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胜利

一直以为大别山腹地那座属于罗田县的胜利小镇只会是心中的一个忧郁而多思的结。

经常地,因为艺术的缘故,一个人面对浮华的城市发呆时,胜利镇的小模小样就不知不觉地从心底升腾起来。要说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大别山区里呆过的山区小镇少说也有十来座。不管是已作了自己故乡的英山,还是因为一段文学奇遇,而让我念念难忘山那边安徽省的霍山,我的经历一直与各色小镇连在一起。之所以胜利会在这些小镇中脱颖而出,全在于它给了我一些特别的记忆。前不久,一群城里的朋友说是要去我的老家看看,而我竟毫不犹豫地带着他们去了这样一个在心里做了结的地方。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只身一人背着一包空白稿纸,乘上破烂不堪的长途客车,沿着羊肠一样蜿蜒的公路第一次走向这座小镇,飞扬的尘土绝不是好旅伴,可它硬是挤在一大车陌生的当地人当中,与我做了足足半天的伴。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还没放下行李,天就黑下来。在久等也没有电来的黑暗中,住处的一位刚从县城高中毕业出来的男孩,用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我问,这一来要住多久。我将牛仔包中的稿纸全拿出来,在桌子的左边堆成半尺高,告诉他:等到这些稿纸被我一个个方格地写满字,一页页地全挪到桌子的右边,我才会离开胜利。男孩用手抚摸着那摞高高的稿纸,嘴里发出一串啧啧声。

那一次,我在胜利一口气呆了四十天。小镇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它那无与伦比的洁白。

这样的洁白,绝不是因为最初那如墨如炭的黑夜,在心情中的反衬。也不是手边那摞任由自己挥洒的纸张,对其写意。它是天生的或者说是天赐的。在紧挨着小镇身后的那条百米宽的大河上,静静地铺陈着不可能有杂物的细沙。在山里,这样的细沙滩已经是很宽广了。它能让人的心情像面对大海那样雄壮起来。年年的山水细心地将细沙们一粒粒地洗过,均匀地躺在那座青翠的大山脚下。那色泽,宛若城里来的,在镇上呆过一两个月后的少女肤色。又像镇上的少妇,歇了一个冬天,重又嫩起来的身影。一到黄昏,细沙就会闪烁起天然的灵性,极温和地照着依山傍水的古旧房舍,俨然像极光一样,将小镇映成了白昼。四十个日子的黄昏,我在这细沙滩上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四十趟。每一次当需要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那片细沙滩时,心里就会有种不忍的感觉。就像没有进城前所经历的一些冬季早上,开门出来,面对出其不意地铺在家门口的大雪一样。胜利镇外河滩上的细沙有七分像雪,当它只为我一个人留下脚印时,它的动人之处就不只是抒情了。在后来时常的沉思中,那行细沙为我的行为所铸成的行走之痕,总是那样明白,不仅不可磨灭,甚至还在时光流逝中,显得日渐突出。有这样的沙滩在,哪怕是有电的夜晚,胜利的灯火也无法明亮。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着自己关于胜利的最大愿望:找一个属于夏天的日子,再去那里,在那细沙滩中安然睡上一夜,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付给最近的清水,狠狠地享受这无欲的纯洁。

胜利镇有一条自清朝就存在的古巷。作为往日的兵家必争之地,最新的幽静,完全替代了再也见不着的由过往仕女乡绅用欢笑编织成的繁华。古巷的一头就是细沙滩。在胜利的时候,我总是在下游的某个地方,顺着细沙滩一路走来,然后踏着河岸上古老的青石板一头钻进古巷。一个人在沙滩上走的时间长了,内心免不了会苍茫惆怅。特别是在黄昏之际,古巷里初上的灯火,仿佛就是那久违的人间温暖。无人的古巷里,脚印落在青石上啪啪作响。听上去,分明就是年轻的父母,用自己的空心巴掌,疼爱地抚摸一样击打着自家婴儿光洁的屁股。这时候,古巷两旁那些镂刻着百年光阴的杉木铺门,已经一块挨一块地合在屋檐下,只留着一道五寸的缝隙。每天里,我的脚步声总要惊动一两道这样的门缝。随着那一阵不太响却也显得急促的吱呀声,扩大的门缝后面,就会出现一张充满盼望的少妇的脸。还没到歇冬的时候,少妇们的肌肤里浸透了阳光里所有阴冷的成分。看着陌生的我,她们免不了要在失望之后很快就补上一个微笑。很早就听说,罗田女子善感多情。弥漫在胜利镇古巷中的这些微笑让我不得不相信。一个孤单的男人,永远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微笑。我转过身去,听着近处的木门轻轻地关严了。再回头时,除了心中一片洁白,别的已经全部消散。

再去时的胜利镇,汽车一溜烟就到了。小镇的模样大改,曾经住过的小楼,不再是银行,已改做了邮政局。住在小楼里的那个从前的高中毕业生也不知去了哪儿。镇委书记老董带着我们绕着小镇转了半圈。古巷还在,先前的少妇也还在。大家一样地在自己的面孔上多了几个岁月。几个新做的少妇,不时忙碌地出现在我们前头。偶尔她们也会无缘无故地冲着一群从未谋面的外来人笑上一笑,还没等到黄昏日落心思归宿,那笑里就含着几分温柔几分缱绻。在离细沙滩最近的地方,一个刚嫁来的女子冲着老董说,你也来看河呀!老董说,这河又不是专给城里人看的,为什么我就不能看。女子说,我是怕你看花了心。一旁的人插嘴说,老董真要花心,也只会花在胜利。因为是正午,看上去河滩白得如同冬季里铺天盖地的大雪。我又起了从前的念头,如此无瑕的沙滩,正好能使人的身心轻松地与天地交融。

上一次离开胜利镇时,我带走了自己的长篇处女作《威风凛凛》。

这一次离开时,我能带走的什么哩?洁的胜利!白的胜利!

2000年10月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