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

1

阴历是丁巳年,阳历是一九七七年的那一年冬至节,一大早,垸里家家户户的枕头上就回旋着一个陌生婴儿的啼哭。

啼哭声好弱。

大家就想到,这定准是个早产儿。

大家都是心中有数,垸里几个怀孕的女人,还没有到解怀的时候:也都明白,所有怀孕的女人,从没有像现在这几个怀孕的女人卖力,一天到晚都在憋着气用力往下挣,想赶在腊月三十以前将那一团细皮嫩肉生下来,免得拖到明年。明年年岁不好,阴历没有立春,是个无春年,生的孩子,日后大小前程好歹运气都要受到好几成的折损。

垸里的前辈中,四聋子是无春年生的,都到了胡须拖鸡屎的年纪,还没有哪个女人肯上他的门。四聋子过去时常蹲在门口大声叫骂:“再搞十次土改,老子依然是贫雇农,你们箱子底下有几个钱的家伙可得当心点,你们连一次土改关也过不了,到时候老子就算七十岁了,也要将你们家的黄花闺女分一个回来做老婆。”现在四聋子依然在叫骂,但次数日见稀少,中气也不大如从前足了。

不知是哪个能干女人,到底如愿提前将胞衣屙下来。那啼哭声一落到枕间,便惹起不少夸奖、羡慕和夸奖羡慕之后男女之间的那种勾当声。

等到有天明起床第一个出门捡粪的人吆喝起来时,大家又明白,哭声好弱不一定就是早产儿。冻极了、饿极了、病极了的婴儿哭声也是洪亮不成的。

出门捡粪的是四聋子。

四聋子不论冷热天,早晨决不赖床,一觉醒来,就迅速穿衣下地,出门做事。几十年如一日。以往,工作组老是评他为劳动模范。四聋子得了奖状,回头就送给肯让他摸一下的女人剪鞋样。四聋子其实最想与别的劳动模范一样四处做报告介绍经验,在外面开会吃好的不说,晚上睡觉还有女服务员帮助掖被窝。工作组却不让他去。这全怪四聋子头一回做报告时,将工作组教的话全忘记了,说自己每天起早下地干活,是因为一个人睡觉没意思,守着空被窝想女人,特别难熬,只好找点事做,好转移注意力。不然,又会像年轻时那样,睡在**打自己的手铳。那样会伤元气,会短阳寿的。工作组气得当即就将他撵回家,无论他怎么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无益。

婴儿啼哭是强是弱四聋子一点也不在意。他一边走一边用粪锄将躺在薄霜中冒着热气的猪粪铲进箢箕。这时,山顶上透出锯齿一样一带有亮的天空来,垸子的里里外外也一下子亮堂起来。大部分窗户仍是黑洞洞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四聋子想,这是女人的香气将男人迷住了,搂住那一团暖和的嫩肉,谁还愿意早点撒手呢!

想女人,女人就来了,朦朦胧胧地,四聋子看到生产队文化室门口,有团花花绿绿的东西。那模样乍一入眼,让四聋子以为是刚从山那边嫁到垸里来的静文。垸里女人中,只有静文的穿戴,让人在黑暗中也分得清。

四聋子说:“喂,你也起这么早?抵不住你家男人的冲锋枪了?”

没人答应。四聋子愣了愣。

四聋子又说:“你要奖状做鞋样么?”

见无人理睬,四聋子走拢去才看清,那只是一件花棉袄。四聋子用粪锄捞一下,想将花棉袄勾起来。不料,一声响亮的啼哭腾空而起,四聋子猝不及防,失手弄泼了刚刚捡到的半箢箕猪粪。

四聋子过去听人说鼓书时,总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个螺蛳精或狐狸精变成女人,来替他洗衣做饭做老婆,今天一早,这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在转眼之间变成了花棉袄,又变成了婴儿。

心里一惊一气,四聋子就像盼望再来一次土改那样吆喝起来。

“喂——这是谁家的野种呵!”

四聋子一咋呼,满垸的人都赶过来看稀奇。

女人都看那婴儿。

男人都看那花棉袄。

女人议论婴儿长得好模好样,看那黄豆大小的卵子,就知道日后是个风流种。

男人唠叨,花棉袄像只骚狐狸的皮。一边说一边轮流用鼻子嗅,然后,一致同意,说这种味道,只有城里的**女人身上才会有。

四聋子听到女人的夸奖,忍不住一阵凄凉从脚底往上升,便有意扫女人们的兴,说:“看模样顶屁用,得看八字。这孩子呀,十三岁时若无贵人搭救,一生便无出头之日。”

见到女人们都怔怔地听自己说,四聋子高兴极了。

四聋子又说:“冬至节的早晨让女人衣物罩住了头,一百二十岁也别想翻身转运。”

书报上,电台广播里,成天到晚都说算命的话不可信。而这说算命不可信的话,山里人总听不进去。所以,四聋子的话一出口后,这孩子就注定归他所有了。几个想收养的年轻寡妇便立刻打住了念头。

这时,静文的丈夫打雷似的吼了一句:“都给我上工去,谁走慢一步,就扣谁的‘三基本’。”

静文的丈夫是生产队长。

垸里人中,没有敢不听队长的话,连四聋子也从未听漏过他说的一个字。

人都开始离去时,静文在背后叫起来:“都走了,这孩子怎么办?得有个人养呀?”

队长听了忙说:“都别走。谁家愿意再养一个孩子?”

四聋子说:“兄弟,这事你可不能强迫命令包办代替,得自愿啰!”

队长说:“我可以给他增加‘三基本’。”

四聋子说:“那就让你妻子抱回去吧!”

静文这时款款地走了几步,四聋子看到她的胸脯像两块水豆腐在不停地颤悠,静文对丈夫说,这事得大家做主,不该政府出面干涉。队长立刻不吱声了。

静文扭头对垸里人说:“我有个主意,像捡东西一样,谁先发现就归谁养。”

垸里人都说好:“四爹,你不娶妻子就得个儿子,太便宜了。”四爹是四聋子的尊称。

四聋子这时急了,看到静文那一脸好看的笑容,他不忍心骂,就转向静文的丈夫。

四聋子骂道:“你这个狗卵子将来不得好死。”

队长说:“那你说我怎么个死法?”

四聋子听出这话里有一股整人的味道,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可以下台的话:“像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

垸里人哄地笑了,说:“不管是谁,能摊上这么个死法,太值得了!”

队长也笑了,说:“四聋子,你也值得,连扒女人裤子的力气也没费,就白落得一个养老送终续香火的儿子。”

四聋子说:“又不是我舍不得费力,我是有力无处使哟。”

静文刚满十八岁,四聋子的话撩得她满脸通红。

队长一见,忙说:“这孩子的归宿就这么定了,日后让他做牛做马,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他怎么报恩就怎么报恩。”

大家都散去时,四聋子却极其恶毒地骂了一句。

静文听见了,转身说:“队长是党员,你敢骂党?”

四聋子一手拎着花棉袄里的婴儿,一手拎着箢箕回答:“谁叫你们将我捡的粪全弄泼了!”

这时候,山那边射过来的第一道阳光,刷地照在婴儿的脸上,如同传说中的真命天子转世那般光景。四聋子抱着婴儿站在一大堆冒着白气的猪粪前,阳光和白气恰似那瑞气和祥云。

2

四聋子给捡来的婴儿取名叫冬至。

四聋子不学别人,对不是亲骨肉的儿女,千方百计地遮掩其来历。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逐渐长大的那只光溜溜的屁股甩一巴掌,同时小声说一句:

“你这野种是老子捡粪捡回来的,长大了可要报老子的恩啦!”

聋子小声说话,别人听了却似雷鸣。四聋子也不例外。垸里人听习惯了,若是哪天早晨没听到这声音,就猜测四聋子是不是钻到哪个寡妇的被窝去了,到塘边洗衣涮马桶时,都会下意识地看看哪个寡妇的眼窝发黑了。

四聋子自己也没料到,因为有了冬至,才让他没有白投一回男人胎。

那天,四聋子抱着冬至,十分无奈地往家里走。一线阳光始终照在冬至的脸上。四聋子不知是吉还是凶,只分得清婴儿高一阵低一阵的啼哭,绝对不是什么欢心事。捡来的这个儿子,一点也弥补不了对被弄泼的猪粪的惋惜。他抱着冬至走之前,用箢箕将那猪粪罩住,还大声声明:

“这粪是我捡的,等会儿我再来拿。”

在别人看来,四聋子最看重那些猪粪。

静文在前面走着,听到身后的婴儿老是哭个不停,就停下来,等四聋子走近了,就抱过冬至。

静文说:“莫以为做老子就那么容易?也不知道哄一哄。”

四聋子说:“没生过孩子不知道那东西痛。我没经验嘛!”

静文瞪了他一眼:“你再在我面前说流氓话,我就叫队长开你的斗争会。”

四聋子说:“你敢在会上揭发我,那太让人高兴了。”

冬至这时哭得更厉害了。

静文就说:“他一定是饿了,得找人喝点奶。”

说着,静文就抱着冬至进了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冬至的哭声消失了,再过一会儿,静文就抱着孩子出来了。

静文对四聋子说:“我帮你和她说好了,以后,孩子饿了,你就抱来找她喂奶。”

四聋子一边伸手去抱静文递过来的孩子,一边点头答应,冷不防一泡臭痰从静文嘴里吐出来,黏糊糊地粘在四聋子的脸上。

看着静文红着脸气冲冲地走了,四聋子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一定是自己伸手去抱冬至时,碰上她胸脯了。

四聋子回味半天,才好像有感觉似的自言自语。

“这水豆腐,硬了点,还没揉软。”

四聋子没料到冬至到他家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报他的恩。

那天晚上,冬至又是尿又是屎地折腾了半夜,四聋子笨手笨脚地摆弄完,以为再没事了,脱下衣服准备睡觉。刚刚将冷被窝睡热,冬至就开始吊着嗓门哭闹起来。

哭到最后,隔壁人家不耐烦了,敲着墙叫四聋子。

“孩子饿了,得想点办法,别让他哭呛了肺。”

四聋子气得一掀被窝跳下床,冲着冬至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这才抱过他,开门出去找人喂奶。

给冬至喂奶的女人是个寡妇。说是寡妇,其实男人并没死,叫寡妇是贬她。她结婚十几年,生了十几胎,却没有一个活到满月的。最近这一胎又是如此,她丈夫气得离家出走,发誓永远不回来见她。

四聋子敲开她的门。坐定后,她扯开衣襟便将**塞进冬至的嘴里。四聋子瞅着那团圆白花花的嫩肉,怎么也收不回发直的目光。

后来,女人将冬至还给他说:“好了。”

四聋子不肯接孩子,说:“我也饿。”

女人说:“回去啃你的桌子脚。”

四聋子说:“那不中,我饿了几十年。”

说着四聋子便扑上去,女人开始还用冬至来遮挡,到后来则只说门没关,又说到**去吧。四聋子这时一切全然不顾,就在冰凉的地上了结自己大半生来的一宗心愿。

由于太急,女人的裤子被撕破了,女人发现后,嘤嘤地哭起来。

四聋子说:“你沾了大光,我是个童男子呢。”

女人仍在哭,嘴里说:“你把冬至的花棉袄来赔我。”

四聋子想了想说:“那可不行,这是孙悟空的紧箍咒,离了它,冬至会不报我的恩,长大了会逃走的。”

女人说:“那你赔我的裤子。”

四聋子说:“你还我的童男子身我就赔。”

女人只好又哭。四聋子不管她,抱起冬至走了,一边走一边亲着那小脸蛋,心里想道:一定是老天开眼,派你来当大媒人,守着你,老子一定还有老来福。

因为裤子的事,四聋子担心那女人不再理睬他了。谁知第二天夜里睡得正好时,门被敲响了。

四聋子问:“谁?”

“我来给冬至喂奶。”那女人在门外回答。

3

冬至在一天天长大。

花棉袄在一年年变小。

长大的冬至和变小的花棉袄依旧紧紧地裹在一起。

捡来的儿子容易养。

四聋子依然每天早上拍打冬至的光屁股,说他是野种,不是自己好心收养他,他的狗命早就没有了,要他长大了多行孝,多报恩。

冬至慢慢地懂得了这话的意思,知道一个人偷偷地伤心落泪。

四聋子见了很高兴,就更进一步地搞现场教育。

四聋子将冬至领到生产队文化室门口,用那件花棉袄摆成当年的模样,并憋着嗓子学冬至当年哇哇的哭声,四聋子学两声,见自己的嗓声像是老鼠叫,就没再学下去。而临时编造说,当时有两只野狗正在啃他的小手脚。四聋子这话一出,冬至的脸色立即发青了,身子也抖了起来,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四聋子见效果不错,就继续编下去,说有一只母狗跷起后腿朝他脸上屙了一泡尿,差一点没将他呛死。边说边跷起自己的脚,趴在花棉袄上做样子给冬至看。冬至仍旧没有当着四聋子的面哭出声来,四聋子就去人家粪堆里铲了一些猪粪来,堆在文化室门口,再放上花袄,说冬至当时就是这么个样子,一只手里还抓着粪团往嘴里塞。

冬至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扑到四聋子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冬至一边哭一边说:“父,你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四聋子说:“孩子,你说错了,那话是广播里歌颂共产党用的。你只能说,大恩大德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冬至说不清那句子,只说:“……大恩大德……做牛做马。”

四聋子也不多计较了,他知道冬至在自己面前,这辈子也不可能昂头说话了。四聋子最后怜爱地说一句:“幸亏当时你睡的猪粪是热的,还在冒白气,不然早冻死了,我捡回来放在心窝捂着也无益。”

四聋子还要冬至学古人,夏天钻到蚊帐里将蚊虫喂饱后,他再进去睡。

静文听说后,骂四聋子太黑心。

四聋子表示,这是让冬至学习报恩。

静文说:“蚊帐里的蚊虫可以拿扇子赶嘛,你可以用别的法儿教育他。”

四聋子说:“那你可以嫁个年轻漂亮的,干吗非要嫁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呢?”

静文听了,默不作声,转身走开时眼圈却红了。

四聋子觉得这么养冬至一场,自己决不能吃一点亏。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盯着冬至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总盼望这捡粪时捡来的儿子,给自己带来更好的运气。

冬至八岁以前,四聋子对这一点一直抱着幻想。

四聋子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来由的。

冬至一来家,就让他真正做了一回男人。除长期与那个守活寡的女人相好以外,别的女人抱冬至玩,他也乘机摸摸捏捏,有对方动心的机会,就抢着做一回露水夫妻。

这种事被四聋子认作收养冬至的一种报答,不算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每年冬至节,冬至总是遇上不可思议的事情。

头一年冬至节,队长安排四聋子去烧火粪。他将冬至放在向阳的山坡上晒太阳,自己去一层柴草一层土地垒火粪堆。冬至这时还不会走路。没听见哭声,他就放心地干自己的活。垒完火粪堆,一把火烧出一股冲天的狼烟。四聋子回头找冬至,冬至却不见了,低头一找就找见地上有一溜很小的脚印。四聋子顺着脚印到一处树林,看到冬至躺在一只母狼的怀里,顿时心里叫了一声,说自己这一年的心血白费了,一场辛苦却只是照顾母狼吃了几口好食。四聋子正在叫屈,又明明白白看见冬至爬起来,那母狼也站起来,像是相互说了些什么,又都点点头,便各自走开了。四聋子看着冬至走回先前躺的地方重新躺下,他走拢去叫了半天才将冬至叫醒。

醒后的冬至浑身有一股狼的臊味。

那山坡上的小脚印也还清晰可见。

这两点满垸人都知道。然而,垸里的人更清楚,冬至真正会走路,是在后来脱下花棉袄,穿上开裆裤的时候。当时,四聋子对垸里人说这奇事后,就要冬至走给大家看。比卵子大不了几圈的冬至连站也站不稳。四聋子又打又骂也无用,他觉得很丢面子,非要别人跟他上山去看脚印。有人去了。有人没去。去了的人就相信四聋子所说的。没去的,仍旧不相信去看过了再回来的人所说的话。

下一个冬至节,冬至已经是满垸跑了。那天黄昏,家家户户的烟囱刚开始冒烟,冬至在垸边玩够了,回家时,身后竟跟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冬至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野兔在他脚边一步不落地跟着,一直跟到屋里,乖乖地让四聋子逮住,一刀宰了,剥了皮熬成一锅汤。这件事全垸人都看见了,队长还闻讯去四聋子家讨了一碗汤喝。

这样的怪事一直延续到冬至启蒙上学。

如果要四聋子起誓,说真话不说假话,他肯定会说不让冬至去读书。

四聋子送冬至去上学是静文出面威逼的。

静文因为一直没有生孩子,上面便要她抓垸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其实也就是上面来人检查时,口头上说说,什么头衔也没给她,她却什么事都想管一管。

静文找四聋子,要他让冬至上学去。

四聋子说:“读书读野了心,将来他会不认我这个老子。”

静文说:“不会的,读书人更知书识礼。”

四聋子说:“狗卵子,他们连孔圣人都敢糟蹋,养父继母比猪粪都不如!”

静文说:“垸里到年龄的孩子,都要上学。”

四聋子说:“人家是亲,我这是疏,亲疏本来就不平等嘛。”

静文说:“不让孩子上学的,上面就收他的责任田。”

四聋子说:“收了更好,我早就不想种了,谁收我的田地,我就上谁家吃喝去。”

静文说:“冬至有异象,来头不善,你不好好待他,当心天上落祸在头上。”

四聋子说:“烂婆娘,你敢咒我?”

静文说:“你怎么知道我烂了,你把头伸到我裤裆里看啦?”

四聋子说:“你若没有烂,怎么不会生孩子?”

静文说:“你问问你兄弟,看他中用不中用。你们家人,要都像你们这样,不绝种那才怪呢!”

天上会不会落祸?真让四聋子伤透了脑筋,实在没办法,他只好送冬至去上学。

启蒙那天,冬至在前面走,四聋子慢吞吞地跟着,半路上碰见垸里唯一的初中生,正挑着行李出门找事做,他那可怜的父母拉着衣角要他多给家里写信,多给家里寄钱,多回家看看。初中生极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上老山去打仗,又不是上火葬场进化尸炉,有什么好哭的,该写信时自然会写信,该寄钱时自然会寄钱,该回家时自然知道回家,你们就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吧。

这情景几乎让四聋子彻底改变了主意,他拉起冬至准备往回走时,终于又咬牙决定,这个弯还是慢慢地转为好,再狠的人也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得用点心计。

给冬至报名时,四聋子手插在荷包里,将准备好了的学费攥得紧紧的,嘴里说,家穷,拿不出学费。心里盼望老师别收冬至,谁知老师心地特别善良,说你家的情况我听说了,学费先欠着吧。

四聋子嘴上感谢着,心里却在骂,你这个黄世仁,充什么假善人,老子才不领你的情,这笔学费你一辈子也别想收走。

冬至上了两个月的学,成绩好得让老师吃惊。一天放学后,老师跑到四聋子家,着实将冬至夸奖一番。老师越是夸奖,四聋子越是心惊胆战,当即就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老师说,冬至将来肯定可以考上留学生,漂洋过海到美国日本去做学问。老师说,他已经偷偷地将冬至的学费全免了,但要四聋子不要告诉别人,免得大家抬扛。

四聋子还没等老师回到学校,就已经说得满垸人知道了。

老师前脚进校门,后脚就跟来一大群家长,都要求减免学费。

四聋子对他们说,都去闹吧,将学校闹垮了才好。

老师知道后,骂四聋子不是个东西,说自己过去的话不算数,过了冬至节,四聋子再不将学费交来,就将冬至开除掉。

四聋子盼的就是这个,表面上却和老师吵,说你敢开除贫雇农的子弟,除非想当反革命。

冬至节的前一天,四聋子挑着一担茯苓下山去卖,他在外面混了五六天,估计冬至已被开除了才回家,到家后没见到冬至,问邻居。邻居说冬至上学去了。四聋子一听,越发看不起读书的,认为读书人都是一张婊子嘴。

天黑时,冬至放学回来,四聋子问他怎么还没被开除。

冬至说:“我交了学费。”

四聋子不解,问:“你哪来的钱?”

冬至说:“你走的第二天,我上学时,路上碰见一个女人,非要我喊她妈,不然不让我过去。我只好闭着眼睛喊了一声,睁开眼睛时,我看有道红光一闪,女人就不见了。进学校以后我打开书包,看到有一个纸包,纸包上面写着:这是冬至的学费。后来,我就把它交给了老师。”

四聋子问了半天,也没有将冬至问成说谎的模样来。

于是,四聋子记起那天正是冬至节,还记起了从前的母狼和兔子,便在心里断定这是天意。与静文说的落祸是一样的,只是天意是好事,落祸是坏事。

4

垸里的学校只有一个民办班。

学校三年招一次生。

学生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

再想读书就得走二、三十里山路,到下面的正规小学去。

一般的情况,读完三年级以后,无论是家长还是学生,无人愿意每天来回爬几十里山路,极个别的、老师认为有天分的,才肯收下来在学校里住读。这种事情,到现在为止,只在那天那个出外做工的初中生身上发生过。

冬至的老师是静文的丈夫下山十多次,才请来的。

老师姓戴,有四十岁了。垸里人怎么也看不出他已经到了四十岁。特别是女人,总是一致地说,戴老师只有二十八九的样子。垸里的女人常将自己腌的豇豆萝卜,大碗小罐地往戴老师屋里送,弄得他屋里一年四季总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戴老师人极随和,傍晚放学之后,常常踱到垸中间,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和围上来的女人们和小孩们说着各种有趣的事,常常逗得女人发痴笑。等到上山干活的男人都回来时,戴老师就蹬着那双黑亮黑亮的皮鞋,缓缓地踱到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只收音机,收听天上传来的声音。

戴老师还拉得一手好京胡,刚上山的那年中秋节,他一个人又是拉,又是唱,又是念台词,又是数鼓点,硬是将京剧《红灯记》从“提篮小卖”唱到“会师北山”。戴老师刚上山那阵,一到夜晚就自拉自唱,后来发现垸里的女人,因听他唱戏,忘了做事,而老挨男人的打,就不大唱了。偶尔唱一曲,总带着一股凄凉味。

戴老师还会算卦,这是垸里男人们最喜欢的,他算卦从不收钱。让人将时辰八字报上后,他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结果有准的,也有不准的。不准时,戴老师就找出一本算卦的书反复地看。

四聋子极端想不通,一连几年没有老师肯上山来,为何独独来了这么个怪人,教书兼给人算命。

关于戴老师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在县城教中学时,与女学生谈恋爱,县里摆出坐牢与上山两条路让他选,他于是选择了上山。二说是,他想和老婆离婚,法院说,只分居两年就可以宣判,于是他就跟静文的丈夫上山来了。

四聋子对戴老师的来历一点也不关心,一天到晚只是着急,如何将冬至拢在身边。

冬至自从上学以后,对四聋子不那么恭敬了,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问题考他。有天早上,四聋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别忘了报恩时,冬至竟说,长大了我也要报戴老师的恩。说过这话后,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给戴老师做伴。四聋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里,去戴老师的被窝里将他夹在腋窝下弄回来。

有天晚上,四聋子又去寻冬至,师生两个还没睡,他听到戴老师正在教冬至说洋文。四聋子身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心里骂道,狗东西,真准备将这野种弄到外国去了。他冲进去,朝冬至甩了两个耳光,说:“冬至是我家的孝子,我不准我的儿子学洋文。”

听到骂声,戴老师抬起头,见四聋子气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几下,又笑了几下,最后还笑了几下。

四聋子平静之后,老忘不了这笑。

他连喝了四天红芋酒才明白,戴老师的笑大有文章。

瞅着静文不在家,四聋子将静文的丈夫唤出来。

四聋子问:“你到底还中不中用?”

静文的丈夫反问:“哥,你说哪里的话呀?”

四聋子说:“静文亲口说的,你别装苕。”

静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说:“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当初我就劝你不要找没有**的,活该你现在做乌龟,当王八。”

“静文不是那种人。”

“你没有见到她和戴老师见面时的那种神情,要笑不笑的。四只眼之间不停地扯着丝线飘来飘去。”四聋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间的事,又补充一句,“只有有私情的男女。见面时才笑一笑,不说话的。”

“不会,不会的,真有那事儿,静文就不会天天晚上缠我了。”

“我的话你还不信?真叫你当场捉住,还不将人活活气死!你是队长,你说句话,我就去将那戴老师撵走。”

静文的丈夫惊恐地说:“那可不行。静文说过,戴老师一走,她就去寻死。”

四聋子一下子苕了,说:“我还说讹戴老师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静文的丈夫很痛苦地点点头,说:“我想要个儿子。”

四聋子差一点说出将冬至给他做儿子的话来,幸亏还能及时悬崖边勒马,他一跺脚走了。

半路上,碰见了静文,四聋子拦住她说:“要借种干吗不找我?”

静文不解:“借什么种?”

四聋子说:“人种。”

静文说:“可惜你不是人。”她说这类话和听这类话时,已不再脸红了。

隔了几天,四聋子在学校门口发现戴老师将什么东西塞给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儿子,搜出戴老师让冬至捎给静文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静文,我不能答应,这样做太不道德了。

四聋子听冬至念完纸条上的字后,非常想不通。

四聋子明白,戴老师那意思是告诉静文,他不能和她睡。

后来,四聋子拿过冬至的铅笔,将自己过去常在厕所墙壁上涂画的那种图案,添在纸条上,再将纸条还给冬至。

天黑后,冬至回家来,四聋子迫不及待地问:“静文说什么话没有?”

冬至说:“说了。她说戴老师真是好人。”

四聋子问:“还说了什么?”

冬至说:“别的什么也没说。”

四聋子听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脚,并骂一句:“白把你养这么大,一点卵子用也没有。”

冬至痛得直龇牙,蹲在地上一边护着痛,一边小声回嘴:“你这个四聋子才没有卵子用,一个字都不认识,只知道画流氓画。”

四聋子并不是真聋,冬至的话让他吃惊。他咬咬牙,心里说,得想别的办法,将戴老师撵走。

四聋子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叭”的一声,将一小坨浓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这天晚上,四聋子趁冬至睡熟时,用一瓶墨汁将一只箩筐涂黑了,顶在头上,去戴老师门口守着。半夜里,戴老师起床屙尿,隐约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响。

“先生姓戴么?”

“戴先生醒了么?”

戴老师刚将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面如磨盘的怪物闯进来,他吓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聋子从头上取下箩筐后,将戴老师抱到**睡好,又用一支香将枕头熏了一阵,这才退出去,关好门,一下下地用小刀将门闩拨回去,插得好好的。

戴老师醒后,分不清看见的怪物是真是假,嗅着屋里的一股异香,觉得头重脚轻,门闩又闩得好好的像是没有打开过。他强撑着算了一卦后,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待冬至早上来找他学英语时,他有气无力地要冬至告诉同学们,这几天学校放假。

早饭后,好多人来看戴老师,四聋子也来了。

人们问病因时,戴老师摇头不语。

这时,四聋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自己有话要单独和戴老师说。

见戴老师同意了,别人无奈,只好退出去。

四聋子说:“戴老师,你遇上劫了。”

戴老师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四聋子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看见一个女鬼将一只布袋耍来耍去,还冲着布袋口口声声叫着薄情郎,醒来后,我细细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这一定兆示戴老师你的事了。”

戴老师说:“袋者代也,传宗接代是也,不瞒你说,我给自己算了一卦,也是这个意思。看来是静文在克我了。”

四聋子怕言多有失,马上转到正题上:“依我这大老粗看,逃灾避祸,你还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师说:“我这一走,冬至他们怎么办?”

四聋子说:“再让上面派个教书的不就成了。”

戴老师说:“只是没理由。”

四聋子心里极端鄙视戴老师,骂他像个没开聪明孔的大老苕。

四聋子继续帮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么?用不着找理由,就说是治病去。”

戴老师当天就走了,极匆忙的,只带走那本《易经》和几本算卦的书,主要是怕静文知道后纠缠不放。

临走前,戴老师摸着冬至的头对四聋子说:“这孩子极有天分,你要好生请人教化他。”

四聋子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图报,尽忠尽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这时,静文正在用心梳洗,准备去看戴老师,她还没吃早饭。

过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来了几个警察,说戴老师犯了法,要垸里人起来揭发他,再后来听说,戴老师坐牢了。

四聋子常和冬至说,他替戴老师难过。

冬至说他也是。

5

四聋子最不爱人说冬至前途无量。

四聋子对别人说,他没有别的念头,只要冬至能报恩就行。

还在冬至启蒙上学前两年,静文的丈夫终于顶不住上面的政策,决定也学山下,将田地分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垸里最早知道这消息的,除了静文夫妇外,就数冬至和四聋子了。

那天,冬至在静文那儿玩够了,回家来问四聋子:“父,什么叫分田分地?”

四聋子说:“你要早生几十年,赶上土改就清楚了。”

说了一句后,四聋子忽然觉得奇怪,冬至这孩子怎么知道分田分地呢?一追问,才知道是在静文家听说的,四聋子当即放下碗筷就出门去了,片刻后,又手舞足蹈地大笑着进门来。

四聋子连夜将笼里的几只鸡和栏里的一只小猪仔全部宰了,扒皮拔毛、开膛剖肚,结结实实地熬了一锅汤,父子俩喝了一整天。

先是比赛着喝。

后是比赛着拉。

垸里人看到他们一会儿不要命地趴在桌边吃喝,一会儿又看到他们发疯似的往厕所里跑,都觉得奇怪。

冬至也奇怪,蹲在厕所里愁眉苦脸地问四聋子:“父,咱们这几餐就将家里的东西全吃光了,往后怎么办?”

四聋子在另一只坑蹲着安慰说:“你没经过土改,不知道分田地时的情景,现在家里越穷,到时候分得东西越多。”

晚上睡在**时,四聋子对冬至说:“分了田地后,你就得自己睡一张床了。”

四聋子说:“那时,会给你分一个妈妈。你妈会陪我做很多事,你就不用操我的心了。”

冬至说:“还想要个奶奶。”

四聋子说:“要奶奶干吗?又不能杀肉吃。”

冬至说:“妈妈陪你睡觉,奶奶陪我睡觉。”

四聋子想了想说:“你想要个人陪睡觉也行,到时候我去要求,让他们少分一头猪,另外给你分一个童养媳。”

这年冬播过后,田地真的全都分了。队部、保管室、集体喂养的猪牛羊和公共的桌椅板凳农具等也全都分了。分完了这些集体的东西,四聋子在等下一步。他想下一步一定是分富人的浮财。等到上面来人宣布,现在的一切,二十年不变时,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这回不是自己盼望的第二次土改。

四聋子觉得吃了大亏,却连骂都不能骂一场。

队里只剩下文化室没有分,说是留作垸里议事用。

四聋子就要冬至有屎有尿都到文化室里去拉。冬至不肯,四聋子便狠狠揍他,边揍边说,文化室是留给他家做厕所用的。还扬言如果冬至敢将屎尿拉到别处,他就割他的卵子剜他的屁眼。四聋子自己也去拉,但只是在夜里干这事,半夜里被尿憋醒了,放着尿壶不用,非要出门到文化室里去屙。

冬至带给四聋子的福气,自上学以后,便中止了。

戴老师走前的那个冬至节,冬至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自此以后,倒是四聋子自己说话屡屡应验。先是说戴老师有劫难,没多久就听说戴老师下了大牢。再往后,过阳历年时,静文不知发了什么邪气,叠了一只纸飞机,与丈夫在门口飞着玩。飞机在头顶上飞,静文的丈夫一边追,一边伸手去捉,没防着脚下一绊,滚了几个翻身,掉到高崖下摔死了,死时,屁股正压在纸飞机上,人们于是便想到四聋子曾经骂他将来要“像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可不是又一个应验?

垸里人背后都说四聋子是一张尿嘴屎嘴,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咒。

四聋子也觉出自己的厉害了,就说,再也不会有老师来了!

四聋子故意将这话一连说了三遍。

也真的再也没有老师上山来了。

冬至非常想念戴老师,经常独自坐在门口,拿着课本反复读。四聋子不想让冬至读那书,但又怕冬至咬自己的嘴唇,四聋子曾经从冬至手里夺下过课本,当时,冬至不哭也不闹,只是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用两颗虎牙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下巴上的血滴成了一条线。四聋子有些慌,就将课本扔着还给了冬至。

冬至抱着课本过了一个冬天。

开春时,山下的货郎又来垸里了。

四聋子买了一颗糖给冬至。

四聋了问:“甜不甜?还想不想吃?”

冬至说:“好甜!好吃!真想一口吃十颗!”

四聋子说:“你可以用书换。”

冬至望着货郎担子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打定主意,用课本换糖吃。

几本旧课本只换了八颗糖。四聋子在一旁帮忙讨价还价。货郎要走,四聋子死死扯住担子不放。货郎无奈,只好又补了两颗糖。

冬至真的将十颗糖一齐塞进嘴里,嘴太小装不下,掉了一颗下来。四聋子弯腰捡起,吹了几口气,见粘在上面的尘渣不肯掉,就伸出舌头舔了几下,舔干净后,再填进冬至的嘴里。

冬至说不出话,但眼光里有很多的感谢。

6

冬至很快就习惯了不读书,并且很快学会了能使垸里的男孩子早点长大的方法,见到结了婚的年轻女人上厕所时,就偷偷趴到厕所前,从门底下的缝隙朝里看。四聋子见冬至学会了这一招,非常高兴,鼓励他。还要冬至想办法看一看静文。冬至很内行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静文总是闩起门来在家里,从不在外面上厕所。

静文丈夫死的那年秋天,冬至和一伙孩子在田埂上放野火。经过一春一夏的时间,田埂上的茅草长得有半人高。垸里的孩子从家里偷出火柴,划着了往田埂上一扔,那火苗就蹿起老高,像一头怪兽呼呼吼着,很快就从这头烧到那一头。烧完一道田埂又去烧第二道,不一会儿,山垅里就是雾蒙蒙烟迷迷的一片。四聋子和所有的大人都爱闻这野火的烟味,都说非常非常香,都说野火越香,明年收成越好。野火起了后,山垅里便不时刮起一阵旋风。一见到烟打旋、火转圈、枯草和灰尘拔地而起时,冬至他们就惊叫着,鬼来了!鬼来了!一个个拼命地往家里跑。没等到家,那风就散了。于是又回去接着烧。烧得一道道田埂像一条条黑纤绳捆在山腰上。山里田特别小,田埂特别多,冬至他们烧野火要烧半个月。

这天,他们烧得正欢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几个人来,塞了几块糖给他们。要他们摆几种姿势站一会儿,莫乱动。

冬至后来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些长长短短的黑线,蹲在一张白纸上。

冬至不理解,怎么人、垸子、山、树、牛、田埂和野火都变成了一条条黑线,也没有着色,但看什么像什么。

冬至问他们道理。

他们不肯说,只说冬至是个小傻瓜,

冬至便想,这些人没有戴老师和善,警察怎么不抓他们而要抓戴老师呢?

冬至后来特别恨这些人。

这些人住在垸里的文化室里,成天和静文打得火热,帮静文画像,却又不认真画,画得一点也没有静文长得好看,特别是胸口两边,像是堆着两泡牛屎。静文身上最好看的眼睛,被画到后脑勺上去了。静文那又香又甜的嘴,画得如同粪坑。最让冬至可恼的是,静文见到那些画,一点不恼,反而笑得一口气也不歇。

冬至也想骂,但不知骂什么好。

静文说这几个人是搞美术的。

这几个搞美术的人在文化室里住了一个多月。

有天夜里,冬至因四聋子又不在家睡觉而害怕时,忽听到文化室里那几个搞美术的人像垸里人结婚办喜事一样闹腾起来,并且还一阵地吼叫着,一会儿说好好好,一会儿又说臭臭臭。冬至爬起来好奇地走到文化室门口前,心里猜疑他们几个人怎么闹腾出千军万马的声音来,进门后才知道,是收音机在响。是收音机在播乒乓球比赛实况。

文化室里有一对大桌子,过去冬至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它当饭桌嫌大,当床睡觉嫌小,开会时又嫌占地方。搞美术的人来后,冬至才从他们嘴里听来,这东西叫乒乓球台。

那几个搞美术的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就自己围着球台干了起来。一个守,一个攻,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硬是将八九岁的冬至看呆了,呆成八九十岁的老头儿。

后来,收音机歇了,唱起歌来。

搞美术的人累了,收起打球的东西,打开铺盖铺在球台上睡了。

冬至回屋后怎么也睡不着。一心想着那奇妙无比的乒乓球。睡不着时,突然想起四聋子砌墙时用过的托泥沙粉墙的那木托子。冬至也许要长到很大时才知道,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日本人和南朝鲜人打乒乓球时,用的就是方球拍。冬至若知道这些,就不会三更天从**跳下来,找出四聋子的那木托子,刀削斧砍地摆弄到天明,那木托子终于去掉了四角,有点像搞美术的人用的球拍了。下一步,他得有自己的乒乓球。冬至不愿开口找搞美术的人要。冬至想,他们应该白白送给自己一只的。

好几次,冬至对他们说:“我父说了,文化室是我家的厕所。”

冬至又说:“你们来后,我就没来这里上厕所了。”

冬至还说:“你们出去画画时,我一直在这里守门。”

搞美术的人便随手赏给冬至一个颜料瓶,冬至挺喜欢颜料瓶,但更想要乒乓球。

冬至每天晚上都泡在文化室里,非常勤劳勇敢地钻到桌子底下或墙旮旯里给他们捡球。四聋子这一段老骂冬至吃家饭屙野屎。谁知,直到这几个搞美术的声明明天一早就离开此地的那天晚上,还不见有谁送球给他的意思。

冬至在听到他们说打完这一盘散了时,心里好失望。他有气无力地在地上用黑炭写着:“19∶12”。这时,冬至忽然又来劲了。打球的也来了劲,一个大力抽杀,推动了球台,露出被桌脚压住的老鼠洞口,冬至有点不敢看那老鼠洞。抬头时,见到贴在墙上的那张过去常见到的破红纸。四聋子曾说这是毛主席语录。

冬至计上心头时,眉没皱只是手有点哆嗦。

冬至在桌底下搞阴谋诡计,将拣到手的乒乓球,朝老鼠洞口滚送过去时,歪了半尺多,他连忙伸出右脚挡一下,才将乒乓球送进老鼠洞里。

冬至伸脚挡时,头在球台上狠狠碰了一下,将正在等球的那两个人吓了一跳。搞美术的人弯腰看时,发现冬至后一个动作,就跑过来掼了冬至一耳光,并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

冬至没有娘,骂他奶奶他更不会怄气。

冬至怕那搞美术的人再打第二下。他看过这搞美术的人的手。那天,他们相互看手相时,他就站在背后,看见这人是个断掌。四聋子常说,断掌打人,三下就能将人打死。

冬至连忙说:“我去挑水将乒乓球灌出来。”

另一个搞美术的人拿着一只破乒乓球,扳倒冬至,让冬至头朝下屁股朝上,说要将破乒乓球塞进冬至的屁眼里去。

第三个搞美术的人这时走拢来,推开伙伴,用猫屎狗屎一样的颜料,在冬至脸上画了个淋漓尽致,一边画一边说:“你不将球弄出来,我就不把擦颜料的药水给你洗,过了三天,它就跟皮肉长到一起,永远也洗不掉了。”

冬至跳到河里捧起沙子和水往脸上使劲擦那颜料,也不肯回去弄那乒乓球。

乒乓球还是要用水灌出来的,不过得等到那几个搞美术的人走了以后。

远远地看见搞美术的人终于走了以后,冬至挑起早就准备好了的水桶,飞快地跳到塘边,舀了半担水,却无法飞快地挑到文化室去。纵然是半担水,也压得他甩不开大步。一连串碎步中,桶晃得厉害,人晃得更厉害。

第一个半担水,总算咕咕咚咚地灌进了老鼠洞。跟着是第二个半担和第三个半担。

挑了二九一十八个半担水,再加上四聋子闻讯赶来挑的两个满担水,还没有将乒乓球灌出来。

四聋子见冬至挑着水桶忙了半天,就问:“孩子,干什么呀?不怕压坏了腰么?”

冬至喘着气说:“父,我在灌老鼠洞呢!”

听说是灌老鼠洞,四聋子便马上想到也许是搞美术的人掉什么宝贵东西了,碍着旁边有人,不好深究,忙接过水桶。挑了两担后,文化室里没外人了,四聋子立即掩上门。

唯恐有人偷听,四聋子贴着冬至的耳朵问:“是不是那几个搞美术的人,把什么值钱的东西掉到老鼠洞里了?”

冬至回答说:“是的,我把他们的乒乓球藏在里面。”

四聋子说:“你别瞒我。我是你父,你还没报我的恩呢!”

冬至说:“是真的。”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戴老师要我别说假话。”

冬至一说完,就挨了一脚一巴掌,外加一扁担,四聋子还将水桶没收了。

冬至夜里搞不清自己是醒还是梦。只见一位像是熟识,却又不知在哪儿见过的又瘦又干的老头对他说,只要你将屋后阴沟里的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撬开,我就将乒乓球还给你。冬至记得干瘦老头将这话反复了几遍。

天亮后四聋子醒来,准备打冬至的屁股,伸手一摸不见人了。一扭头,看见冬至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他跳下床,一把揪住冬至,还没开打,冬至便说了实话。

四聋子初时半信半疑,待撬开阴沟里的那块石头,真的哗哗啦啦地淌出十八个半担水和两满担水来。最让四聋子傻眼的是,那白花花的乒乓球真的随着最后一股水滚了出来。

冬至不管四聋子如何的想不通,他迫不及待地抢过乒乓球,迫不及待地支好乒乓球桌,迫不及待地挥起那木托子改成的球拍。

到这一刻,冬至也傻眼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还缺个对手。

冬至独自坐在文化室门槛上,长一声,短一句地哭泣着。

四聋子不管他,和别人说:“这小狗卵子,跟那年冬至夜里,将老子吵醒时,哭得一模一样。”

别人说:“这是他的命。”

这时,静文也在哭,声音很低,是在房里,外面听不见。

静文哭自己命苦时,听到外面的哭声比自己的哭声响亮,想到自己这么偷偷地哭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不哭。

静文擦干眼泪,走出来看冬至哭。

冬至见了静文就不哭了,而是问:“你会打乒乓球么?”

静文说:“在娘家时打过两三次。”

冬至说:“你能陪我打么?”又说,“我想打球,却没有对手。”

静文说:“我还在守孝呢,不能陪你玩。”

静文又说:“在娘家时,我看见有的男孩子一个人对着墙打乒乓球。”

7

冬至听了静文的话,将球台另一端抵在墙上。开始,那墙将他打过去的球弹回来时,总是十有八九不对路数。直到半年后的有一天,那墙突然像得了仙气一样,变化得比那些搞美术的人还会打球。那一天,冬至和墙打了十八局,输了十八局。第十九局又要输时,冬至才发现那墙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圆洞,细看后,更是惊奇。一只大老鼠拉开架势,下蹲在洞口里和他对阵。

是老鼠在使唤着墙呢!冬至想。

冬至还觉得这老鼠很像梦中见到的那个瘦干老头。

四聋子听说后,也跑来看。

果真是只要乒乓球一响,那只大老鼠就跑出来,蹲在那里。

四聋子临走时,不知说什么好,冷不防冒出一句:“这老鼠是你亲老子啵!”

老鼠转身往洞底钻时,一条细长的尾巴挂在墙上。

冬至突然指着老鼠说:“戴老师!老鼠很像戴老师,像戴老师在作业本上打的对号,打的红钩钩!”

四聋子和冬至想得到过去,却想不到现在。

话音刚落,呼呼啦啦进来几个人,抬起球台就往门外走。他们将球台撂在文化室外面的白粉墙下,再搭上一张凳子,再站上一个手拿红颜料瓶、红毛笔的人。垸里人知道,白粉墙上又要写新政策了。

新政策一连写了好几天。

冬至等急了,墙洞里的大老鼠也等急了。由急到恼,冬至终于忍不住趁写新政策的人下了球台去吃饭时,甩了一泡牛屎两砣烂泥,粘在没写完的新政策上。

擦干净后重写,冬至又照样甩。

较量了几次,冬至终于被人逮住了。

那些写新政策的人决定,返工刷白粉墙重写政策的工钱,得由冬至的父亲四聋子负担。四聋子气得将冬至放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一顿痛打。痛打中,乒乓球从冬至的衣兜里滚出来,四聋子立刻狠狠一脚踏上去,乒乓球当即瘪成半只蘑菇。

冬至爬起来,捡走半只蘑菇一样的乒乓球,又开始坐在文化室的门槛上号啕大哭。

四聋子见了心里一咯噔,怪!怎么这野种一哭就跑到老地方去。这文化室与他是不是有缘分?

这时,静文来给写新政策的人送茶,前前后后一打听,便数说四聋子:“打了就不能罚,罚了就不能打,你不能又打又罚,干吗要踩乒乓球呢!那乒乓球打好了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发家致富,可以周游世界,光耀门庭。不是说要冬至报恩么?到那时,你要什么有什么。”

四聋子说:“我讨厌将来,我只顾得了现在。”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静文见四聋子走远了,便俯下身子给冬至揩眼泪.还咬着耳朵和冬至说了许多话。

末了,冬至小声反问:“这样真的能行?”

静文点点头:“听我的准保没错。”

于是,冬至坐在门槛上,假装睡着了。静文在一旁提醒他,嘴角要弄些涎出来,才会更像,冬至弄了半天也只弄些痰出来。冬至一直睡到中午。

四聋子在家门口,极其恐怖地吼叫,要冬至回去胀饭。胀饭是有关吃饭的骂人话中,最恶毒的一种,它含有吃饭了不干事和吃饱了去死两种意思。

静文帮忙回答,说:“四哥你不要这么咒骂孩子,他哭累了在文化室门口睡着了呢,你再吼再骂也无益。”

四聋子气恼地说:“又不是你的小男人,你这么护着他?”

四聋子走到文化室门口,正要伸手揪冬至的耳朵,冬至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四聋子,大叫着:“神仙!神仙!让我随你一道回去吧!”四聋子吓了一大跳,险些跌倒,定眼看时,冬至双眼仍旧紧闭。他心里骂,嘴里也骂:“这野种在做白日梦呢!”

冬至醒来后,果然说,他又梦见那瘦干老头了,瘦干老头要他天天打乒乓球,还教了他一个补破球的办法,但是,得静文来帮忙。

静文来后,当着四聋子的面,将那半只蘑菇一样的乒乓球,放进一只盛着开水的茶杯里,盖上盖子,搁在文化室墙上那老鼠洞口下面,让冬至拜了几拜,再一声断喝:“起!”

四聋子揭开茶杯盖子一看,真的好端端一只又白又圆的乒乓球躺在水面上。他回头看着冬至,冬至的两只眼同样直愣愣地瞪得又白又圆。

回家的路上,四聋子问冬至:“神仙在梦里提到我没有?”

冬至说:“没有。”

四聋子说:“你没记错?”

冬至说:“瘦干老头只提到静文。”

四聋子委屈地叹口气说:“我是你老子呀,怎么会不提我。”

8

写新政策的人,目睹这一切后,便用从未有过的高速度,在白粉墙上写完新政策,将乒乓球台还给了冬至。

四聋子虽然用一半委屈、一半不平的口气说冬至纵然神鬼相助也无益,却也不再干涉冬至对着墙和墙洞打乒乓球了。

冬至的球技在天天长进。那墙的球技也在一天天长进。

冬至的年龄长进得更快。

那天,静文到山下去开计划生育会议,回垸后说,乡里为展示大好形势,要开首届运动会,她已经替冬至报了名,让他参加乒乓球比赛。四聋子开恩了,他想冬至这么大了,还没下过山,这次就让他出去见识一下。

谁知冬至这一去,竟像毛主席说的,横扫千军如卷席,很轻松地就拿了冠军。

乡领导很高兴,当即表态要他参加县里的运动会,领导问冬至跟谁学的球。

冬至说是墙。

乡领导又问,有没有碰到真正的对手。

冬至还说是墙。

乡领导很不高兴,叫他在别人面前不要这么说。

当县广播站的上万只喇叭,一齐欢呼,少年农民冬至,刻苦自学,奋力拼搏,练就一身非凡球艺,即将作为最年轻的运动员,参加本县首届体育盛会时,四聋子执意不肯再放冬至下山去了。

四聋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可沽名学霸王。

这天早晨,四聋子醒了,冬至还没醒。

四聋子撩开冬至的被窝,准备照常给那屁股一巴掌,准备照常说,你这小杂种是老子捡粪捡回来的,你可要报老子的恩啦,要打未打,要说未说。四聋子看见冬至闭着眼睛搂着那件花棉袄,嘴里喃喃地唤着静文的名字,接着他又发现冬至裤裆里黏糊糊湿了一大块。

四聋子兴奋地自语:“好的,比老子早了整三年。”

到这时节,四聋子改变了主意,他对上面来的领导说:“静文是冬至打球的师傅,让她和冬至一起去。”

临走的那天,四聋子将冬至所有的上衣都藏了起来,只给了他那件花棉袄。

他们走时,四聋子在背后唠叨:“不脱花棉袄,就脱离不了我。”

等沉重的山口吞没他们时,垸里的人和四聋子搭讪上了。

“真叫那年算卦的言中了,这小子真的遇上贵人了。”

“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钩,是福是祸还料不定呢!”

“冬至这次能不能赛赢那些城里人?”

“你说什么?”

“我问这次谁能赢?”

“我。”

四聋子说自己才是赢家后,垸里人笑话了好几天。

四聋子不怕别人笑,依旧断言自己的话准得很。

等垸里人不再笑时,冬至他们就从乡里移师到县城。一进县城,穿花棉袄的冬至就成了所有人注目的中心。正式比赛的头一天,冬至在所有训练比赛中,都将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只有那个被列为头号种子选手的,费了好大劲才赢了一盘,另两盘冬至一口气就赢了下来。

也就是这天黄昏,有个半老徐娘在一个僻静之处,拦住冬至和静文。

半老徐娘悄悄地问:“你这花棉袄是哪儿来的?”

冬至被四聋子训练十几年了,脱口回答:“捡的。”

“你家在哪儿?”

“大山头上。”

“今年多大啦?”

“十九了!”静文见女人话里有音,就挺枪出马了。

说冬至十九时,她自己心里也想了一下。

半老徐娘忧伤地走了。

冬至却不肯走,站在原地问静文:“你为什么说我十九了?”

静文笑着说:“十九岁的男人,最让女人喜欢么!”

冬至说:“我要是十九岁了,就娶你做妻子。”

静文说:“我可是你婶。”

冬至说:“我从来就没承认,也从来没有叫你婶。”

说着话,两人心里都在抖动。

第二天,赛场上也闹得天翻地覆,原因是冬至一上场就碰上了头号种子选手。头号种子选手和他的教练说,冬至那木托子改的球拍,不符合技术规则。冬至不懂什么叫规则。静文就解释说,规则就是政策,就是文化室白粉墙上写的那些条文,譬如计划生育,不准生二胎,生了一胎就得避孕结扎。

冬至问:“你避孕结扎了么?怎么老不生孩子?”

静文说:“你要是和我结婚,我就能生孩子。”

说完,静文自己就笑弯了腰。

他们这话是悄悄说的,不然,整个赛场会笑爆的。

这时,包括裁判长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齐指责那木托子球拍。乡里把夺冠军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冬至身上,到这一步,带队领导忍不住大发脾气。

“屁规则!尿规则!你们知道他自学成才是何等艰难么?他要买得起你们规定的球拍,就不会只穿这件花棉袄筒子。”

所有人都不肯退让。不肯退让时,静文将裁判长手上的一本书拿过来翻开指点给冬至看,说就是这几句话规定的,你这光溜溜的木板是不准击球的。冬至很想不通,怎么天下竟有人早就订好政策来管他,等着他去违背呢?难怪头号种子选手在昨天惨败之后,还冲着他做了一个阴险的鬼脸。

裁判让冬至换球拍,冬至不愿换,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换的。

这时,半老徐娘再现了。她送给冬至一只全新的红双喜球拍,随手还在花棉袄上抚摸了一把。再比赛时,冬至恨恨地要将头号种子彻底打败,一下子脱掉花棉袄,光着膀子冲进赛场。可是裁判依然不允许。

“平时都这样怎么不说不行?”冬至问。

“平时与现在不一样。”大家都这么说。

最终结果,让四聋子预言准了。

往日俯首帖耳的乒乓球,一碰上红双喜球拍,就左右上下乱舞。

大家都说冬至成了一只挨宰的猪。

说这话还留着些余地。因为宰猪时,猪还会挣扎。

冬至输的样子,其实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鸡,让黄牯踩了一脚。也似那只乒乓球,让四聋子踩了一脚。冬至穿着花棉袄还感到阵阵凉意,往日赤膊打球时满身的汗珠一颗也没见着,就被裁判宣布输了败了完了。

头号种子选手赢了后,对着冬至和静文说:“我这是有中国特色的欧洲弧圈球。”

这场球半老徐娘只看到一半,就红着眼圈走了,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冬至的人生里。

走出赛场后,乡里的带队领导对冬至和静文说:“你俩该回去了。”

静文看着琳琅满目的街道,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冬至试了几次,到底还是将手伸到静文的脸上,一边替她揩眼泪一边说:“莫在街上哭,丑!”

静文真的不哭了。

9

四聋子真的赢了。

冬至和静文灰溜溜地回来时,四聋子对一百个人说了一百遍。

“这世上的人,有神鬼相助也无益。”

冬至不再打乒乓球了。

那天,四聋子说:“你该下地干活了。”

冬至就乖乖地跟在后面下地了。

除了干活以外,冬至没有更多的事可干,偶尔得空到文化室转一转,或是看看那墙洞。或是在白粉墙下死死盯着上面的“避孕”“结扎”两个词。夏天的黄昏,静文坐在门口,使劲搓木盆里的衣服。冬至便拿出红双喜球拍,目光长了钩儿,勾在静文的身上,拽也拽不回,一只手下意识地在球拍的塑料皮上轻轻抚摸着。

四聋子挺可怜冬至的,时常将烟袋递给他,要他抽几口,还说这东西又过瘾又解闷。

不久,冬至就自己用细小的竹篼子做了一支烟袋,成天别在腰上,有空就咝咝抽几口。

立春这天早上,冬至挨打过后,忽然板着脸说:“这是最后一回了,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四聋子骂道:“日你娘!你敢!”

冬至说:“我没有娘——我娘是马蜂窝,我娘是瘦母狗,我娘是日本鬼子的地雷——你敢不敢去?”

四聋子被冬至怄得两天没吃饭。

冬至一点也不管,也不到床前问一问。

四聋子熬不过,只好自己爬起来。他知道,冬至已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得教他一些男人的东西。

从这天晚上开始,四聋子一遍遍地讲自己如何将一个个女人弄到手的故事,甚至不厌其烦地将每一个细节都讲到。开始时,冬至低头不敢插话。几天之后,冬至就能够提一些技术性问题了。大约在半个月以后,冬至提的一些问题,四聋子也无法回答了。

四聋子叹口气说:“问得再清楚有什么用?主要是动手干。我要是你这种年纪,就天天晚上去撬女人家的后门。”

冬至问:“要人家反抗怎么办?”

四聋子说:“你去找静文试试,胆要大,捉住了就别松手,我们打个赌,她要是不答应,回头我给你做儿子,你来当老子。”

冬至迟疑了一会儿:“我真的可以去试试?”

四聋子一摆手:“去吧!去吧!”

冬至真的走了后,四聋子自己一点也安静不下来。一袋烟接一袋烟地抽,一直抽到五更还不见冬至回。

早饭过后,冬至才一脸倦容进屋来。

四聋子问:“吃了么?”

冬至说:“她给我做了一大碗荷包蛋。”

四聋子问:“我说的事怎么样?”

冬至说:“她开始不肯,说要遭雷打的。我用了点劲,她就肯了。我不会的她都教给我了。天亮时,还不让我下床,还要我今晚再去。”

四聋子说:“让你去,你就去,锅里还有一碗枸杞粥,你吃了吧,吃了晚上有劲。”

冬至一碗粥没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下午才醒。

醒来后,冬至对四聋子说:“父,你真的料事如神!”

一年后的某天,太阳明亮得很。四聋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打瞌睡,一张老脸上很安详,很满足,并且比以前白胖了一些。离他不远的一只粪坑里,冬至正在用五齿钉耙,一下一下,卖力地往岸上取土粪。虽然是正午,垸里可以见到不少人,但寂静得很,没有多少声音。

忽然,垸里的狗一齐叫起来。

四聋子睁开眼睛一看,垸外走来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径直走到四聋子面前,说:“四大伯,多时未见,你比先前福气多了。”

四聋子乐哈哈地回答:“小的们还算行孝,养儿防老,就是图的这个嘛。”

陌生人说:“我姓戴呀——”

四聋子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你就是戴老师?徒刑满了?”

戴老师说:“平反啦,无罪释放,冬至呢?”

四聋子说:“那不是,正忙着呢。如今铁锅顶着头,懂事多了。你瞧瞧,这是他的儿子。”

戴老师说:“他怎么会有儿子?我记得他应该还不到十五岁。”

四聋子说:“你记性真好。要到下半年才满十五呢!他是十四岁结的婚,一结婚就做了父亲,这在如今已是很了不起了。”

戴老师间:“他妻子是哪儿的人?”

四聋子说:“就是静文啦!”

戴老师问:“她不是冬至的婶么?”

四聋子说:“干柴烈火,生米熟饭,都是这种情况,谁还管得了,再说我们这儿也开始开放搞活了。”

说着话时,静文从里屋走出来,见到戴老师她猛地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四聋子将婴儿塞给静文,说该给孩子喂奶了。

静文一边撩起衣襟,扯出**,一边颤抖地喊:“冬至,戴老师回来了。”

喊完之后,静文将几颗眼泪滴滴答答地洒在婴儿的脸上。

冬至没听清,一边走一边用手使劲往衣服上揩,一边问:“来了谁呀我正忙呢!”走近来,见是戴老师,就咧咧嘴,说:“你——怎么又来了?”

戴老师说:“出狱后没事,来看看。你怎么老得这快?”

冬至说:“静文也这样说,说都快赶上我父了!”

冬至从腰上解下烟袋递过来:“你抽烟吧?”

戴老师说:“坐牢时戒了。”

静文说:“屋里有纸烟。给戴老师纸烟抽。”

冬至说:“没了。早上让我和父抽光了。”

静文低头嘟哝了一句。

四聋子插上嘴说:“你坐牢时,上面来人调查,我们可尽说你的好话,半个坏字也没说。”

戴老师说:“平反时警察告诉我了。我落难时,就你们没有落井下石。”

戴老师走时,四聋子中午饭喝醉了不能送,静文要去找跑不见了的猪,只有冬至抱着儿子陪他走路。那件花棉袄已经在儿子身上裹着。

太阳照在文化室外的白粉墙上,一层层石灰水遮盖的陈八代的字都透了出来。

戴老师问:“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么?”

冬至说:“有几个认得,有几个不认得。”

戴老师又问:“给你的课本还在么?”

冬至摇摇头,然后反问:“你还来么?”

戴老师说:“等你的儿子启蒙时,我一定再来。”

冬至本想问戴老师,这次来是不是主要想看看静文,也想如实相告静文当初是那么喜欢戴老师。但是,冬至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自己看出来戴老师也很喜欢静文,这才跟着戴老师学习喜欢静文的。冬至好不容易准备开口时,一阵山风就将戴老师吹得老远,变成一只没办法说话的小小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