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谨以此诗献给在扣林山英勇牺牲的一个年轻的战士诗人,我曾在阵地上,捧读过他浸血的诗稿。

由于你不只一次地扭断

死亡伸过来的坚决的手指,

由于扣林山上**霖的雨水

浸灭不了猫耳洞中的太阳和燧石;

所以,你偷偷写在干粮纸上的那些小诗

每个字,都插上了一双勇敢的神翼。

突然,你丢掉半截铅笔,

冲出猫耳洞,跃入你的机枪阵地:

枪声像扑翅的蝗虫飞来,一发照明弹,

让你看见食地兽凶残的牙齿。

立刻,你的子弹变成一头狮子的洪流,

狮子们愤怒的舌头啊,卷向哪里,

哪里就传来绝望的哭泣。

但是,在照明弹熄灭的那一刹那,

战士们生命的太阳也顿时被乌云遮翳。

等不及第二颗希望的星升上天空,

一朵朵年轻的玉簪花已经凋落于血地。

我们的诗人成了第九个牺牲者,

第九朵玉簪花啊,是谁把你培育?

你是南国农民的儿子,

父亲暴躁,母亲一个大字不识。

她只能用粗棉线纺出你的童年。

很少吃糖果,所以你不长龋齿。

你踏着苔藓和青草的小路上学,

柔韧的龙须草编成你的鞋子。

一个木瓜便是你甘美的午餐,

青藤舂成的粉,把你的天真吃腻。

但你从母亲的叹息中

听到岁月河流上曲折漂流的故事;

从父亲年年淬火的镰刀,你坚信

收获期终要到来,带着它的红叶。

说来奇怪,诗歌的神灵(她叫缪斯吗?)

她不去斗绝的花园寻觅心爱的花枝,

却沿着山羊在峭壁踏出的蹄印,

找到你作为她的弟子。

在地主大院改成的乡村中学里,

**不只一次冲越石灰剥落的泥墙。

在那里你建立自己的宫殿,

让春天的司阍,更早打开翠绿的门。

把你童年中养成的忧郁性格,

放到水仙花盛开的溪流中漂洗。

当你以优异的成绩准备报考大学,

茅屋中的喘息声却使你心灵颤栗。

多病的父亲已掌不稳犁耙,

妹妹尚小,母亲只有憔悴的眼泪。

尽管你也是颗嫩得滴水的青蚕豆,

依然不得不挑起家里沉重的担子。

在白发长者赞许的目光下,

在烟岚吐纳中,青山呼吸里,

黎明尖起耳朵,听着你打开门扉,

草鞋踏灭了昨夜残存的月色。

昨夜,你抵制了合欢树下歌声的**,

为的是有一小块时间献给缪斯。

唱山歌的乡村青年总是早熟的,

你却是这样迟钝,对那一位少女。

尽管乡村里多的是婚姻少的是爱情,

她却愿意依偎着你的胸脯汲取甜蜜。

但她微笑的花只能在你梦中开放,

你的感情被劳累折磨得冷如秋雨。

但是,当湄公河上空的秃鹫,

妄图把翅膀上的乌云抖落在中国南域。

你便毫不迟疑地穿上军装,

暴躁的父亲这次没有责骂儿子。

他尽量不让儿子瞧见他老寒腿的**,

咬着牙,稳步走向草籽花盛开的田里。

只是母亲呜咽地说:天啦,他才十七岁,

他的嘴唇上还没有生出软髭。

忧郁的战士也是勇敢的战士。

在西线,炮火冶炼出坚强的步履。

第一次战斗,你还不会使用机枪,

把它当成榔头向敌人的脑袋敲去。

一次攻占一个无名高地,

每分钟都凝成一部壮烈的历史。

进攻的道路变成血流的小溪,

主攻排只剩下两名勇士。

最后,七处负伤的排长扑向雷区,

用血肉之躯,打开一条道路让你冲刺。

你大叫一声跃上主峰,战壕里的敌军

尸体狼藉,活着的也只剩一个少女。

她的卡宾枪还来不及向你扫射,

你的刺刀已扎进她的身体。

当她披散秀发的头颅倒在你的面前,

你才发现她死亡的面容如此美丽。

顿时你惶恐地丢下手中的步枪,

把她轻轻放平在苦篙丛生的山地。

你忽然觉得自己有着可怕的残忍,

几颗泪珠,将阵地上烫人的硝烟滴湿。

当你回头看见血肉模糊的排长,

想着他住在傣家竹楼上新婚的妻子,

从此只能空伴夜色缠绕的象脚鼓,

爱情的月亮变成块冰藏在她的心里。

顿时愤怒的狂潮又在你心中掀起,

不!残忍的不是我,正是强盗们自己

他们践踏我们土地,仇视我们民族,

使多少香魂空守,边寨的百姓流离。

当天晚上,你就给家乡的少女写信,

狂热地说:我爱祖国!我爱你!

我爱祖国!我爱你!

我爱祖国!我爱你!

半天的战斗,走过生命中最崎岖的路。

从此你的目光深沉,像两只潭池。

撤退后,你们又收复了扣林山,

并且长驻这云缠雾绕的高地。

仿佛是雷神和雨神造就的一座高峰,

一年有九个月它浸在令人窒息的雾瘴里。

多少长夜,只能裹着雨衣站着睡觉,

山鸟也不能唤回那无法接近的梦寐;

更常常有那些披着夜色而至的强盗,

变成骷髅的花,开放在草丛里。

这一切都使你想起家乡的青山,

清清的泉水在温柔的雾中藏匿。

少女的山歌,在峰峦中缭绕,

爱情的梦在暮霭中把树丛寻觅。

但你不只一次放弃下山探亲的机会,

恳求留在山上和暴戾的死神对峙。

面对五百公尺外强盗的枪口,

你诗情的小牝犊扬起银蹄。

但你只能在废纸上写你的小诗,

而不敢奢望去买一本稿纸。

因为父亲做梦都想买的一头水牛,

妹妹欢度节日所企望的一件新衣,

全靠你每月少得可怜的一点津贴,

一分一分地攒起啊!

可是,当令人肠断的清明,

雨蒙蒙的山中响起杜鹃的哀啼。

你却慷慨地买一瓶烧酒,几包香烟,

携到鲜花簇拥的战友的墓地。

按我们中国最古老也是最庄严的风俗,

向这些永别了你的血性的男儿奠祭。

每一座坟头上洒几滴芳醪,

一支支点燃的香烟插进墓碑的缝隙。

直到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

你才蹒跚地、蹒跚地离开墓地。

你回到自己的猫耳洞中,

无尽的思念变成一只只白色的鸽子。

你将从墓地采回的一朵微末的春花,

寄给远方的姑娘,并附上两行絮语:

这是一颗烈士的灵魂,请你永久地

永久地珍藏它,珍藏祖国的荣誉。

可是,谁料到你刚寄走自己的情思,

还来不及蘸着南方的绿意再写一首小诗,

你诚挚而又英勇的灵魂,

竟也这么快地,这么快地

随着白鸽子飞去。

你面前躺倒十一名强盗的尸体,

但妄图捏碎太阳的死神也把你偷袭。

停止呼吸,但你没有闭上眼睛,

你要看清楚那带你而去的死亡,

究竟要飘向哪里。

它专横地要把你带进一丛荒草,

你却躲开它,向久别的故乡飞去。

重见到骑在急流上的独木桥,

重见到艳若朝霞的那一树相思;

重见到比父辈还要佝偻的那具木梨,

重见到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少女。

哎呀,那不是追荐亡灵的歌声吗?

为什么他们一再哭喊着我的名字?

难道我已死了吗?不!我没有死!

我只是飞升,去造访缪斯的幽居。

我比一般人获得了更高的生命,

我将用另一种语言为他们写诗。

遗憾的是,我再不能回到他们当中,

除非遥远的梦带给他们一只白鸽子。

苍老的父亲呀,我不能和您一起耕耘了,

衰弱的母亲啊,我再也不能侍奉您的朝夕。

啊,还有你啊姑娘,让更多的来不及

说出的爱,留在你水晶样的眼睛里。

让那朵微末的春花在你心上盛开吧,

爱它芬芳的人,该是你新的知己。

啊,亲人们,再不要哭泣吧,

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更加美丽。

因为缪斯正在用新的歌声将它祝福,

在那支歌里,我将升入最高一节音域。

1982.10初稿于昆明

1983.5改定于武汉

发表于《长江文艺》198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