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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1084—约1151),山东济南人。这位命运不济的才女,她的一生,与她号“易安居士”的“易安”二字,简直毫无相应之处。

相反,她的早期作品,大约作于公元1103年(北宋崇宁二年)秋天的《一剪梅》,其中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倒是她生于那个多事之秋,遭遇不幸:碰上那个糟糕皇帝,命途多舛的形象写照。

那年,李清照20岁,正是花样年华,也是与赵明诚婚后的第三年,仍属新婚燕尔。在这个应该女人最好的年月里,她写下的这句“花自飘零水自流”,却成为她这辈子的不吉谶语。

李清照

从此,像落在流水里的花瓣,不能把握自己的飘零命运,也就开始了。

于是,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绞肉机中,一位无辜的女诗人,就这样被挫折到最后下落不明。有关她的悲剧故事,得从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昏君说起:

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正月。

哲宗驾崩,赵佶嗣位,是为徽宗。他一上台,便倒行逆施,反攻倒算。

公元1102年(崇宁元年),夏五月。

将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籍为“元祐奸党”。

这是一种批量化的不杀你头,却给你戴上一顶奸宄帽子的刑罚。砍掉脑袋,只受一次痛苦;徒刑坐牢,期满便也获得自由。而戴上一顶好奸宄帽子,那羞辱,乃无声之鞭挞;那折磨,乃永久之惩罚,才是最厉害的一手。

七月,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受株连。

他“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宋史》),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被不知其名的王八蛋检举,顺藤摸瓜,难逃一劫。七月乙酉,给他定性,结论为“元祐奸党”。

首批定奸党者,共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于是,罢官。

九月,宋徽宗觉得这样惩治,起不到广为人知的效果,亲笔御书奸党人名,刻石于京师通衢大道的端礼门上,众目睽睽,以儆效尤。这一次,打击面扩大化了,由十七人增至一百二十人,李格非名列其中,充军广西象郡。

李格非

公元1103年,四月。

宋徽宗在意识形态领域,充分肃清“元祐奸党”流毒。下令毁司马光、吕公著等绘像,及三苏、秦、黄等人文集。包括他们手书的碑匾题词,楹联墓铭,统统砸烂仆倒,扫**干净,不留痕迹,私藏者以窝赃罪论。

九月,这位皇帝认为只是在开封城里,收拾元祐党人,规模有限,很不过瘾。下令天下,凡各地监司、长吏厅堂之间,必立“奸党碑”,为怙恶不悛者戒。至此,刻录于党人碑者,再次挖地三尺,层层加码,总数达三百零九人。

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排位相当靠前,日子很不好过。

公元1104年(崇宁三年)。

更恶毒的政策出台,诏御书所书写之奸党,“不得擅到阙下”,更不得在汴梁居住。凡亲属,无论亲疏,遣返原籍。连“文革”期间的对可以教育的子女,给出路的政策,也没有,可见宋徽宗斩草除根之歹毒。

公元1106年(崇宁五年),春正月。

因为彗星出西方,太白昼见。这个绝不是好东西,皇帝不得不诏求直言。有上书者认为堂堂京师立这样的碑,全国各地立这样的碑,有碍观瞻,遂有毁碑之说。

公元1108年(大观二年),春正月。

壬子朔,宋徽宗这场政治运动,总算告一段落,党禁至此稍弛。

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登基后,有过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杀诤臣,不得杀读书种子。是否如此,未见正史。但赵姓皇帝对待知识分子,尚属礼遇,不算那么刻薄。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做官,做到部长级,国务委员级,副总理级的高层职务,也就只有宋朝的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人,达到如此官位。他们出入宫禁,位列中枢,掌握机要,筹谋决策,真正受到帝王重用,那才真叫当官,绝不是当摆设,充玩艺、起花瓶作用的闲差虚位。有职有权,有威有势,足够让今天已做官的,想做官的作家,或者诗人,艳羡不已。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也非等闲人物,以礼部员外郎,拜提点京东刑狱,作为河南、山东一带的司法厅长,警察总监,官也做得不算小的。所以,平心而论,混账如赵佶者,尽管修理文人,不遗余力,通过党人案,大搞宋朝的政治运动,倒没有开过杀戒,没有砍人脑袋,总算不违祖宗规矩。不过,他先打“元祐奸党”,后打“元符奸党”,雷厉风行,严惩不贷,斗争从严,处理也从严,充军发配,妻离子散,打得大河上下、京师内外,杀气腾腾,鬼哭狼嚎,也是蛮恐怖的。

最滑稽者,居然还有平反改正,落实政策一说。“元祐奸党”案,从公元1102年,到公元1108年,也颇符合当代政治运动“七八年来一次”的大限,实在让人不禁感叹系之。

敢情,历史原来是一条环行路,这一切都是古已有之的,能不令人咋舌?

北宋自神宗变法以来,到徽宗的双打,知识分子就不停地被翻烧饼,烙了这面再烙那面,烤焦这边,再烤那边;今天把这拨打下去,明天把那拨抬上来,后天,给打下来的这拨昭雪,再后天,又将抬上来的那拨打下去。

在哲宗朝元祐年间蜀党被起用,到了徽宗朝崇宁年间洛党抬头,又被打下去的厄运,被李格非不幸赶上了,他的罪状,就是站错了队,谁让他是苏轼门下的得意弟子呢?

北宋党争的这两派,“元祐党人”中,正直的知识分子较多,有才气的文人较多。而“元祐党人”的对立面,当然也并非全部坏蛋,但其中小人要多一些。而小人这东西,一肚子坏水,极尽刁钻刻薄之能事,只要下手,无不心毒手辣。一般来讲,君子斗不过小人,总是要败在小人手下,就是在狠毒度上做不到他们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苏东坡哪怕死了,一个死灵魂,也要遭到清算。

宋徽宗也是一个小人,这种铭刻在石板上“元祐党籍碑”,就是他的一大发明,比西方的耻辱柱,不知早了多少年?随后,在中国历次运动中出现过的大字报、戴高帽,批斗会,喷气式,追本溯源,都是借鉴宋徽宗的这一手。

士可杀而不可辱,整人的人,对付知识分子,无一不是极尽羞辱之能事。

我不禁想起个人的遭遇,1957年,我到太行山深处的铁路新线接受劳动改造。他们喝令我,必须端着饭碗,在工地食堂立有“右派分子李国文吃饭处”的木牌那儿进食。顿顿如此,天天如此,这歹毒的主意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现在来看,他们当然不是从宋朝学来的高招,但我相信所有这些整人的人,其人性恶的本质,都是胎里带,都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材的。

现在已经找不到李格非到广西以后的情况资料,是不是也要捧着饭碗,到奸党碑旁就餐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仍在开封的李清照,日子是不怎么好过的。

第一,她不能不挂念谪放远方的老爹;

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运。

株连一说,虽然出自秦朝,但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无不奉为圭臬。宋朝,不可能有伟大领袖的“可以教育好子女”的“给出路”政策,但不可能没有以蔡京为首的“双打办公室”,不可能没有以高俅领衔的“清查奸党工作组”,不可能没有以叶梦得为首的“梁效”式写作班子。

在中国,只要一搞运动,整人者,层出不穷,告密者,纷纷出笼,检举者,望风捕影,打小报告者,如影随形,立刻就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兴旺景象。一个诗词写得如此出色,人品生得如此出众的女诗人,能逃脱得掉这么许多业余警察的眼睛吗?我真为当代那些受到无微不至呵护的美女作家额手称庆,她们幸亏没有生在宋朝,而托福生在有如此众多好色之徒的中国文坛,才有这份好运气的。

幸好,李清照的先生赵明诚很爱她,是那不堪屈辱的日子里,唯一的精神支柱。这位在太学读研或者考博的丈夫,既没有跟她真离婚或假离婚以划清界限,也没有立时三刻大义灭亲将她扫地出门,而是四处求情,辗转托人,送礼请客,以求宽容,挨一天算一天,尽量拖延着不走。

实际上,赵明诚完全可以求他的父亲赵挺之,这位官至尚书左丞除中书侍郎,相当于副首相的高级干部,只消说一句话,谁敢拿他的儿媳怎样。然而,此人很不是东西,“炙手可热心可寒”,就是李清照对这位长辈的评价。我不知道赵佶搞这次政治运动,会不会成立一个中央领导小组?如此今古一体的话,向来就是反苏轼、反蜀党、反“元祐党人”的赵挺之,这个急先锋,不是这个机构的成员才怪?估计,他很卖力气,很受赵佶赏识,很快擢升为尚书右仆射。任何一次政治运动,有倒霉者的同时,必有得利者。倘无论功行赏,谁肯去当打手?

赵明诚

赵挺之不会为双打分子的子女李清照缓颊的,一方面是亲不亲,路线分,另一方面便是一种阴暗心理了,此人几乎诌不出几句像点样子的诗词,很生闷气。这和江青为旗手以后,死整30年代文化人一样,赵挺之对他的儿媳,肯定怀有妒火中烧的文人情结啊!

李清照

正是这种老父远谪,身不自保、京师难待、夫妻离分的多种因素,李清照相当不是滋味,才有这首前景渺茫、后果难料的《一剪梅》。

李清照的这首很政治化而无任何政治蛛丝马迹的《一剪梅》,长期以来,是被看做一首闺情诗,一首思妇词,被人吟哦传诵。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还有编辑多情加上的题注:“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甚至还有更艳丽的演义,那块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迹的此诗真本,到了元代,还被画家倪云林所收藏云云。如果真是这样罗曼蒂克的话,那倒是适合拍好莱坞爱情电影的上好素材。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能给后人留下充分的话语余地,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能够有话好说,那就不简单,可谓不虚此一生。作品问世,不是马上呜呼哀哉,不是转眼烟飞焰灭,而是说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像李清照这样,才是所谓真正的不朽。至于时下我等厕身之文坛,耳闻目睹,躬逢其盛的“不朽”,无论个人吹出来的,还是哥儿们、姐儿们捧出来的,无论怎样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至多,只能说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文学**而已。

《一剪梅》中,远走之苦,恋念之深,绮丽的离情,委婉的别绪,无可依傍的忧愁,无计排遣的惆怅,字字句句,无不使人共鸣。全词无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阴霾,笼罩全词。这还不过是她飘零一生的序曲,嗣后,靖康之国灭,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艰难,孤奔之无助,更是无穷无尽的与政治扭结在一起的悲剧。甚至直到最后,死在哪年?死在哪里?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尽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给文学史的不多的词,很少的诗,极少的文章,无一不精彩,无一不出色。甚至断简残篇,只言片语,也流露着她的睿智。在中国文学的天空里,李清照堪称是女性文人中最为熠熠发光的星。

王世贞

对于这首词,明人王世贞的评说,别出心裁,他认为女诗人写作时的心态,“可谓憔悴支离矣”。王世贞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因为其父王忏,藏有《清明上河图》,严东楼想要,王不敢不给,但又舍不得,只好搞了一份赝品送去。谁知被人揭发,由此忤怒严嵩,便找了别的借口,将他关进大牢。王世贞营救无计,眼看其父瘐毙狱中。这种相类似的感受,使他在《弇州山人词评》中,忖度李清照的写作心态,“憔悴支离”四字,道出真谛。

所以,当文人遭遇皇帝,面对政治迫害,这种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的恋恋不舍之歌,那是很痛苦的诀别。不能抗命的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凄凉情绪,无可奈何的强迫分手,心碎郁闷的长远相思,就绝非泛泛的离情别绪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层次的悲恨怨愤。要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归花,水归水,各走各的路,倒相安无事的。可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双打办”也好,“清奸肃党办公室”也好,频频敲开她家的大门,不断关切她何时启程。于是,“远游”的,只能是她。告别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齐州章丘,也就是山东济南,饮她飘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似是同时,北宋当局的腐败政权,也开始江河直下地向灭亡走去。

也许一个临近衰朽没落的政权,越是疆土日蹙,越是外邦欺凌,越是国弱民衰,越是日暮途穷,越是起劲地窝里斗。这种力气没处使只有自相残杀的游戏,也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场面。

而积弱的宋朝,到了中后期,举国上下,不务正业,投入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党争”,耗竭国家之元气,伤害国民之精神,制造人群的分裂,最后只有不可收拾的亡国一途。尤其可恶的,正是这场“党争”,把当时中国绝大多数的优秀文人,其中很有一些堪称为民族精魂的文学巨人,都卷了进来,一个个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个活得精疲力竭。求生尚且艰难,何暇顾及为文,遂酿成文化生机的停顿,文学发展的凝滞。

试想,在这场由皇帝发动的小人结群、君子蒙难,豺狼当道、精英受害的肉搏战中,大厮大杀,徒费岁月的文人们,纵有盖世的天才,也被无用功消耗殆尽;即使有天大的智慧,也被虫豸们吞噬一空。

这才是最令人扼腕的。

因此,如果给北宋那些文学大师,相对平稳,无须旁骛,得以专心致志写作的时间,如果给李清照一个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危机四伏,能够有充分发挥其文学才华的空间,以钟灵毓秀之心,作美轮美奂之文;如果,说到底,没有从神宗起到徽宗止,桎梏文学生产力发展,长达五十多年,搞得昏天黑地的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宋代文人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应该更大一些,更好一些。至少不比唐代逊色,说不定如盛唐那样,也有一个盛宋的文学气象。

真是那样的话,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女性,也不至于只留下一本薄薄的《漱玉词》给后世了。

然而,悔则何益?“花自飘零水自流”,也只能是无奈无益的空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