长的市场都是在葡萄架下,一串串葡萄像无数眼睛从头上看你,使你静不下心来买东西。葡萄干像一摊一摊的各色碎玛瑙,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民族工艺品。我只买了三把刀子,其中一把的柄是一只小鹿角,好歹砍价到一百买下了,向一个卖葡萄干的维族汉子炫耀,他说三十块钱他都不买。我报复说,你的葡萄干一毛钱一斤的我都不买,因为我不喜欢这东西。

八点四十分,车行驶在戈壁的高速公路上时,红红的大落日接近了地平线。此行既见了大漠日出,又见了戈壁日落。这是真正让人心胸豁朗的壮丽,有一回则受用终生。使我悟到,越是宏阔的才越壮丽。不计小事小利小恩小怨,心怀阔大地对待人生和事业,才有可能接近辉煌和壮丽。

还看了“坎儿井”和“交河故城”,前者的奇特和后者的考古价值,旅游说明书都有详细记载,用不着我去抄录。不过,交河故城炎热的天气给我烙印太深了,传说的唐僧师徒取经路过的火焰山就离此不远,所以就更加重了我的感情,还有更深的烙印是,这儿真的太“历史”了!

8月26日 星期四 乌鲁木齐—石河子

石河子市属于北疆,是北疆离乌鲁木齐最近也最美的兵团城市,原来没有参观它的计划,为让我们感受一下南北疆的强烈对比,东道主临时安排的。人们常说的新疆赛江南,其实是指北疆赛江南。新疆人说的“宁往北疆走一千,不往南疆挪一砖”,意在说北疆的美丽富饶。据说北疆确实有许多不亚于江南的自然风光,但我却对南疆那谁也不可比拟的独特风光更感兴趣。

今天去的方向变了,陪同的人也换了,新疆之行也马上要结束了,所以大家心情有变化,我也有些沉默。响晴响晴的天,大家却都不言语。默默行至昌吉县境的玛纳斯河时,陪我们的《绿洲》主编虞翔鸣开口介绍当地历史。为让大家听得清楚,有人把麦克风递给他。虞主编说完了,麦克风却又被谁传给我。我说今天电台休息。虞主编说胡乐元他们说你们一路上办广播热热闹闹,我怎么感觉不到?这提醒了我,别让值得尊敬的老虞误以为我们不欢迎他的陪同!于是我又振作精神操起麦克风道:西行漫记广播电台今天邀请了一位著名嘉宾,姓虞,名翔鸣。他的名字影响很大,但我们都不知他的籍贯与小传,欢迎他作个自我介绍!虞主编是江南人,来新疆多年而不改文质彬彬气质,口音还江南味十足,但却多了新疆的幽默。他有板有眼沉着却不沉闷地说,本人一江南书生,离家多年虽已变成一北疆书生,但读书不多,写书也不多,不过一案头编辑,所以各位写家大名如雷贯我小耳,如能承蒙不弃,肯惠赐大作一二装点《绿洲》,在下将不胜感激之至!

我们一下变被动了,不得不活跃起来参与电台广播。我说今天嘉宾换了人也换了风格,开门见山好不痛快。能不能赐稿,看交情如何了。为让大家尽快相互牢记不忘,现在我们运用起外号这一感情速深法,我先抛砖引玉为每人初拟一个外号,然后大家自认公议举手表决通过。获得大家掌声后我宣布道:凡事需从自己做起,我本人一路散布了许多不雅的笑话,自我命名为俗人——刘俗人!江南才子虞翔鸣在新疆大名鼎鼎桃李满天下,叫他名人——虞名人。胡乐元主席已变成真正的新疆人,就叫他胡人——胡胡人。白新民不仅面皮白,而且一路白唱白忙白尽义务,就叫她白人——白白人。黄济人黄段子说得最多,叫他黄人——黄黄人。陈世旭一路话不多,但一有话出口便恶语刺人,叫他恶人——陈恶人。欧之德是云南滇池边上的人,叫他癫人——欧癫人。刘醒龙喜欢雪,叫他雪人——刘雪人。赵德发一路就是不停看地图,思维走在路的前面,叫他快人——赵快人。钱明辉不爱换洗衣服,叫他懒人,钱明辉自报脏人,大家鼓掌,叫他——钱脏人。陈亚军一路说话很少,叫她常人——陈常人。郑春华打扮得像个白面模特似的,叫她假人——郑假人。团长徐城北曾在中国京剧院,对戏剧最有研究,叫他戏人,徐戏人。经过自认和公定,最后举手表决,我为鸟人,陈世旭为恶人,徐城北为伶人,其他没变。认定后点名考试一遍,没有一个答错的。

8月27日 星期五 乌鲁木齐

为让我们一行作家把新疆从精神到物质都带走,东道主特意把最后一天安排为,上午集体购物,下午集体座谈,晚集体酒会联谊。早饭后钱明辉把我们带到巴基斯坦人经营的铜雕工艺品商行。七八个卖厅里都是各种铜雕盘和铜雕花瓶,大小不一,琳琅满目,大的近人高,小的几寸的也有。大家先是看,几乎看花了眼,等钱明辉说买吧,时间快到了,才纷纷买起来,又是黄济人买得最多。好几个人拎着买的东西和巴基斯坦卖主合影。在街上遇到许多我们一路买的东西,尤其是各种刀子,比我们千里迢迢带了一路的还便宜,但大家都不后悔,说带的越远越有感情,那是带走的对新疆同胞和兵团朋友的感情。

下午兵团文联举行一个座谈会,请我们谈此行感想,文联的同志差不多都到会了。我们都谈了新疆是文学富矿的想法,表示向兵团人和兵团文学工作者学习。兵团文联赠送我们每人一盒新疆歌带和一个巴基斯坦铜雕花瓶。大家谈得很认真,很热烈,快开晚饭了还没完。我因事先约好的,提前离会,钱明辉陪我到老朋友——我敬佩的诗人和散文家周涛家去拜访。十三年前他到过我家,去年我们还在沈阳见过面。我很佩服他的豪爽和狂放,也很敬佩他至今还呆在新疆,忠实地守望着他豪放派的边塞的诗田文地。他的阳刚诗风和文风也曾对我产生影响。看了他的新房,特别喜欢他插放在大炮弹壳中的两把军刀,这便是他的风格写照。和他在军刀前合了三张影。而后代表兵团文联和一行作家请他参加晚上的告别酒会,他欣然前往。他和一行作家大多没见过面,但大多互相知名,有的有神交。赵德发刚好在近期《文学自由谈》上发表一篇批驳周涛的文章,他们却一见如故喝了几杯酒。兵团王副政委出席了这次最后的晚餐,把此行我们与兵团的感情推向了**。宾主都主动喝了比平时要多的酒,把一路交情又借酒淋漓尽致地重温一遍。酒至**,大家又把我这已经下台的西行漫记广播电台台长推出来,让我当兵团领导王副政委面再主持一次节目。我也忘乎所以了,当王副政委面一一点着自认公议大家举手表决通过的外号,对胡乐元主席也不例外。王政委不仅没恼,反而大笑起来,我只管尽情主持。我就更加放肆,给周涛也起一外号——狂人,然后点他唱歌。周涛打赖说自己是“莎士比亚”(沙哑)的嗓子,唱不了歌,是个说的比唱的好的主,认罚两杯酒到底没唱歌。倒是王副政委被作家的掌声鼓动起来了,唱了两支歌。宴会在王副政委的歌声中结束。

原载2000年《绿洲》文学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