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秋天

秋天,收获的季节。岁岁金秋,给人们带来多少欢欣和幸福,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

然而,闪光的碧玉也有瑕疵,秋天,也不是个个都是丰收的图画。在我心灵深处,就有那么一个秋天:灰暗、混乱、多雨、多灾……

一九七五年秋。

雨,赶在晚点的火车进站之前落开了。

这是一个山区小站。狭小的站台上,挤满了人。挑箩筐的,推自行车的,抬运家具的,担猪崽仔的,把一块小小的站台挤了个水泄不通。火车刚刚滑进站,还没有停稳,站台上候车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准备上车。

“————!”

车站上两个穿着蓝色铁路制服的工人,挥动着信号旗,起劲地吹着哨子,指挥上车的人不要靠近火车,以防发生意外。

急于上车的人没有理睬这些,仍然叫叫嚷嚷,向车厢边靠拢,一片乱哄哄的。

列车终于平安地停稳了。瞬间,一个个车门口蜂一般窜过来一大片人。竹筐、木桶、麻袋、皮箱、堆了一大堆,把车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列车员从人堆中挤到车门边,艰难地打开了车门,人们使劲挤将下来。我,痛苦地瞅了瞅这情景,也夹在下车的人们中,任潮水似的人流冲下车来。来到车门边,一眼看去,车站的建筑物上,悬挂着一幅大标语:“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修正主义的正点。”“革命”标语与这混乱场面形成对照,产生一种异样的气氛。

这时,老天爷抖威风了。黑沉沉的天幕上,闪过一道光鞭,“轰隆隆”劈下一个大炸雷。钢弹子般的粗大雨点,噼哩啪啦地抛了下来,打在水泥地板上,“梆梆”直响。掉在人的脑袋上,隐隐作痛。

上下车的人流更加慌乱了。下车的,面对着滂沱大雨,畏缩着不敢跳下车来。上车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总想早一点钻进车厢里去。叫声,骂声,孩子们的哭声,混成一片。

手握信号旗的车站工作人员,面对这慌乱的场面,极力维持着秩序。然而,没人听,没人理,他们终于败下阵来。哨子不吹了,旗子不摇了,无能为力地退让到了一边。

雨更大了,水泥地面上淌着水。雨点落在水面上,溅起一丛丛水花。风,沿山而来,在粗壮的雨柱里,卷起了白茫茫的水雾。雨幕中,那幅“革命”气味极浓的标语,格外刺目。我的心里,又陡地增加了一份重量。从这幅“社会主义的晚点”的漫画中,我看到了此次重返矿山,再干一把手,前进道路的艰难,肩上担子的份量!

我下车了,光着脑袋钻进了雨中。

“老岳!”

喊声似雷,话音又惊又喜。我转头一看,一股喜悦之情,钻心而出。呵,我笑了笑,道:“小海,是你!也坐的这趟车?”

“不。听说你调回来了,我想早点儿见到你。”

一把大布伞伸了过来,遮住了我的身子。伞布上的水,沿着布沿哗哗而下。我和小海肩靠肩,迈步前行。小伙子二十六、七岁,中等身材,英俊威武,是矿里有名的猛虎掘进队队长。几年没见面了,身子骨变得更结实了。

“我爹,可想你了。”小海说。

“呵,这闷老头身体还好?”

“硬朗。”

“脾气?”

“老样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

“一天到晚,还那么闷?”

“嘴巴闭得更紧了。”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风雨更大了。对面望龙山上白茫茫的雨雾席卷而来,树林里响起了尖锐的啸声。

“我们到候车室看看吧。说不定我爹在那里等你呢,他听到你将回矿的消息,天天来车站接你。今天……”

这闷老头子,真贴心呵!我的心不由得格登一跳,点了点头:“好。”

“嗯,嗯。”

这时,身后有人连连“嗯”了两下。多么熟悉的声音呵!我赶紧转过身去,果然,是他!是这一位贴心的闷老头。六十开外年纪了,腿脚还非常灵活,背微微驼着。松树皮似的脸上,终日平平静静的。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没有多少笑容和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一手撑着一把伞,一手握着一把伞。上身的对襟青布衫,几个扣子松开了,坦露出胸脯上健壮的肌肉来。刚接触他的人,觉得这个闷老头孤僻,感情不丰富。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了,才慢慢晓得,这个沉闷的老头,感情比谁都真挚、纯扑、深沉。

“爹,你什么时候见到老岳的?”小海问。

“他下车的时候。”

“你一直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走呀?”我问。

“嗯。”

他平平静静地点点头,取出腋下挟着的特意带来接我的油布雨伞,撑开,向我递过来。

我接过伞,感激地望了望这位闷老头,从小海的伞中“独立”出来,朝前走了。

不知不觉,我们走出了车站,来到了车站商店门前了。商店前面的坪地上,耸立着几排高高的白杨树。这时,在风雨中呼啦摇拽。公路上,许多低洼处积着一氹氹水。道旁水沟里,浊黄浊黄的水,卷着枯枝败叶,杂草垃圾,向前流去。

车站离矿上还有八里路。雨还是没有停,而且更加起劲了。

小海侧转脸来,说:“老岳,到商店去避避雨吧。我给矿里摇个电话,叫小车来接一下。”

“哈哈……”我笑了,“不要兴师动众了。前面不远的铁路边,不是有我们一个运输队吗?”

“去那?”

“对。不忙回矿部,先到那里去转悠转悠吧。”

“好。”

雨幕朦胧之中,我们三把雨伞,闪动着,前进了。

前面乱哄哄的,喊声叫声一片。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人朝公路边奔跑着,截住了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怎么回事?出了车祸?心头闪过一串问号。我们不禁加快脚步,急奔过去。

渐渐地近了,前面的“画面”清晰起来。只见闪闪雨幕里,被人群截住的吉普车,车门一侧的玻璃推开了,露出一张瘦瘦的、透出几分精明的雀斑脸庞。我自然认识他。他叫黄大邦。我到职后,他就是我的助手,矿党委副书记。此刻,透过那朦胧的雨帘,我看见他宽大的嘴巴,正长长地往外喷着烟雾,看来刚刚吸过一口烟。一对眯细的眼睛,望着呼涌前来的工人,脸皮子闪了闪,轻浮地笑着,和围上前来的工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拉下了车门玻璃,车子又隆隆起动了。

人越围越多,就是不给小车让道。这时,前面煤仓的电机车道上,抬过来一个人,走得急匆匆的。我们离那里还有数十步远,雨雾又大,风声又猛,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看样子好象在争吵。

“向医院摇个电话要辆救护车吧。”

我们渐渐走近些了,只见车上我那位助手老黄,冷冷地说。

“什么!等医院来车要拖延多少时间!”有人火了,大声质问。

“这车,有紧急任务。”

“什么任务?比救人还紧急?”一位姑娘瞪着眼睛冲上前去。

“我的铁英姑娘,这是岳书记亲自来电话要的车,限上午十时赶到干校接他来矿上任。”

“老岳?他回来了?”

“这是真的?”

“那太好了!”

风雨中,传来工人们七嘴八舌的叫嚷声。

“是呀!岳书记恢复原职,重新回矿担任一把手啦!我们要维护一个老干部的威信,不能拿他的话不当数呀!再说,康仁斌的政治情况大家是清楚的。全矿正在集中火力批判他。他这次负伤,有没有政治原因?为什么偏偏选在岳书记到职的时候?是不是向岳书记示威?我们得多问自己一个为什么呀!”

这一席话,就象在这群青年人面前喷出一股烟雾,使大伙眼前一时云雾腾腾。有人踌躇了。轰轰嚷嚷的人群一时寂静下来。老黄朝司机挥挥手,司机一脚踩响了油门。

“嘀!嘀!”

小车要开动了。

“慢!”突然,刚才那位拦车的铁英姑娘又挥出手来,再次拦住已经发动的小车。

“又怎么啦?”老黄那显透出精明、锐气的、略有雀斑的脸皮贴近了车窗玻璃。

“送伤员进医院。”姑娘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一步一步朝车边奔去。只见老黄从车窗探出头来,用手搔了搔前额,强压住心头的火气,颇有领导者的忍耐风度地对铁英说:“我的铁英同志,康仁斌的政治情况你应该了解。”

“我了解!”

“那……一个共青团员的立场?”

“现在我们是面对一个伤员,应该先讲讲人道主义!”

“不去接党委书记上任,却去送一个畏罪自杀未成的‘里通外国’的特务分子、反动技术权威上医院,这……”

“胡来!”抬着康仁斌的那个中年大汉,满腔怒火地接过话头。“别的我不了解。这畏罪自杀的帽子,硬是瞎扣!现在什么规章制度全‘革’掉了。他的腿就是这砸烂管、卡、压搞掉的!”

“大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畏罪自杀?为什么偏偏在全矿集中火力批判他的时候,他的腿被矿车压伤?为什么这事故不前不后,又偏偏发生在岳书记复职的时候?咹?”

康仁斌躺在那大汉的怀里,轻轻地、痛苦地叹息着,呻吟着。雨,没完没了,瓢泼似地往下洒。

小车又一次发动了。这时,工人们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车子团团围住。我们好不容易赶到了车前。断断续续听到的那些话,使我对眼前的事情知道了个大概。年近六十的康仁斌,鲜血染红了大半截裤腿,仍躺在大谢宽阔的怀里,在哗哗的暴雨中淋着,进不了小车的门。我的心如同钢刀绞动。正要说点什么,老黄又一次探出头来了,摊开双手,为难地说:“岳书记在电话里亲自交代,限小车十点钟前赶到。我是造反派,和他打过一段别扭的交道,如今成为他的助手,对他上任时的第一次招呼,我……作难呀!何况眼前负伤的人,又是一个复杂人物。弄不好,别人会……”

雨,箭头般地在眼前闪动。头顶上的油布伞,梆梆直响。我听着这些话,有如乱箭穿心。这是什么话?煽的什么风?我什么时候摇过电话?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一串串火辣辣的问号直冲脑际。此时此刻,我强忍着一切痛苦,强压住一切恼怒,气色平平静静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老黄,我已经来了。请用小车送老康去医院。”

“轰——!”

天宇间闪过一道光鞭,一声沉雷劈头而下,大地颤抖起来。隆隆的雷声中,闪闪的雨幕里,我看到了朝我射过来的一双双亲切的目光。人群间,很快让出一条路来,我匆匆来到了康仁斌面前,高高举起自己的大油布伞,为大谢、为老康,遮住劈头盖脑压下来的风雨。

“老书记。”

老黄十分利索地跳下车,热情地向我伸出手来。

“唔,唔。”我握了握他的手。继而又侧转身子,掀开盖在康仁斌头上的胶布雨衣帽,轻轻地喊:

“老康!老康!”

康仁斌脸色苍白,嘴唇乌黑,双目紧闭。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好久好久没有刮了,长长地刺了出来。银白色的头发,全被雨水打湿了。额角上,划破了一道血口,鲜血伴着雨水,顺着耳根流淌下来。嗓子眼里,痛苦地轻微地呻吟着。好一阵,他才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那发黄的一对眼球动了动,眼皮很快又闭合了。脸色寡白、清淡、毫无表情。口里,继续冷冷地、痛苦地哼着。

“快送医院。”

我一把将小车车门拉开。大谢把瘦小身子的康仁斌送到了车上。四周的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十分肃穆。一股股火辣辣的感情,在每个人的心窝子里涌动。一双双眼神,严肃而又庄重。精明的老黄,灵机一变,弯身钻进了小车,朝我笑笑说:“我送老康去医院。你先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吧,我马上回来。”说完,一把关合了车门。这时,雨点儿,小了些,还是不停不息地往人们的身上飘落。

小车开动了。速度越来越快。我望着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的小车,心头翻波滚浪,飞溅出一丛丛不平的浪花……

记忆的波涛,把我推到了那动乱的年代。

几天阴雨,一夜秋风,我靠边了,进了“牛棚”。

第三天,“牛棚”里又投进来一个人。是他——机电工程师康仁斌。这间靠厕所边的、过去堆放煤灰的小黑房子里,铺起了两堆稻草,两卷铺盖。他话语不多,每天从早到晚,伏在给我们写检查用的、断了一只腿的破桌前,往一个小本本上写着、划着。我猜想他在写着检讨,交代“罪行”什么的,没有去“干扰”他。只是,他间或撂下笔来,没头没尾和我说一句什么:“老岳,按我们的规划,明年该是产量翻番了。”有时,他长叹一口气,来一句:“这运输系统不改造怎么得了呵,要拖翻番的后腿!”或者,撂下笔后,摘下老花镜,撩起衣角抹着镜片,若有所思的盯着地下,长久、长久地……

这天下午六时,门开了。几个臂挂红袖章,长得很标志的年轻人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两顶纸糊的、古装戏曲中达官贵人戴的、十分别致的乌纱帽,给我和康仁斌一人一顶。然后宣读了“勒令”,限我们几点钟到什么组织接受批判。我看了看这些“桂冠”,又有了翻新,“进步”多了,“艺术”多了。我的那顶上,标明“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康仁斌的那顶,则是写的“美国特务”。我的是当时各级领导人统一的“商标”,没有什么特色。康仁斌的,则颇有“特点”。自然,这“美国特务”的来由,是因为他曾经留学美国。他是一九五二年,怀着一腔爱国热忱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这些年来,他为我们矿山的建设,做出过重大的贡献。

猛地,耳边滚过一阵轻蔑的笑声,使我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挂红袖章的矮个子小伙,指着放在破木桌上的那对帽子,问老康:

“怎么样?这帽子,满意吗?”

康仁斌没有作声,好象根本没有听到对方的话。在当时那特殊的年月里,沉默,是反抗的特殊手段。他看到康仁斌没有吭声,又把脸扭向我:“怎么样?咹?”

我笑了:“满意,挺漂亮!”

“混蛋!死不老实!”年轻人“唰”地沉下脸来,大声斥责。

晚上十二时,我们才拖着两条发麻的腿,回到黑屋子里的草铺上。腰又酸又痛,腿又麻又辣,身子弯不下去了。康仁斌进屋以后,没有往铺上倒,而又伏到了那条破木桌上,借窗外水泥电杆上挂着的“小太阳灯”射进来的光亮,翻开了他的小本本。

“怎么,还要整理批判会上的‘罪行’记录?”

他埋着头,吃力地在看着什么,没有回答我的话。刚才,在批判我们的会场上,他站在台上,手里还捏着这个本本,毕恭毕敬地记录着别人的批判发言。我想,这老头子真是穷认真呵!如今,他又不顾在台上站了多半宿的劳累,在翻看他的记录了。

“躺下休息算了吧?”我又一次催他。

他还是没有动。手,不时理理自己的鬓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我没有再理他了,一头钻进了被窝,很快入睡了。突然,我被他摇了醒来。

“好了!好了!”

话语中,那惊喜之情,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时闹不明白出了什么喜事,忙问:“什么呀?”

“那规划。”

“规划?”

“一九六四年,你带领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制订的全矿学大庆的规划。”

睡意全消了。我醒了,真正地醒了。这老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心里装的是什么?是全矿学大庆的规划。不用问了,这些天,他在写着画着什么?批判会上,他“记录”的又是什么?我激动地坐了起来,要过了他的小本本。借窗外射来的一束路灯光,我把本本翻了开来。

他凑到了我的身前。心里兴奋,话也多了:

规划中,明年我们将实现矿井产量翻番,产量要翻番,运输系统非改革不可!你看,这是我设计的自动化运输线的初步方案,还很不完善……国家要很快富强起来才好。没有经济实力,受人欺负呵……”

我强烈地感觉到,一颗心在我前面那个瘦小个子的胸膛里兴奋地跳着。这是一颗正直的心,一颗爱国的心!悬挂在水泥电杆上的路灯的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投在黑色墙壁上,照亮了那顶“美国特务”的帽子。顷刻间,我的心,刀绞似地痛。

黎明时分,一个“父子战斗队”赶在那“老造反”黄大邦领头的、威震全矿的“红色风暴”之前,把我们带出去“批判”了。这“父”,就是老闷头,这“子”,就是小海。全战斗队只有他们父子两个成员。绕过一道山梁,他们把我们带进了一间小茅棚里。进屋后,父子俩变戏法似地把一大瓷钵热腾腾的鸡肉,端放在我们面前。诱人的香气,装满了整个茅房。

这是我们经历的另一种“批判”……动乱的岁月,多事之秋,多么特殊而又有趣的生活呵!

两年,我和康仁斌同宿一舍,形影不离,还有什么别的环境比这使我们相互更为深切的了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使我看清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心!他为了祖国早日强大,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心里装的是什么?个人的安危?不是!是祖国的前途!那些日子里,他想的,做的,一件件,一点点,深深埋在我的心里。我默默地想:将来如果自己重跨战马,一定要尽全力帮助他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就在矿革命委员会诞生不久,我们分手了。我进了五七干校。他,怀着满腔热血,向矿革委交出了自己在“牛棚”里弄出来的“自动化运输线”的设计,谁知这事竟惹来了弥天大祸。说他为“旧党委”翻案,为旧党委制订的规划招魂!搞自动化,是腐蚀工人阶级,是促使人们怕苦、变修,是要自动化,不要革命化。大轰大闹地批判了一通之后,把他下放到运输队,交群众监督劳动。前些日子,一位老革命家受党和毛主席的委托,出来主持党中央的日常工作,全国各条战线开始“活”起来了,他受到鼓舞,再一次向矿党委提交了经过他补充的“自动化运输线”的设计,哪知,又一大棒当头打来,说他闹翻案。全矿集中火力对他进行批判。一颗正直的心,再一次遭受野蛮的**……

分别六年了。六年,二千多个日日夜夜,默默地在我们的身边过去了。老康呵,这六年你是怎么过来的?经受了多少风雨?忍受了多少痛苦?今天,我回来了,我们在这样的场合下会见,真叫人揪心抓肺般地痛呵!

什么时候,雨停了,风也住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奔走在公路上。有时踩在水氹里,有时踏在烂泥上。一颗心,还浸泡在难忘的往事之中。

“老岳。”

小海喊我。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矿部。小海明亮的眼睛,望了望我,问:“是不是先去办公楼?”

我还没有开口,身后又传来两声“嗯,嗯”。我敏感地转过身来,看着老闷头。老闷头嘴皮子动了动,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接班去了。你也跟我到锅炉房瞧瞧去吧。”

“好呵!”

我一口应承下来。

和老闷头缓步走着。走一程,“闷”一路,没有多少话。

年轻的锅炉工下班走了,老闷头接过了铲煤的大锹。他当班了。锅炉房里,没有凳子,靠墙壁倒放着两条废坑木,算是招待贵客的坐椅了。我和小海在坑木上一屁股坐下来。老闷头一把打开了炉门。刚刚添过新煤,呼呼的烈焰,在炉膛内窜动。他偏头看了看,脸部平平静静的,又一把将炉门关上了。接着,他扬起通火钩,在炉子底下通了几下,炉火燃得更旺了。

他坐到我们的“长凳”上来了。很快,动作熟练地卷起了一根“喇叭筒”,递给我。然后,又给自己卷了一根。这才掏出打火机,“咔嚓”一下,把一团火苗送到我的脸前,我赶紧将头凑近前去,吸燃了烟。这一切动作,全是在无声中完成的。我知道,这老闷头也有不“闷”的时候,只是时候还没有到。我耐心地等着他把心里的话掏出来。

一支烟吸完,他又忙开了,扬起扒子,把炉膛里掉落下来的炉碴和煤灰,扒进一担大箢箕内,我赶紧跑过去,抓起扁担,把炉灰担起来,倒到外面的灰推上去。老闷头没有拦阻,自己摸了把小铁扒子,跟在我的身后,走到了灰堆前。

我刚把炉灰倒掉,他蹲下身去,扬起小扒,扒着,找着,把一颗一颗还没有完全燃尽的煤碴,捡到竹筐里。

“爹,这么小丁点残碴儿也捡?”小海也走过来了。

老闷头没有马上回答儿子的话,继续捡他的煤碴碴。半天,才“嗯”了一下,停了一会,才又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我们是挖煤人呵,挖煤人要看得起煤!”

“真是惜煤如金。”

小海喃喃着,也弯下腰捡起煤碴来了。对面的老闷头,摇了摇头,好象要说话,一时却又没说出声来。

我明白了,老人的心里还有话呵。过一会,他还会有“闷雷”打。果然,他捡了几粒煤碴碴到手里,直起腰来,叹息一声,道:

“看到这没有燃尽的煤碴儿,我心里痛呀!”

“爹?”小海不明白父亲的话,瞪着大眼不解地望着老人。我,一时也给他的迷魂阵摆弄胡涂了。

“锅炉工,就是要想法子让每一粒煤都烧光,燃尽,发出全部的热来!”

好一个“闷雷”,多有哲理呵!我的心不禁一格登,沉思地望着老人手里的一粒粒煤碴。这时,老人提着捡出来的煤碴碴,回到了锅炉前。他一把打开了钢铁炉门,把刚刚捡来的一铲煤碴儿,“呼”地投进了炉膛。本来就没有燃尽、蕴藏光热的煤碴,一到火堆上,“丝”地浑身着起火来,呼啦啦地跳动着耀眼的火苗……

我看着火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海也不解地望着父亲。

“要惜人胜惜金呵!”老闷头又打了一个闷雷。

我的心又不由地一格登。火焰,在眼前直扑腾。都说这老头儿“闷”,言语少。不呵!他的语言是那样形象、生动!感情是那样实在、深沉和真挚!我一颗心,沉浸在深深地激动之中。

老闷头又把一铲煤碴儿投进了炉膛。炉火更旺了。火苗儿扑啦啦地直往上窜。此刻,我仿佛看到锅炉水箱里的水沸腾着,化成蒸气送到需要的地方……霎时,几朵火花在我的心头喷溅开来,一个朴实而闪光的道理在心里涌现。不是吗?社会主义就是一座大锅炉,每个人就是一块煤。党的负责干部,就是锅炉工,就是烧火人!不能让每一块煤为人民发出全部的光和热,就是自己严重的失职!此刻,我赴任途中的一幕幕难忘的、痛心的情景又浮现眼前,康仁斌苍白的脸、流血的腿、发黄的小本本一齐飞上脑际。顿时,我的心,象被开水烫着似的难受。

老闷头还在往炉膛里投煤。眼看,竹筐里最后一点煤碴也要掺合在好煤里投到炉膛里去了。我的眼皮忽地跳动了一下,连忙扑上前去:

“等等!”

老人放下煤铲,伸直腰来。

我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小手帕,把手帕铺在地上,用手捧了一捧煤碴儿,包在手帕里。

“包这……”很有心计的小海,这时也被我的举动弄迷胡了,怔怔地望着我。

“老闷头,谢谢您!”我激动地说。

“老岳!”老闷头兴奋地闪动着满脸的皱纹,眼眶湿润了,一只粗壮的手向我伸过来,“你明白我打的闷雷了?”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晃了又晃。

“你准备请诸葛亮出山?”

我点点头:“我这就去医院,好好地听听他的意见。准备立即组织‘自动化运输线’的会战,并且请老康参加领导这场大会战!”情绪激动,我的话说得特快。小海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紧紧地靠到了我的身前。我朝他摆摆手,说:“请你去告诉一下党委办公室,要他们通知全体党委委员,今天晚上开会,会上我要让这包煤碴发言!”

“你……老岳!”

一行热泪,沿着老闷头松树皮似的脸腮上滚落下来。

这时,天宇间轰隆隆滚过一排沉雷。停了一会的雨,又哗啦啦地落开了。我赶忙撑开老闷头给我的伞,离开锅炉房,钻进了风雨中,朝着通往医院的大道走去。

一路上,秋风秋雨不住。然而,我的心里是热乎的,脚步是坚定的!

一九七九年九月 洪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