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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过婺源的人都知道,这里的确是中国最美的乡村。绿树葱茏的青山,白墙青瓦的村落,蜿蜒清澈的河流,以及河上的悠然劳作在秋月春风里的渔夫,这一切,无不和谐而静恬地构成了绝妙的风景。东方的美在于圆融而不在于张扬,乡村的牧歌在于悠扬而不在于热烈。婺源正好凸现了这种特点。

由于茂密的森林植被,婺源境内溪流密布。因此,河上架设的桥梁也为数众多,并构成婺源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在中国,一些地方以桥乡著称,如福建泰顺的廊桥之乡、浙江绍兴的石桥之乡、四川泸县的龙桥之乡。从那些不同风格的古桥上,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变迁和迥然不同的地方风俗。

婺源的桥,单从技术的角度,我们难以找到它的特殊之处。《中国桥梁史》也似乎不愿意浪费笔墨来介绍婺源的古桥。但是人们欣赏某一处古迹,如敦煌莫高窟、西安的兵马俑等,除了极少数的专家去研究它们的技术外,更多的人是欣赏它们灿烂的气象,以及通过它们缅怀一个已经永久消失的时代。

婺源属于古徽州,解放后才划归江西省。但是这里的风土人情、建筑特征依然保持着浓郁的徽派文化的特点。自南宋至清代近八百年的岁月里,徽州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用人杰地灵来形容这一片冈峦起伏、飘红流翠的乡土,并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真实的写照。

据记载,古徽州现存有一千多座古桥。婺源一个县,就保存了清朝以前的古桥两百多座。关于婺源古桥确切的统计数字,并不是源于官方的统计,而是来自一个名叫王杏生的退休老人的调查。

王杏生长期从事金融工作,七年前退休,他立即为自己找到一份更加愉快的工作,背起相机,开始他的古桥寻访之旅。这位探访古桥的志愿者,在七年时间里,走遍了婺源的山山水水,给每一座古桥拍照并调查和记录,建立档案。听说我们来婺源拍摄古桥,他很乐意为我们当向导。第一天,他就把我们领到了坑头村。

坑头村在婺源的西南部,距县城三十四公里。婺源有很多古村落,如江湾、汪口、李坑等等,都已整旧如旧向游人开放。而坑头很少有游人光顾,因此显得非常冷清,甚至还有些破败。

坑,是婺源的方言,即水源的意思。婺源的古村落,很多都建在水源发生地。而每一个村落,几乎为一姓聚居,极少掺杂外姓。当这个村落已容纳不下繁衍的人口时,族中一部分人便会向这条河的下游寻找地方另建村落。经过几百年的演化和发展,往往一条河谷成为一个氏族的聚居地。如此有规律并且极有耐心的迁徙,这是古徽州极为鲜明的聚族而居的特点。在中国别处的乡村,特别是文化发达的黄河长江之间的广袤内陆,则很难见到这种现象。

坑头村始建于唐朝末年,来自福建的潘姓两兄弟避黄巢之乱,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他们被此处幽静秀美的景色所吸引,于是决定在这里定居,建设他们崭新的家园。

经过数百年的繁衍,潘氏家族在三十里的桃溪河边,建立了三个大的村落,但坑口永远是潘氏的祖庭。从桃溪河的下游拐入丘陵深处,愈走道路愈为曲折,愈走人烟愈为稀少。走在这样的路上,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那种一步步走向桃花源的感觉。

坑头在这条山道的终端。再往前,是覆盖着森林的绵延不绝的山峰,甚至连羊肠小道也没有发现。想一想,在战乱频仍,盗贼蜂起的古代,这是一处多么理想的居住地。

自唐末至明初,潘氏家族在六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默默地在这一狭隘而又丰富的地区生存和繁衍。在晨岚夕照中,在青草红叶里,他们的生活充满诗意。他们甚至发明了一种极为科学的养鱼的方法,用竹笕将穿村流过的桃溪水引入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的方形鱼塘,在里面用青草饲养鲢、鲤、草等各种家鱼。这是真正的没有任何污染也不使用任何添加剂的绿色食品,他们称这种鱼为“冷水鱼”,肉质鲜嫩、甘美。

在中国古代,最让人称道的生活方式是“耕读传家”。耕对应的是物质,读对应的是精神。潘氏家族经过数百年的积累,生活已足够丰饶。此时,光宗耀祖、显赫门庭的想法成为他们新的追求的目标。

耕与读,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传承方式。潘氏家族的出人头地的愿望,一直等到明朝中期,在一个名叫潘璜的人身上,才得以实现。

我在坑头村见到一座门头上写有“太宰读书处”的房子,据说就是潘璜的故居。潘璜1521年即明正德十六年考中进士,从此步入仕途。他一生在武宗和世宗两位皇帝手下当官。从县令当起,一直当到工部、兵部、吏部三部的尚书。《婺源县志》与《潘氏宗谱》以及《明史》对他均有记载。应该说,这是迄今为止,潘氏家族最为显赫的人物。而坑头村古桥的故事,也因他而生发。

桃溪水从村后的山窝中流出,流入坑头后便分为两条溪水,迂回穿村而过。溪水两岸人家,一直靠木桥来往。潘璜在京城当官,回乡省亲,觉得木桥不牢固,且行走多有不便,便决定捐资修建一座石桥。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座名叫“锡元桥”的石拱桥,便是潘璜所建。在今天看来,这座石桥绝非伟大的杰作,它甚至还有一些寒酸。但在四百八十多年前,它的出现则标志着坑头村一种新的历史的开始。

在潘氏家族的后人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种传说,自潘璜之后,坑头每一位考中功名入仕为官的人,凡当上县令以上的官职,则有资格回到坑头造一座石桥。自潘璜之后到明末,坑头村一共出了三十六位县令以上的官员,他们为坑头留下了三十六座小石桥。

确切地说,坑头村的小石桥是三十六座半。为何还有半座石桥呢?据说是因为村里有一户人家,因为经商发财,花钱捐官,朝廷赏给他一个县令。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建一座石桥了,于是动工兴建。村民们就此事在潘氏祠堂内举行会议,一致认为,捐官虽然也是官,但毕竟不是由读书中举这一正途所得,因此只肯让他建半座桥。所谓半座桥,就是桥面比普通的石桥要窄一半。

随着岁月的推移,不要说我们再也找不到那半座桥,就是那三十六座桥,我们也难以完整地确认。

修桥铺路,三生功德。这是中国民间惯常的说法。但在坑头村,修桥又有了重要的意义,它是对读书人入仕做官的一种奖赏。

曾有哲人认为,信奉孔孟之道的儒家在中国不仅仅是一门学问,更是一门宗教。所以,将儒、释、道三家并列。南宋之后,古徽州是中国儒家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像婺源,就出了朱熹、江永等著名的理学家、经学家。特别是朱熹,他发展了孔孟学说,形成了影响后世数百年的理学。整个明代的官方思想以及科举取才的标准,都是程朱理学。能够将程朱理学的精髓掌握的人,便有可能在乡试会试中胜出,成为众人羡慕的举人、进士。因为如此,才有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古话。因为惟有读书,才有可能做官,只有做官,才有可能实现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

在坑头村,唯有读书人中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建桥。应该说,这是一种积极的、健康的乡规民约。它鼓励农家子弟读书上进,希望他们能够凭借自身的知识走出偏僻的坑头村,在更为广阔的空间里报效国家。

可以想象,16世纪的坑头村,在婺源数以千计的古树簇拥的村落中,是多么的引人注目。短短的几十年,一个不足一千人口的村落,走出三十六位县令以上级别的官员,并再现了祖孙进士、父子尚书的盛况。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楷模。

现在,走在坑头村曲折的巷道中,或者走进居民的房舍里,从那些高耸的墙头以及已经破败的雕梁画栋中,我们仍能看到四百多年前在这里演绎的辉煌与繁荣。

婺源,是中国少数几个还保留了傩舞艺术的地区之一。有一段傩舞叫《开天辟地》,两个戴着面具的人手里拿着斧头等道具,表演人类从滉沌中开拓天地的创世神话。坑头村人喜欢看这一段傩舞表演。在兴旺的时候,坑头村人会在村里的戏台上观看。如今戏台倾圮,傩舞只能在村口的小石桥上表演。

我们想,村民们对这段傩舞百看不厌的原因,大概是从中体会他们的先辈,是如何在桃溪河谷中开始他们创世的神话。如果说,坑头村的建立是神话的开始,那么,三十六座半石桥的建成,便是这创世神话中的华彩乐章了。

岁月悠悠,光阴荏苒。村中的三十六座半石桥,大部分都还存在,只是我们难以看清它们昔时的模样。很显然,我们不能单单从桥的角度来看待这些古代的建筑。那样,会多少有些令我们失望。从造型上看,这些桥不具备独特的艺术语言。从规模上看,它们也缺乏宏阔的气势。但是,它渗透并阐释的是中国乡村的道德精神与信念追求。如果说它们是一道智能风景,倒不如说它们是一道人文风景。

离开坑头村的时候,正是暮烟四合的黄昏。我们从村民的眼光中,读到了牧歌般的忧郁。祖先的辉煌早已随着桥下的流水淌到了远方,留给他们的,除了对往事的回忆,就是对未来的渴望。

这样一种情绪,不只在坑头,我们在婺源其他的村落,也常常碰到。

乍一听到诗春村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头便立刻升起一股温婉。听说那里有一座特别的廊桥,我们便驱车前往。

诗春村在婺源县北部,同坑头村一样,它也是一个未经开发的原始村落。我们来到村头的时候,正值暮春天气。一场大雨带来的岚气,让村庄的轮廓显得迷离和别致。参差不齐的山墙和倾斜的苍黑的瓦顶,使得眼前的村庄恍如空中楼阁。

诗春村背靠逶迤的青山,前面是一片低缓的稻田。田与山之间,是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溪口上,有一座廊桥。说是廊桥,其实并不准确。从造型上看,它准确的称呼应该是房桥。它底下是桥,上面是一所房子,房梁上可以看到三个大字:毓秀桥。

我们走进桥屋内,只见一些老人悠闲地坐在里面喝茶抽烟。看上去毓秀桥像是老人休憩的场所,但当年建造它并不是为了这个,它有着更为神圣的目的。

像入主中原的鲜卑人建造云冈石窟,钟爱西湖的杭州人建造六和塔一样,一位嫁到诗春村的女子建造了毓秀桥。她为什么要建造这座桥呢?这里面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们还是先来了解一下诗春村的历史。

诗春村是施姓的聚居地。九百多年前,大金兵攻陷北宋的首都汴梁,迫使赵宋政权南渡,在杭州建立了南宋都城。在那一场惨痛的变故中,大批中原的望族随着皇室南迁,离开黄河两岸的平原而进入长江两岸的丘陵。诗春村的祖先也是在这一时期仓皇南迁,从山东兖州来到了婺源。很显然,施姓是兖州的望族。因为,迁到施村的第二代,一个名叫施仲敏的人,考中了南宋的进士,并担任过建康太守这一官职。

兹后,施村亦进入婺源名村的行列。与坑头村不同的是,施氏家族不但从文,而且习武。进入元朝之后,施村的一位年轻人中了武举,皇帝因此给他家赐了一块“文武世家”的匾额。为了珍惜这份荣光,施氏家族的主事者便作出决定,将已经居住了一百多年的施村更名为诗春。因为过人的武艺,施村获得殊荣,但他们却因此更加珍惜文采,让诗与春天滋养每一位施氏家族的后人,这不仅仅是愿望,也是实际的行动。

但是,更名诗春之后,特别是进入明代,施家后代却很少有人考中进士或者举人,家族式微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没有人能够入仕为官。诗春村外,青葱的田野上,可以看到一栋房舍,那便是一建村就有了的村学。村里的孩子们,都可以免费在那里上学。从诗词歌赋读到四书五经,村学里依然书声琅琅,但却很少有人考中功名。这种局面引起施氏家族那些年长者的不安。他们开始坐在一起寻找原因。最后,他们认为一定是村子里的风水出了问题,于是找来一位风水先生进行诊断。

风水先生仔细地察看地形之后,自认为找到了症结所在。他认为村学右下角的水口,阻断了南山的紫气,使其无法渡水来到村学,保佑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解决的方法是,在那水口上造一座桥,将山上的紫气接引过来。这座桥的建成,可以保证诗春村的地脉重新旺盛,人才辈出的局面也会再度出现。但是,风水先生郑重指出,建造这座桥的人,可能因此遭受灾难。

风水先生的话让施氏家族的执事人感到为难,但一个小女子却站了出来,她是刚刚嫁到诗春村的媳妇,她变卖所有的首饰,甚至嫁妆,筹集到建桥的经费。就这样,在15世纪的中叶,毓秀桥便诞生在诗春村的水口上。

据说,那位小媳妇的确因为建桥遭到了厄运。她的后代没有人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但诗春村的命运的确因为毓秀桥的建成产生了转折。这个能文能武的家族重新辉煌,一批批读书人从这里走出去。自元至清,这个村子里诞生了一百二十六位七品以上的官员。

今天的毓秀桥,同诗春村一样,都显得有些荒凉和冷清。村民们渴望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变,谈到祖辈中那一位为了家族的发展而勇敢承担苦难的女人时,他们流露出敬仰之情。但他们更希望毓秀桥能成为一处旅游景点,给诗春村带来新的福祉。

从三十六座半桥到毓秀桥,我们看到了中国古桥的另一面。在四百多年前的明朝,婺源乡村的民众,通过建桥展现他们俗世的功德与高尚的情操。仅凭这一点,就可以骄傲地说,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小石桥,不但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