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半”记

“九号半”记

因为大戈壁上人烟稀少,发射中心各单位的驻区也就没有名。为了叫着方便,中心把各单位都依次编成了号。

我们刚看完导弹发射,又到十号去参观,整个身心还都沉浸在激动里,坐的吉普车也仿佛在飞,眼下看见的不是飞逝的红柳、骆驼刺和接连不断的沙丘,而是一束喷射着、吼叫着,使人每根神经都兴奋得发抖的火焰。

忽然,远方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水上有一排紧挨一排的小红船。莫不是激动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随着吉普车的前进,再仔细看,那不是水,而是缥缈的地气。地气里船队似的那一片,是一些低矮的建筑。我问陪同的同志:“那是什么地方?”

“九号半。”

“怎么还有个九号半?”

“老习他们就在那里!”

一说老习他们,我明白了。几天来,一次又一次听人们讲过老习他们的事迹,原来在那里。我立即请求司机打转方向,到九号半去。

九号半里静悄悄的。没有牛、也没有骆驼。迎接我们的是一阵微风和几株轻轻摇动的红柳。一片枯干的红柳叶落在地上……

最先看见的不是老习。

在一所大一点的红“砖房”前,我们站住了。门牌上写着你的名字,李杰民。一九三八年入伍的老首长哟,你从小米加步枪的队伍里走过来,饱经了一世风雨,像一棵粗壮的老胡杨,扎根在戈壁上。没听到你惊天动地的事迹,只知道你经常揣着馍馍,在导弹阵地的各个角落里转悠,饿了就啃一口。有一回,党委开会总结导弹发射经验,你兴奋得心脏病犯了,一头栽倒在地……放心吧,老首长,那次导弹发射是非常成功的。

在另一座漂亮的小“砖房”的门牌上,我们又看见了你的名字,老战士王来。你,高高的个子,像株笔挺的钻天杨。一入伍,就当加注手,给导弹加注特种燃料。五年当中,你为导弹加注了多少能量的燃料,得怎样计算呢?最后那一次,加注完毕,离开现场时,一个战友身上着了火。你知道,每个加注手身上都附着许多特种燃料分子,一着起火来,是要危及生命的。可是,火在战友身上烧着了,不赶快扑灭,燃料车也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你扑上去,熄灭了战友身上的火,自己却燃烧起来,烧光了头发、烧烂了衣服。另外的战友又跑来救你,你怕再烧着战友和燃料车,便带着一身烈火,朝大戈壁里跑去。你跑哇、跑哇,在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脸朝着导弹发射塔,倒下了……但你还在燃烧着,你的生命化为火焰,像是导弹发射时那美丽的火焰。

啊,这座“砖房”是老习的。

老习,习光兴。小时候,你不曾有过当兵的渴望。是开国大典庄严的国歌,使你产生了为祖国“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决心。呆气的书生,穿上了军装,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在志愿军里当文化教员,还在敌人的飞机和炮火下运送过军粮。望着那些死于敌人炮火之下的战士,你咬牙切齿地恨那些敌人,却又从心眼里爱上了敌人的武器,要是有那样的好武器,我们可爱的战士会少流多少血?流血的政治为你善良的心插上了一双翅膀,新中国的长城,需用战士的忠诚和最现代化的武器来构筑!面对青年团的旗帜你宣了誓:“积极提高文化水平,学习现代军事科学。”战争一结束,你立即报考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空军工程。你不很聪明,自知是一只笨鸟,只好加倍地展动自己那双翅膀,在深奥的天国里艰苦地飞翔。六年中,你几乎耗去了十二年的心血。三十三岁毕了业,简简单单地结了婚,就匆匆地赶到我国第一个还没发射过导弹的发射中心。

那是怎样的地方呀!一座座帐篷在漫天的黄沙中摇晃。罐头盒里煮的是掺了沙枣面、骆驼刺粉、洋葱皮的糊糊粥。没有雨、也没有雪,没有井、也没有泉,没有草、更没有花。有的只是无边的戈壁,和不几栋漂亮的楼房。那楼房是给苏联专家住的。华丽的舞厅,阔气的浴池,别致的电影室,样样都有。每天用直升机运来小猪崽和嫩牛犊的鲜肉,还有完好的对虾、海参以及各种鲜美的蔬菜、水果。你不羡慕专家们这些过分的待遇,和战友们一样,吞得下那酸涩的代食品。可是,当那些专家像训骂小孩子一样地训骂我们军事工程学院的毕业生时,那滋味是多么难咽呐!你吞咽着那难咽的滋味,学习、学习、学习。我们的导弹,终于不是靠苏联专家,而是靠我们自己战士的手送上了天空。

你对导弹坚贞不渝的爱情,同志们是有口皆碑的。每当谈起了你爱导弹的故事,谁不怀着深深的敬意?你痴迷在导弹稳定系统的测试和分析中,成了“呆子”。厌恶戈壁的人,说呆一天像过一年,可你在戈壁上工作了十八年,竟觉不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怎样交替的。为了让你按时作息,你爱人买了手表。手表是新的,可一戴到你手上就不准——你总是忘了上弦。除了导弹,把时间用在哪里你都觉得浪费。洗脸,不打肥皂,一分钟就完;洗澡,跑进池里烫一烫,也用不了五分钟。没用过梳子,没买过镜子,牙膏也用得很少。不懂营养,不会休息,比同龄人显得格外苍老。一块毕业的同学,当了主任、参谋长、站长,你还是个“稳定呆子”。有人开玩笑,说你的职务太稳定了,你说搞稳定专业的,稳定点好。你真是太稳定了。有二十五年的军龄了,还像个大战士,屁股连小车的边也没沾过,都是挤大卡车。卡车开得那么不稳,你还蹲在上边看书。有一回,卡车上的年轻人看你看书实在,不方便,就让你坐到驾驶楼里。你真是个“稳定呆子”哟,第一次享受这么优厚的待遇,竟不知道怎样把驾驶楼的门关好。突然转弯时,一下子摔出去。你不知道疼,却惊叫“离心力真大”!

历史的车轮突然转变,那“离心力”不是更大?“四人帮”和他们的喉舌整天价叫嚷“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使不少干实事的人被抛到说空话的狂潮里。在动**的潮流里,你却依然保持着稳定。当时的上海,是最不稳定的漩涡。你几次到那儿执行任务,走一步,看一眼,都受震动,同行的人有气没处出,幽默地问你:“老习,王洪文要当接班人啦,你给分析分析,行不行?”你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他,不稳定!”

不稳定的事真多!测试室里要掺“沙子”,你们那个室来了八九名战士当技术员。他们有朝气,有热情,但文化水平低。这怎么能保持导弹上天的稳定?你不怕说三道四,给他们办起了初等数学补习班,正规地讲课,严格地考试。谁不用心学就狠狠地批评,不接受批评就跟着腚地叨叨,直到他用心学起来。初等数学的水平,根本搞不了导弹稳定系统的分析,你又为这些掺进来的战士们筹办高等数学班。

戈壁的秋冬在交替。曲柳和钻天杨悄悄地落叶,沙枣和红柳叶默默地变黄,一丛丛梭索柴,被秋末的黄沙埋住身子,吃力地在风中摇曳。自然景色的变化你觉察不出来,自己生命的季节在更替你也一点都不察觉吗?你埋头读书、备课、摇计算机、整理资料。同志们发现你脸色和食欲都不好,问你有什么感觉没有。你想了半天,说:胃有点不舒服。大家了解你,当你说有点不舒服的时候,一定是很难受了。赶快把你送到医院检查,哪里是胃不舒服哇,已经积劳成疾,得了肝癌!你震动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了。你认为也许不是癌,癌也有治好的嘛!你把高等数学带到医院,在病**写备课笔记。神经再迟钝,也会感到心肝被碾压的疼痛。你的肝没被碾压,却似被碾压了的疼,这回你分明感觉到了。在**翻过去,滚过去,浮肿的身子磨破了皮。你咬住嘴唇,继续写、读,读、写。厚厚的备课提纲写好了,你要求出院去讲课,被医生批评了一顿,只好把提纲寄回室里,叫别人讲课时参考。你还写信叫寄回两本书。一本是《自动调解原理》,因为学高等数学是为自己调解原理打基础的,你准备出院后再办自动调解原理学习班;另一本是列宁的《哲学笔记》,你大概是想用这本书的原理,分析一下总也不稳定的政治气流。写完信,你笑了,一滴血从你咬破的嘴唇上掉了下来。

没有回信。党支部派室主任和一名新同志来看你。你正咬着嘴唇在看书,突然看见自己的领导,眼里立刻跳出一股从没有过的火焰,但还是那样笨嘴拙舌,什么虚套话也不会说。你坐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第一句说:“来了!”第二句说:“坐吧!”第三句就问:“学习班办起来没有?”接着又问要的两本书带没带来。

和室主任一块来的新同志,把书给你放在床头,你乐得又谈起了办学习班的设想。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给你带书的这青年还不认识,又抛开办学习班的话题问:“你是谁?怎么来看我?”

室主任告诉你,他是刚分配到室里的大学生。你这才知道,室里的人员要有变动,准备抽一批老同志到上级机关去。你马上坐起来,请求党支部别把你抽走,你连高等数学班还没办,自动调解原理班也没办、历次导弹发射的稳定系统资料还没搞完……

你说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额上又是一层汗珠。新来的大学生给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来,对他说:“你还没开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转对‘平台’稳定的影响,计算程序里没有,这方面的计算经验,在我的一个笔记本里!”

你喘息了一阵,继续说:“趁着年轻,要抓紧学习,把基础打厚实。别急着谈恋爱,晚点结婚好。我三十三岁结的婚,孩子也都结实……”

医生来打断了你的话,把室主任和大学生都赶走了。你急得真想把医生骂一顿。

室主任和大学生拿着桔汁和水果罐头又来看你的时候,你正躺在**说胡话。甘甜的桔汁把你润醒了。你睁开眼,看见了领导和同志,看见了他们手中的东西,吃力地说:“我……不想……吃!”

主任含着泪,轻声解释说:“请你原谅,半个市的饮食店、副食品店,都跑过了,想买点你最爱吃的猪蹄,都没有!”

你摇摇头:“……不,别……浪费!”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又说:“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这里……火化。不然……运费……太多。把我身上这套军装……洗洗……不要……换新的了。再告诉孩子……和他妈……叫他们别……离开……戈壁,还在导弹……身边……工作……”

你静静地侧躺在**。不曾修饰的乱发像一蓬黄麻草,脸色灰白,闭着嘴唇,像是紧咬着牙。泪水从眼里缓缓地流出来……一九七六年四月十日九点四十五分,你,一个四十九岁的“稳定呆子”,在不稳定的岁月里,永远地“稳定”了。

老习他们,永远地安息了。一座座红砖砌成的长方形尖顶坟墓,就是一栋栋舒适的“小房”。房前立着石碑,碑上刻着名字。那碑,既像导弹,又像烟囱,还有一些碑是用厚木板做的,高而尖,立在那里,更像一枚枚待令而发的高级火箭,直指天空。

陪同参观的同志解释说,人们都觉得他们还活着。所以,每当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想来看看。但一张口给司机指示方向的时候,口就迟了。管这儿叫什么呢?叫“墓场”,不忍心。叫“陵园”,也不情愿。久而久之,便叫成了“九号半”,因为正好在九号和十号之间。

啊,“九号半”,多么壮丽!大戈壁上的每一颗红柳、胡杨、沙枣、骆驼刺、梭索柴都是你永不凋败的花环。你是发射中心的燃料库、发射塔、观测站……不,都不是。你是新长城基底最坚实的红砖。当年的孟姜女,哭“倒”了古长城。今天,老习的爱人却带着儿女,在新长城的脚下种菜、种粮、学文化。节日,她们还和许多人一起,前来扫墓,献上一个个花圈。

“九号半”的战友哟,请喝下远方战士献上的一杯奠酒,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今天的戈壁已不是当年黄沙漫天的景色了,请你们多看看那转动的雷达,高高的发射塔,一片片新楼房,还有每天从你们上空飞过的卫星,和卫星牵动着的亿万颗心。

原载《解放军文艺》月刊,入选花城出版社《2002中国散文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