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桃江

雨,慢慢地停了。空中浓厚的云团,还在卷动着。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一个春日。桃江涨水了,黄浊的江面上,浪峰叠叠。江堤上,桃江大队队长李桂生,扛着一把阔口锄头,匆匆地走着。下了江堤,他抬头一看天色,心里不禁有点吃紧。西天角上,乌云越聚越厚。看来,小雨刚刚停住,大雨又要来临。他望了一下,没有久停,放快脚步进村了。

这两天来,一些事情使这位年轻的队长心里很烦躁。村子里风风雨雨,说什么他的脚跟不稳,阶级不分,和地主的女儿勾勾搭搭,闹着要结婚啦!这次队委会改选,要请他靠靠边了,让副队长张乾四来顶他的角。对于自己当不当队长,他没有去想,而对于谁来当队长,他却反复琢磨过。老张,是个忠厚人,出身贫苦,又是作田的老里手,生产上也满积极。就是脑子里少点原则性,见人一脸笑,尽当和事佬。在队委会上,大伙多次帮助过他。每回,他都是张开嘴巴,笑笑了事……

扯起桂生的婚事,倒也有点根由。他不满十八岁去当兵,在部队干了八年。第五年上,他请假回家探亲,登门给他做介绍的,走一个来一个。母亲巴不得要儿子早点定下这门大事,便乐滋滋地接待这些热心的介绍人。而桂生呢?却一一谢绝。三年前,复员回乡,按理该办办这桩事了。桂生娘左催右促,桂生总是不大理睬。这叫他娘好生着急。一个多月前,桂生领着一班青年民兵,在几个大队合修的洪界山水库工地劳动。一天傍黑,他屋里突然来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说她是水库工地的赤脚医生,到公社卫生院去取药,桂生托她顺路到家里带床被子去,他晚上要在工地上守夜。桂生娘检拾好儿子的铺盖交把那妹子,站在门口望着妹子的身影直笑。事也凑巧,几天以后,副队长张乾四笑咪咪地进门做介绍来了,说的正是那个妹子。她名叫吴秋芬,家里地主成份。桂生娘听说是地主出身,先是迟疑了一下,后来打听到那妹子表现很好,还是个共青团员,便也就应下了这桩事。张乾四又找桂生讲了两回,桂生总是含笑不语。张乾四想:年轻人嘛,这样的事总是有点怕丑的。便还是热心地帮着这个忙。哪知,这事刚刚提起,村子里陡地刮起一股风:李队长和地主攀亲啦!……

“轰”的一声闷雷,把李桂生从沉思中惊醒来。一抬头,对面山坡上,白雾茫茫,一场大雨来了。他加快步子,跨进了屋。刚落坐,娘便端出来一盆热水,脸上笑盈盈的,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怎么这阵才回?快洗脚吧。”

桂生没吭声,起身把胶鞋提出来,便坐下洗起脚来。

“桂生,你晓得了不?”

“什么?”

娘没有马上回答,却走到门外,朝屋对面的石板大路上张望着,自言自语地叨咕:“怎么还不见来?未必要在那里歇一夜?”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说:“乾四接人去啦!”

“我不谈这些事!”桂生回答得很干脆。

“你、你……你要打一世的光棍?”

这一下,桂生的脸憋得通红了。心头一热,不知如何对娘说。他觉得,这两天村里气氛蛮不对,看来,事情挺复杂,不能说没有坏人插手。他特意登门拜访了几位老贫农,和他们一道打打商量,分析了情况。大家都有所警惕。几天来,没有发现什么大的疑点。只是那个“奸脸笑”,却有点特别。他那干瘦干瘦的脸皮皮上,“笑纹”密了,嘴巴上的“甜话”也多了。这不能不引起桂生的注意。这个“奸脸笑”,在旧社会是个流氓无产者。凭着一张油滑的嘴巴,每逢大户家的红白喜事,他上门捧场、拍马,说尽肉麻的好话,赚来满嘴的酒肉。没有一点穷人的骨气。解放了,他见风使舵,斗地主,分田地,硬是蛮积极。他还想死了入党做“官”,但党却不请他进门,“官”也没有捞到。他走另一条路了。贩卖国家统购统销物质,开设地下工厂。自然,此路不通!不久,群众揭发了他的鬼把戏,公社党委封查了他的黑工厂。他恨呀,恨得要咬干部们三口肉。一九六六年,**开始了。起初,他有些害怕,贼头贼脑观察动静。慢慢地,上海刮来了夺权之风,他感到自己的出头之日来了,便挥戈上阵,“造反”了。很快,那个他为之奋斗多年想达到而未达到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上任不久,他的两个儿子突然同时失踪。他逢人诉苦,说小子们没良心,老子骂了他们几句,就连爹娘都不要了,弃家逃跑了。然而,明眼人心里有数,那是去张罗他们那个早几年被群众砸碎了的摊摊去了。好景不长,一九七三年,被他们打倒了的公社老书记,回来了,复职了,“奸脸笑”爷崽们开的地下红砖厂被查出来了。“奸脸笑”受到了群众的批判,靠了边,复员军人李桂生当选为大队长。这,他会甘心吗?昨天下午,住在“奸脸笑”对面的老贫农四阿公找到他,说“奸脸笑”鬼头鬼脑串一些后进社员家的门……掌握了“奸脸笑”的这些行踪,李桂生倒显得踏实了许多。他在心里说:你跳吧,我正等着呢!然而这时,他感到三、五句话和娘讲不清。更何况,娘哪里晓得,儿子内心的“保密箱”里,还有一个暂时还不愿对娘公开的“秘密”呀!

一会,桂生吃完饭,放下碗,进里屋取了把伞,拔腿就往门外跨。娘忙追上来,喊:

“上哪去?上哪去?”

“有事!”

“哎哟哟,哎哟哟!鬼崽崽,屋里也有事呵!等会人家来了,唉!……转来,快转来!”桂生娘急得直跺脚。

回答她的,只有儿子那双大脚板踩在石板路上的“咚咚”脚步声,和高空云层深处隐隐约约的闷雷声。

桂生娘站在门口,直望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发愣。

外面风大了,远处雷声滚滚。

天上,乌云越压越低,空中,雨箭愈来愈粗了。猛烈的山风,摇歪了粗壮的雨柱,卷起茫茫的水雾,在雨幕里漫山遍野地飘动着。李桂生斜打着塑料雨伞,顶风冒雨,在村前的石板大路上急步走着。

经过左思右想,他觉得非过河去找在斑竹寨大队蹲点的公社党委老书记扯扯不可了。

沿着石板大路,穿过一片田垅,他爬上了江堤,来到了桃江渡口。渡船上已经站了好些人,正要离岸过江了。李桂生一阵飞脚,赶上了趟。

河水涨得更猛了。小小的渡船,在浪山波谷中颠簸着。耳边,风呼呼尖叫;面前,雨刷刷地泼下来。李桂生的一双大腿,象铁柱子般地立在船头上,任凭渡船怎么在江水中跳动,他一晃也不晃。

此刻,这个小伙子的心里,也真象面前的江水一样,多么不平静!望着眼前这风雨中的桃江,不由得联想起村子里那种风声雨声。为什么偏偏在改选队委会的前夕,会窜出来这么一股风?他们想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老实说,和她在水库工地三个月共同战斗的生活,自己纯洁无暇的心胸间,涌起了一股对她的难言的感情。和她在一起挑土,感到浑身格外有劲;和她在一起打夯,感到夯歌特别动听。看得出,对方也特别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干活。难道说,这就是恋爱了?他在心里悄悄问自己。然而,当他得知对方家庭成份是地主时,一下愣住了。有时,他又很不服气地批驳那种盛行一时的理论。时代变了,历史前进了,而一个阶级的成员却永世不变。这是什么样的理论?一个人适不适合当队长,不看他是不是把一个队的工作搞上去了,不看他有没有当队长的才干。却要特别考究他将和谁结婚。这真是天大的笑话!然而,眼下的现实却又是这样的无情……唉!他痛苦,他窝火。对方呢?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爱情的火焰在胸间燃烧,却强把这火焰压下。她怕自己所爱的人受连累。奇怪的是,而今,居然有人想利用这件事闹腾一番。在这场斗争中,副队长老张,这个碰到生人嘴巴撬都撬不开的人,竟热心地给自己做起介绍来。难道张乾四还会和“奸脸笑”有什么来往?“不会的!”这个念头一涌上心头,他自己很快就否定了。他做长工出身,是个在苦水里泡了二十多年的忠厚人。村子里的大人细伢,当着背着都唤他“糯米团”,他也总是笑着直点脑壳。那么,为什么会……唉,应该向组织上公开自己的秘密,找老书记好好扯一扯去。

一阵嘻闹声,船靠岸了。

“桂生!”

李桂生正要跳上岸去,猛地听到岸上有人叫他。抬头看,不是别个,正是副队长张乾四。他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妹子,梳两根小辫,着一身蓝卡叽衣服。胶鞋里,露出碎花点子的尼龙袜子来。那葵盘似的圆脸蛋儿,微微胀红了。头低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奔腾的江水。

李桂生当然认得她!

事情来得太突然,这位年轻的队长一下傻了眼,他想见到她,这时候却又怕见到她。踏实了的心,忽又咚咚地跳起来了。他一时进退两难。

“小吴给人看病去了,来晚一脚啦,害你来接。”张乾四老实地笑笑,说。

“轰!”

又是一个大炸雷。雷声里,雨点下得更密了。李桂生呆呆地立着,望着茫茫的雨空。云层更低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小伙子此刻的内心世界,矛盾极了!是去斑竹寨找老书记?还是同秋芬回家去?渡船靠岸片刻了,逼着他立刻作出决定。对!回家!既然敌人已经摆开阵势了,我应该将计就计,勇敢迎战,主动冲锋!他望着浪涛澎湃的桃江,坚定了斗争的决心。

“你别下来了,我们就上船啦!”

张乾四上了船,那妹子轻盈地一跃,稳稳当当地立到了船上。

“桂生。”

上船后,吴秋芬很不自然地喊他,声音低得很。然而,哪怕声音再低,李桂生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点点头,笑笑,毅然留在船上。

天色晚了,过河的人不多。渡船装着他们三个人,便离岸了。

船一离岸,奔腾的浊浪,撞在船身上,溅开一串串黄色的浪花。三把雨伞,撑在中间,挡着逞狂的暴雨。两个年轻人,进入了难堪的窘境,不敢对望,也找不出他们自己认为恰当的话来交谈。本来,秋芬是一个活泼、大方的姑娘,这又不是他们的头一回相会。可是此刻在这种场合,她浑身的本事使不出来了。五十岁擦边的张乾四,望望桂生,又看看秋芬,也不晓得这时候该说几句什么话好。

耳边,只有风声在吼;脚下,只有浪涛在涌!

“也难怪。我那阵娶你婶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怕丑呀!拜堂时,我的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张乾四突然记起他娶堂客的情景来。不知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还是想介绍点经验。但是,这几句话,把年轻人的脸说得更热了。只有摆渡的老汉笑了:

“如今,世道不同啰!”

“是嘛,不该怕丑啦!”张乾四说,“做介绍,我可是打肿脸充胖子,连不里手,全靠你们去‘自由’啰!”

一个巨浪滚来,渡船猛地一颠,三把伞同时往一边偏,雨水洒了张乾四一身。这时,李桂生的心就象脚下的渡船一样,一下抛起老高,一下又落了下来。目光,望着老书记蹲点的斑竹寨,在默着神。他决心一方面和秋芬明确关系,用实际行动抨击眼下盛行的“血统论”,一方面摸清情况,给妄图利用这件事进行破坏的坏蛋以狠狠的打击。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渐渐平静了,大大方方地朝秋芬笑笑,望着茫茫的雨空,感慨地说:

“阶级斗争,复杂呵!”

短短一句话,在秋芬的心里激起了复杂的浪花。她憋了一阵,低低地冒出一句:“我的家庭成份不好,地主。”

“党的政策讲得明明白白。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对啰,如今主要看表现。”张乾四忍不住插嘴,“你表现蛮好的,还是团员。”

“当然,”李桂生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思想改造的任务是艰巨一些,应该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

夜幕渐渐扯开了。暮色里,沿江两岸村庄里的灯火亮了。一时,谁也没有开口,船上的气氛又沉闷了。

“前一响,都说我这个副队长该撤职哩!”张乾四搔着脑壳,憋出一句话来。

“什么?”李桂生的心敏锐地一动。

“说我太不关心队长了,我想也是……”

“哪些人这么说?”

“问这么清白做什么啰!”

“老张,你的脑壳里可要多一点东西呵!”李桂生说着,望着奔腾的江水,轻蔑地笑笑,心里说:“毒呀,把我们这位老实巴拉的副队长也挑动了!”

张乾四闭紧嘴巴,不开声了。

浪推着船,船追着浪……

天黑尽了,桂生娘依倚在门槛边发呆。老人的心里,矛盾呵矛盾!她既恨儿子太犟,不听话。又担心乾四把妹子接来以后,儿子不露面,场面怎么收拾!现在,事情是这样地意外,桂生和一个妹子有讲有笑地走来了。细一看,这妹子竟是自己盼望中的秋芬。老人真是喜饱了,忙迎上去,笑了笑说:“秋芬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进村以后,张乾四看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自己夹在中间,反而影响人家“自由”,他借口回家有事,溜开了。

这时,娘泡好了茶,李桂生忙动手端一杯热腾腾的香茶递给秋芬。

娘咧嘴笑着,心里真甜。赶忙端来一盘刚炒的花生、一碟喷香的黄豆,放到火桌上:

“秋芬,吃花生、豆子。”

“自己动手啰。”桂生说。

“你也吃呀!”秋芬也活跃些了。

见年轻人谈起话来,娘知趣地走开了。外面,风小了,雨也好象停了。

“这件事,在你心里好久了?”桂生抛了一粒豆子到嘴里,这样问秋芬。

“心里?”

“嗯。”

姑娘的脸发热了,一时没有答话。桂生也显得不自然了,努力挣扎着从窘境中跳出来。他拐一个弯说:“老张给你提了多久了?”

“给你呢?”秋芬低声反问。

“给我,怕有二十多天了。”

“给我也差不多。”

“除了老张,还有……”桂生本想说:“还有别的人找你提过么?”转念一想,觉得太直,话到嘴边又拐了弯:“还有别的人晓得吗?”

“风一样,好多人晓得啦。”

“是咧!”娘什么时候走过来了,她接过话头说,“我们村里也是,来问信的,道喜的,走个不断。还有人送了礼。”

说着,桂生娘忙从窗台上取一包东西,走到桂生身前:“‘奸脸笑’也来讨好了,送了对提花枕巾。我不收,他硬要我放下。我想,也好,等你回来,交给你,好好分析分析。”

“他说了什么吗?”

“他嘻笑着连连道喜,又气愤地嘟噜着:桂生队长这样的喜事,有人就是要捣乱。说什么娶地主女儿,立场哪里去了?呸!这是胡闹嘛,如今解放都二十多年了,还死瞅着一个死板板的家庭成份……”

“哈哈……”桂生开怀地笑了。

“你笑什么?”桂生娘不解地问。

“好戏!这是一出好戏!”

娘更胡涂了。

“好吧,送礼上门,收下!”

“收下?”老人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对!收下。”李桂生说到这里,侧转脸去,望着秋芬,“你看呢?”

“我?”

“对!你。”

“我、我、我们……”口齿伶俐的吴秋芬,此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了。

“你是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明确吗?”

姑娘怯怯地望望桂生,点点头:

“我害怕……”

“害怕什么?”桂生紧紧追问。

“我出身不好,怕……”

“怕影响我,当不到队长?这个队长我当不当,没有什么。可是,贫下中农的权力,我们一点也不能让给那些对社会主义心怀敌意的人。现在,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我怎么样?”桂生说完,鼓起勇气望着对方。

“你好、好。”姑娘红润的脸腮上又添了一片红云。额角上微微渗出了汗珠。

“我也觉得你好。”桂生把自己的心十分坦率地掏给了姑娘。“现在,有人想利用我们这件事,把贫下中农交给我的权力夺过去。在队委会改选之前,用极左的口号蒙蔽一些同志,掀起一股歪风。我想,来个将计就计,把我们的事向社员群众公开,请大家讨论讨论,看我们的婚事合适不合适,当众戳破他们的阴谋……”

“这……”

“这什么?”

“怕有人会说你阶级立场不稳。”

“什么?难道你承认你是地主阶级?”

“我?”秋芬一下站了起来,小辫子一甩,说:“我是一个共青团员,我背叛地主阶级家庭,坚决跟党走!”

“……”

隔壁屋里,娘一边替儿子补着衣服,一边尖起耳朵听着这对年轻人的谈话,心里又甜又辣,她暗暗担心着这场奇怪的讨论会是什么结局呢!

突然,门“砰”地一响,走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倌。

“四阿公!”李桂生惊喜地喊。

“桂生,跟我去走一趟。”老人没进屋,拖着李桂生就往风雨中走。

刚出门,就碰上张乾四迎面走来。李桂生连忙将他拖了一把。他看这情形,不知出了什么急事,便慌乱地跟在后面跑着。

雷鸣电闪,雨急风猛。

三个人一阵急步,来到了一栋瓦屋前。

“桂生,打起了那股风后,我夜夜睏不着觉。为什么有人利用你们的婚事,刮起这么一股歪风?我总是想不清。现在,这个缩头乌龟,终归伸出脑壳来了!”老人愤愤地说。

李桂生心里热辣辣的。坏人没睡觉,我们的群众也没有睡觉。这位六十花甲的老贫农,处处支持着自己的好当家人。很快,他们上了两个石级,踏上了阶基。桂生朝后面的人摆摆手,没进门,而往外边窗口前走来。

来到窗口,桂生探头朝里望了望。屋里,“奸脸笑”三爷崽忙碌着把一套做砖瓦的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捆扎得严严实实。其中有好几样东西,桂生认得出,那是大队红砖厂的,被他们给摸来了。

“爹,在大队红砖厂干得好好的,又……”小儿子想向父亲提出自己的想法。

“蠢货!到那里卖臭力,能捞得几个油星子!”

“奸脸笑”训完儿子,上楼提下来几麻袋圆鼓鼓的东西,说:“这都是头等好货,每斤不捞十块八块,莫轻易出手。再,告诉你二舅,寻个适当的地方,把场面搞大一点……”

“莫空想,队里会放人不?开得证明到手么?”

“哈哈……蠢东西,没听到外面刮的风?那个压得我们好苦的家伙,要老婆不要队长啦!‘糯米团’这个蠢猪也真听话……”

听到这里,张乾四的心“咚”地一紧,一个多月前的一件往事在他眼前闪现:那次桂生娘送前来帮桂生取被子的秋芬出门时,正被从地里回来的张乾四和“奸脸笑”看到了。“副队长,你也该关心关心队长啰!”“奸脸笑”对张乾四说。乾四一时没闹明白,他便朝秋芬的背影直嘴。老实巴巴的张乾四,用手直摸脑壳。办这门子事,自己不里手呀!后来,他处于关心队长的实心地的想法,还是……真想不到,狗日的安这样的毒心!

“哈哈哈……”“奸脸笑”鸭公子叫似的得意地笑着。“过两天改选看场合吧!他这样推我下台,我也叫他……嘿!只要队里换上‘糯米团’当家,凭老子这张嘴,灌他点甜的,叫他服服贴贴地倒在老子的手板心里。嘿嘿!那阵,名义上‘糯米团’当队长,其实嘛……不说一张证明,就是……”

“轰隆”一声雷响,整个天宇就抖动起来。正得意的“奸脸笑”,吓得身子一斜,险些倒地。雷声过后,屋顶上,雨点敲打着瓦片的声音更大了。远处,桃江上浪涛的咆哮声,一阵紧似一阵。

这时,站在窗前的张乾四,听着听着,全身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额角上的青筋,胀得象条条蠕动的蚯蚓。雨点随风飘过来,把下身都打湿了。“妈的!”此刻,这个“糯米团”不知哪来那么大一股劲,在心里骂了一声,便想跃身冲进屋去。几乎是与此同时,李桂生伸出有力的大手,把他按住了。

“桂生,你——”乾四双目直盯着桂生。

“过那边打个商量。”

“对!”四阿公连忙接口,“打蛇要打七寸!”

于是,他们三人,离开这栋瓦屋,来到了那排在狂风中摇舞的白杨树下。

“这真是一条毒蛇!从我身上打这样的坏主意!他下台以后,我还以为他规矩了,哪知是火烧冬茅心不死!”

“乾四呀,哪里有一点点臭气,苍蝇就会往哪里飞。”四阿公说。

“对!坏人想利用我们个别干部斗争性不强,脚根子不稳的弱点,对我们进行变相的夺权!”

“桂生、四叔!”张乾四的话音里,含着多少悔恨!

“马上召开群众大会,当众揭穿‘奸脸笑’的阴谋!同时,我也想公开我们这件事——就是坏人想借此捣乱的婚事,让大家议议,看合适不合适?”

“好!”四阿公和张乾四几乎同时说。

“老张,你在村里组织群众,我过河去请老书记。”

“不!我过河去!我一定要在风雨中洗掉‘糯米团’这个名声!”

李桂生投出信任的目光,紧紧地握着张乾四那双粗壮的手。

“我呢?”四阿公请战了。

“敲钟开会。”

“要得!”老人兴冲冲地走了。

“噹——噹——”

村东头大枫树上的钟响了。“开会啰!开会啰!”民兵们的呼喊声,不断地从风雨中传来。接着,便是各家各户大人细伢跨门而出的脚步声。钟声、喊声、脚步声,和桃江里的浪涛声,汇合起来了……

“娘,把‘奸脸笑’的礼物带上,开会去。”桂生喊人开会路过自己的家门,大声朝屋里喊道。

“好!”老人飞快起了身。

“妈,我也参加一个。”秋芬大胆地提出要求。

“好哇!”娘兴奋地拉着秋芬的手,快步向会场奔去。

这时,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桃江里的水还在涨……

一九七九年一月改写于洪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