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

凡有人向我老伴询问我们女儿在国外的情况，哪怕是由衷的称赞，我只要在场就急忙使眼色制止，急令对方闭嘴或转移话题。因为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论旁边有没有外人，只要一提起女儿，老伴眼窝里的“水龙头”立马打开，咸水紧跟着就“哗哗”地流出来了……

我忽然一下子发现妻子老了，就是在几年前女儿决定出国的时候。女儿原本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和她在大学所学的专业对口，一个人的收入等于我们老两口的工资总和。做父母的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就等着抱外孙子了！谁料她工作两年后偷偷地通过了全部考试，等办好了所有出国手续才通知我们。

老伴一下子慌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能搞得到的中国好吃的东西全做给女儿吃，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却还是提醒她：“你这样实际是害了她，出国后她不是更想家了吗？”老伴已没有心思和我斗嘴磨牙了，完全陷入事务性的忙乱之中，做吃做喝，买这买那，将母亲的疼爱全部化为物质。

女儿起程的前一天夜里，妻子几乎哭了多半宿，一开始我百般劝解，将我能想到的现代年轻人出国留洋的种种好处全跟她讲了，还说为人父母不能天天盼着儿女翅膀长硬，却又害怕他们飞走，更不可将我们的关爱变成儿女的负担，永远将他们局限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岂料我越说得多，她就哭得越厉害！我索性不劝了，干脆鼓励她大哭特哭哭个透，省得明天到机场再哭。

哪有那么好的事？第二天在机场，我费尽心机，磨破了嘴皮子，用一个又一个的事务性的细节问题纠缠住她们娘俩的大脑，不让她们有时间想那种难舍难分的事，可随着过关时间的逼近，妻子嘴里叮嘱着，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汩汩而下，这比痛痛快快地哭更让人难受。原来俗话所说的“眼泪哭干”完全不符合事实，母亲的泪水是无穷无尽的……哎呀，这哪里是去留洋啊，纯粹是遭罪！

古人说，女儿身上系着母亲的性命。女儿一上飞机，我们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把心悬起来了，哪里还睡得着觉，一点点计算着女儿到达英国的时间。我也曾多次出国，相信没有一次能让妻子的心如此悬挂。开着电视，开着大灯，没有心思干别的，却又不能不干点别的，心里清清楚楚有一架小飞机在慢慢地向西飞。以前不愿意女儿走，现在又恨不得她快点平安到达。父母的心啊，真是操碎了，横竖就没有放下的时候！凌晨两点多钟，电话铃终于响了，女儿声音响亮，透着兴奋，完全没有我们还沉浸在离别中的那种情绪。她已经到了英国，从机场花8英镑乘出租车到了大学，也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先报个平安，等一会儿管理员给了房间的钥匙，把行李搬进房间我再跟你们细说。”

不想这行李一搬就没有结果了，电话铃再也不响了。这时候，当父母的就不往好处想：女儿那里必定是出了麻烦，她提前预订的宿舍搞错了？出租车司机把行李弄错了？或者那个司机不是个好东西……那个急呀！如果她只报个平安，不说等一会儿再来电话，我们就可以睡觉了。可她偏偏留了个悬念，把老爹老妈的心给吊起来了！直到凌晨4点多钟，她的电话才来。原来，她看见校园非常幽静，古树很多，草地洁净湖水湛蓝……就抑制不住先兜了一圈，然后好向我们讲得更详细一些，同时也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可我们还是一夜未睡啦！我当时没有怪女儿，只是从骨子里恨英国。一个中国重点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并不是没有见过大学校园，她舍弃家庭的亲情、男朋友的爱情，还有很好的工作，这代价不可谓不大。可她刚刚踏进英国大学的校园，就感到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到底是什么偷走了她的心？中国，还有家庭以及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就留不住儿女的心呢？害得当母亲的只剩下哭的份了。

从此，妻子光是默默地流泪还不行，还得要跟女儿说话。只要想起女儿来她就如百爪挠心，必须得立刻知道女儿在干什么，是安全的、健康的。怎么办呢？经常在国际长途上煲电话粥她心疼钱，于是，她请人帮忙在网上装电话，安上扩音器，话费便宜得让她可以不想价格了。这下可好了，我们家经常开国际电话会议，老伴对着话筒像领导作报告家长里短，天气冷暖，亲朋变化……最长可以说上近两个小时。我劝老伴：“你有时间，女儿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你聊家常。”老伴说：“女儿可以把音量放大，听着我说就行了，她在房子里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跟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一样吗？”

哎哟，我算服了。但话太多也有误事的时候，零七碎八只顾扯闲白，丢了主题。那一年女儿的生日，当娘的自然要打电话祝贺。但电话打通以后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开了，从嘱咐春天要多喝败火的苦丁茶，到出门别忘了带雨伞，因为英国的气候阴晴无定……几十分钟过去了，倒把祝贺女儿生日的事给忘了，眼看要说“拜拜”了，女儿忍不住自己先提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不祝我生日快乐吗？”说着说着，女儿竟在电话里哭了。当时我也在电话旁边，心里一阵刺痛，随即老泪也跟着下来了，悔得真想抽自己的嘴巴！

女儿从来都没有这么在意过她的生日和父母的祝福，她这是想家啊！我一直以为她很适应国外的生活，她的独立性很强，喜欢吃西餐，学习的压力又大，不会太想家，也没有时间想家。她这一哭让我明白了，不光是她带走了我们的心，正像闻一多先生所说，家是个贼，同样偷走了女儿的心。平时她给我们传递的信息是她已经习惯了英国的生活，在那里很快乐，其实她是怕我们惦记，她的全部成熟和历练都是表演给父母看的。女儿大了，无论她多么需要出国深造或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她都不可能不想家，家在她的心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好在英国的研究生教育也类似填鸭，女儿只用一年多的时间就拿到了法学硕士学位，往后是继续读博士呢，还是找工作？自然要听听我和她母亲的意见。我迫不及待地先表态；“不能再往上读了，女孩子还有好多人生的功课要做，光读书就读傻了，读废了。女孩子的学历越高，在生活中的选择和被选择的几率就越小。”女儿在电话那头“哧哧”笑了，我知道她笑什么，却也顾不得了。此时，我这个当爸爸的眼光短浅而又实际，而且希望她把求职的眼光转向国内。她是学商业法的，恰巧赶上中国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一定有不少机会。有位英国朋友把她推荐给一家英国公司。英国人很精，现在他们跟中国的贸易往来很多，正需要雇用懂中国又受过英国教育的人为他们工作，在商业谈判中代表英国公司的利益跟中国的公司讨价还价。我明确地告诉女儿，这份工作让我心里感到不舒服，如果是倒过来就好了。这不能简单地硬往爱国或不爱国上拉，更多的恐怕还是自爱、自重的问题。

其实我心里还有没说出来的潜台词，一个女孩子挣那么高的薪水干什么？不是说钱多了烫手，在商品社会收入太低不能算是好事，但要看付出怎样的代价去得到高收入，生活中还有比薪水更重要的东西，比如结婚，建立自己的新家庭……光靠电话交谈我总觉得不牢靠，几个月后正好剑桥大学请我去参加一个活动。我在剑桥的任务完成以后就和妻子住到女儿那里去了。由女儿带着到处跑，会见外国朋友时由女儿做翻译，那感觉真是可以用甜蜜、用陶醉来形容！

女儿再亲，国外再好，却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该跟女儿说的话都说了，我把妻子留下后自己一个人先回国了：一是考虑妻子跟女儿还没有亲近够；二是算计当妻子想回国时，女儿或许不放心让老娘一个人乘飞机，就娘俩一块回来了。

朋友说我老谋深算，他哪知我是谋算了自己。如此一来，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里外空空****、脏乎乎，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空巢。清冷、孤清，少了活趣，多了死寂。每当上来那股劲，思念像犯了毒瘾的时候，就坐到女儿的房间里，不开灯，不吃不喝……想吧，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得出结论，在这种牵挂中岂止是妻子老了，我也老了。幸好那是“黎明前的黑暗”。后来女儿在北京找到工作，飞走了又飞回来，等于白拣了个闺女。我这个美啊，有时真的做梦也会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