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心态

大观园里有一群被叫做“丫鬟”的女孩子,青春,美丽,活泼,可爱,看起来蛮快乐,似乎很幸运,几乎不怎么太劳累,却过着一个中等人家小姐也享受不到的优裕生活。然而,她们侍候主子的一生,那地位低下,任人摆布的命运,实际是很悲哀,很凄惨的。

丫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的一种特殊的女奴,她们不但把身体,甚至把灵魂,都出卖给主子。能够意识到这种人身依附的奴隶命运者,便只有痛苦。而意识不到这一点者,为做一个受宠于主子的奴才,便会不惜作践同类,互相残杀起来。

这种麻木的奴隶,要比不麻木的奴隶更为可悲。

——能将“打你丫的”这句胡同串子的口头禅讲得溜溜儿的,就算半个北京人了。

这是一句只有地道北京人听得懂,也是只有地道北京人会使用的詈语。

有时偶步北京的街头巷尾,特别是市民阶层密集的小胡同,大杂院,可以见识到所谓京油子们的口角争吵。小市民骂起人来,所运用的语言,倒有采百家之长的雅量,不像一些作家死抱着一棵树上吊,别人不随着他去死,便鄙夷之,斥骂之,就他忠诚于文学,做孤高清峻的理想主义状,而骨子里却也难免小市民的本质;一关名利,也颇削尖脑袋的。

北京小胡同里的骂,既有全国通用的,如“他妈的”、“我**”或“我操”以及更等而下之、污秽不堪的脏话;也有极富北京特色,而非外乡人所能明白的独特语汇,例如:“打你丫的!”“看你丫挺的敢?”为什么说能够使用“丫的”或“丫挺的”,就算半个北京人呢?因为,还有一大半不怎么油腔滑调,不那么油嘴滑舌的北京人,是排斥或者抵制这种胡同串子话语方式的。

这个“丫的”或者“丫挺的”,拐着弯的骂,要细品起来,比其他的骂更损一点。不过,这和“丫头”或是“丫鬟”有关的骂,只在北京城方圆不过数十里范围里流行,一出这个圈儿,人们就不能明白底里,骂得也就没劲了。它不像北京人创造的“大款”、“小蜜”、“泡妞”这些小痞子语言,风靡一时,通行全国。

如果人们根据这些语言现象,以为北京人都那么痞里痞气的半吊子状,没个正经或正形,那可是天大的误解。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感叹系之的文章,认为千年古都,正宗普通话的本源地,竟被这种痞子语言,或者还有很多近乎黑道切口,行帮暗语式的语言肆虐**,纯系京都文化堕落的表现。其实,所谓京都文化,从来和称之为“京味”的,也就是小市民文化,不完全是一回事。

现在标之为“京味小说”的小说,无论前辈、同辈,还是后来者的那些作品,恕我不客气地说,应该标明“北京小市民层的京味小说”,才是准确的。有人拿《红楼梦》来和时下被看做京味小说的作品一以贯之,那可是把京都文化和京都的小市民文化,混为一谈了。现在那些描写北京小市民过去和现在生存状态的作品,笼统称之为“京味小说”,是很容易令人产生误解和惶惑的。好像只有耍贫嘴、小胡同、大杂院、三轮车、打卤面、前门楼子、天桥八大怪,才是正宗的京都文化。其实,用不着细细考究,便知道古都的文化积累,过去和现在,远远不仅仅是这些一锅卤煮火烧式的羊杂碎所能代表的。评论家这类偏颇的看法,是很误导读者的。

所以,只要一张嘴“丫”,便可知他大概是市民层面的人了。在北京,至少也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的人,并不使用这个字眼来骂人的。“丫的”,是“丫挺的”的省略称呼。我请教过有学问的老北京,摇头晃脑地对我解释:何谓“丫”?“丫”者,乃“丫头”也。“丫挺”者,乃“丫头所生者”也。

一般讲,骂人为“杂种”者,为“王八蛋”者,虽然是人格污辱,但重点突出其“杂”,其“王八”的品种不纯上,并没有明确的封建等级的蔑视,一骂“丫的”,就显出小市民的损毒来了。因为在旧社会,丫头生的,比小老婆生的,还要被人所不齿。因为小老婆,至少还有个小老婆的名分;小老婆生的孩子,叫“庶出”,虽比“正出”差点,但还有立足的一席之地。《红楼梦》里的探春,就是赵姨娘生的。三小姐还曾经参与大观园的行政领导工作呢!但丫鬟生的,连“庶出”两个字也捞不着,把人骂到这种不堪地步,也算是很不留情了。

不过,丫鬟的地位低下,也是事实。因为丫鬟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的一种特殊的女奴,她们实际是被默许的男主子的性宣泄对象,一个未正式承认的侍妾罢了,袭人和贾宝玉的性关系就是一例。如果她服侍的是女性主子,譬如小姐,那么她也是被默许的小姐所嫁丈夫的侍妾;薛蟠占有其妻夏金桂的丫鬟宝蟾,便是例证。

读《红楼梦》,便约略地可以分析出,当时的京都,实际是由使用丫鬟的贵族阶层,和提供丫鬟的市民阶层组成的。因此,窃以为“丫的”或“丫挺的”这种骂人法,是北京城的小市民们,已经很久远的,但却是历史上的“丫鬟心态”的余音。正因为他们这个阶层出丫头,深知丫头的屈辱是怎么一回事,所以,骂起人来,自然朝自认为的最痛处开火了。

我始终在想,《红楼梦》翻译成外文,那些外国读者若是按他们所熟知的女佣、女仆、使女、女侍,或者像狄更斯笔下的养女,来看袭人、晴雯这一干女孩子,恐怕会有点糊涂和懵懂的。他们对“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回目里,袭人那种义务式的性服务,是由于“自知贾母曾将她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会很不理解。怎么能将服务范围扩大到如此程度呢?因为他们不可能懂得,在中国,在人身依附的封建社会里,人是不可能把握自己,按自己的想法生存的。

这就是在封建社会里,那一群被叫做“丫鬟”的女孩子们,看起来也蛮快乐,其实很悲哀;似乎很幸运,实际挺凄惨的奴隶命运,她们不但把劳动力,把青春,把未来,甚至把整个身体,都出卖给主子。当侍妾,然后成为赵姨娘、周姨娘式的姨太太,便是她们的最佳下场了。像袭人最后嫁给蒋玉函,算是很走运的结果。大多数是随便发配给小子拉倒,司棋想逃脱,彩霞也想逃脱这样的命运安排,但谁也逃脱不了。丫鬟的奴隶式的无人身自由的依附,和资本主义下的女仆的金钱和劳动力互换的雇佣关系,是根本不同的。

我不知老外对于袭人这份“无可推托”的心情,是否会觉得奴性过甚?反正老托尔斯泰笔下的那位聂赫留朵夫爵爷,在冰河开裂的早春之夜,和一半算养女,一半算奴婢的玛丝洛娃,做那种警幻仙姑所训之事的时候,爵爷可没有宝二爷那种顺理成章的坦然,而那个黑眼睛姑娘玛丝洛娃,永远也不会有袭人那份应该如此,无半点反抗的尽责恭顺的平静心态。所以,读《红楼梦》,虽然这些丫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终于还是奴才,而大多数,并不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为做一个受宠的奴才,不惜作践同类,互相残杀,这种麻木的奴隶要比不麻木的奴隶更为可悲。在中国这封建体制中,岂止是这些小女子呢?男人不也照样醉生梦死吗?曹雪芹在书的开头,不就发出了“我堂堂须眉,诚不如彼裙钗”的感慨吗?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中,是一部描写丫鬟的空前绝后的好小说。中国的旧小说,尤其才子佳人式的小说,丫鬟作为主要人物者颇多。大概只要有小姐,就必有丫鬟;正如文坛上一样,只要有走红的作家,尤其走红的女作家,就必有那么几位热情洋溢到可爱程度的评论家,和情不自禁的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按捺不住地在窗口下大弹七弦琴,好啊好啊地赞歌不绝,也算是当代文坛景观之一。

写丫鬟的旧小说,除了《西厢记》里的红娘,堪与《红楼梦》里的袭人、晴雯相提并论,余者皆不足一论了。那《金瓶梅》里的春梅,看起来,应该有声有色才对。因为她是这部书里所安排的,仅次于潘金莲、李瓶儿的第三位女性主角啊!可是,除了作为一个性发泄的工具外,更多的属于人物的描摹,显然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写作重点了。这位隐姓埋名的先生,本可以写得更有声有色一些,不知为什么,则沉湎于病态的写性狂中。时下,一些模仿《金瓶梅》的作品,好像也未能跳出这个窠臼,只以写性事为乐,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更不足为训了。告子说过,食色,性也。人的性欲和人的食欲,作为欲念,大概无大分别的。但正常人,生理和心理都很健全的人,天天吃饭,并不一天到晚把吃挂在嘴边,呶呶不休的。而一个劲儿在纸上纵欲的作家,譬如兰陵笑笑生,十之八九,性功能恐怕有点不来事的。惟其不足,也就只得靠笔墨**来找补了。《金瓶梅》里那些丫鬟和具有丫鬟心态的女人,潘金莲原来也是个丫鬟,除了性事以外,比之《红楼梦》里细致入微的刻画,要逊色多了。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像袭人、晴雯这些出身于市民,但在贵族圈子里生活了很久的丫鬟,或类似的如此气质的女孩子,肯定不是当代新《金瓶梅》仿作者所熟稔的性伴侣。于是,只好等而下之,让他比较习惯对付的厨娘、保姆之类登堂入室了。这一来,纵是非常努力地去风情万种,怜香惜玉,可那一时洗不掉的泥土气息,厨房油垢,自然要大杀风景的了,甚至变得比巴尔扎克笔下,那些露怯的外省乡绅还好笑了。或许阿Q向吴妈求爱的直白言语,“我要和你睡觉”,更适合于这些层次较低的女人。所以,鲁迅先生短篇小说《肥皂》里那位四铭先生,老是忘怀不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的念头,倒是代表了这类不上不下的风流人物的心态。

于是,我想起一则寓言,一位穷乡僻壤的女人,落雨天,下不了地,闲饥难忍。不禁感慨,还是当皇上的娘娘好,这会儿,肯定剁馅包饺子吃了。这位大嫂,若是作家,来写宫闱生活的话,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像《红楼梦》里的袭人、晴雯等丫鬟,也只有像曹雪芹这样的真正贵族,“闺阁中历历有人”的实在体验,才能写出来的。有些作家,以为写女人,写**,左右还不是那一套,公主也好,村姑也好,在最基本的部位方面,能有什么差别呢?于是,写着写着,就难免要露出贻笑大方的破绽来了。应该说,素养、品味、情趣、格调……那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东西。有人穿了西装,那昨天的穷骨头就会变成贵族吗?每根手指都戴上一两重的戒指,就会变成金枝玉叶吗?就连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里,写到西门大官人给吴月娘、李瓶儿、潘金莲扯布做衣裳,春梅也有份儿,但成色差些,那种拿捏状态,腻着西门庆又给她找补,也还是小地方乡绅家的小排场而已。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写女性,特别写这些丫鬟,《红楼梦》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丫鬟”的叫法,显然源自“丫头”的“丫”。因为旧时女孩,多梳“丫”形发髻,所以,就用“丫”代称女孩。唐·刘禹锡《寄赠小樊》诗:“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就是指梳丫形发式的青春少女。宋·王洋有《弋阳道中题丫头岩》诗:“不谓此州无美艳,只嫌名字太粗生。”原注:“吴楚之人,谓婢子为丫头。”唐·李商隐《柳枝诗序》冯浩笺注引陈启源曰:“丫鬟谓头上梳双髻,未适人之妆也。”这就告诉我们作为丫鬟的基本条件,一、年轻,二、未婚,三、大概就是伶俐了。正因为如此,丫鬟有可能成为小姐的闺中知己;太太,或老太太的亲信耳目;而侍候像怡红公子这样的少爷,像袭人、晴雯、麝月等几位大丫头,则更是出类拔萃,非同小可。

晴雯有一次生了点小病,无非伤风感冒,来了位医生,步入闺房,只见红绣幔里,伸出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还以为是府里哪位小姐呢!及至开罢方子,告辞出来,知道不过是一位丫鬟时,我们可以想象他的面部表情了。然后,打发这位医生的出诊费,麝月更是所谓“不当家花拉”的,婆子已经提示她那是个二两的银锭,另拣一块小点儿的就行。她关了柜子出来说:“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还有一个司棋,为了厨房未给她做一碗她想吃的鸡蛋羹,竟能像红卫兵似的杀将过来。可见这些名曰丫鬟的女孩子,其地位和状况,远比当时那些仕宦乡绅家庭里的千金,要宽裕优越,高贵骄纵得多。所以,那厨娘的女儿柳五儿,才想方设法托门子,要到怡红院来当丫头的。并不在乎那点月钱,而是能靠一个门头,一个主子,那才腰杆硬得起来的。所以像鸳鸯,是老太太的心腹,像平儿,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像袭人,是怡红院的总管。只要是实权派主子的丫鬟,谁敢不刮目相看呢?

这几个顶尖儿的丫鬟,便是那些等而下之的同类,可望而不可即的最高境界。平生要熬到这一步,也不枉白当丫鬟一场。若是比肩儿高矮,差不离等级,月钱也同样标准的丫鬟,那种明里暗里所表现出来的争斗、较劲、嫉妒、使坏、作祟、嫁祸、奚落、侮弄等等,不能不说是十分激烈的。就在怡红院里,这类的好戏发生过多少啊!晴雯是所有《红楼梦》读者欣赏、同情,并为之不平的女孩,可她用那种叫做“一丈青”的细长簪子,向坠儿手上乱戳的时候,会不感觉到她的凶残和歇斯底里吗?那花袭人向王夫人告密时的情景,细针密缝,滴水不漏,真令人毛骨悚然啊!

一面紧紧抓牢主子,一面狠狠排斥同类,这就是丫鬟心态所表现出来的行止。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对某些文人来讲,也难免是丫鬟心态作怪。现在当然没有丫鬟了,但并不等于没有怀着丫鬟心态的人。这也就是我们在生活里,断不了见识和领教的踢谁一脚、咬谁一口的精彩表演了。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如果,一个主子,只由一个丫鬟侍奉,这位丫鬟大概用不着如临大敌,心态自然能平衡得多。清河崔氏相国夫人,晚景凄凉,羁留蒲东。唯有红娘一个人,陪伴着莺莺小姐,无人和她争主子的宠,所以她心地坦**,率直自然。如果红娘之外,再有一位绿娘的话,恐怕,她也许不会如此坦诚、任性、公道、热心了。可怡红院里有那么多的丫鬟,如何能风平浪静呢?因此,袭人得想方设法把晴雯从怡红院里弄出去;反过来,晴雯也片刻不停地巩固她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如果晴雯赢了,她也未必太平,麝月、秋纹、碧痕、芳官,仍然会是她的强劲对手。所以,排他性便成了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最典型、最永远的心态。于是,就可以找到一些作家、评论家,在文坛上一个劲地捧、拉、打、杀的根源了。

因为这种竞争本身,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是毫无退路的,一败就败到底。撵了的茜雪,不就这样永远淘汰出局了吗?于是,觉得她们的交手,或许多少有值得体谅之处。可在现实生活里,离有丫鬟的年代如此遥远,这种感情过甚的排他性,莫名其妙的丫鬟心态,就大可不必了。

至少在我熟知的这个圈子里,有时真替一些同行的排他表演,感到累得慌。因为文坛是一个比怡红院不知要大多少倍的所在,海阔天空,任君驰骋。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完全可以相安无事,用不着采取把别人扫地出门、唯我独尊的做法;干吗偏要王麻子开店,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赶尽杀绝。更用不着招呼二三知己,鸣锣开道,宣布已经不朽,或马上就要不朽;眼瞟斯德哥尔摩夺标在望,而粪土黄皮肤同行。也无须视洋人的眼色行事,像个跟屁虫似的响应。人家说好你说好,人家说不好你连忙撇嘴。更不必倒腾西方一些二手货,或者认识几个外国人和文化参赞之类,便像假洋鬼子一样,挥舞文明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他是。这些年,这些人,或神气活现,或正颜厉色,或左右跳踉,或声嘶力竭,几乎不曾消停过。把工夫全用在无聊的地方,还真不如定下心来,干些正经事为好。我就见过一位先生,至今,连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尚未写成,真是夫复何言。不过,也有可能是在皓首穷经地做学问,那我们只好期之以来日了。

说穿了,如果不是骨子里的丫鬟心态作怪,不是根本上的实力虚弱,信心不足,别人的好好歹歹,长长短短,用得着像晴雯一样不依不饶吗?宝玉跟袭人说了一句“我们”,她好一个不痛快,马上作出酸溜溜的反应。宝玉给麝月梳一下头,她也受用不了,立刻作出短兵相接的回击。碧痕陪宝玉洗澡的时间长了一点,她也觉得不是味儿……

可话说回来,21世纪的今天,在文学世界里,如果还屡见不鲜这种排他性表演,缺乏最起码的大度和豁达,那就不光是可笑,而是很可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