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六月泉声

4.六月泉声

去上石,可乘南宁至凭祥的火车。有两趟,一趟是快车,早上8点发车,途经扶绥县、崇左市、宁明县三个大站,达凭祥,4个小时路程,设空调,票价30元。然后从火车站到汽车站,乘坐班车到上石镇。另一趟是慢车,早上11点58分发车,每十来分钟停一站,约5小时路程,无空调,票价15元。慢车可直接在上石镇停一站。

我一般都是坐慢车。慢车没那么赶。

坐慢车的人,大都是小城镇或农村的百姓。每到一个小站,总有一拨人下车,一拨人上车。他们出门,无非就是走亲戚,做买卖,或办事。有不少人总是带着很多的货物。有鸡或鸭,用竹篾织成的笼子或纸箱装着,大概是走亲戚用的;有农产品、日用品,用整个蛇皮袋装,或肩扛,或扁担挑,这大概是拿去贩卖的。上车时,车门高,也窄,他们就先把东西抛上车,然后人才跟着上车。有的甚至直接从车窗外塞进车内。上了车,又重新把东西挑起或扛起,去找位置坐。把东西安置好了,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当扇子扇凉。一边扇还一边喘大气。天气热,车厢里会有一阵阵的汗味。

车厢里人多,我一般都是到餐车里坐。但到餐车坐,必须要在那儿吃饭。一个肉菜,一碗饭,就得花20元。所以,到餐车的人并不多。因此清静,可以看看书。

我今天是第二次到上石住。到上石车站时,是下午4点40分。

这个时候,车站门口往往都停有六七辆拉客的三轮车。旅客一出车站,三轮车立即包围了上来,吆喝声顿起。客人多时,他们每一辆车都能拉上几个,赚上几块钱;人若少,有几辆拉不到客,就算是白跑了。

六月天,已经很闷热。在南宁,空气是很稠很浑的,夹有阳光的炙热、人流的拥挤、街道的吵闹,呼吸时似乎带进了一股浑浊的尘烟,多有不畅;坐着不动,皮肤也会渗出些汗来,不爽。但到了这里,就觉得呼吸很畅快,畅快里带有一种浑身通透的快意。风一阵一阵的抚过脸颊、手臂,凉凉的,清清的,纯纯的,让人满怀感激。

人总是生活在矛盾之中。城市热闹但不清爽,乡下清爽但不热闹。所以钱钟书就说了,围墙里的人想出来,围墙外的人想进去。但最终没有多少人能达到墙里墙外进出自如的境地。

到了镇上,我便下车,进市场买菜。

这一带的壮民,还保持着赶圩的习俗。按当地习惯,以农历为序,规定初几为一圩。有的地方每隔三天为一圩,有的地方隔五天或七天为一圩。每到圩日,远远近近的壮民便一大早就从家里赶来,有空着手的,有挑着鸡鸭或瓜果蔬菜的,聚集在圩亭里,进行买卖。大约十点多钟,圩亭内外,人如蚁集,噪声聒耳。赶集的人,多为上了年纪的主持家务的男女。多是三五一群的结伴而来。大人走在前,小孩碎步紧跟其后。平时,在城市里,已经很少见到有人穿壮服了,但在此时,倒是见到不少,均为黑裤蓝衫或黑裤黑衫。穿壮服者,又仅限于老人与小孩。见到邻村的熟人,就停下来,闲聊几句。小孩则另立一旁,手执大人衣角,怯生生的左顾右盼。片刻,才随各自散去。卖东西的,随便在圩亭里找一块空地,放下货物,蹲坐一旁,耐心等候;买东西的,已将圩亭转了个十回八回了。最后,货物出手了,油盐酱醋或者肥皂牙膏之类的日杂也买齐了,就在圩亭里的饮食摊里吃一碗粉,然后,肩挑的,手提的,就急急的赶回了,这圩日也就算散了。那时,大概只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

这圩亭最热闹的时候是农历正月十四和五月十四。每到这两天,壮民们就自发地来到圩亭,聚在一起唱山歌。年老的,互相对唱比赛,图个乐趣;年轻的则是利用对歌择偶。彼此中意了,就在日落西山的时候,成双成对的隐没在小镇周边的溪边、树林、庄稼地里,谈情说爱去了。那时,随便看过去,到处都可以看见一团团黏糊糊的黑影。

广西南部的壮族都有这样的习俗。

我这次来,没碰上圩日,所以市场里十分的冷清。圩亭边,才摆着十来个摊位。摊主多为女性,都是镇上的居民。卖的青菜,都是贩来的,并非亲自所种。我大概面生,一看也不是本地人,摊主们个个都怪怪地看着我。我在怪怪的目光注视下,买了些菜。

入到山里,已是五点多钟了。我远远的喊了一声“亚伯”,老伯就从厨房里出来:“噢,小严,来啦……”我将东西放进屋里,一看,见屋内地面已经被打平了。门角边放有一把木棒槌。

看样子老伯是花了不少工夫的。

我们就到屋门前坐。

此时,太阳已经被我们的那座山挡住了,山里阴凉起来。

我掏出烟,递给他,他接了。我拿出板凳给他让座,他不坐,却蹲下。两条腿就全埋进他的怀里,不见了。他的头顶很快就冒出一团乳白的烟雾。

乡下人喜欢蹲。很能蹲。

坐了一会儿,我说我去挑水煮饭菜吧,老伯就说不用不用,我接了山水,不用挑了。

老伯在他的门前蓄了一个水池,接住了山泉水。

原来,我的房间与老伯的房间之间,有一条小小的山沟槽。山上都是几十年的原始林,植被很好,下了雨,密集如织的草根、树根像海绵一样将雨水积集在地表里,然后慢慢渗透出来,汇到沟槽里成了泉。这一次,因为我来了,老伯就用砖块特意砌成了一个池,然后,用一根拇指粗的单竹,破开,打通关节,又合上,用小铁线绑紧,插进泉眼,成了一根水管,水便不断地从水管里流了出来。水池离我这也才有二十来米远。

老伯回到他的厨房煮饭,我则在门口炒菜。他的菜刀、油盐、饭桌一齐都搬到我门口来了。

老伯的饭锅是农村常用的那种铁鼎锅,锅底是尖的。里外皆黑,但煮出来的饭却是白的,且香。

我买的豆腐、豆芽和鸭蛋,是农家自制和自养的,炒起来,豆腐、豆芽的豆味特浓,鸭蛋特黄。

半个小时,一桌农家饭菜就弄好了。我们就露天吃。

先喝酒。

老伯每天都要喝酒。酒是镇上酒坊酿的米酒。度数不高,酒色混浊,一看就知道是纯正的自酿米酒。

老伯伸手拿酒杯时,我又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断小指。我很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不敢问。每一个人身上的任何一处伤疤,都是一个故事。有些故事也许是不堪回首的。

姑且留个悬念吧。

但聊着聊着,我渐渐就弄清了老伯的身世。

老伯的祖籍,是广东的三水。其祖父早年带着一家人出来做生意,来到上石,就安下家了。到了他的父亲,家业兴旺,成了上石镇的大地主。新中国成立后,地主家庭日子是不好过的,整天挨斗。他16岁那年,就因为有一天扛木头不太积极,晚上就被生产队拿去批斗了。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一般是很难嫁夫娶妻的。他性子倔,见一时难以成家,就狠下心终身不娶了。至今便是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但由此成了五保户,镇政府每月给予他30斤大米、40元的补助。前些年,他觉得在镇上住没意思,就独自搬上山上住了。种果养鸡,卖了钱补贴生活。在镇上,他还有一个妹妹,两个侄子。有一个弟弟,也像他一样,孤身一人,住在山上。就在我们这座山的西边,站在路边就可以看见他那间孤零零的屋子。

此外,他还有一个哥哥在桂林,一个姐姐在南宁。他哥哥出去工作以后,再也没回过一趟老家。

我忽然感到奇怪,天地之大,人口之广,我又为何偏偏就遇到这位老人呢?难道他也是早早就在山里专门等我吗?山和老人,与我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天黑了,我们点起了油灯。灯光如豆。路边的小路,偶有汽车、摩托车进出,车灯不时射进来,有些晃眼。夏天虫子多,见到灯光,就不断地扑到饭桌的油灯上。这些虫子,翅膀上沾满了粉末,扑打在灯罩上,粉末便星星点点的飘飞起来。我们就一边吃,一边用手赶虫子。有时虫子掉进菜汁里去,翅膀拍打几下,就不动了。我们用筷子挑出来,继续吃。

在城市,任何人断然接受不了这样的情形的。

但我一直都很习惯。在乡下,无论在哪,无论在什么条件下,我都能吃能睡。在城市文明的比照之下,乡下的生活无疑是简陋而艰苦的。但事实上又没有多少人能为改变乡下的艰苦和简陋做过什么。所以,我觉得没有理由产生嫌弃之心。

路边的灯光渐少,夜变得清净了许多。我听到了水池里流水的声音。

老伯说,在山里,空气好,睡一个小时,就可以抵得镇上的三个小时了。每天起来,他都是先煮一锅粥。这锅粥,就是他和鸡、鸭、猫共同的一整天的饭食了。然后再做一些工,到十一点左右才吃饭,实际就是早餐中餐一起吃了。大多时候没什么菜,几个辣椒,一碟青菜,也可以喝二两了。若是冬天,有时就懒得上饭桌,干脆蹲在火灶边,边烤火边吃。晚饭也是如此。夜里,没个去处,也没事干,就听收音机,听气候,听农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神仙不过如此。幸福与否,其实就是个人的自我感觉。

有一次,众弟子怂恿苏格拉底去逛热闹的集市,以为他一定会玩个痛快,而且满载而归。但回来之后,苏格拉底说,“我去那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我原来并不需要那么多东西。”我们平日里看到一些处境艰难的人,总以为他们十分可怜,极需要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其实不然,人最需要的东西不是物质,是精神。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幸福就是自足。

自足的精神,不是靠怜悯得来的。

十点多,我们散席了。不一会,老伯的房子里就传出了含糊不清的广播声。

有些酒兴。

我便拿出水桶到水池洗澡。将水桶接满水,用毛巾捧起水往身上泼。虽是六月,但水还是有些冰凉,却舒畅。很快就觉得山里的水与城里的水确实不一样。山水矿物质多,水质滑溜滑溜的。洗毕,皮肤感到极其光滑,通体清爽,精气顺畅。体内的疲劳,甚至血液里的杂质,似乎都可以一并**涤。

洗完了,我便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关水龙头。却摸不到开关,才明白这是山泉,根本就不用关。

回到屋里,躺在**,一直还听见水流的声音。

不知怎的,这水突然很令我在意。

我最初来时,只知道山里有水就行了。我在乎的只是我房子的大小、位置、结构和走向。也许每一个人都这样,无论到哪,最先关心的是水。因为水能解渴,能煮饭菜,能洗衣冲凉——这是人的生存的最基本条件。但几乎每个人对水的关切程度似乎仅限于此,再也没有更多的想象了。

事实上,水之于人,已经结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情缘。

水让人踏实。

我每次到水沟边洗涤,总有一种舒展的感觉。山野之水,取之不尽,使用时,没有城里那种因“节约”的概念而造成用水时的拘谨。水时时刻刻地流着,大大方方地流着,清清的,凉凉的。手和脚,一旦触到了水,一切都觉得静洁而舒坦。再仔细地听,水还会说话呢。只要有落差,有障碍,水的流动必然发出响声。响声从始至终似乎都是一致的,但你一用手触摸,不同的方位,不同的手势,水的声音自然就发生变化。它似乎在和你诉说,和你嬉戏、玩耍。它温柔,随和,但有时也很调皮。无意间它会溅到你的脸上,水珠的冰凉会突然让你受到一点小小的惊吓。它还会湿了你的衣裤,让你受冷,甚至导致发病,但你又不会产生任何的恼怒。它与人亲密,是不经意的,没有任何的约定。当哪一天突然断水了,人们才知道着急,才知道水是多么的重要。难怪古人有云:“宅之四周,如无溪流,当为池井,虑有火烛,无水救应……”,“井一为邻,邻二为朋,朋三为里……”,“物须臾不可断水,人须臾不可无井……”

古人说的是井,实则为水。人无论到哪,都得找水做伴。其实水就是家庭的成员,像牛呀马呀狗呀,只是它来了去,去了来,不留踪影,所以没人能记住它的模样。

水还是人的楷模。

老子《道德经》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其意为:最高尚的人应该像水那样。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它停留在众人所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接近于道。上善的人居住要像水那样安于卑下,存心要像水那样深沉,交友要像水那样相亲,言语要像水那样真诚,为政要像水那样有条有理,办事要像水那样无所不能,行为要像水那样待机而动。正因为他像水那样与万物无争,所以才没有烦恼。

此时的水,已通了人性。几千年前的老子早就知道,人从水里就可以悟出道来。

我十分庆幸我所在的那座山里竟然有两条山泉。它们应该就是这座山的血脉。山的血脉强劲、坚韧、从容,即便是在干旱季节,它也是不断地流,让山有了声音,让草木有了姿色,让泥土变得滋润,让人感到踏实。我想,这座山里要是少了山泉,就等于断了山的血脉。血脉不存,灵魂不在,这座山就活不了了。山不活,老伯也就不来了;老伯不来了,我也就到不了这儿了。水是一条生物链,能将人连在一起,将自然连在一起。

能在这样的自然中站成一道景色,那是水对我的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