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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沉寂了,十几分钟前,这片林子还是喧闹的,归林的鸟雀,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当一片暮霭从山顶漫下来,一下子罩在林子上时,所有的鸟声戛然而止。只有远处的山泉还在不紧不慢地流动,那声音,构成了寂静的一部分。

这时候,我站在林子的边缘,注视着这片枞树林子。空气清凉,寂静在**的肌肤上蠕动。一个荷锄的老农从我身边走过,朝我点点头,仿佛理解我的心境。人生难得有这么美好的一瞬,摒弃俗累,和逐渐模糊的自然相处,获得一份宠辱皆忘的恬静。

我的童年是在故乡的小县城里度过的,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桨声松韵,日日滋养我的精神。青年时住进了大都市,起初确实被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所吸引,后来便慢慢生出了厌倦。中年后又跻身商场,每日进行着以获得利润为最高原则的商战游戏,与我过闲适生活的意愿更是南辕北辙了。

不知为何,我总以为追求闲适生活的人都是亲近自然的,事实也是这样。优游林泉,寄情山水,是自古以来淡泊人生的最好写照。人真是一个怪物,没有得到富贵的时候,拼命想得富贵。一旦得到,又感到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回头去过过菜根香的生活。这菜根香,乃是最隽永的自然的香味。

专门研究中国文化和科学技术的西方学者李约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中国的文化含有一种显著的农民的(或者说,自耕农的)精神气质。正如在罗马时代,那些元老院议员或执政官都怀有一种眷念乡土的心情,要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回到自己的农村,重新去耕种祖先们耕种过的田亩。中国人也怀有这样一种感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美学观点。

把热爱自然看做是农民的精神气质的表现,我以为有欠妥当。李约瑟显然把中国人的“落叶归根”和“崇尚自然”这两种思想,或者说两种人生混为一谈。实际上,“落叶归根”的并不一定崇尚自然。人们眷念故乡,是想亲近自己童年时留下的深刻的人文环境。而热爱自然的人,他自然也热烈地爱着故乡,但对故乡之外的自然同样也存有一份至诚的爱心。

西方18世纪的清教徒认为,人可以通过理解自然来理解上帝,因为上帝自己显现在自然界的杰作之中。其实,类似的思想在中国的远古哲人中早有表现,他们用“鬼斧神工”、“天造地设”等一类词汇来形容自然界的杰作。关于这一点,铃木大拙也有同样的观点。他认为禅宗眼里的自然即是上帝,一朵花这样开而不那样开,一条河这样流而不那样流,这都符合“道”,并充满禅趣。

自然即道,道即禅。

就说眼前这片枞树林,它的每一条枝丫都用不同的形式占据不同的空间,一种凝固的线条的舞蹈,人们模仿它,有了飞动流畅的书法和绘画。以自然为师,是人类最好的美德之一。

时间和空间,究竟算不算是自然的概念呢?这个问题我一时还没想透。我想它不能完全算是自然的概念。它只是一种计算方式。比如说城市的空间,被混凝土和灯光切割得七零八落。时间被车流、噪声填满。而眼前的这片林子,空间里布置的是有着强烈生命力的线条的舞蹈。混凝土和灯光是智能风景,这些枝丫和暮霭构成的是自然风景。现代的旅游,便是这两种风景的选择。你游截断长江的葛洲坝水电厂坝心发电区,你置身在香港的中环广场,你去游览美国的迪斯尼乐园,那种智能风景使你产生的激动,我想和你站在奇异的自然山水面前所产生的激动,其内涵绝不会是一样的。

暮霭渐浓,寂静更枯,中国风景特有的那种深邃和宁静,在这片林子里有着愈来愈鲜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