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文章大好名落孙山

12.文章大好名落孙山

圣人和俗人都说三十而立,而吴敬梓已二十九岁了。

有谁三十岁之前像他这样受阳界冷落,而在阴间却有亲戚当大官似的,生父、嗣父、生母、嗣母以及待他如亲生父母的岳父岳母,相继成了阎王爷的座上宾。

顺带而来的种种世态炎凉,不能不一次次激发并不喜欢科考的吴敬梓要科考成功的决心。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赶紧考取个举人,而后再努力进士,怎能让阴阳两隔的生父、嗣父、岳父、生母、嗣母、岳母瞑目啊!

爱子吴烺不觉间已长高了,像探花府院里的石榴树,转眼就又蹿起一截,这也无形间增添了吴敬梓的压力。与陶媛儿成婚那年,吴敬梓自己想象着,用不上五年,他一定会成为探花府最耀眼的后人。他本以为,实现愿望,不是在这次科试,就是在下次科试,时候不会太遥远。可是,岁月已蹉跎过去了十年,自己依然是个秀才。尽管秀才也不算耻辱的事,却无法给亡妻和烺儿,以及生父与嗣父一个如愿的回音。

但是,雍正帝登基以来,采取的政治改革与康熙帝时期改变甚大,其中一项重大改革是“摊丁入亩”新政。雍正元年(1723),清政府开始实行摊丁入地政策。摊丁入地,又称“地丁合一”、“丁随地起”,是雍正朝开始向全国推行的一项赋役制度改革,旨在改革丁税的征收方法,即将丁银摊入地亩一起征收。清初的赋役制度因袭明代的一条鞭法,地有地税银,丁有丁税银。丁税银有的按地征收,有的按丁征收,而以按丁征收为主,但按丁征收丁银所引起的社会问题很大。由于土地兼并和土地集中,贫富不均的现象极为严重,无地或地少的农民无力负担丁税,因而出现“或逃或欠”情况。这就使政府征收丁税发生困难,以致失去保证。同时由于农民畏惧丁税的逼迫,或逃亡迁徙、或隐匿户口,又造成人口不实的严重问题,使政府难以掌握人口实数。面对此种情况,清政府下决心改革丁税的征收办法。康熙五十一年(1712)规定的“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旨在把全国征收丁税的总额定下来,不再随着人口的增加而增加。这对无地和少地的农民虽有一定的好处,但并没有解决丁役负担不均的问题,因而一些地区,如四川、广东、浙江等省在短期内采取了将丁税摊入地亩去征收的措施,并且收到了“民困以苏”的效果。但是,由于地主以及他们在朝廷中的代表反对,以致这一措施没能向全国推广。雍正元年(1723),雍正帝下决心在全国实行摊丁入亩政策,立即遭到地主阶级强烈反对。但由于雍正帝决心坚定,这项改革得以全国推行,并率先在江淮大地兴起,最早受到波及的就是吴敬梓所生活的滁州、庐州和淮安一代。这就使得包括科考在内的所有事宜为其让路,因而这一时期的科举制度也随之受到影响,发生了变化。

雍正元年(1723),新皇帝因考虑到“国家建官分职,于翰林之选,尤为慎重,必人品端方,学问醇粹,始为无忝厥职”,于是下令:“将来拣选庶吉士,朕将亲加考试。”这就是著名的“举孝廉方正”,是清代制科的一种,是继博学鸿儒科之后又新增的一个科目。雍正帝在即位恩诏中,要求各府、州、县、卫官员荐举孝廉方正,暂给六品顶戴荣身,以备召用。雍正元年(1723)四月十五日他再次下诏,要求各省督抚速遵前旨,确访所属,果有行谊笃实、素为乡党所推者,即列名具奏。其目的是要以此敦励风俗。

按以往常规,乡试通常每三年在各省省城举行一次,又称为大比。由于是在秋季举行,所以又称为秋闱。参加乡试的是秀才,但秀才在参加乡试之前先要通过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科考,成绩优良的才能选送参加乡试。乡试考中后称为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第二名至第十名称亚元),考中举人后就有资格候补做官了。可是乾、雍两帝改革相衔接这一次大比之考,距上次间隔了四年半,而倒霉的吴敬梓恰恰赶上了这一次。

清代的科举考试制度分两个阶段,一个是科举的初步考试,一个是科举的正式考试。科举的初步考试有这么三种:一种叫童试,一种叫岁试,一种叫科试。童试,一般又叫“小考”。凡童子开始应初试的时候称作“童生”,童生经过一定的考试选拔,在县里面选拔了以后到督学进行考试,督学考试合格就可以称作“秀才”了。秀才每一年考一次,这也是一个选优的过程,这叫“岁试”。每三年一次的大比之考,叫“科试”,主要是为推举举人考试资格,通过这个考试的提名,便有资格参加举人的考试。这是科举的初步考试。接下来是科举的正式考试,即乡试、会试、殿试三种。科举考试的内容主要是八股文。八股文主要测试的内容是经义,《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里选择一定的题目来进行写作。题目和写作的方式都是有一定格式的。八股文中有四个段落,每个段落都要有排比句,有排比的段落,叫四比,后来又叫八股。八股文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八股文章才能敲开科考进士的大门。

倒霉的吴敬梓,因改革的影响苦等了四年半,才得以随同吴檠、金榘、金两铭等乘船奔安庆府去参加正式的乡试。前往途中,吴敬梓仍心有余悸地想着此前在滁州那次巡回预考。那次预考,他是名列榜首的,但却遭到主考大人一顿严厉训斥。

那是六个月前的事。吴敬梓与一群参考的秀才结伴到了滁州后,各自找下妥当的住处,然后便是考前的会亲访友。没有亲友的便趁机结交几个不相识的学子。吴敬梓先到嫁在滁州的大姐家,拜望也将参考的姐夫金绍曾。州里的姐夫也是有点儿名气的秀才,自然要带上吴敬梓会会滁州参考的其他秀才。于是金绍曾在参考秀才住得较集中的一家酒楼,邀请了一些慕吴敬梓之名的佼佼者聚了次会。这种情况,就是在省试京试之前也如此。吴敬梓是全州乃至省里都知名的科举世家子弟,他的诗名和文名,以及仗义疏财**不羁的才情等等,自然成为滁州士子们举慕的人物,酒会上他便成了中心。姐夫带头,各个自命不凡的秀才们都屈尊向他敬酒,让他大谈科考文章的作法。他由衷喜爱的是诗词和史赋文章,并不怎么看得起科考的八股文,所以就乘酒兴口无遮拦放言起来。当时朝廷早有明令,与朝廷有悖的言论,官民等其他人可以上书言说,但科考的生员一概不得说。而酒后的秀才吴敬梓却有些忘乎所以了,竟当着一群赴考秀才妄论朝廷的科考。他说,我家祖上虽曾考出四个进士,但著述上并无建树,不过封了高官而已,哪个的诗文传世了?可见科考不在文采,而在是否符合官规。我吴族曾有先祖吴沛开吴家以儒为业先河,他曾数十次科考,但并未中官,最后只以秀才候补了个贡生,当了半辈子教书先生,但他的八股文要诀《提神六密说》之二——“翻”,和《作法六密》之五——“高”却是极有见地的。他据此写的绝好文章,却没能中举,可见中举也不全在文章考得好坏!

这番言论里已有忤逆朝廷的话了,但一群秀才没一个提醒的,反而一呼声让他讲讲密说的“翻”和“高”是怎么回事。记忆力极好,几有过目成诵之才的吴敬梓干脆原文背诵道:

翻者,洗众案之说也。圣贤立言之意,有可在此不妨亦在彼者。依样说去,便觉嘈啰。我却就中另辟出一意,极新色,极异味,任前说后说,不能雷同此一说,如堂宇重开,莫不希讶。阅者虽出庸中,亦能一见称异。

听罢“翻”论,有人在七嘴八舌叫好声中站起来接连敬酒,然后请求讲“高”。吴敬梓也不推辞,又脱口背诵道:

高者,过乎人之谓也。凡人作文,千家一律,便如矮人观场,不能出人头地。无他,一于平而已。文家有品第,一人言之,百人逊之,则高乎百人矣;一人言之,千万人逊之,则高乎千万人矣。其法不一;可以我识见高,可以我格见高。大抵如立千仞之上,视人所能言者,皆贱;视人所能知者,皆鄙。选而后出,不惊不休。前辈作者,有创一艺,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也。置之俦中,为大文、为绝调,阅者自将胆破。

众秀才听罢皆举杯说妙。金绍曾也饮尽一杯酒补充说,我金家与吴家有亲,金家前辈也曾受吴家影响,体悟出《塾训》传给我辈,这里也献丑与各位切磋。他也背诵道:

作文要体贴书理,要揣摩圣贤语气。前后要有步骤、有针线,思想要生发得开。凡一题到手,睁开眼孔,放开手笔。将题之前后、左右、虚处、实处,周详审度,实实在在,出自心裁,作一番新样文字出来方好。而头一篇更要紧,头一篇之破题、承、起讲,尤其要紧,不可草草混过。起讲头须要有意思,有体格,有气焰,不可纤小取憎。至于小学论,则随意生发,无所不可。愈出愈奇,愈奇愈正,手舞足蹈,左宜右有,自入佳境。但不可冗沓驳杂以起厌耳!书法要笔笔端楷,亦开卷引人欢喜之一端也。勉之,勉之;切记切记!

不觉已经向晚,没等众位兴致落去,酒家带上一歌女献唱。众人都不敢应声,吴敬梓却一时想到一直惦记着的歌女苕苕,便当场掏出一些碎银,亲手交给那歌女,让她拣动情的曲儿尽情唱上几首。等歌女唱到动情处,已半醉的吴敬梓竟于座中站起与之合唱一曲。大家自然一哄声鼓掌叫好,很晚方才散去,临走都一迭声向吴敬梓和金绍曾道谢不止。

一连数日,吴敬梓心情极佳,几个考题均按“翻”“高”之训精心写来,几场考试都发挥得十分顺利。正当他一边交友一边等待判卷发榜时,忽然从姐夫金绍曾那里听说,主考官给他考卷判语是“文章大好人大怪”。

吴敬梓一时理会不清此语要意,姐夫说,文章大好是不需说了,凭你的才能,定是一等文章。人大怪,就一定不是好话啦。你想酒楼聚会你那些言语,其中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往外一传,再通过本地官员到外地主考官那里进几句谗言,不就有了这等评语怎的?你想想,明洪武十五年(1382)就曾颁“卧碑文”刊于天下学宫,其中明确规定:“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唯生员不许!”当朝顺治九年(1652)颁行的卧碑文也有规定:“军民一切利弊,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一言建白,以为韪制论,黜革治罪。”你是参考的秀才,聚一群考生说了那些与朝廷有悖的话,还与歌女饮酒取乐,谁再把这些添油加醋禀告到主考官那里,判你个人大怪已是轻的啦!

吴敬梓大为震惊说,姐夫你怎么也这样看啊?

金绍曾说,不是我也这么看,据说有人已这样把你告官了。你被告下去,别人就可能出你头地!你赶快向主考官大人求情认错吧,以免参加不了会试!

吴敬梓先还责怪姐夫怎能出此下策,竟让他向考官低头弯腰,后经金绍曾骂说,你阴间的两个父亲三个母亲都眼睁睁盼你三十而立,二十九岁你再榜上无名,难道就能说明你是孝子?如果考官想让你榜上有名,何苦批上“人大怪”三字?大丈夫能屈能伸才是,何况你是为死不瞑目的父母而屈的,不然就是不孝!

吴敬梓这才惊出冷汗来,想到自十八岁考取秀才以来,十年间多次乡试都未中举,几年来家族内的争财夺产,说他是败家子,别家大人告诫自己孩子别跟他学坏,学宫里的人传说他不守礼法,若是自己考中了举人,他们还能这样说吗?可这次有望,又出了这等意外。他矛盾再三,为妻儿父母计,终于请姐夫陪他一同去向安徽来的学使李凤翥求情。

二人一见学使,金绍曾为给倔强的吴敬梓搭个台阶,便带头跪下说明来意,吴敬梓这才随后跪下。大吴敬梓两旬的学使李大人本是个忠厚长者,他内心十分欣赏吴敬梓文章显露的横溢才华,所以首先在前批了“文章大好”四字。至于“人大怪”三字,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据左右考官所言,已够治个不大不小罪名了,他却仅以品性“大怪”二字做结论,已有爱才宽容之意了。但李大人还是当着左右的面,和颜悦色问了吴敬梓家祖宗三代的情况,显然是有偏袒之意,让左右知道,吴家祖上是科举世家。吴敬梓毕恭毕敬一一作答。谁知随后主考大人话锋一转却厉声训斥道,听闻你平日里行为有失检点,今日酒后口无遮拦说有违士习的话,可有此事?

吴敬梓急忙辩解道,大人明察,分明是有些与学生有怨的人讲了偏见之言,求您鉴谅啊。李大人顿时更加严厉怒斥道,是不是偏见我自有分寸,你如真个胡为,如何对得起祖上传下家风?你须得回去好好反省之后再来进考!吴敬梓不顾屈辱给大人磕头请求宽恕。见吴敬梓诚心悔过,主考大人念及吴敬梓文章做得确实出类拔萃,嘱他以后好自为之。这次滁州试考使吴敬梓自尊心受到从来没有过的伤害,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尊严,人世间的冷酷无情如此猛烈,让他始料不及。想着媛儿对自己的期望,吴敬梓心生无限惭愧,不及张榜,便羞于同他人告别而悄悄返回家中。媛儿已从心怀叵测的族人那里知道了此情,本就病重之体一股急火攻心,竟断魂离去。当吴敬梓在媛儿的坟头借酒浇痛时,却传来他名列榜首的喜讯。这喜讯对他又是一次折磨,若早点儿传来,也许媛儿就不会命落黄泉了。即将面临的乡试,自己一定格外谨慎,切不可再出闪失。

八月的花香伴随着吴敬梓、吴檠、金榘、金两铭等乘船直奔安庆府去参加乡试。信心十足的吴敬梓哪里知道,上次主考学使李大人已调任,换了新学政王大人。原来,安徽学使李凤翥主持完这次科考之后,三年任期已满,回京复命去了,新接任他的是侍讲学士王兰生,直隶交河人,康熙六十年(1721)辛丑科进士,出任安徽学使时不过进士八年。而李凤翥出任安徽学使时已进士三十年,王兰生当然不会像李学政那样宽容。王学政上任之初就接手了吴敬梓参加的这场乡试,他不会不知道“文章大好人大怪”而又名列榜首的吴敬梓之事,这就为吴敬梓埋下了不幸。吴敬梓不知这些,面对“生而知之,上也”、“微则悠远”两个题目的试卷精心构思,尽兴发挥,自觉文章写得文理兼善,比预试还好。同考的秀才们也都认为,预试第一名哪有乡试不中举之理。

可当本县孙家得到中举的喜报后,吴敬梓心里有些慌了。很快,街上人们闹哄哄地传开了,说连那些文不对路的人都能中举,而吴敬梓家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怕是落榜了。连着一县城的人都在传,堂堂的上回第一,这次居然没上榜,一下子他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有些人幸灾乐祸,什么恶毒话都说了出来,他们巴不得吴家出的乱子越大越好,吴敬梓栽了跟头于他们来说就似捡了个便宜。有些族人也拿这教育自家子弟,要以吴敬梓为戒,不得胡乱读书。

最后传来的准信儿果然是吴敬梓名落孙山。

这使吴敬梓既痛苦至极,又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没考中呢?除了自己,像品学兼优的表兄金榘,诗文俱佳的徐紫芝、吴檠等,或年过四十,或年过三十,多次考试也没有考中,而一些文理欠通、知识贫乏文采甚差的人竟然考取了。这是什么道理?!他真正感到了“科举无凭”,“一代文人有厄”。其实他和父亲吴霖起一样是重视自己真才实学的,而偏偏不懂科考也是需要变通打点的。尤其是官场变幻莫测,一些人通过疏通打点钱财,往往也会取得功名。而吴敬梓却和父亲一样,不懂官场潜规则,只相信人间处处有公道,不想落得的下场比父亲还惨,起码父亲做了教谕而他这辈子官场的影儿都没有见到。

这次名落孙山,对于十年三考而仍未中举的吴敬梓来说,简直无异于从高山之巅重重摔落深渊,虽没粉身碎骨,却筋伤骨裂,甚至严重地震**了大脑,伤及到心灵。郁闷彷徨的吴敬梓便不停地喝酒浇愁,把患下的糖尿病喝得更加重了。本来就体弱的吴敬梓因此又大病一场,恍恍惚惚在阴阳之界游**了好些时日。

仔细想想,科举制发展到吴敬梓参加会试那时候,已趋没落,弊病越来越多。统治者对科场舞弊的处分虽然特别严厉,但由于科举制本身的致命症结,弊病已越改越重。仅就吴敬梓的学识、修养及性格而言,都是与这样的科考制度截然相违的。所以他的文章大好却名落孙山,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