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文文

再检查一遍,还是找不出什么错误。行了,可以交卷,这升学考总算结束了!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拧上钢笔帽,抬起头来。

刚刚轻松了的心,猛地又抽紧了。我看到了我前面那张空着的座位。

那里本来应该坐着我的好朋友文文。她如果还在,就一定像她平时那样,身子坐在右边,两条胳膊却趴在左边,梳着独角马尾辫的脑袋微微侧着,形成一个扭来扭去的“S”形。

她如果还在,我交卷走过她身旁时,她就会抬起头来,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和微笑。“你好了,真要命,我还没完。”“没关系,慢慢做,我等你。”“别走远呀!”“当然!”然后我就在走廊上,或者树荫下,等着那收卷的铃声响起。不到响铃,文文是不肯交卷的。

可是现在,那应该坐着文文的地方,却是空****、空****的。昨天上午,六门课的第一门——语文刚刚考完,文文就被急救车从考场送到医院去了。

就好象刚刚冲出起跑线,她就摔倒在地上。不,应该说是在马拉松式的长跑中,她终于气力不支,倒下了。

她发病时的样子是多么可怕呵,我简直不敢再去回想!我交了试卷,急急忙忙地向医院走去。

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脚下是滚烫的柏油马路。我一路打量着街道两旁的食品商店。该买些什么,给病中的文文捎去呢?

一家熟肉店里,油光光、红亮亮的灌肠,吸引了我的注意。呵,是的,文文最爱吃的,正是这个!我毫不犹豫地抖开我的小手绢,把卷在里面的一元钱递上了柜台。

记忆的闸门开了。

三年前的夏天,也像今年一样奇热。在捂出一身大头痱子后,我考进了市重点中学。

开迎新会那天,我买了个大面包,边啃边在校园里溜达。

“哎,你的东西掉了!”有人在我背后喊。

我低头一看,可不,只顾了用手绢抹嘴巴,忘了那里面卷着的“录取通知单”。我追着这张被风吹得骨碌碌转的小纸片儿。眼看它快掉进水塘里,一只小小的脚猛地踩住了它。“快,快捡起来呀!”还是这个轻悠甜美的声音。

我刚弯腰,就有几滴冰凉冰凉的东西掉到了我的手上。我抬起头,禁不住“扑嗤”一声笑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女同学。她个儿小,身子瘦,穿一件粉红色连衣裙,看上去像个小布娃娃。她的左手捏着一块冰砖,乳白色的**正从她的指缝里往下淌着,而右手,则抓着一根半尺长的大灌肠,肉鼓鼓、油光光的。在这只抓着灌肠的右手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本厚厚的书!

怪不得她只能用脚来帮我踩……

我们很快就熟识了。一谈起,才知道我们分在一个班,是同班同学。她叫文文。

她瞅瞅我手里的干面包,怯生生地建议把她的灌肠分一半给我。

“撑饱了。”我说,“面包四两一个,我还喝了许多许多沙滤水。”

她笑了:“沙滤水不卫生,喝多了要拉肚子。”犹豫了一下,又问我:“你考进重点中学,总分又那么高,你爸妈不奖励你吗?”

“奖啦!一本纪念册,又厚又漂亮!”

“这算啥呀!”她抿嘴一笑,趴在我耳朵边告诉我,虽然她刚刚够上录取分数线,她爸爸妈妈还是奖了她二十元钱,而且按照考试前的许诺,随她怎么花都行。

我摇了摇头:“不好,这不太好。”

“什么不好?灌肠吗?书吗?我不好?我爸妈不好?”文文一脸惶恐。

我说不清。我当时才十二岁。就是到了现在,我已经是胸前别着团徽的初中毕业生了,我也只能隐约感到,文文的悲剧,或许正是从那美味可口的灌肠开始的……

灌肠就着冰砖吃,比我猛喝凉水还不卫生,当天晚上文文就得了急性肠胃炎。她上吐下泻,连着一星期不能来上学。等到病愈之后,人瘦了一圈儿,功课也拉下了一大截。

文文脱课拉下的差距,可真难补上。特别是数学和英语,她老是似懂非懂的,以后也一直提不起学习的兴趣来。唯独语文,第一单元小测验时,她竟然考了个全班第一。我很奇怪,问她,她笑眯眯地告诉我:“我喜欢语文。我早把整本书都看过啦!生病的时候,我做了前几课的练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同学们都认为文文是让她爸妈娇宠惯了,所以才养成了柔弱的性格和爱吃零食的习惯。她的零花钱很多,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她腮帮上鼓着个动来动去的圆包包,那里面大多是话梅呀,橄榄呀,有时是泡泡糖。一般来说,女生爱吃零嘴是很讨人嫌的,可是大家对文文还是很友好、很宽容,那主要是因为她为人温顺,而且有个很大的优点:非常大方。她的零花钱除了买吃的,大部分都用来买书。这些书是装璜精美、色彩缤纷的童话呀,民间故事呀,还有《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等,可好看了。而且凡是她的书,实际上成了全班的公有财产。这样,谁还好意思去指责她大手大脚,嘴里老鼓圆包包呢?

文文家住得远。期中考试结束那天,我去她家借书,文文妈回来了。文文一下子不自在起来。我却一点也没觉察到。

“考试成绩都知道了?你数学得几分呀?”

“不好。我太粗心了。只得了九十四分。”

“唷,看这姑娘,这还不好?”

“这次题目简单!我们班有十几个人得一百分。”

“喔——那么,最差的是几分?”

“好象是八十一分吧……”

糟,话一出口,我想起来了,这八十一分不是别人,正是文文。我扭头一看文文,只见她小小的脑袋都快垂到膝盖上去了。

我再瞅一眼文文妈,嘿,她那白白净净的脸什么时候像涂了一层厚厚的黄蜡!我不敢久坐,胡乱拿了两本连环画就逃了出来。走到半路我才想起,书包丢她家了。没法子,硬硬头皮再折回去。

刚上楼,从那敞开的门里,就传出了文文妈恼怒的责问声:“说!你干吗要骗人?”

文文在抽噎着:“没有……我又没骗……我不是告诉你,是八十一分吗……”

“我不问你几分!我问你为什么不实说,你是全班倒数第一名!亏你好意思,凭这个倒数第一的分数到我这儿来领奖,骗钱,呸!”

“算了,别尽怪她。”想必是文文爸,“八十分以上得奖,不是咱们规定的吗?”

“不怪她?那怪你?赏出一个小骗子!对了,骗子!”

我的妈呀,骂得这么凶,文文受得了吗?

我非常清楚,从那以后,文文大变样了。

她的零花钱几乎降为零。班主任林老师当时不知底细,还在班会上表扬她改掉吃零嘴的习惯了。我望着文文的背影。只见她歪斜着趴在课桌上,整个身子扭成了一个“S”形,好象承受不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似的。

文文变得越来越计较分数了。每次测验卷子发下来,她总是呆呆地盯着那个不太妙的分数。要是有谁跑过去问一句“你几分?”她马上就会趴到桌上,用胳膊遮住卷子,肩膀一上一下地**起来。等她抬起身子,试卷上总是湿了一大片。当然,文文也有考得好的时候。她画画好,识五线谱的能力强,而且作文常常得“良”甚至“优”。每当她得了好成绩,她又会乐个没完,有空就把卷子或本子拿出来,伸出她那细细的手指摸摸上面的分数,好象那分数是她爱吃的肉灌肠似的。

文文还变得小心眼儿了。她喜欢打听每次测验的平均成绩、最高分、最低分,还悄悄地给全班同学排名次。有一次,她把几个考得比自己差的同学的姓名都记下来,还在旁边注上他们各自的分数,没想到这纸片被一个同学捡到了。咳,谁没有自尊心呀?文文搞这个小动作干什么?“黑名单”上的人都火了。我费了好大劲为文文解释,才算没把事闹大。

许多同学跟文文疏远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撩得人心痒痒,大家都想起该去春游了。林老师虽然头发花白,可挺能理解我们,决定到淀山湖划船。中午,掘地为灶,来一次真正的“野炊”!

我们兴奋得整整一个星期都心神不定。按预算,每人交三元钱的交通和“会餐”费,大部分人早早地就把钱交到中队长手里了。

“别忘了买点灌肠!”我对中队长提议。

周围几个同学都笑起来。文文低下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也是笑盈盈地。

没想到就在这关键时刻,区教育部门突然在自修课上,来了个“英语摸底测验”。考的内容,全是最近一周内教的单词、短语和长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的从句结构。结果,全班有半数以上不及格。文文最惨,倒数第一。

林老师为反对这一类“突然袭击”到区里去提了意见。可绝大多数同学回家还是挨了骂。好在迫在眉睫的令人神往的“野炊”,足以驱散这一片突然飘来的乌云。第二天,谁也不提这件扫兴事儿了。只有文文背起书包,愁眉苦脸地走出了教室。她走过中队长身边时,轻轻地说了一句:“明天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极轻,可是全班都听见了。好似一盆水浇在火上,教室里刹那间静了下来。

我追上她。她满脸泪水,嘴唇都发白了。好半天,我才问明白,因为她英语没考好,她爸妈坚决不付那三元春游费,她去不成了。

班里激起了公愤。中队长带头,我第一个呼应,每人交个五分一毛的,马上就凑齐了三元钱。然后全班公议,由我负责通知文文,明天她可以照去不误。

我怀着一种慷慨激昂的神圣感情,当天晚上跨进了文文家的大门。

“岂有此理!”文文妈望着我摊在文文面前的那堆毛票,抖着嘴唇说,“我们家难道是缺这几个钱?啊?我们文文难道要靠你们来募捐?啊?谁给你们出的主意?啊?”

她手脚麻利地从大柜里摸出一大叠十元人民币,啪地甩到桌上:“甭说三元,一百个三元也有!我们这是要给文文一个教育,别让她再考倒数第一!”

“唉,别这么嚷嚷好不好?”文文爸劝着,“人家孩子也是好心,你冲人家发火干嘛呀干嘛……”

“我哪里是冲孩子?我冲她们那老师!学生就该好好念书,搞什么淀山湖会餐?区里的统测有一半人不及格,以后能考上重点高中吗?一班孩子,全让这种老师坑了!”

“我们凑钱跟老师没关系。”我赶紧声明。

“有没有关系也给我把意见转告给你们老师!”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复杂的一个从句结构,像一梭子连发子弹,把我打出了大门。

文文终于没去成。她在家里念了整整一天英语课文。不可思议的是,从那以后,英语成了文文最头痛,成绩最差的一门功课。

不知不觉中,我们跨过从少年到青年的门槛,变了模样,成了大人。升初三时,我身高一米六四,体重破了一百大关。可是文文,两年多来只长个儿不长肉,那件进校时穿的粉色连衣裙,只是嫌短了些,穿着照样合身。她很用功,但成绩老也上不去,性格也越来越沉闷了。在学校里她常常整天不吭一声。除了我,她几乎没有朋友。

呵,初三这一年,我们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搞总复习,我们学校从一开学就拼命抓进度,一个星期要学完非重点中学一个半星期的课程。常常是前面的知识还没有消化掉,后面又紧跟着来新的了,噎得我们好苦。我们“开夜车”,做作业要做到十点钟之后,文文手脚慢,更要熬到深更半夜。她的眼圈慢慢地凹陷了下去。

总复习一开始,各条途径下来的各种类型的考试,像倾盆大雨般落到了我们头上。摸底考、抽样考、分析考、阶段考、模拟考……我们被淹没在试卷组成的汪洋大海中了!

家长们除了各尽所能地再为我们搜罗各种考卷之外,还千方百计地打听招生消息,诸如重点高中要招多少,普通高中招多少,有多少要进中专技校等等。

文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妈妈为了给她增补营养,专门为她订了一磅牛奶,晚上还常常煮两个鸡蛋给她当点心。可是文文告诉我,她一点也吃不下。她再也没有当年咬整段儿肉灌肠的胃口了。

“你知道吗,”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爸妈又悬赏了,二百块考上重点高中。”

她说这话时,神情冷漠,再不是三年前趴在我耳边,喜孜孜告诉我得了奖金时的模样。

我安慰她:“努力一下,兴许有希望的。”

“我?”她冷冷一笑,“考不上的,我知道。”

最了解文文苦恼的,是带了我们整整三年的班主任林老师。三年来,我们眼看她头发越来越白,她也越来越深知我们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快要填写升学志愿表了,她从区里争来了一个幼儿师范的保送名额,而且征得学校同意,把这一个只需要面试一次就可以入学的名额给了文文。

找文文征求意见时,林老师还开着玩笑:“你喜欢儿童文学,音乐和美术基础都好,进幼儿师范,正好是避你所短,用你所长。等你毕业后,我们就是同行了!”

那几天内,文文的眼里重新闪起久已黯淡了的光芒。我还看到,她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好几本关于学前教育的书。可是,林老师几次家访的结果是,文文爸妈坚决不同意文文进幼儿师范。文文眼中的火花,很快就熄灭了。

文文后来告诉我,林老师临离开文文家时,曾说过这样的话:“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如果对孩子提出过高要求,施加孩子所承受不了的压力,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可是文文妈回答道:“不瞒您老师说,我这大半辈子,老在医院里打针换药熬不出头,就是缺了一张大学文凭!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怎么也要让她升高中,上大学!您就别费心了!”

文文流着泪告诉我,她亲眼看见,林老师是噙着泪花出门的。

考前半个月,学校里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两天考六门,一人一张桌,发了一张油印的“模拟准考证”,对号入座,一切都跟正式考试一样。据说这么彩排一下,就可以免除我们的紧张心理了。

两天下来,脑子里一盆浆糊,握笔的手都抽了几次筋。考完最后一门,我和几个同学相约,晚上到区工人俱乐部去,痛痛快快玩一玩。

我当然也约文文。可是她闷闷地低着头,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爸妈不会放我出来的。”

“两天考了六门,还不让轻松轻松?”

“我爸妈叫我在正式考试前什么也别玩。”

“不听!就是不听!”我气愤地喊,“今晚到我家吃饭去!我给你家打个传呼电话,就说你在我家温课!我们偏玩个痛快!”

我们真的一直玩到了晚上九点多。

当然啦,我得送文文回去。我要负责将谎话说到底。

谁知上楼一看,门锁着呢!

“呵,我爸妈大概加夜班,还没回来。”文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说,“来,我送送你。”

习习凉风吹拂着我们的面颊,我们感到了少有的宁静。只一会儿,就到我家门口。

文文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刹住脚步,惊恐地说:“啊,我妈妈,我妈妈在你家里!”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文文妈那又尖又脆的声音:“你们家孩子好!你们家孩子有出息!你们家孩子不用温课就能考上!可我们文文笨,傻,不开窍,我们要靠抓紧每分每秒来温功课!我只希望你们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不要再来找我们文文玩!不要撒谎!不要来害我们文文!否则日后文文要是考不进,别怨我再找上门来!”

“您放心!”这是我妈妈变了调的嗓门儿,“我无论如何也不许她俩来往了!”

黑暗中,我感到文文浑身都在颤抖,抓住我的手变得冰凉冰凉。文文喃喃地对我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我再也禁不住我的眼泪了。我伏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回答:“文文,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开考那天,气温骤然升到三十几度。乌沉沉的云像棉絮般压在整个城市上空,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早早地赶到考场,却找不见文文的踪影。一直到大部分考生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文文那个座位还空着。

文文怎么了?我拼命地猜测着。

当文文那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我简直认不出她了!天哪,这难道真是文文吗?她眼眶下陷,眼圈发黑,整个脸像肿了一般,又灰又黄。她佝偻着背,颈项僵直,眼睛直瞪瞪地,而嘴角却在不断地**着。无论我怎么做手势招呼她,她都好象没看见,呆呆地站在教室门口。一直到监考老师走过去,才把她领到了她的座位上。

我好不容易才把思想集中到试卷上。试题份量真重啊,我刚刚放下手中的笔,收卷的铃声就响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文文面前。啊!摊在文文桌上的,竟是一张一字未写的白卷!

文文歪歪扭扭地趴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面前的白卷,嘴唇在微微翕动着。我听见了,她在不断地重复着:“我考不上,我考不上,我考不上……”

几个老师拥了进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文文扶了出去,轻轻地商量着:“恐怕不是别的病,直接送精神病院吧……”

文文啊文文,你不能,不能得这种病啊!

我推开“观察室”的玻璃门,一眼就看见文文臂上吊着盐水,安静地睡在病**。围坐在文文身旁的,除了她的父母,还有林老师、校长、我的爸爸妈妈。文文妈在低低地哭泣,我妈妈在轻声安慰着她。

我抓住林老师的手。林老师在我耳边说:“别担心,初发的,能治好!”

我深深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把我带来的那段灌肠,搁到了已经堆满了水果和点心的床头柜上。

文文,我的朋友,你快快地康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