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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陆游有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董卓

诗中的这个中郎,就是董卓不杀王允杀的蔡邕。元代剧作家高则诚的《琵琶记》中,凄苦哀绝的赵五娘,所寻找的那个丈夫,也是这个中郎。其实,历史上的蔡邕,并无重婚的事实,说他背妻再娶,是天大的冤枉。而且,他是董卓拿着大刀片子,押着这位大师级的文人为他做事的。那时候,满朝文武,谁敢不买董太师的账?次师级的文人王允,也是其中之一,相当卖力,表现突出的。“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

可是,他用连环计将董卓推翻以后,接着,就把这个蔡邕杀了。

杀蔡中郎的罪名,颇费王司徒的思量,若是以他为董卓做事,有点说不过去,那时,在董卓的**威下,谁都俯首听命过,包括王允,也曾对董太师点头哈腰,鞠躬作揖,溜须吹捧,马前鞍后过的。可王允非要干掉蔡邕不可,否则,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小脸憋得碧绿,就是想不出办法。正好,在这除掉元凶极恶,人人拍手称快之际,这个学问家未免犯傻得厉害,本着一份古道心肠,跑去刑场,为彼时完全可以把他杀掉,却偏偏不曾杀他的董卓,掉了几滴知遇之泪。于是,王允逮住他的这个把柄,要了他的命。

世界上有好多很难解释的悖谬,董卓是个武人,杀人是他的拿手好戏,可不曾动蔡邕一根汗毛。王允是个文人,而且应该是个很儒雅,很风流的文人,从他身边有一位纤手抚琴,翩翩起舞,宛转吟唱,挑灯伴读的干女儿貂蝉,便可知道。这位斯文的王司徒,怕是连一只鸡也杀不了的。然而,恨得牙痒的他,非要把蔡邕宰掉不可。

王允

这简直是很莫名其妙的。

后来,我明白了,蔡中郎的倒霉到送命,根子就在经过汉桓帝,汉灵帝的两次党锢之祸,汉末的知识分子,像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都削剪得所剩无几了。于是,蔡邕成了亮度最强的灯泡,别的文人,都是小瓦数的灯泡,在他的强光前,不由得黯然失色。而嫉妒,是人类的致命伤,尤其古往今来的知识分子,百分之九十九,这种人性的弱点,又表现得特别强烈。

这些年来,我们大家都亲眼目睹过来,那些依靠权力使文章增值的作家;那些用钞票将自己堆成巨匠的作家;那些过去曾经发达,如今业已过气的作家;那些压根狗屁不是,自我感觉好得异常的作家;那些诲**诲盗,赖裤裆里那玩意讨生活的作家;那些述而不作,耍嘴皮吃白相饭的作家……所有以上这些在创作上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徒有虚名,其实大粪的作家,其共同点,就是妒火中烧,醋性大发。对于同行,尤其比他强的同行,必视为仇雠,必不共戴天,必想尽办法灭了,才罢休的。

王允要将蔡中郎置之死地,不管谁来为之说项,算了吧,放了这个书呆子吧!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NO!

按说,王允和蔡邕,有着较多的共同经历,都为反过宦官干政而战斗过,都因为斗不倒阉竖而饱受陷害过,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间流浪过,都有一颗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应该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可是,一,两人性格上的差异:王允,较偏执,认死理,心胸狭隘;蔡邕,较豁达,不拘泥,思路开阔。二,王允,只有小圈子的来往,颇冷清;蔡邕则有过往密切的文人朋友,如桥玄,马日,王朗,卢植,曹操,很热闹。三,王允,“刚棱疾恶”,大概活得比较累;蔡邕,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这种多血质的性格,估计活得要比较轻松些……

但是,只要小灯泡开动对于大灯泡的那根嫉妒神经,王允就顾不得当年的交情了。

加之这个蔡邕,“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简直于学无所不逮的文化巨匠,是东汉时期一位全天候,拥有居高临下和绝对优势的大师。要知道,中国人长期生活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里,比较缺乏竞争精神,比较信奉平庸哲学,比较习惯你比我好不到哪块去,我也比你差不到哪里去的生存状态。这样,大家才能彼此彼此,相安无事。

而要维系这种均衡,谁也不能突出,不能越位,不能出列,不能各色,谁要比别人多干,多想,多得,多拥有,那就甭打算有好日子过。这就是一个平庸社会里敬奉的沙丁鱼罐头生存法则。在这个罐头里,不可能有大师,不允许出大师,然而,蔡中郎比大师还要大师一些,不拿他开刀问斩,还有谁?

董卓王允,一为武将,一为文臣,一为丘八,一为书生。按道理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蔡伯喈有一百个理由应当死在董卓手里,董也有过要杀蔡的意思。“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开始,蔡邕拒绝了,董卓威胁他:蔡先生,你要不来当我的官,“我力能族人”。什么叫“族”,就是满门抄斩,会杀得先生全家鸡犬不留的。他一下腿软了,雇了一辆牛车,慌不迭地从杞县赶往洛阳报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总算没误期限,到太师府报到。

蔡邕

“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中郎没想到,战兢兢地来了,居然,放手使用,颇受重视。这个杀人如毛的军阀,有时,还把蔡邕的话当话。“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宴,辄令邕鼓琴赞事”。对这位大师,表示出一个大老粗干部,对于知识的莫大尊敬和言听计从。

这倒显出粗人的可爱了。老实讲,外行领导内行,固然弊端多多,但似懂非懂而装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里手,门窍不通却非常敢想敢干,甚至敢于蛮干的半瓶醋的顶头上司,那好像麻烦更多。董卓,大老粗,知道自己知识不起来,但不装知识分子,既不到中关村买张假文凭,也不到外国什么野鸡大学混个假学位,更不捣腾一些洋垃圾到国内来装新左派,而是找一个现成的大知识分子,来装点他的门面。

屠夫董卓,作恶多端,罪该万死,在肚脐上插一支蜡烛,点天灯,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是,作为对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没有知识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尽显老粗本色,确是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为知遇之人,为这个坏蛋的结局,说几句纯系个人感念之语,也不至于要杀头弃市。他本可以不说,他要是聪明人的话,他要是了解王允那种寡妇心态的话,咽下这些话也不致憋死。但他,就是那个真性情,不设防的蔡邕,还是把不说也可的话,说了出来。没想到,“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

好!这下子被抓住了话把。“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日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积怨多年,妒仇嫉恨,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得以报复的机会。在狱中,可怜的大师只要求给他留条命,“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跑去对王允讲:“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奈失人望乎?”

这就更触动了王司徒那文人的嫉妒情结,你们越看重这位大师,我就偏要让他大师不成。古往今来的文字狱,杀文人者,必为帝王,这一点是对的;但操刀者,则常是文人同行,这一点也是不错的。他振振有词,“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受其讪议。”(以上均引自《后汉书》)

于是,我想起纪晓岚在《阅微革堂笔记·姑妄听之一》里的那则故事。

“季沧洲言:有狐居某氏书楼中数十年矣,为整理卷轴,驱除虫鼠,善藏弆者不及也。能与人语,而终不见其形。宾客宴集,或虚置一席,亦出相酬酢,词气恬雅,而谈言微中,往往倾其座人。

一日,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无理者罚,非所独畏者亦罚。有云畏讲学者,有云畏名士者,有云畏富人者,有去畏贵官者,有云畏善谀者,有云畏过谦者,有云畏礼法周密者,有云畏缄默慎重、欲言不言者……

最后问狐,则曰:‘吾畏狐。’众哗笑曰:‘人畏狐可也,君为同类,何所畏?’狐哂曰:‘天下惟同类可畏也。夫瓯、越之人,与奚、霫不争地;江海之人,与车马不争路。类不同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职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鸡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

这就明白蔡中郎的命运,为什么董卓不杀王允杀了。

狐尚畏狐,文人怎能不被同行背后插进的一刀,而呜呼哀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