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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非正常死亡的一对叔侄,均出身于南北朝顶尖贵族家庭之中。

灵运

谢氏原为中朝衣冠,祖籍河南陈郡阳夏,南渡后,经晋、宋、齐、梁数朝的繁衍生息,以深厚的中原底蕴,悠久的华族背景,在秀山丽水的钟灵毓秀下,在景色风光的陶冶熏染中,成为才士迭出,秀俊相接,文章华韵,名士风流的大家族。刘禹锡的绝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南北朝两大豪门终结的一阕挽歌,但六朝古都的昨日辉煌,仍会从这首绝句中勾起许多想象。

在陈郡阳夏谢氏族谱上,谢灵运与谢朓,虽为叔侄,在诗歌的革命运动中,他俩更像是联袂而战的亲兄弟。倘无他俩犁庭扫穴的努力,筚路蓝缕,开创山水诗的新局面,中国诗歌在魏晋玄言诗的桎梏中,不知还要束手束脚多少年。谢氏门庭中走出来的这两位诗人,谢灵运结束了玄言诗,开创了山水诗的先河;谢朓的诗风,更为后来盛唐诗歌的勃兴,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两谢死后,后继乏人,谢氏门庭也就结束了麈尾玄谈、雅道相继的文化传统。此后,石头城里,蒋山脚下,剩下的只有朱雀桥畔的绮丽往事,乌衣巷口的凄美回忆。

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战乱特别频仍的年代,南朝杀过去、北朝杀过来不算,自己在内部还杀个没完没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凡一个社会,人们的生命处于危殆和恐怖之中,大概是出不了什么文化大师,思想巨人的。幸好,刘宋元嘉之治,在江东,有了一段相对平稳的年月。于是,谢灵运掀开文学史的新的一页。

魏晋时期的文化人也挺有意思,服五石散,喜逍遥游,常酩酊醉,做颓废状,讲求清高,崇尚无为,终日空谈,语必黄老。反映在文学上,便是钟嵘批评的那种“理过其辞,淡而寡味”的玄言诗。而谢灵运始兴的山水诗,则是对这种空泛诗风的一次反拨。

谢灵运在人品上,确有许多值得异议的地方,但在文品上,却从来不用扳倒别人,或咬谁一口的办法来突出自己。他是凭自己的实力,凭自己的才华,凭自己灵感和想象,凭自己的辞章和文字,凭自己大量作品,实践自己的文学主张,才蔚然成风,披靡诗坛的。

他曾经很夸张地鼓吹过,天下文章的才华,一共只有一石,曹植占去八斗,他自己得一斗,余下的一斗,便是古今文人共分了。曹植独得十分之八,谢客这样说,大有溢美之嫌;但他自认能得十分之一,倒也不是故作谦逊。他很狂,狂得让人讨厌,然而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他所起到的作用,以及他的诗,他的文,他的画,称量起来,一斗之才,也还符合事实。

虽然在文学史上,并称“陶谢”,领一代**。但陶潜生前是不怎么出名的,死后经昭明太子的鼓吹,才渐渐红起来。而谢灵运活着的时候,就是举足轻重的诗坛领袖,是个非常有知名度的文人。某种程度上说,他在当时诗歌领域里,是位很前卫的先锋派,开山水诗的先声者。

“每有一诗至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都下。”在中国文学史上,他的成就不但具有改革一代诗风的始创意义,而且在艺术上也达到了相当高度。谢灵运的诗,曾被《诗品》誉之:“为元嘉之雄。”晚至明代的陆时雍,在他的《诗镜总论》里还说:“熟读灵运诗,能令五衷一洗。”可见评价之高。

正因为这点才,谢敢十分的狂,和现在有些人,没有什么才,只不过一点小聪明,因缘时会,写出一点小东西,便眼睛长到头顶上去;其实,不过是可怜的傻狂,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凡有点真才华的文人,都少不了程度不同的狂,但谢客的狂,狂得太厉害,狂得太过分,狂得太大发。狂得陷在了悖谬之中,而不能自拔,最后,付出砍头的代价。

宋文帝

宋文帝刘义隆早就想干掉这个狂人,苦于找不到口实。正好,有人检举在广州的他,要起兵谋反,于是,下令弃市。

临刑那一天,他还来劲,提出一个绝对属于诗人意气的要求,希望将其胡须剪下来,施舍给南海祗洹寺,作为塑维摩诘罗汉像时用。这位出身王谢世家的大诗人,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而谢家子弟,无不风流蕴藉,令姿秀群,谢客尤富阳刚之美,那部于思于思的大胡子,倍增丰采,令人心仪。

一直到唐代,他的胡子还在罗汉塑像上完好保存。唐中宗的安乐公主,是个霸道而且**的女人,“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遂绝。”(章绚《刘宾客嘉话录》)

谢在剪须的同时,还写下一首绝命诗:“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诗中所说的“斯痛久已忍”,绝对是这位贵公子的个人看法。其实,他很不能忍,而且根本不懂得忍。要懂,也就不那么狂了。他的一生,寻衅,闹事,犯狂,裹乱,始终不肯安分,不停折腾,最后,把未想深究他,但也不想跟他玩的宋文帝刘义隆惹火了,只好脑袋搬家。

谢灵运之死,算不上文字狱,因不是由文字获罪。他是太热衷政治,热昏了头,卷入刘宋王朝的最高层的权力之争中,最后随着废为庶人的皇兄刘义真,一块成为输家。在帝王眼里,一个山水诗写得极漂亮的诗人,算个屁!将他逐出建康,谪放广州,在那里,还狂,地方当局随意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就地正法。

诗人的傲骨再硬,也是敌不过统治者的钢刀。诗写毕,赴法场,刀起处,人头落,只好用一腔鲜血来写自己的挽歌了。这一年,为元嘉十年(433年),谢灵运仅49岁。他要多活几年,其成就一定大大超过才高八斗的曹植。

诗人,是文人中的特殊一族,我认识的一些写诗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可爱也可嫌的毛病,说不出在什么地方,有与凡人不同之处。所以,诗人之死(当然不是全部),也往往有别于常人。好像诗人死得和大家差不多的话,就俗了。倘不将其死,死出新鲜花样,对不起广大观众和读者似的。

晋人南渡,讲究门阀等级制度的社会未变,谢灵运成年后,袭其祖职,“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由于这样一个优裕的贵族世家的环境,又有这样一个渊源有自的家族文化背景,养成他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傲慢,称得上是个自由不羁、放任奢豪、为所欲为、无所顾忌的名士派。尤其他跟皇子刘义真的关系匪浅,算得上是铁哥儿们,这样他就成了隐则自诩为山中宰相,出则进入宫掖为太子宾客;在家田连阡陌,富甲一方,在官率意而为,放任行事的特权人物。比起不得不向人家讨酒喝的陶渊明,他狂的资本可是多得多了。

史书称他“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均见《宋书·本传》)。“每出入,自扶接者常数人,民间谣曰:‘四人携衣裙,三人捉坐席’是也。”(《宋书,五行志》)尤其“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资治通鉴·宋纪四》)。这样的奢靡浮华,享乐腐化,行为不检,扰民生事,谢大诗人的狂也不免太过分了。

狂狷,也是文人性格的一种,但无节制,便会膨胀,他当然不满足于这种仅仅是阔绰的生活现状,因为他“文章之美,与颜延之为江左第一,纵横俊发,过于延之”,这些名气,声望,成就,加上自负,那根诗人的神经,就开始发热起来,渐渐不安于位,总是讨价还价,“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常怀愤邑”,一门心思要做官,而且要做大官了。

其实,诗人最好的状态,就是做诗,一旦想得诗以外的东西,常常会出问题。

于是,他插手刘宋政权的最高层的接班矛盾,《资治通鉴·宋纪二》载:“南豫州刺史庐陵王(刘)义真,警悟爱文义,而性轻易,与太子左率卫谢灵运,员外常侍颜延之,慧琳道人情好款密。尝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能够得到皇储如此明确的许诺,可见他在宫廷斗争中卷入之深。

凡错误地估计客观形势的人,总是先对自己的估量错了。诗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认为他不仅现在能左右局面,而且将来能决定局面,不是现在伸手就能得到东西,而是将来不用伸手也能得到东西。他不但做现货,还做期货,因为他把宝押在庐陵王这位好朋友身上。

谢灵运热衷于仕途,可又不精通官场运作;喜欢搞政治,可又不谙朝中形势;习惯于人家来巴结他,可又不懂得强者第一的森林法则,因此,一个过于天真,甚至幼稚的诗人,哪是职业政客的对手呢?“大臣徐羡之等恶义真与灵运等游,义真故吏范晏从容戒之,义真曰:‘灵运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所谓文人类不护细行者也,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赏耳。’于是羡之等以为灵运,延之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出灵运为永嘉太守,延之为始兴太守。”

将他逐出建康,外放加之黜降,未足以使谢灵运清醒。紧接着,刘义真为诗人朋友说好话的结果,连这位候补皇太子也弄到京城之外当散王了。如此严重的事态,谢灵运照样在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他还发明出一种登山用的旅游屐,一头高一头低,上下山时颠倒穿用,十分方便,可见他并不把刘义真,其实是他的靠山,在宫廷中的地位下降,当回事。太狂的人,往往失去正常人应有的感觉。

一直到大臣们设法把刘义真干掉,拥立了刘义真的弟弟刘义隆为帝。宫廷政变的斑斑血迹,这才使谢灵运意识到情况不妙,可他除在一些诗中用借喻的手法,流露出伤感情绪,并无任何收敛自己的措施;而且他马上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因为上台后的刘义隆来到建康后,并没有惩罚他以前与刘义真交往的那一段劣迹,不但不顾旧恶,甚至征他为秘书监,并“赏遇甚厚”。使他神魂颠倒,不但狂放如故,甚至益发地二百五起来,认为连帝王也不敢拿他怎样。

其实,刘义隆眼里的谢灵运,比喻得动听一点,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蛋糕上嵌的一颗红樱桃,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而已。所有封建统治者都是这样看待文化人的,装点门面,可以;附庸风雅,可以;真派用场,真当骨干嫡系自己人,是不可以的。

《宋书·本传》载:谢灵运“既自以名辈才分应参时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许。既至,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宴谈赏而已”。赏花吟月,敬酒行令,奉旨赋诗,歌功颂德,谢先生的任务,不过是摆摆样子,表明皇帝如何的偃武修文,如何的尊儒重士,如何的太平气象外,陪着喝喝茶,聊聊天,开开心,解解闷,使得龙颜大悦,也就该打道回府。

谢灵运不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御用文人,和给皇帝搓背捏脚、按摩挠痒的小太监们,那地位也差不太多的,不过是要让皇帝舒服罢了。但是,“王昙首、王华、殷景仁,名位素出灵运下,并见任遇,灵运意甚不平,多称疾不朝直;或出郭游行,且二百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

谢灵运以为闹闹情绪,甩甩架子,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会对他另眼相待。这就是诗人在自讨没趣了,皇帝会在乎他一个诗人的去留吗,就算所有的文人,都患了禽流感,死光了,刘义隆不照样当他的皇帝?于是,一纸公文,将谢灵运解职回家,给了他一点面子,算是他请了病假。

谢灵运诗轴

回到会稽的诗人,神经依旧,略无收敛之意,“游饮自若”,一人出行,二百随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吓得地方当局以为来了什么叛军,要加以防范,足以说明诗人张狂到何等程度。结果“为有司所纠”,“坐免官”。后来,又被他的反对派狠狠奏了一本,诬告他“买兵器,结健儿”,要谋反,皇帝恼火了,“诏于广州弃市”。

司马光说:“灵运恃才放逸,多所陵忽,故及于祸。”诗人正值创作旺期,把脑袋玩掉了。如果他不那么折腾,不那么张狂,不那么树敌,就写他的山水诗,当他的大诗人,也许不至于弄到杀头的地步。但他太狂了,狂得不可收拾,便只好把脑袋放到断头台上。诗人要狂,无狂也就无诗;只有狂,才能促使灵感的爆发,诗兴的升华,铸字炼句的沸腾,但切不可太狂。所以,凡为诗人者,小狂风雅,大狂送命,这笔账还是真要好好算一算,看怎样更划得来?

历史,有时会出现反复,有时会走回头路,相隔六十六年以后,谢朓又重演了谢灵运的一幕。大小谢之死,虽然戏码一样,剧情却有所差别。谢灵运主动往枪口上碰,咎由自取;谢朓尽量躲着枪口,却怎么也摆脱不掉,算是在劫难逃。

谢灵运与谢朓,为什么殊途同归,走上同一条路呢?

第一,刘宋诸王子,萧齐诸王子,都是斯文风流的皇室贵胄,而大谢和小谢,都是真正的诗人,领袖文坛,誉满江左。一方面,这两位大腕,殷勤巴结权力阶层,求得进身之阶;一方面,这班王孙们,儒雅自命,与知识分子结交,也可体现斯文风度,士人品位,这既是互相需要,也是互相利用,因此,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谢朓楼

第二,两谢都是真正的贵族,有很高的利用价值。而那班王子们,当下身世显赫,可上一代的卑微出身,也希望与这样顶尖的贵族后裔交游,改变门风。南北朝时期的门阀观念甚重,高门寒族,泾渭分明,等级森严,不通音问。依魏晋九品中正制,不同等级的人,是不可以同坐在一张凳子上。这也是王子王孙们乐意与大谢小谢结交来往的原因。

以谢朓为例,其父在前朝,娶了宋文帝的长城公主,他自己娶了本朝开国元勋王敬则的千金,其子也差点成为下一朝梁武帝萧衍的女婿。北朝那边也不例外,那些放牛的、牧马的,一朝坐稳江山,都来不及地要跟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联姻,希望通过**的努力,获得贵族身份的认证。

庐陵王刘义真与“江左第一”的山水诗人,“情好款密”(《资治通鉴》),与贵族子弟“周旋异常,昵狎过甚”(《南史》),也有借谢灵运为之自炫的因素,和弥补家世出身低下的心理弱势。而谢灵运,更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把宝就押在这位年轻王子身上,成为这位候补帝王在享乐、消费,优游、贵尊生活的精神教父。因此如鱼得水般快乐的他,许下了愿,一旦登基,答应诗人必是他的宰相。

但是,那些政权中的实力派、强硬派,早就密奏执政当局,于是,一道敕令,谢灵运灰头土脸地离开都城,到永嘉上任,当一方刺史去了,这是永初三年(422年)夏天的事。六十年后,永明十一年(493年)秋天,谢朓因与随王萧子隆关系莫逆,为长史王秀之所嫉,找茬儿将他由荆州遣返京都,竟是一点也不走样地重蹈其叔覆辙。马克思说过,历史总是不厌其烦的重复,如果,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则是喜剧,但实际上,连上帝也嫉妒特别有才华的人,更何况这世界上有着数不胜数的小人之辈,结局便注定是不幸的。

谢朓比谢灵运更受王室抬爱,先是豫章王萧嶷的参军,后在随王萧子隆的东中郎府为吏,还与竞陵王萧子良谈诗论文,过从甚密,是号称“竟陵八友”的文学沙龙中的特约嘉宾。沈约评价他:“二百年内无此诗也”,可以想见他被这些王子们的倚重程度;甚至,萧子隆带着他一起赴任,该是何等宠信。“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朓尤被赏,不舍日夜”(《南史》),邀他为自己的秘书长,参与政府事务。那位长史王秀之,一个绝对的嫉贤妒能之人,怎能容得下谢玄晖呢?

小人的舌头,永远是有才华的人,头顶上悬着的那把克利达摩斯之剑。进谗言,说坏话,造舆论,放空气,是投入最少、产出最多的害人手段。谢朓还算聪明,比谢灵运要强出许多,了解自己再待下去,必讨更大的没趣。他很识相,离开荆州。写了一首《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的告别诗,以表心情。最后四句:“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其中鹰隼、严霜、罻罗者,就是对小人谗害贤良的形象化描写。

这说明小谢比大谢,清醒,有头脑,从这首归途中写的感遇诗看,虽然他也世俗,也功名心重,但明白处境的险恶。谢灵运则不然,没有杀头之前,他尽管不得意,不开心,但想不到别人在算计他。所以,他从不收敛,继续保持着他的狂。甚至刘义真在宫廷政变中死于非命,也未使他警醒。谢灵运满肚子不快,到永嘉去当太守,上任后吊儿郎当,游山玩水,对谁也不买账。最后,被免职,被发配,在广州,被小人诬告兵变,诏下,弃市。

谢朓与之相反,能够逃脱罻罗者所结的小人之网,额手称庆。齐明帝建武二年(495年),被派到宣城任太守,他高高兴兴地赴任去了。对一个山水诗人来讲,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么?这年他32岁,来到美不胜收的风光佳境,又是意气风发的锦绣年华。那得到解脱的形体,那摆脱羁绊的心灵,有如鸟飞森林,鱼游大海的自由舒展。

但是,小人如蛆,这是旧时中国文人永远的噩梦,无论你走到哪里,危机总是像阴影笼罩着你。而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待价而沽的求售心态,鱼跃龙门的腾达理想,不甘寂寞的躁动情绪,不肯安生的难耐冷落,诗人有一点不安于位了。

谢朓从宣城太守转往徐州任行事,离政治漩涡较远,安全系数也就较高,内心应当是窃喜的。但是,他也不能不看出来,离权力中心较远,功利系数自然也就较低,因此,他多少感到失落。中国旧时文人,最后从命运途程中的悬崖摔下去,都是从这最初的一点点不平衡开始的。

永泰元年(498年),南齐政坛发生了一些变化,尾大不掉的王敬则,开国元勋,谢朓的泰山大人,使得最高统治者不放心了。尤其,“明帝疾,屡经危殆,以张瓌为平东将军,吴郡太守,置兵佐,密防王敬则,内外传言当有异处分。敬则闻之,窃曰:‘东今有谁?只是欲平我耳!’诸子怖惧,第五子幼隆遣正员将军徐嶽以情告徐州行事谢朓为计,若同者,当往报敬则。”(《南齐书》)

谢朓在密室中会见了小舅子派来的特使,心惊肉跳,差点休克过去。诗人的脑子转得快,马上盘算:第一,他个人写诗可以,并不具备造反的胆量,不可为。第二,老头子造反,纯系意气用事,不可信。第三,保持沉默,没有态度,既得罪老头子和小舅子,也瞒不住当局,是不可以的。

将岳父推上断头台,谢朓有其一贯胆小怯懦,畏罪惧祸的成分,但也不可否认,诗人存有相当程度的投机侥幸,冀获重赏的心理。他从荆州脱身出来,那时他手里没有什么本钱,现在,押着五花大绑的徐嶽,亲赴南京大义灭亲,将王敬则出卖,那可是一大笔政治资本。

文人,染指权力的欲望,不亚于别行别业。我就亲眼目睹,一些同行们为免去的衔头而失魂落魄,有如宝玉丢玉;为获得的职务而欣喜若狂,有如范进中举。求权之热烈,甚于作文之认真者,大有人在。虽然一个个嘴上挂着清高,脸上挂着不屑,但是进了名利场,君不见一个个,排排坐,吃果果,那开胃通气、消食化痰的快活,权力的**,大概任何人都不能例外的。

尽管谢朓的诗写得非常之棒,但他的出首行径却是卑鄙透顶,不但为当时人所不齿,后来人也觉得这位诗人,为文和为人,背道而驰到如此程度,不可理解。据《南史》载:“初,朓告王敬则反,敬则女为朓妻,常怀刀欲报朓,朓不敢相见。及当拜吏郎,谦挹尤甚。尚书郎范缜嘲之曰:‘卿人才无惭小选,但恨不可刑于寡妻。’朓有愧色。”

《资治通鉴》载:“上赏谢朓之功,迁尚书吏部郎,朓上表三让,上不许。”揭发岳丈,卖父求荣,捞一个官做,人皆以为耻,他良心也不得安生。所以,他也承认:“我虽不杀王公,王公因我而死。”(《南史》)

毛泽东曾经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成语,来形容知识分子的依附性。谢朓肯定算过细账,将这位狗屠出身的岳丈出卖,没准荣华富贵也就随之而来。所以,他老婆要杀他,不仅仅为报父仇,而是觉得这种人不值得活在世界上吧?连诗人自己也不得不说:“天道其不可昧乎?”也知道快走到他人生的尽头了。

但是,没等王敬则女儿动手,谢朓又一次卷进宫廷政变之中,故技重演,又因为“告密”,到底把自己的脑袋,乖乖地送到刽子手的刀下。所以说,上帝不但能在有才华的人周围,还能在这个人的灵魂深处,安排下你的敌人,掘好坟墓,等着你往里跳。

《资治通鉴》对此事的始末由来,交代得比较明晰:“东昏帝失德浸彰,江斆议废帝,立江夏王萧宝玄,刘喧尝为宝玄行事,忌宝玄,不同斆议,更欲立建安王萧宝寅,祏密谋于始安王萧遥光,遥光自以年长,欲自取,以微旨动祏。祏弟祀亦以少主难保,劝其立遥光。”

“祏、祀密谓吏部郎谢朓曰:‘江夏年少,脱不堪负荷,岂可复行废立。始安年长,入纂不乖物望。非以此要富贵,政是求安国家耳。’遥光又遣所亲丹阳丞南阳刘暄密致意于朓,欲引以为党,朓不答。顷之,遥光以朓兼知卫尉事,朓惧,即以祏谋告太子右卫军左兴盛,兴盛不敢发。朓又说刘暄曰:‘始安一旦南面,则刘讽、刘晏居卿今地,但以卿为反覆人耳。’暄阳惊,驰告遥光及祏,朓常轻祏,祏固请除之。遥光乃收朓付廷尉,朓遂死狱中。”

胡三省评注《资治通鉴》,至此,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谢朓以告王敬则超擢而死遥光之手,行险以侥幸,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一个为自己着想得太多的人,一个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而只有他聪明绝顶的人,那上帝可就省事了,用不着别人打倒,自己就能把自己搞死的。

胡三省墓

当文人遭遇皇帝,一般来说,幸者绝少,不幸者绝多。但如大谢和小谢这样,不是遭遇,而是招惹,那就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