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

金钱是财富,财富不仅仅是金钱。

——采访手记

以前,他是一个补锅匠。挑着百来斤的行囊翻一座大山为山那面人家补一口锅,仅仅赚五分钱。

如今,他富有了,个人资财达六千万元以上,成了千万富翁。

他拥有了金钱。

他拥有的仅仅是金钱吗?

如果不是,那么,他还拥有什么呢?

春日到深圳度假,归来的时候没有购到如期的机票。那候车、候机的滋味儿,恐怕是世界上最苦涩的。于是,有了我的大亚湾之行;于是,有了我结识这个昔日的补锅匠、今日的企业家阳富清之缘。

大亚湾,是广东惠州的一个颇负盛名、生气勃勃的经济开发区。位于南海边的一个海湾。那里原先有一个小镇。小镇的名字叫淡水。它属惠州市下属的惠阳县所辖。我曾经隐隐约约地听说:一伙宝牯佬(即邵阳人。邵阳旧时称宝庆)炒红了一个淡水,炒发了一个大亚湾,也炒富了一伙宝牯佬。到底红到什么程度,发到什么水平,富到什么档次?我心里一片模糊。

终于,我有机会去做一点考察了。

到的那天,天很晚了。整个或红、或发、或热的大亚湾,全埋在一片闪烁的灯火之中。我对它的感觉,仍是一片模糊。直到天明,当大片大片的高楼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当这里传来推土机的轰鸣的时候,我才从心中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呀,这简直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建设工地!”

“是啊,它现在的规模,大体相当于1985年的深圳。”

陪同我的《大亚湾开发报》的总编辑张自力这样对我说。

我们先去访问谁呢?

我首先想到了他。

这是一个业余作者,还在他当工人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交往。他的第一个作品,是我为他编发的。那时,我也还在《湖南日报》当编辑,后来,他也当了编辑。许是没有文凭,评职称的时候,要找一位专家对他的业务水平做一番评价、做一番鉴定。他和他供职的单位找到了我。我写了。于是,他尊我为恩师,很是敬重我。如今,他不要那个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职称了。下了海,在这里的一家很有声名的公司里,做总经理的助理。我想去看看他,也去见一见他的那位汽车司机出身的、很是年轻有为的总经理。

自力开着他那辆本该退役了的老牌伏尔加送我。他是我矿山上的朋友。因为爱好写作,曾经听我讲过课。他也尊我为老师。一直前前后后陪伴着我。这时,小车突然停住了。一幢漂亮的楼房出现在我们面前。

“到了?”

“没有。”

“那……”我疑惑。

“你不妨先访问访问他。”

“谁?”

“阳富清。闯大亚湾的邵阳人中,数他来得最早。如果说邵阳人精明,他是精明的邵阳人的代表。自然,就个人资产而言,他也是拥有最多的。”

我们朝楼内走去。

门口,立着一个着黑制服的五十多岁的老头。腰间佩着一支手枪。也许是张自力常在这里出出进进,熟了。老头朝他笑笑,没有拦阻。一楼的大厅内,停放着一辆称之为子弹头的高级轿车。

我们登上二楼。二楼一分为二。大厅里,几位漂亮的小姐忙碌在电脑、电话机旁。小厅的门头,挂着一块牌子。牌上的几个字赫然入目:董事长办公室。里面的陈设,很有几分气派。一张大办公桌后面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柜。里面,放满了各种烫金的精装书籍,很自然地飘出几分学究气。这是一个农民工作的地方吗?我真怀疑自己走进了某一位名教授的工作间。

一个单瘦而千练的汉子朝我们走来。他眼睛不大,却深藏着几分机智。

我是一个快言爽语的汉子。自力尚未介绍,我就伸出手去,自报家门了:

“我叫谭谈。”

对方先是一愣,接着紧紧握住我的手:“欢迎!你不认识我,我可早认识你啊!我读过你很多的作品,还在电视里见过你。你的《山道弯弯》、《风雨山中路》,当年可使我入迷啊!你在《风雨山中路》里描写我们乡间刮红薯皮的几百字,我当时反复玩味。把我们乡里的生活写绝了。我曾经托过去和你在一起工作的我的姐夫(我曾在涟邵矿务局工作)好几次找你,想见见你。没想到,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了。”

这是一位我的忠实读者,这是一位我的知音啊!一个作家,有什么比见到自己的忠实读者更可亲近、更为亲切的呢?一种热辣辣的东西,猛然间在我的心头涌动。

“我们虽然今天才见面,但神交已久啊!”

有了这种感情基础,两人呆在一起,自然话就多了。自力看我们聊得很投机,他主持的报纸尚在草创时期,工作十分忙乱,和我打了声招呼,便悄然离去了。

“我家兄弟姐妹多,家境清贫。我初中毕业后就回乡学了个补锅匠。你晓得的,我们那个地方称补锅匠为炉匠。在几兄弟中,我排行第四,人称四炉匠……”

话,来得多坦率啊!

就这样,阳富清,这个坦**的汉子,在我面前敞开了他坦坦****的襟怀……

我在心里想,他出身贫苦。贫苦,对无为者来说,是包袱;对有为者来说,却是财富!我们的先祖们不是留下来这么一句话吗:穷则思变!

那年月,为了赚五分钱,他要挑着百把斤的担子,翻一座大山。

这话怎么说来?

他是炉匠,山那面人家捎来一个口信,要请他去补一补锅子。他于是挑起小炉和风箱翻山而去。到那里一看,只一口锅子上要补一个小孔。一个小孔只能赚五分钱。

他的人生之路,他的创业之路,就是这样艰难地开头的,就是这样辛酸地起步的。

他是一条聪明的汉子。一般地说,智慧是财富。聪明人是能为人类创造财富的,也是能为自己创造财富的。但是,如果没有好时代,人的一切智慧就会被活活沤死。

好时代终于来了。

他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1984年,他的企业有了一万四千多元的利润。这时,村里的小学想增盖几间教室,以便接收更多的孩子入学。他毅然决定,从自己赚的一万四千多元钱中,拿出一万元来为村里的小学盖四间土砖教室。他和母亲商量。他母亲苏细秀是一个纯朴的山里女子。这个纯朴的女人,给了儿子一句再纯朴不过的话:“主意你自己拿。好心总是有好报的。”母亲的话进一步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又和妻子商量。妻子更是他事业的支持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妻子朱富英是当地一个颇负盛名的大夫的独生女儿。而那时候的阳富清呢,是一个要翻一架大山才能赚五分钱的小炉匠。她认了。死心踏地跟了他。这时,丈夫一提出,她就说:“你认为应该就干吧!”

盖完教室,加上上一年的积蓄,他手头只有六千元钱了。他用六千元做本钱,办起了一家生产油膏的化工厂。他很快发达起来,成了远近驰名的油膏大王。他的资财也就在六千元的基础上翻了一百倍。工厂每年的产值达到一百多万了。

本该更加起劲地大干一场了。这时,县里的权力部门,查出了一些不法的私人企业主在发票上做假,偷税漏税。于是,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他了。他请他们放手去查。而对方非要他本人陪同他们去查不可。他奈何不了这些手握重权的人,只好放下手头的活计,陪同前往。第一站到广州,然后准备再去上海。查遍了好几十个用户,没有发现一张做假的发票。这时,前去调查的人,才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呀,不愧是一个共产党员。上海就不用去了。”

这太伤他的心了。一些穿制服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个一个用户去查帐。以后,自己在用户面前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回来以后,他就伤心地关闭了自己用心血办起来的厂子,天天躺在家里看小说。往日,工作再晚再累,他都要挤时间看看小说,且看得津津有味。这一回,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一个一个的字从眼皮子底下过去了,过去后却立即又记不起是一个什么字了……貌似清闲,实则心里烦躁哟!

“富清,我陪你到外面走走去。”

有一天,妻子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说。

“外边?”

“嗯。”

看着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富英的心里焦急啊!她轻声细语地劝说丈夫,鼓动他到外面散散心去。

“去哪?”

富清一时没有完全明白妻子的心。

“到广州、上海那大地方看看世界去。”

在妻子的陪伴下,老阳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心里是苦涩的。他从银行取出了三万元钱,准备先广州,后深圳、上海、大连、北京,把三万元花光后再回来。一到广州,阳富清就被《羊城晚报》上的一篇短文吸引住了。这篇文章把当时为世人所陌生的大亚湾推到了阳富清的面前。

他突然改变了计划,不去深圳、上海“玩了”。(在这种心境里玩,心也是清苦的啊!)他携妻子一道,一车便坐到了大亚湾……

这时候的大亚湾,还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小镇。

当时,全镇仅有几辆档次很低的的士,他包了一辆的士。和妻子一道,把这个尚在沉睡中的美丽的海湾,认认真真地察看了一遍。他说话是一口地道的湘中口音,当地人很难听懂,但谁都感觉得到,这是一条精明的汉子。

晚上,他睡在**,深沉地思索开了。

他在十分慎重地决定自己的下一步棋。

那些日子里,他千方百计的搜集与此地有关的资料。然后,他对此地的历史、现状、自然条件,地理位置进行了详详细细的分析,对当地政府的投资政策进行了深入细致的了解。这里距深圳几十公里,坐汽车个把小时;这里离香港也很近,乘轮船也只要个多小时。他高人一着地对深圳的人口、香港的男女比例进行了调查。深圳常住人口多达三百多万,而有户口者只不过四、五十万。许多人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户口进不了深圳,却又不愿意离开深圳。他们手里有一点钱,而钱又不太多。这样,他们就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买价钱不太高的房子。这大亚湾,就成了他们最理想的地方。香港本土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三个男的才有一个女的。那么多余的男的怎么办呢?他们要找姑娘,要买房子,这大亚湾,也是他们最理想的地方。这里的房产业,一定会兴旺起来……

想着想着,他兴奋得真想大声狂叫了。

当然,他没有大声狂叫,他是一个十分稳健的人。一切在心里行事。次日,他便和妻子一道,不声不响地、却又是意志坚毅地掏出钱订购房子去了。他们带出来的三万元钱,此时仅花掉一千多。按照当地政府的规定,付二万五千元钱就可以订购一套房子,而订购了一套房子,就可以从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把你的户口迁去。

付了购房订金后,他便匆匆返回故乡了。一个月后,他一家的户口便迁到了大亚湾。

这是1989年12月。

大亚湾,这个当时几分荒凉、几分清冷的海滨小镇,很是热情地接纳了这个新居民。

家尚未安妥,他就挥手大干了。

他看准了,要在这里兴办房产业。房产业,那是要大本钱的买卖哟!而他手里只有六十万元的资本。这把只能杀鸡的刀又如何来宰牛呢?他下了三步棋:一、与当地人合作。当地政府出土地,他出资建房。二、他狡黠地来了一点善意的欺骗。他本来只有六十万元钱的资本,却吹嘘自己有六百万。三、发广告,收定金。几个月过去,他的第一个“作品”——富华楼就建起来了。此举一下来,他就净赚了好几百万……如今,他建造的一千几百套房子,只剩下少数几套没有卖出去了。

“我是一个个体户。初来这里时,本钱单薄,没有实力。其实,人的智慧,就是实力,就是财富啊!”他沉静地对我说。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长相、穿着都不怎么样的汉子,这是一个农民吗?这是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民吗?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深藏着一座智慧的矿!他对社会、对人生、对世态,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这些看法,不管它正确与否,也不管它价值如何,都是别具一格的,都是与众不同的。一句话,这些认识,这些看法,都是他自己的!

多年来,我当作家,做记者,采访劳动模范,宣传先进人物,当今时代,他们是先进人物吗?是劳动模范吗?能说他们是人们中的先进分子吗?不管是与不是,我都决计对他、对他们这些人物,进行一番了解,进行一番研究。

“好呀!就到我家里住一段呀!”他悟出我的意思后,立即表示欢迎。“当然,我家没有宾馆那样好的条件。走,看看我的住房吧!”

说完,他领着我从二楼、三楼……一路看上去。三楼是他们一家人的卧室。四楼的大厅是餐厅兼舞厅,其他的住房则住着他家的一些工作人员。五楼就是客房了。“你若来,我就到五楼给你安排一间房子。因为六楼是一个花园,你写累了,可以到花园里活动活动。我有时候也住五楼,我们好一块聊天……”

“夏天,这里热不热?”

“你没看,这每一间房子里都有空调。再说,这是海边,再怎么也没有你们长沙那么热。”

参观这个“农民”的家庭,使我这个省城的作家,颇有一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味道了,在他那个家庭舞厅里,除了那各种各样的灯光外,还有一样新鲜玩艺我没有见过,于是我问。他说,那是监测器。就是说,晚上,外面什么人敲门,我在这里就看得清楚,决定开不开门。

“那楼下把门的老头身上的枪是真的吗?”我突然记起了进门时看到那个老头佩在腰间的那枝枪。

“那是麻醉枪。”他笑了。

“这幢楼建的时候花了多少钱?现在又值多少钱?”

“建只花了100多万,现在可值300多万了。”

我默默地听着,跟在他身后,往新的一层楼登去。

登上六楼,这里一半是房间,一半是一个屋顶花园。走进这个花园,举目远眺,一片碧绿的海洋,扑入我的眼帘,我觉得天地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宽阔……

次日早餐后,我在宾馆里与一位报社的记者闲聊。聊的正是这个阳富清。突然,我发现有人走进我的房间。抬头一看,是他。他手里提着一台“大哥大”,缓步朝我们走来。

“是你?”我一惊,他这么悄悄地走来了,好在我们并没有说他的坏话。“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呀?”

“问的。听说你夫人也来了?”

“对!”我忙把夫人介绍给他。

他朝我夫人很有礼貌地笑笑,一种我们乡里男人与女人见面的礼节。

“昨晚上我把你送我的那本书(昨天访问他时,我送了一本我的自传《人生路弯弯》给他)看完了。我们走的路差不多,都是受苦人,都是自己闯出来的。你不知道,我爱人和我相爱时,压力好大呀!她是一个名大夫的独生女,而我是一个补锅匠。我们是在一间又矮又小的破房子里结婚的。我这一生,两个女人给我的影响最大。一是我的母亲,一是我的爱人。”

阳富清说得很动情。

“你爱人有眼力哟!”

“我爱人也看你的书了,她让我来请你们夫妇到家里去吃一顿饭。”

“好呀!”我欣然应允。

我们走出宾馆,发现是他自己驾着那台子弹头来接我们的。坐在车上,我说:“我发现你们这里的老总们多是自己开车。开车易得学吗?”

“易得。这样的进口车,保证半个小时就教你学会。”

我又一次来到了他的家。这一回,我见到他的夫人了。个子不高,长相平平,却看得出很贤惠、能干。她陪着我的夫人说话。很自然地说到她当年看我的《山道弯弯》这篇小说的情景:“那时,我好入迷呀!背上背着一个毛毛,一只手生火煮猪潲,另一只手就捧着小说看。……男人满30岁,杀了鸡,煮了肉,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女人心里急啦……”她不由地说起小说中的情节来了。

又一个我的忠实读者!我的心头又涌上来一阵热潮……

“有些男人有了一点钱,就变坏了。吃喝嫖赌什么都来。一些人还没有我们老阳这么多钱,就讨了好几个小老婆。这里买套房子,放一个;那里买一套房子,放一个。我们老阳这一点好。他没讨小老婆。”

“他很感激你呢!刚才在我们那里他说,他这一生只两个女人对他的影响最大。一个是他的妈妈,一个是你。”

我爱人恰到好处地把老阳刚才对我们说的话传递给她了。

不觉得,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一个小伙子来喊我们吃饭。这是老阳从家乡请来的炊事员。一名复员军人,在部队上是一个炊事班长。

饭菜很简单,几样地道的家乡菜,一种从故乡带来的米酒。离家快一个月了,猛地吃到家乡口味的饭菜,这一顿我吃得很香,并破例地饮了一小杯米酒。

餐桌上,阳富清很平静地对我说:“1990年6月,我带60万元到这里,短短两年多时间里,我的个人资产又翻了一百倍,已经达到6000万了。不过,资产再多,就个人而言,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只不过为社会保管了一批财产而已。”

阳富清的这番话,显得很平静,而我的心头却掀起了一层波涛!我真想对所有的朋友们说这样一句话:

金钱是财富,而财富不仅仅是金钱!

阳富清拥有了金钱。然而,他更拥有贫苦的磨练,更拥有才华和智慧,更拥有我们民族传统的美德,还有一位慈母和贤妻。这些,是金钱无法替代的,是比金钱珍贵十倍、百倍的人生财富!

1993年4月13日草于韶山 4月27日改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