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01

丁范生的脚总算能穿上皮鞋了。可是风光了不到两年,突然来了一道命令,野战部队一三五师换防调离皖西城,705医院从军队序列中划出,交给地方,作为皖西第三医院。原705医院的军职人员集体转业。

丁范生想不通啊,自从当年他在皖南老家参加了新四军,他就是组织上的人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会离开组织,会脱掉军装。医院其他人都换装了,有的穿了中山装,有的把领章帽徽和肩章摘掉,穿着光屁股军装。只有丁范生还穿着上校军服,蹬着那双历尽千辛万苦的皮鞋。他甚至觉得集体转业的事情根本就是一个梦,或者是上级把事情搞错了。他就这么穿着一身武装整齐的上校军服去找地委书记陈向真发牢骚,没想到,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陈向真说,你想不通?我还想不通呢!我原来还兼任警备区的政委,我的薪金都是从警备区领,我的住房用车都是警备区的。这下不再兼职了,我的军装也脱了,薪金一下子降了三十元,原来住小红楼,现在住招待所。可是你说怎么办?不服从命令?闹个人主义?那好,你就闹吧,你要带头,我跟你一起闹。

丁范生愁眉苦脸地看着陈向真说,老政委你别挖苦我,我也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可是我人服从了,我这心里疙瘩解不开啊!你想我一个日龙日虎的解放军团长,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身上打一百个窟窿我都不会装孬,可是我怎么就成了第三医院的院长了呢?组织上还真的认为我丁范生没有用了吗,真的要抛弃我吗?

陈向真把桌子一拍说,混账话!让你当第三医院的院长怎么就是抛弃你了?让你当这个院长,已经是非常重用了!你老丁掰着手指头算算,皖西解放以后,有多少干部转业到地方工作!你不要以为你打过几个漂亮仗,你就是天下第一号功臣了。我们有好几个团长政委,有的还是老红军,照样转业了,有的去当了农场场长,有的在园林当保卫科科长,还有的在殡仪馆工作,火化尸体。你凭什么,就是因为你读过两年书,你还以为你是大知识分子?

丁范生说,我宁肯去当农场场长,我也不想当第三医院的院长。

陈向真说,你不想当院长?我跟你说,你还真的不适合当这个院长。你以为组织上都是傻子?这几年你丁范生作了一些贡献是不错。皖西刚刚解放的时候,你勒着裤腰带带领大家艰苦创业,白手起家拉起了荣军医院,筹建了我军在皖西的唯一的野战医院,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后来呢,医院建成了,条件改善了,你就浑浑噩噩了,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在医院里搞“一言堂”,耍军阀作风,贪图安逸享受,多吃多占。你们医院的群众对你早就有反映了,你还执迷不悟!

丁范生目瞪口呆,瞬间冷汗就出来了。

陈向真说,你的问题我也有责任。以前705医院是警备区和专区双重领导,我这个专员兼警备区的政委,工作重心是在地方。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我们往往因小失大,抓了物资建设,放松了人的改造。我们掉以轻心啊,我们太相信我们的同志了。我们认为,社会主义刚刚进入初级阶段,我们的各级干部都是经受战争考验的,都是党的忠诚战士,在困难的时候都能够自觉地为党分忧。哪里知道羊群里就出了个骆驼?我们个别人就在我们放松教育、放松管理的时候,开始腐化堕落了。

丁范生大张着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陈向真,张口结舌地说,老政委,没有这么严重吧,我还是艰苦朴素的啊!我的生活都是按照标准来的,我享受的都是该我享受的。革命成功了,进入社会主义了,你总不能还要求我像过去那样小米加步枪吧?

陈向真冷笑一声说,艰苦朴素?你那也叫艰苦朴素?看看你的皮鞋,比镜子还要亮堂。你丁范生这几年别的本事没有什么长进,倒是学了一手擦皮鞋的过硬功夫啊!

丁范生说,这皮鞋是组织上发给我的,我得爱惜啊。我要是老是穿着一双脏皮鞋,那不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吗?

陈向真说,老丁你把脑袋伸过来,离我近一点。

丁范生莫名其妙,骨碌着眼珠子看着陈向真。陈向真鼻子**两下说,老丁你说老实话,你的脸上是不是还搽了雪花膏啊?

丁范生的脸扑哧一下红了半边,躲躲闪闪地说,我这张脸,饱经风霜,粗枝大叶。可我是医院的院长,我也不能老是一副大老粗的形象,我总得斯文一点吧?

陈向真笑了,笑得很怪,似笑非笑,手指头点着丁范生的鼻子说,老丁啊老丁,真有你的,你可真能出洋相!皮鞋是组织上配发的是不错,可那也不是让你天天穿在脚上耀武扬威的,更不是让你冒充斯文的,你以为武大郎戴上眼镜他就是知识分子了?皮鞋是发给你整肃军容、威严礼仪的,不是让你天天磨蹭舞厅的。你逮住组织上发给你的皮鞋往死里穿,这也是一种浪费!

丁范生红头紫脸地说,老政委,我,我没觉悟,我没有想那么多。您要是认为我穿皮鞋是对国家的浪费,那我以后不穿了就是了。

陈向真说,栽赃!我说过不许你穿皮鞋了吗?你给我听着:一、院长先当着,必须当好。再有人反映你贪图享受多吃多占,我立马撤了你。二、皮鞋可以继续穿,但是再不允许进舞厅了。你们那个军官俱乐部立即封了,改造成业务学习室。三、雪花膏坚决不许再抹了。如果让我再发现你脸上有雪花膏,我就让你手下的医生往你脸上搽酒精给你消毒!听明白了没有?

丁范生两脚一靠,咔嚓一声,给陈向真敬了一个礼说,听明白了。

陈向真说,从今往后,705医院不再是解放军的序列了,完全交给地方政府管辖。要教育全体同志,从思想上和行动上,都要完成这个转变,要尊重地方领导。

丁范生说,我们尽力做好,请老政委放心!

陈向真说,首先你自己就要做好。不仅要尊重地方领导,还要研究工作方法。以后不再是军队医院了,就不能再搞强制命令那一套了。医院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的职责,不仅是管理,更重要的是服务。我们是公仆,不是官僚大老爷,不能居高临下吆五喝六。

丁范生的冷汗又出来了,说,是,我记住了。

陈向真说,要讲科学,以后再也不要动不动就说,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这样的话了。这不科学,不要让人家说我们的丁院长是个二百五!

丁范生眼珠子又骨碌一圈子说,报告老政委,这话我还要说,人的因素是第一的,人定胜天,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陈向真说,扯淡!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我们要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尊重人才。以后,再也不要搞“一言堂”了。党务工作,多听听于建国的;业务工作,多听听肖卓然的;家里的工作,多听听老婆的。听明白了没有?

丁范生这次没有马上回答,立正站着,看着陈向真办公室里的那张中国地图,看了半天才说,听明白了。

02

陈向真的话,丁范生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有一点他搞明白了,那就是他被人告了一状。而这个反映他的人,最大的可能性有两个:一个是于建国,一个是肖卓然。

最近一段时间,有种种迹象表明,肖卓然越来越不听招呼了。集体转业的命令下达后,705医院多数人怨声载道,陷入一片混乱,肖卓然却平静自若。在党委会上,肖卓然还说过这样的话,医院本身就是个事业单位、服务机构,转业到地方,进入到一个新的管理系统,对克服官僚主义和主观主义也许会有好处。

对于肖卓然的话,丁范生是理解的。肖卓然的弦外之音是,705医院由于过去是军队医院,他老丁的那一套行政命令强制手段仍然有效力。而以后交给地方,不执行作战任务了,业务干部的地位和作用就要上升了,他老丁的那一套就不灵了。

几年以后,丁范生坦诚地说,上级决定705医院集体转业的时候,他之所以如丧考妣惶惶不安,之所以在内心深处抱着很大的抵触情绪,确实有担忧自己的权威会受到挑战的成分。

丁范生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应该说他是有政治敏感性的。就在705医院集体转业之后没过多久,丁范生再次感受到了威胁。秋天皖西卫生系统召开“五年计划”协调会,要各个医院上报项目。丁范生把程先觉叫到办公室,程先觉看完通知说,丁院长,您太英明了、太有远见了。您当年亲自拟定的那个《关于705医院五年规划的初步意见》,现在该大白于天下、大放异彩了。

丁范生矜持地笑笑说,先觉同志,你也不要一味表扬,你再推敲推敲,要尊重科学哦。

程先觉说,好,我不过从文字上推敲,大政方针还是丁院长把关。

程先觉熬了几个通宵,充分发挥他的强项,把当年给舒云舒、后来给舒晓霁写情书情诗的本事拿出来,其主题以当年丁范生梦想的那个宏伟蓝图为基础,就第三医院的基础设施、业务范围、人才引进等方面进行了大胆的设想。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既有理性的规划,又有抒情的展望,在他笔下的未来五年的第三医院,将是一座花园式的、别墅式的、比苏联还要苏联的社会主义的新型医院,全套的先进设备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术设备和医疗技术,患者住进这个医院,可以充分体验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草案拿到常委会上,多数人保持缄默,因为当时有个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全国各条战线上都在捷报频传,社会主义建设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丁范生的宏伟蓝图歪打正着地迎合了当时的气候。即便是觉得有些离谱,但大家还是不好轻易否定。

只有肖卓然提出异议。肖卓然说,我同意盖十八层大楼,也同意按照苏联医院的方式改造住院部。但不是现在,至少应该是在十年以后。现在盖十八层大楼干什么?过去我们还有一个野战师需要保障,现在成了地方医院,是皖西地区六个医院的其中的一个,担负的任务有限,皖西的患者,需要住院的、能够住得起院的,全部加起来送到我们的十八层大楼里,也装不满。我觉得我们的规划还是应该从实际出发,从我们医院的职能和患者的需要出发。

丁范生说,肖副院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荣军医院刚刚成立,一天早晨出完操,我们两个在杏花坞东北角的高岗上聊天,你那时候就跟我说,要彻底改变皖西地区老百姓有病不医、有药吃不起的状况,要像苏联那样,建设高耸入云的医疗大楼。那时候我认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你还不高兴,认为我是土包子。没想到将近十年过去了,你怎么也变成土包子了?

肖卓然苦笑道,那时候我还年轻,过于理想化,确实不符合实际。

丁范生说,那时候你都有那样的朝气,你跟我说,可以暂时做不到,但是一定要想到。我们国家发展了十年,我也想了十年,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们再也不能让我们的病人有病不医、看病找不到门了,再也不能让我们的父老乡亲到了医院就像进了收租院,像狗一样嗅来嗅去、转来转去、问东问西了,我们就是要提供一个挂号、诊断、治疗、住院一体化的医疗大楼,我提议把它命名为康民大厦。

肖卓然说,如果说建设好的医院,我认为这个草案仍然是保守的。我本人不仅希望把医院建设成花园式、别墅式,不仅希望有全套的先进设备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术设备和医疗技术,我甚至还希望办起自己的新药研制机构和制药厂,能够生产出价廉物美的特效药,能够保证患者、保证我们的人民长生不老。可是现在做不到啊!

丁范生瞪着眼珠子说,那你说什么时候能做到?

肖卓然说,依我们目前的经济情况,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之内准行!

丁范生说,保守,你太低估人民群众无穷无尽的创造力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要立即行动起来,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只要我们有正确的路线方针,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肖卓然说,丁院长,话是这么讲,搞动员,鼓舞士气可以,但是真的实施起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的。我们又不是孙悟空,就算我们大家再忠诚党的事业,我们的路线方针再正确,我们也不会七十二变啊!别的不说,经费怎么办?

丁范生说,要什么经费?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地方现在在大炼钢铁,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我看了一下,我们的仓库里有那么多报废的汽车、器材、工具,我们每个家庭都可以捐献一些多余的钢铁制品,我们如果在设计上更合理一些、更节省一些,钢筋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一部分。先盖一幢七层大楼,绰绰有余。

丁范生讲完,大家面面相觑。丁范生得意地说,同志们,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人心齐,泰山移啊!

肖卓然说,要完成这个规划,还不光是钢筋的问题,就基础设施而言,还要砖瓦水泥。

丁范生说,这个问题更好解决。还是那句话,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我们第三医院有干部职工二百多人,搞义务劳动,自己脱砖坯,自己烧水泥。

肖卓然不吭气了,表情奇怪地看着丁范生。

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有些糊涂了,我想保留意见。

丁范生说,那好,我们表决。同意我们这个大发展计划的请举手。

到场的包括于建国在内的七名党委委员,除了肖卓然以外,全都举手同意。不过于建国提出来,原则上同意,细节上还要推敲。

会议结束后,肖卓然回到家里,舒云舒把饭端上来,肖卓然望着饭菜发呆。舒云舒问,你是怎么啦?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肖卓然说,何止不顺心,简直是窝心。

舒云舒再问,肖卓然却把话题岔开了,说,吃饭吧,吃饱喝足不想家。

当天晚上,程先觉登门拜访,披露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说郑霍山要和舒云展结婚了,并且将由丁范生做证婚人,郑霍山下一步要调到第三医院工作了,丁院长提名他担任中医科主任。

舒云舒手里挽着毛线,她在为两岁的女儿织毛衣。听了程先觉的消息,停下手说,怎么会这样啊?他们那个订婚仪式,妈妈根本没承认,爸爸也回避了,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

肖卓然坐在饭桌前抽烟,没有说话。

程先觉说,我也没想到,丁院长这个人会对郑霍山这么看重。

肖卓然说,哦,你是不是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啊?郑霍山不是你引进来的吗?

程先觉说,我介绍他们认识是不错,但是我没想到他会把郑霍山调进来。郑霍山当了中医科主任,他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舒云舒把毛线套在肖卓然的手腕上说,你是不是搞错了,郑霍山一个劳教犯,怎么能到第三医院来当中医科主任,况且他的专业是西医外科。

肖卓然说,云舒你别这么说,郑霍山是前劳教犯。而且他改学中医,成功地实现了中西结合,现在已经是岳父大人最看好的中医了。

舒云舒说,那也不能丁院长一个人说了算,总得征求你这个分管业务的常务副院长的意见吧?这太不正常了。

肖卓然说,这年头,是不按常规行事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别说郑霍山到第三医院当中医科主任,在丁院长那里,就是公鸡下蛋,都不算新闻。

舒云舒说,你是怎么啦?为什么这样说?

肖卓然不理舒云舒,转向程先觉说,丁院长是个好人,是个想做好事的老革命。但是我们都知道,丁院长是一个**大于理性的人,是一个充满了革命的浪漫主义的人。丁院长有什么奇思妙想都不足为奇,我奇怪的是,那么一个荒诞的想法,居然就由你程先觉变成了白纸黑字。我更奇怪的是,党委会上,大家都装聋作哑。程先觉,你认为丁院长的想法真的能够实现吗?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是指规划建大楼的事情?

肖卓然说,还能有什么事情?

程先觉眨巴眨巴眼睛说,肖副院长,卓然同志,你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肖卓然说,说真话、说假话随你的大小便,但是我不想听鬼话。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是一个领导干部,你参加革命比我早,按说你比我有眼光、有经验。可是,有时候啊,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傻子也有聪明的时候。要我说真话,那我就说,丁院长的想法是一相情愿,目前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是大发展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丁院长的想法虽然脱离实际,但至少出发点是好的。

肖卓然把手腕上的毛线扯出去,猛地摔到舒云舒的怀里,霍然起身说,你程先觉到底还是说鬼话!出发点是好的有什么用,空想、幻想谁不会?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不能光凭一相情愿。你们这样做,第三医院以后的工作怎么做?难道你真的希望我们大家都不上班了,搞义务劳动,炼钢铁、脱砖坯就能把第三医院建设成苏联老大哥那样的新型医院?简直是痴人说梦!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不是讨论能不能的时候,而是讨论说不说的时候。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说。说了不做,说明有想法,说明不保守。有了想法,即便现在不做,将来也会做成。但是连想都不想,那就永远没有做成的时候。扪心自问,我本人并不认为丁院长的想法都是异想天开,我认为早晚会有这一天。第三医院建设成新型的社会主义医院,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我和你的分歧就是在什么时候建设的问题,而在必须建设的问题上,我们并没有分歧。

程先觉不卑不亢的一席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竟然把肖卓然说愣了。肖卓然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程先觉,突然笑了,说,程先觉,老程,我真是小看你了,你离医学越来越远了,离政治却越来越近了。我——祝贺你的进步。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可以讽刺我,但是我还得提醒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03

郑霍山后来果然被调到第三医院当了中医科的主任。人还没有到任,先把婚结了。婚礼定在第三医院的小礼堂举行,形式是个茶话会。婚礼请柬发到汪亦适的手里,汪亦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舒雨霏说,这还有什么说的,眼看他们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了,这个妹夫,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是他了。

汪亦适说,不知道岳父岳母是个什么态度,你最好回家问问,或者跟舒云舒商量一下。

已经是深秋了,傍晚刮起了风,空气中有些潮湿的气息。两个人坐在小院里正发着愁,舒云舒和肖卓然一前一后地过来了,舒云舒进门就说,大姐,亦适,这件事情怎么办好啊?

舒雨霏明知故问,什么事啊,慌里慌张的,像天塌下来一样。

舒云舒说,看来二姐真的要嫁给郑霍山了,婚礼还在第三医院举行,就在我们家门口给我们难看。

舒雨霏说,是啊,还搞茶话会,不摆酒席了,像老革命一样新事新办呢!你们参加不参加啊?

舒云舒说,不参加吧,那就难堪了。全院谁不知道新娘子是咱们的姐妹,咱们不参加,那不等于把家丑往外扬吗?

舒雨霏说,那就参加呗,哪有自己的姐妹出嫁不捧场的?我们不仅要去,还要积极地去。这一年多,老二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啊!父母压,社会压,咱们姐妹袖手旁观,还冷言冷语,可怜老二孤军作战,真的不容易啊!

舒雨霏说得动情,说着说着激动了,眼泪刷刷往下掉。

舒云舒说,大姐你也别激动,我们做的是有点过分,可是二姐她自己也有责任,她给我们舒家出了多大的难题啊!

舒雨霏说,什么难题,她不就是自由恋爱吗?她不就是爱上了郑霍山吗?回过头来说,郑霍山也没有什么不好,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还是皖西医疗卫生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呢!我们干什么要那么道貌岸然地阻挠人家?想想心里都不是滋味,我们太对不起老二了。你们要是还讲亲情,就跟我一起进城去看老二。

舒云舒惊问,啥时候?

舒雨霏说,现在。明天人家就举行婚礼了,还有别的时间吗?

舒云舒问汪亦适,亦适,你的态度呢?

汪亦适说,在我们家,我听大姐的。你们家谁说了算?

肖卓然说,我觉得大姐说得有道理。郑霍山即便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但是二姐还是我们的二姐,在她困难的时候我们确实应该拉她一把。问题是在过去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保持沉默。现在去是不是迟了一点,有没有急功近利的感觉?

肖卓然说这话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关于郑霍山调到第三医院来当中医科主任的情况,他事前知道,但并不是通过组织程序,而是先从程先觉的嘴里听到的小道消息。这个小道消息让他很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并不完全因为他认为郑霍山来当中医科主任不合适,而是因为这件本来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等他听到小道消息的时候,就基本上既成事实了,也就是说,丁范生一个人就把这件事情大包大揽了。在会上,他的思想很复杂。一方面,他也为郑霍山高兴,郑霍山洗心革面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但是问题的另一方面是,这只是丁范生一个人的意见,事前根本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就连他这个常务副院长也蒙在鼓里,就直接由办公室拿出商调意见和调配方案,而且在会上的所谓研究,实际上就是个走过场,这让肖卓然感到非常不能接受。

医院划归地方之后,没有政委编制了,于建国担任党委书记,前不久又参加社教工作队下乡去了,医院的事情虽然是集体决策,但是基于丁范生的资历和地位,其实除了他肖卓然,没有谁会唱对台戏。但凡需要表决的事情,有的采取无记名投票,有的鼓掌通过,有的举手通过。至于采取哪种方式,全看事情的难易程度,同时取决于丁范生的兴趣。对于这样的决策方式,肖卓然是深感忧虑的。

在对待郑霍山的问题上,肖卓然的态度表现得比较暧昧,因为这次根本就没有搞什么投票表决之类的过场,丁范生让院办主任李绍宏介绍了郑霍山的基本情况,然后就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连陈向真书记都说,郑霍山同志是思想改造成功的范例,加上我们第三医院中医科一直缺乏骨干力量,现在归地方了,这方面要加强。把郑霍山同志调来,顺应形势,符合政策。大家议一议,如果没有什么大的意见,就这么往上报吧。

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自然多数都是赞成的。副院长秦莞术说,我也听说了,这个郑霍山在皖西中医药界挺有名气,来我们第三医院工作是件好事。医政处长周梦蝶和供给处长张迈新都表示同意。据说李绍宏本来是对这件事情持不同意见的,但是自从于建国脱产下乡之后,李绍宏想当副书记的愿望落空,这个人的原则性就不像过去那样强了,不知道丁范生事前跟他许诺了什么,他在会上对于郑霍山的问题也是一反常态地积极支持。如此一来,就是大势所趋。

肖卓然最后说,我同意郑霍山调到第三医院来工作,但是不是马上就当中医科的主任,我看还可以斟酌一下。是不是先当一段时间副主任,考验一段时间再说?

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你是怎么啦?我记得皖西刚刚解放的时候,你多次跟我谈过,这个郑霍山人才难得,用得好就是一块宝,用得不好就是一堆草。现在万事俱备了,还考验什么?什么叫培养,提拔重用就是最好的培养。人家表现好了,我们就要重用,我们不去重用,难道留给资产阶级重用?

肖卓然说,我没有意见了。

事实上,在郑霍山的问题上,肖卓然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不是郑霍山的问题,而是医院的用人程序出了问题。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心理障碍,所以肖卓然这几天一直拿不准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郑霍山,甚至还产生了此时看望舒云展有急功近利的担忧。

舒雨霏说,什么叫急功近利?我们去看自己的姐妹,想白天去就白天去,想半夜去就半夜去。肖副院长你要是认为不妥,你可以不去,老三也可以不去,我和亦适去就行了。

舒云舒说,那怎么行啊,让大姐你一说,我也觉得挺对不住二姐的。卓然,我们一道进城吧,我现在就想见到我的二姐。

肖卓然说,好,我去找两辆脚踏车。

舒雨霏说,天都快黑了,路面本来就不好走,看样子还要下雨。坐上你那脚踏车,能把屁股磨出趼子,你不心疼自己,也不心疼我们老三?

肖卓然说,大姐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徒步进城?

舒雨霏说,徒步哪行啊?你是排头的副院长,你就不能摆摆官谱,把医院的小汽车调给我们用一下?

肖卓然说,那怎么行,我从来不用公家的车子办私事。

舒雨霏说,哦,那你真是天下一字号的清官了。可是我们这件事情,说是私事它是私事,说是公事它也沾边。我们不是到郑霍山家里去吗,第三医院的中医科主任啊!

肖卓然想了想,还是说,不妥,说到底还是私事。我去找脚踏车吧,你们等着。

肖卓然说完就走。舒雨霏对舒云舒说,你们家的肖副院长,真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舒云舒说,他就是那个性格,不过也好,收敛一点不会犯错误。

正说着话,程先觉来了。程先觉也是因为接到了郑霍山的请柬,来探探舒雨霏和汪亦适口气的。见舒云舒也在,很高兴地说,啊,这么说肖副院长也接到请柬了,这下就好办了。

舒雨霏说,什么好办不好办的?

程先觉说,见风使舵啊!肖副院长和你们两口子是什么态度,我也是什么态度。我跟你们一样。

汪亦适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怎么能跟我们一样?

程先觉讪讪地笑着,走近汪亦适,压低声音说,你们的家事,用不了多久也是我们的家事。

汪亦适嘿嘿一笑说,恐怕是痴心妄想吧,你以为你可以成为第二个郑霍山啊?门都没有。

程先觉东张西望说,哎,你们都杵在这儿干什么,肖副院长呢?

舒云舒说,去借脚踏车去了。

程先觉问,借脚踏车干什么?

舒云舒说,进城去看二姐,明天她就是新娘子了。

程先觉说,真是死脑筋,这么晚了,借什么脚踏车!那段鬼路,一半人骑车,一半车骑人,你让肖副院长把医院的吉普车调来不就行了吗?

舒云舒说,卓然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开会都骑脚踏车,他什么时候让我们坐过公家的吉普车?

程先觉说,啊,是了是了。可是怎么办呢?程先觉的嘴里说着,脑袋转着,突然一拍脑门说,有了,你们先聊着,我去办点事。说完,慌里慌张摆摆手,一溜烟走了。

过了十几分钟,肖卓然回来了,推着一辆脚踏车,老远就对汪亦适说,亦适,你也帮帮忙,到秦副院长家把他那辆车子推过来。咱们四个人,至少需要两辆。

汪亦适说,秦副院长那辆脚踏车太破,根本就带不了人。你这辆也不行,你是想让大姐坐大梁还是让舒云舒坐大梁?太硌人了。

肖卓然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一个副院长,跑东跑西觍着脸跟人家借东西,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挑三拣四。

汪亦适说,我又没有让你去借车子,是你自作主张,与我什么关系?再说你当副院长的脸大,你去借也是应该的。

肖卓然说,好好好,你有理,我再去找找行不行?

汪亦适说,算了,那段路难走得要命,弄个脚踏车还是个累赘,不如从杏花坞街上租个马车。

肖卓然说,亦适,你可真是少爷做派,租马车要多少钱,用得着吗?

汪亦适说,你不愿意出,我们可以两家分担,一家出一半,或者去的租金你们出,回来的租金我们出。

肖卓然说,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影响不好,解放军租马车进城像什么样子?

汪亦适说,肖副院长别忘了,我们已经不是解放军了。

肖卓然说,那也不能掉价,打死不坐马车。依我看,什么车也不要了,十公里急行军,野营拉练得了。

舒雨霏说,我是没问题,但不知道老三能不能吃得消?

舒云舒说,这算什么?在朝鲜战场上,卓然带领我们,一夜走了六十公里,不照样跟上了吗?

舒雨霏说,那是在战场啊,那时候你才二十郎当岁,现在大家都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再说,这天恐怕要下雨。

舒云舒说,那也不要紧,我没有那么娇气。

意见一致,大家就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就听后面传来喇叭声。停下步子一看,是医院的救护车。程先觉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探出头来问,肖副院长,你们这是干吗,散步啊?

肖卓然说,这鬼路散什么步?我们进城办事。

程先觉说,啊,那怎么不骑车子?正好啊,丁院长让我到郑霍山家里把他的铺盖先搬过来,搭你们一程如何?

肖卓然喜出望外说,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们就是到郑霍山那里去的。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上车吧!

04

终于下雨了,秋风秋雨。

这段日子,舒云展如坐针毡。自从她和郑霍山恋爱的事情公开之后,她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母亲扬言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小妹舒晓霁甚至骂她贱货不要脸,老大老三一致反对。她在舒家,已经成了人民公敌了。好像只有父亲有恻隐之心,但是父亲也没有公开支持,只不过没有参与“围剿”她罢了。

转眼之间,她和舒家生分了。最初一段日子,礼拜天她还回去看看父母。母亲旗帜鲜明地跟她说,你不跟姓郑的一刀两断,你妈就跟你一刀两断。你以后没有这个妈,我也没有你这个闺女好了。

母亲讲这话的时候,她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父亲吸着水烟筒,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都有大半年没有见到几个姐妹了。她的性格不像老大那样泼辣,不像老四那样勇敢,似乎也不像老三那样有主张。她性子慢,重感情,说话慢声细语,做事有条不紊,可是家里对她的婚姻大事竟然普遍反对,一不留神就成了众矢之的,她就沉不住气了。平心而论,她对于郑霍山并没有爱到地老天荒的地步,最初是对这个人有些同情,然后有些好感。郑霍山不厌其烦地给她写信打电话,不屈不挠地向她发起爱情的攻势,她有些招架不住了。终于有一天郑霍山强行拥抱了她、吻了她,她也没有太多的反感,稀里糊涂地就被这个人俘虏了。这毕竟是她的初恋,她没有经验可循。渐渐地,她和这个人已经分不开了,渐渐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郑霍山虽然为人处事有些怪癖,但是郑霍山对她还是一往情深的。郑霍山聪明好学,悟性很高。听郑霍山给她讲他学习辩证法的体会,给她讲自然辩证法和社会辩证法的结合,给她讲辩证法原理和中医药原理的结合,她往往茅塞顿开。终于,她对他的感情由好感上升到敬佩甚至爱慕的程度。郑霍山在舒皖药行的工作是一流的,不仅善于经营,也善于管理,尤其是他自己研制的那些新药成果,在皖西医疗卫生系统很有影响,连续两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郑霍山说,他的成绩,大的方面应该归功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毛主席的辩证法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小的方面,应该归功于她,是她的温情点燃了创造的**,鼓舞了他攻关的斗志。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到底有什么过失,到底有什么卑贱之处让舒家不能接受呢?说到底,就是他的那个“前劳教犯”的历史包袱。可是郑霍山他现在已经不是劳教犯了,他已经是皖西医疗卫生系统的先进工作者了,既然政治上都没有被一棍子打死,那么难道他就没有恋爱结婚的权利?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他应该有这个权利。

现在,最后的决战到来了,明天她就要和郑霍山结婚了。第三医院的丁院长看重郑霍山的才华,披荆斩棘地把郑霍山的工作关系调进了第三医院,并且让他当了中医科的主任,这对她是个鼓舞,至少说明她爱的不是一个白痴。丁院长拍着胸脯说,他要亲自到舒家游说,他要做二老的工作,说服他们接受郑霍山。她想象不出来,会不会有什么效果。父亲对郑霍山也是很器重的。矛盾的是,让郑霍山这样一个“前劳教犯”给他当女婿,哪怕感情上不排斥,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同宿舍的同事去图书室了,剩下她独倚窗前,望着在风中摇曳的杨柳,一丝浓郁的忧伤袭上心头。她想到了郑霍山,不知道这个人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通过几年的接触,她了解他,他看起来桀骜不驯,实际上内心敏感而脆弱,多愁善感,只不过他是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掩盖了真实的灵魂。他一再提出结婚,她一再推迟。他表面上嘻嘻哈哈,内心却焦躁不安。他怕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他一旦真的失去她,那对他的打击将是致命的,那她就是世俗的帮凶,她再一次把他推向心灰意冷的境地。

这时候,她是多么希望见到大姐啊!在四姐妹当中,大姐吃苦最多,受的委屈最多。虽然大姐也先后几次软硬兼施地劝她和郑霍山分手,但是她知道,大姐有一副柔肠侠骨,只要她坚持到底,大姐就有可能最终支持她,给她温暖。这时候她就有点埋怨郑霍山过于自尊、过于自强,她几次提出到第三医院去找大姐,都被郑霍山阻止了。郑霍山说,没有用的,他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不会理解我们的爱情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靠我们自己。

就是郑霍山的这个态度,堵住了她去向大姐、向老三和老四求情的道路。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前景,假如明天在她和郑霍山的婚礼上,她的家人都避而不见,那该是怎样的情景?那她成了什么?成了孤家寡人,成了被抛弃的孩子,成了舒家的叛逆。她真的想成为被舒家扫地出门的不屑之女吗?不,她做不到,她承受不了这样的绝情。她必须行动,她要去第三医院,哪怕老三不给面见,只要见到大姐,哪怕给大姐下跪,她也要争取大姐出席她的婚礼,全世界都可以唾弃她,但是只要大姐一个人出现,那她就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了,背后站着大姐,就等于站着舒家。

舒云展决心定下,想给郑霍山打电话,可是走到传达室门口,她又决然地否定了这个念头。以郑霍山的秉性,他是不会同意的,他的座右铭是我行我素,宁肯天下人骂我,我绝不求天下人。

舒云展不再犹豫了,从二楼的楼梯口拖出自行车,凭借院墙跨上去,摇摇晃晃地冲进雨中。还没有走出发电厂的大门,就看见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迎面驶来,似乎在老远的地方刹了一下车,走近了又刹了一下车,终于停了下来。舒云展想下车,由于不熟练,趔趄了一下便摔倒了。待她从雨中爬起来,老远便看见郑霍山像猎狗一样向她扑来,一把抱住了她,连声问,云展,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舒云展挣脱郑霍山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要加班吗?

郑霍山说,加什么班,我明天就要当新郎了。云展,你看,谁来了?

舒云展顺着郑霍山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和滂沱大雨汇在一起。

从救护车上下来的,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后面跟着大姐、三妹,还有肖卓然、汪亦适和程先觉。

舒云展一边哭喊叫着爸爸妈妈,一边向那边跑去,扑进父亲的怀里。舒南城抚着舒云展的肩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说,孩子,孩子,爸爸不好,妈妈不好,什么都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

05

舒晓霁没有参加舒云展的婚礼,不是因为她不想参加,而是因为她太忙了,她走不开。

就在舒云展同郑霍山恋爱不久,舒晓霁也猝不及防地陷入到热恋之中。她走不开不是因为热恋,因为她热恋的人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著名主持人鸿声。鸿声并不是每天都要和舒晓霁在一起,事实上鸿声能够躲开舒晓霁的时候,就会坚决躲开。鸿声有自己的女朋友,名叫潘小雨,也在电台工作,也是一个主持人,而且是著名主持人。潘小雨的著名,除了因为她有一副声情并茂的好嗓子,还因为她长相非常平庸,嘴唇发青,脸色发暗,面部好像还有点歪斜。关于潘小雨,皖西有一个促狭的笑话。说有一个浪**子弟,每天坚持收听潘小雨主持的新闻节目,后来这个二流子打听到潘小雨的住处,就偷偷地跟踪。有一天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这个人看了潘小雨一眼,扭头就跑。不久广播电台的黑板报上就出现了一首打油诗,致潘小雨——听见你的音,想坏我的人;看见你的人,吓坏我的魂。

出奇的是,就是这么个丑女,居然得到了皖西最有声誉、最具才华的著名男性主持人鸿声的青睐。而且更离奇的是,在两个人的关系中,鸿声是主动的,是追求者,潘小雨是被追求者。于是乎,舒晓霁的愤愤不平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舒晓霁和鸿声同在文艺组,潘小雨则在政治组。表面上看不出潘小雨和鸿声之间有多少联系,但是舒晓霁知道,如果三天之内鸿声没有约到潘小雨秘密约会,鸿声就会魂不守舍,工作中常常走神。舒晓霁最初对这件事情只是好奇,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但越是留意,她对鸿声的爱慕就越是多了一分。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主持人。而鸿声对这位年轻漂亮、活力四射的女同事似乎很不在意,他的情商主要都在为潘小雨活跃着。他越是不在意舒晓霁,便越是激发了舒晓霁的战斗欲望。终于有一天,在下班之后,舒晓霁拦住了正要匆匆忙忙离去的鸿声。以下是他们在那天傍晚的对话。

有啊,我有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感觉朗诵的时候音色不准,你能不能帮我矫正一下?

哦,那是可以的啊!明天上班的时候吧。

上班时间,人来人往不方便啊!我认为那段台词应该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诵,才能产生韵味。

啊?(鸿声显然犹豫了一下,可能还推推眼镜看了舒晓霁一眼)啊,那你说什么时候呢?

今天晚上,月明风轻,我们去史河公园怎么样?

啊,不行不行,啊,你是知道的,我今天要和小雨共进晚餐。为了这顿晚餐,我已经往她的办公室跑了两天了。

鸿声,你能不能告诉我,潘小雨到底有什么魔力?你为什么这么死气白赖地爱上一个丑女?

啊,你说什么?(鸿声显然吃了一惊,显然动怒了,声音提高了)你没有权利这么说话,同志之间要互相尊重。你这样背后诋毁同事,很不道德哦!你问我为什么爱上小雨,那是我的私事。打听和干扰同志的隐私,是触犯法律的哦。你让开,我要走了。

鸿声,你是个傻瓜?你为什么不看看你面前站着的是谁?

哦,知道啊知道啊,是我们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兼播音员,我的同事。

我难道仅仅是你的同事?

啊?你说什么,你不要当我的同事,难道你要调走?

你浑蛋!

啊,你说什么,你怎么能骂人呢?一个女同志,尤其是在广播电台这样高级文明的地方,骂人太没有修养了。

鸿声,你就不怕被那个丑女吓掉你的魂?

啊,你说什么,这样说太不道德了。(鸿声显然被激怒了,并且不再装疯卖傻了,他似乎严肃起来,逼视着舒晓霁)难道那个……舒晓霁,缺德的打油诗是你炮制的?

哈哈,哈哈,就是我的杰作,你把我怎么样?

哦,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我会向台里的领导汇报。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魔鬼就在我们的身边。

这件事情的结果好戏连台,一出接着一出。舒晓霁原先以为鸿声只是威胁她,为了摆脱她。没想到这个傻瓜第二天早上真的找了电台的领导,郑重其事地报告了这件事情,而且鸿声还宣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不应该有这样道德败坏的工作人员,如果不把此人调离,那他自己和潘小雨就卷铺盖滚蛋。

电台领导觉得这件事情很让人为难。舒晓霁虽然没有鸿声那样著名,业务上有些稚嫩,但她是后起之秀,而且她主持的《皖西夜话》已经是家喻户晓了,皖西的山山水水都有她那委婉动情的声音,把她调离了,怎么向皖西几百万听众交代?要知道,组织上培养一个播音员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而在那个年代,更换播音员简直就是政治行为,弄得不好就会产生政治影响。

电台领导反复找鸿声和舒晓霁谈话,找鸿声谈主要是劝他大人大量,消消气,原谅年轻人的无礼。找舒晓霁谈,主要是了解她为什么要写那首打油诗,动机是什么?

舒晓霁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吃醋呗。我爱上了鸿声,可是他和那个丑八怪乱搞男女关系,我气不过,编首诗臭臭他们!怎么样,那首打油诗才华横溢吧?

电台领导说,舒晓霁同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广播电台,是皖西最有文化、最有影响力的新闻机构。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深受皖西人民喜爱的播音员,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低级趣味的事情来?

舒晓霁说,播音员怎么啦?播音员就不是人啦,播音员就不能追求自己的爱情啊?播音员只有在播音的时候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播音的时候,播音员就是一堆肉。

电台领导说,看在你对电台工作还有点贡献的分上,这次从轻处理,你写份检查,再向鸿声和潘小雨道歉,也不一定在正式场合了,他们原谅你就行。

舒晓霁说,写检查可以,可是你让我写什么?那个打油诗根本不是我写的。道歉就更不必了,我没有写打油诗,我道歉什么?

电台领导说,那你为什么说是你写的?

舒晓霁说,我说着玩的,气气鸿声那个榆木疙瘩。

电台领导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响,吼道,舒晓霁你怎么这样啊?想想几年前,你是那样好的一个同志,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工作朝气蓬勃,可是转眼之间,你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我们大家都快认不出来了。难道你过去的表现都是伪装?

舒晓霁哈哈笑着说,台长,你都四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连这个问题都不懂?我现在的想法和过去不一样了,那时候我需要革命,而我现在需要爱情。

台长说,你说这话简直反动,难道爱情和革命是对立的吗?

舒晓霁说,你才反动!爱情和革命当然不是对立的,可是你这里有什么革命?除了让我们这些播音员天天胡扯说我们的粮食钢铁多少多少,比美国多多少,比英国多多少,还有什么正经事情?几年前我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朝气蓬勃是不错,因为那时候我们要建设美好的皖西城,建设无比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皖西被你们建设成什么样了?他妈的什么高级文化机构?到现在还让我们这些高级文化人上公共厕所,别说抽水马桶,就连陶瓷蹲坑都没有,整个厕所里全是氨气,到处都是粪便,苍蝇撵着屁股叮,我好几次差点儿晕在里面了,你们知道吗?

舒晓霁说,我不管什么阶级,我要求上厕所不被熏晕总不算过分吧?不改善厕所,我宁肯辞职回家。我家里就有抽水马桶,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呢。

后来,电台领导开了会,商量处理舒晓霁。商量来商量去,开除吧太重了,调离吧舍不得,最后只好找鸿声和潘小雨做工作。潘小雨说,舒晓霁同志年轻,可能因为情绪所致,加上家庭条件优越,个性过强,说几句过头话,我们大家都不必在意。她的业务很好,听众反映不错,何必因为一点小事让广大听众蒙受损失呢?

鸿声说,她写那首打油诗,简直道德败坏,恶毒至极,你还包庇她!

潘小雨说,那首打油诗根本就不是她写的。我知道是谁写的。区区小事,何必计较呢。

06

郑霍山和舒云展的婚礼如此这般进行的时候,舒晓霁正被勒令在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宿舍里进行反思。二姐结婚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她据此请假,电台领导也不会不放她一马。但是她不想请假,她不想看见那对狗男女,更不想出现在那种场合里,无论那场合是冷清还是热闹。

程先觉在郑霍山的婚礼上坐立不安。他本来认为这次能见到舒晓霁,或者说舒云展的婚礼会刺激舒晓霁也未可知。但是舒晓霁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舒南城几次让肖卓然给舒晓霁的单位打电话,一会儿回答舒晓霁在开会,一会儿回答在录音,后来干脆回答说下乡采访了。

屈指一算,当年的“四条蚂蚱”,现在只剩下程先觉一个光棍汉了。程先觉这才产生了危机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就连劳教犯郑霍山都后来居上了,都有了热乎乎的小家,而他这个起义的革命功臣、丁院长嘴里的第三医院最有前途的后备干部,竟然还是茕茕孑立,不禁有些伤感。他很想溜出婚礼去看看舒晓霁到底在干什么,但是他不敢。

郑霍山和舒云展结婚后,第三医院给他们分配了一套住房,是原先705医院的营职干部宿舍,同汪亦适和舒雨霏前后两栋,隔着院子喊就能听见。刚开始住进去的时候,舒雨霏说,你们刚搬来,冷锅冷灶的,就不要开火了,我多做一口饭就行了。

郑霍山说,那也行啊,我们交伙食费。

舒雨霏说,哪里来的规矩,一家人吃饭还要钱?

汪亦适说,大姐,吃饭交钱是共产党的规矩,为什么不收呢?郑经理是拿过高薪的人,他不能白吃我们的。

郑霍山说,哈哈,汪少爷真的被改造好了,懂得过日子了。

有一件事情让舒云展挺感动的,婚前郑霍山拼命狂追她的时候,虽然火力很猛,有时候还动手动脚的,但是从来不动真的。有时候郑霍山想进一步,她稍稍正色,郑霍山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舒云展说,霍山,天不早了,休息吧。

郑霍山还是没动。

舒云展说,霍山,你怎么啦?我们苦苦等待苦苦追求的幸福时光终于来到了。

郑霍山说,等等,云展,你知道我的心吗?我的心里此刻波涛汹涌。

舒云展说,我知道。

郑霍山说,你听见了吗?

舒云展说,听见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

郑霍山说,你听,你听。

舒云展说,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郑霍山转过身来,凝视着舒云展,神情肃穆,双拳紧握。郑霍山说,我听见了,我看见了——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舒云展瞠目结舌地看着郑霍山,郑霍山张开双臂,猛扑过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她的头发上。

郑霍山忙里偷闲,参观过肖卓然和汪亦适的卧室,回来后说,他妈的一个假革命,一个书呆子,居然把卧室搞得那么土。人活着活个什么劲?一个是吃,一个是睡。一个是进口问题,一个是出口问题,卧室哪能将就?

舒云展说,我不懂,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郑霍山亲自动手,指挥舒皖药行他的老伙计,把里间的卧室重新粉刷了一下,还贴了白纸,挂上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帧油画,还安了一个洋式台灯。每晚做功的时候,郑霍山要把台灯开着。舒云展坚持关灯,不关灯就不脱衣服。郑霍山说,我们是夫妻了,夫妻之间行**,连老天爷都管不着,关灯干什么?互相看着脱衣服,也是**的一部分。关上灯,黑灯瞎火的,脱了衣服就做功,那不叫**,叫**。

舒云展拧不过他,只好半遮掩地依了他。最初几次有些拘谨,渐渐也就习惯了。但是有一点舒云展很排斥,新婚的前个把月,郑霍山差不多每天都要求做功。舒云展说,哪有这么频繁的,好像结婚就是为了做这个,动物似的。

郑霍山说,我算了一笔账,我和肖卓然是同庚人,他比我早结婚六年,就算一个礼拜一次,一年也是五十多次,六年他比我多快活了三百多次。不行,我得把这个亏损补回来。

郑霍山说这话的时候正伏在舒云展的身上做功,舒云展过去没有听过这样**裸的话,听了这话耳热心跳,一骨碌翻起来说,流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流氓的思想!

舒云展说,我听说这种事情做多了,伤身体。

郑霍山说,这你就不懂了,说**伤身体,那是民间的误传。其实从中医学原理上说,合理的**不仅对身体无害,反而有益。《黄帝内经》和《素女经》都有这方面的记载。我研究了一下,人在做功的时候,全神贯注,即所谓的聚精会神,全身经络张弛有致,血脉喷涌,气流环绕,对于通经舒络大有裨益。古人云采阴补阳就是根据这个原理。

舒云展说,天哪,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好像你是专门研究流氓学问似的。

郑霍山说,这怎么是流氓学问呢?就算流氓,也是红色流氓。我过去学的是西医,懂得人体结构;现在学的是中医,懂得人体精气。我研究**的健身之道,这正是行医者的本分,丝毫没有流氓的意思。我跟你说,把**的问题研究透了,才是医生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基本功,都是半瓶子醋。

舒云展想反驳,但是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于是不再吭气,任他在身上实践他的健身理论。

如此频繁地做功,舒云展最担心的是受孕,因为她在发电厂上班,同第三医院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相距将近三十里。过了二十天婚假,她就得去上班。

舒云展暂时不想要孩子。有天郑霍山和汪亦适加班,舒云展在大姐家吃饭,支支吾吾地把担心告诉了舒雨霏,舒雨霏愣怔了半天,突然说,你等等,我给你一样东西。

舒雨霏跑进自己的卧室,稀里哗啦把几个抽屉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摸出个纸包裹,捧出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看得舒云展云山雾罩。纸包裹终于完全打开了,里面露出几个橡胶制品。舒云展问,这是什么?

舒雨霏说,这上面有字。

舒云展说,是洋文,看不懂啊。

舒雨霏不说话,拿出一个橡胶制品,找出入口嘴对嘴吹了几下,橡胶制品立即膨胀起来了。舒云展看明白了,笑笑说,啊,原来是气球。这气球蹊跷,怎么下面还有个奶嘴呢?

舒雨霏扑哧一笑说,傻丫头,这哪里是气球,这是那个。

舒云展还是一头雾水,傻呵呵地问,那个是哪个?

舒雨霏见说不清楚,便用手比画,伸出左手大拇指,把橡胶制品套上去,然后说,看见了吧,**的时候就这样,精虫进不了人体,不就避孕了吗?

舒云展起先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舒雨霏一动一动的大拇指,突然明白了,臊得面红耳赤,捂着眼睛说,大姐你真是,从哪里搞的这个鬼东西,赶快烧掉。

舒雨霏说,你怕什么怕,这又不是妖魔鬼怪!这是当年我在集中营从美国医生那里偷来的。那时候老三两口子在朝鲜,也是不控制,一不小心就怀上了,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在维丽基地,有一次到医疗所进行例行检查,那个金发娘们检查老娘下体的时候,手指头上就戴着这个东西,她是防止我们这些犯人有传染病。我趁她不在意偷了一个,放风的时候拿给亦适看。他懂英文,一看就知道了,这东西叫**。我后来偷了不少,本来是为老三准备的,但是等我们暴动成功回到部队,一三五师已经结束战争任务了,这个就没有给老三。没想到现在又派上用场了,真是老天爷帮助我们姐妹啊。

舒雨霏说,胡扯。我们根本没用这个东西,你大姐夫想孩子想疯了,哪里还搞什么避孕啊!

舒云展愕然道,啊,原来是这样啊,你这个妇科医生都没有办法吗?莫非在朝鲜战场身体受到了损伤?

舒雨霏笑笑说,我告诉你老三,我在集中营的时候,是个人见人烦的疯婆子,所以得以守身如玉啊,这一点亦适最清楚。我怀疑是他出了问题,他的自尊心强,这层纸我一直不敢捅破。

后来就有好戏看了。当天晚上散步之后,郑霍山火急火燎地洗了,就催促舒云展动作。舒云展说,以后要有制度了,再做功,你得先把这个戴上。

郑霍山看见舒云展的手里拿着一个怪里怪气的橡胶玩意儿,眼睛瞪得老大问,这是什么东西?

舒云展像舒雨霏那样,大拇指跷着,一动一动的,含笑说,你先别问是什么,戴上就知道了。

郑霍山还是一脸茫然,戴上,戴在哪里,难道做功还要包扎大拇指?

舒云展赧然一笑说,当然不是包扎大拇指,亏你还是个医生,还是个研究**健身的中医,连这个都不知道。这叫**,是阻隔那个的。

郑霍山看了半天,一把扯过那个叫**的物件,左瞅右瞅,揉成一团,二话没说就扔到垃圾簸里,嘟嘟囔嚷地说,居然让我戴这个,难道你想让我和橡皮做功?

舒云展心疼得直跺脚,慌里慌张地从垃圾簸里找出**说,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扔了?这是大姐当年冒着生命危险从美国鬼子那里偷来的,中国还没有呢。

郑霍山稀里糊涂地问,大姐她偷这个干什么,难道她和汪亦适做功还用这个?

舒云展说,瞎说!大姐他们两口子一直想要孩子,哪里还用这个?霍山,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孩子还早了一点,我要上班,将近三十里路啊,风里雨里,要是怀上孩子,你让我怎么办呢?

郑霍山说,我都二十七岁了,放在旧社会,差不多都可以三世同堂了。父母年事已高,盼孙子望穿秋水。我们要吧,怀上了,我们就搬到发电厂住,我来回跑。

舒云展听郑霍山这么一说,就动摇了,想了想才说,那就依了你,我也不想让你戴上这东西。

两个人达成一致,继续做着功课,大约是明确了下一步的目标,舒云展放松了,配合郑霍山,把这一次的功课做得酣畅淋漓。做完了,并肩躺在**,品味着肌肤相亲的滋味,郑霍山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大姐和汪亦适想要孩子想疯了,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动静?

舒云展起先不肯透露,转念一想,郑霍山钻研中医,说不定有些经验,便把白天大姐对她说的话说了一遍。郑霍山静静听完,嘿嘿一笑说,哦,原来如此。

郑霍山说,我当然能想办法,但是我不帮他们想。

舒云展说,为什么?

郑霍山说,你看汪亦适对我是个什么态度?我调到中医科工作,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和关怀,别人都向我祝贺,可是他呢,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好像我抢了他的饭碗。本周例会上,丁院长表扬中医科开端很好,进入程序化很快,他汪亦适却跟别人说我郑霍山好大喜功,就会做表面工作。医院选工会委员,他当着我的面也没有在我的名字下面画圈。我凭什么帮他?

舒云展说,你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是历史了。你难道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再说,你帮的也不仅是他,还有我大姐啊!你别忘了,在我们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是大姐最先挺身而出站在我们身边,如果没有大姐的奔走呼号,哪有全家出动的圆满结局啊!

郑霍山双手枕着脑袋说,你这样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你不知道汪亦适是个什么人,他万事不求人。尤其是这种事情,他自己不说,你主动贴上去,他不承情还不说,弄得不好就是热脸贴冷屁股。我连给他检查的机会都没有。

舒云展说,你要是诚心,我来想办法。他听大姐的。

郑霍山说,好吧,看在你和大姐的面子上,我就帮他一把。不过这事得保密。

07

星期天三姐妹相约回娘家,这下热闹了,老太太眉眼里都是笑,指挥保姆张妈杀鸡卤肉。皖西解放之后,舒家的仆人逐年减少。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张妈,还是早年舒太太嫁给舒南城的时候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跟舒太太跟了快三十年了,嫁给舒皖药行的老伙计董邦才,老两口现在都还在舒家做活。舒家这几个千金,都是张妈带大的。过去仆人多的时候,别人忙粗活,孩子总是由张妈亲自带。张妈和舒家这四个小姐感情很深。

舒雨霏姐妹三人到了娘家,先向父母请安,寒暄几句之后,也到厨房看望张妈,张妈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姐们都远走高飞了,平时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下子回来三个,你们都到堂屋去说话吧,这里有我。

舒雨霏说,今天中午吃饭人多,我们都来帮忙。

张妈说,帮什么忙,细皮嫩肉的,你们不是干这些粗活的料,别把手弄皱了。

舒云舒说,张妈,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您别叫我们小姐了。大家都是劳动人民,身份平等。

张妈说,平等?那是你们说的。别看张妈大字识不得一筐,道理还是懂的。不管世道怎么变,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没有这个规矩就不成方圆了。

舒雨霏说,你要说主人和仆人的话,那现在倒过来了,云舒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公仆,劳动人民是社会的主人,所以按道理说,张妈你现在是社会的主人,老三这样的仆人应该干活,您老人家就歇着吧。

舒云展说,我们的房间有什么好待的,冷飕飕的。张妈,我们现在都成家了,都是家庭妇女了,连烧锅做饭都不会那怎么行?你让我们一起干吧,大姐现在都是做菜能手了,抵得上咱家原来的李大厨。

舒雨霏说,少夸我,你们在医院剥削我的劳动,回家还把我推到前面啊。你们跟张妈学吧,我得去看看我的东西少了没有。说完,屁股一扭走了。舒云舒看着舒云展说,我看大姐还是有点不对劲,有时候说话说得好好的,说变脸就变脸。

舒云展看着舒雨霏的背影说,大姐性格是有点变化,不过还算正常。她小时候就很要强啊。

舒云舒的孩子,两岁的肖创造现在寄养在姥姥家里。平时没有人跟她玩,这回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把小家伙乐坏了,怀里抱着一堆玩具,蹒跚着摇晃着,一会儿跑到堂屋,扎进姥爷的怀里,一会儿跑到后院,跟妈妈和姨妈撒娇。

爷几个则在堂屋里喝茶聊天。舒南城吸着水烟筒,虽然表面谈笑风生,但眉宇间总是遮掩不住淡淡的忧虑。他在担心老四。

一大早老两口得知几个女儿女婿回家,很是兴奋,老太太一遍一遍地往广播电台打电话,舒晓霁说,他们回去了关我什么事?我不回,我还要加班呢。

舒太太说,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难得几个姐姐姐夫都回来了,你不能老是没完没了地加班啊。

舒晓霁说,什么姐夫,那里面还有劳教犯呢。

舒太太无奈,把老四的话学给老头子听了。舒南城半天才说,这个老四啊,都是被惯坏了,任性到了没有人味的地步。什么劳教犯?老二都能跟他过日子,你当小妹的,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跟人家作对?太不懂事了。你再去给她打电话,就说我说的,再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再去打电话,电话倒是打通了,电台传达室的老耿师傅说,舒晓霁有交代,她在背节目,任何人的电话都不接。

老头子听了这话,一声叹息,再也不说话了。

汪亦适结婚几年了,舒雨霏的肚子老是平平,心里暗暗着急。这次回到舒家,看见肖创造玩得开心,情不自禁地说,有个孩子真好,就像小动物似的,可爱。

肖卓然说,亦适,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了孩子有乐趣,但也是累赘,半夜里把屎把尿,还要喂奶,弄得觉也睡不好,第二天上班,老想打瞌睡。

汪亦适说,那是自然,有得有失嘛。看着孩子,再累也是轻松的。

郑霍山说,肖卓然你要搞明白,你不光是一个干部,你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为自己的孩子吃点苦头你都满腹牢骚,那怎么行啊,不负责任啊。

郑霍山说,你这话说得没道理,我们为国家出力报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吗?为了让他们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如果我们大家连孩子都不要,即便我们把社会主义建设成功了,谁来享受呢?

肖卓然说,老郑,我说过我们大家都不要孩子了吗?我只是说我本人,可以迟一点要孩子。

郑霍山说,你说这话还是自私。你想迟要一点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为二老想过吗?二老都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膝下无子,闺女们眼看一个个嫁出去了,剩下老人冷冷清清。我们要给二老分忧,以后搞个规定,每家生了孩子,第一个姓舒,满岁后送到二老跟前,由二老抚养,成为二老的孙子孙女,喊二老爷爷奶奶。

郑霍山这个话题来得唐突,不仅肖卓然和汪亦适没有思想准备,就连舒南城也愣住了。舒南城放下水烟筒说,霍山,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不妥啊。就算你们有这个心意,你们都有自己的父母,哪能这么轻率地搞这个规定呢?

郑霍山笑笑,很认真很虔诚的样子,看了看肖卓然和汪亦适,不紧不慢地说,世叔您不用担心,我们这几家都是开明家庭。我这个提议也不是随便说的,我想了很久。我们这“四条蚂蚱”,如果当初没有世叔在宋雨曾校长面前竭力荐举,也不会进入江淮学堂;如果没有世叔忧国忧民的思想,也不会有我们的改变和进步。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世叔和师母把你们的掌上明珠都交给我们了,我们能为二老做点什么呢?我看也就是给你们一点天伦之乐了。

汪亦适和肖卓然听郑霍山振振有词声情并茂的一番话,全傻眼了。舒南城说,霍山,这个话题以后不要再说了,你让老夫无言以对啊。

郑霍山说,世叔您不用客气,亦适和卓然都是孝顺之人,也是明白之人。我相信我的提议会得到他们支持的。你们二位说是不是?

汪亦适瞪着郑霍山,一言不发。

肖卓然愁眉苦脸地看着郑霍山说,老郑,照你这么说,肖创造现在就得改名啦,改成舒创造了。

郑霍山说,当然要改,但不能改成舒创造。一个女孩子,叫什么创造啊?难听得很。一个孩子,能不能创造,不是起了名字就能解决问题的。我们舒家是红色资本家,更是医药世家,深得大别山奇花异草的灵气,我看我们的孩子以后都要以大别山的花卉为参照。

肖卓然说,那你说我的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肖玫瑰,不,舒玫瑰?

郑霍山说,你们的孩子,妈妈是舒云舒,舒云舒性格贤淑,起个相对平和的名字比较妥当。舒玫瑰不是给你的孩子取的,那是给舒老四留的,老四性格火暴,就像带刺的玫瑰……郑霍山正说得起劲,猛抬头看见舒南城脸色不好看,马上停住话头,改口说,肖副院长,我建议你的孩子取名舒蔷薇比较合适。

说完,起身说,世叔,我到院子里走一走,好长时间没有看后花园了,我去转转。

舒南城一看气氛有点僵,顺水推舟说,好啊,陈书记上个月还派人来栽了几棵观赏橘呢,果子正大,你们兄弟都去赏一赏。

郑霍山说,世叔,我还是陪您说话吧!中医科的有些问题,我还想向您请教。

汪亦适看也不看郑霍山,站起来说,老郑,没有世叔,就没有你老郑的今天,你是得跟世叔说说心里话了。我也出去走走。

肖卓然在前,汪亦适在后。进了后花园,肖卓然东张西望,汪亦适却一脸的怅惘,心事重重的样子。肖卓然说,亦适,你怎么啦?

汪亦适看着花园墙头上的一只鸟,恨恨地说,阴谋,他妈的简直就是蓄谋已久突然袭击!

肖卓然吃了一惊说,谁,亦适你说谁啊?

汪亦适说,还能有谁,那个搅屎棍子呗。他妈的现在倒学会察言观色拍马溜须了,而且是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肖卓然说,妈的,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世叔未必当真。再说,就算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不好。讨厌的是,他拿这个问题讨好,确实别扭。

汪亦适说,居心不良啊居心不良,这个人现在越来越世俗,越来越会投机了,越来越会迎合了。我看老头子现在确实对他高看一眼,就像丁范生那样。这很可怕。

肖卓然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他郑霍山一条小蚂蚱,还能兴风作浪?他说他的,我们不理他就是了。好鞋不踩臭狗屎,你干吗要生那么大的气?

汪亦适仰起下巴,没有吭气。

中午伙食自然很好,蚌虾银鱼红烧肉全上来了,还有舒云展亲手做的板栗烧公鸡,舒雨霏做的茭白炒肉丝,几碟凉菜,色彩缤纷,白的是菱角,绿的是凉瓜,红的是洋柿子,黑的是山木耳,可谓色香味俱全。舒家的酒自然是好酒,以往的岁月,定点从蓼城临水糟坊供应的头曲,用山泉和稻麦玉米等杂粮酿制,经舒南城亲自配方,辅以部分药用香料,号称临水玉泉。坛子打开,满屋飘香。

老爷子很高兴,招呼大家入座。舒家没有清规戒律,开饭的时候没有男女尊卑,一律就座。但是这一回在座次上出了问题。过去的习惯,因为肖卓然是第一个结婚的女婿,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被推到老头子的右手边上,也就是所谓的首席。以后渐成惯例。舒家几个闺女结婚后,场面上同桌过几次,多数都有外人在场,譬如汪亦适结婚的时候,郑霍山结婚的时候,都有党政军官员,那时候,要么是新姑爷首席,要么是党政要员首席。但这次不同了,家宴里同时出现了三个女婿。丈母娘一开始就没有搞对,照例把肖卓然往首席上让。肖卓然大大咧咧,一屁股就坐下了。没想到郑霍山斜刺里一杠子横过来说,肖副院长,你坐错位置了。在皖西第三医院你是副院长,可在家里,你排行老三,你的那个位置是汪亦适的,他是大姐夫。

汪亦适说,什么老大老二的,那个位置你郑霍山坐吧,我是不会动地方的。

郑霍山说,那不行,不能坏了规矩,虽然我对你有意见,但在家里你是大姐夫,位置还是不能坐错的。

汪亦适不再理他,端坐不动。

肖卓然说,老郑说得对,我是该让这个座。说着,已经移到老丈人的左手,一头冷汗,刚坐下来,郑霍山又发言了,嬉皮笑脸地说,那还不是你的位置,我是二姐夫。你这个副院长,回到家里,应该按照家庭的排序,委屈你坐在我的下手。

肖卓然站起身,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其他的人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里,包括舒云展的眼睛,都喷射着愤怒的光芒。

汪亦适说,肖卓然,你坐在那儿不要动。郑霍山,你现在不是老三,你是老大,你坐头座该行了吧?

郑霍山说,断断不可。你要不坐头座,那麻烦就大了,我们大家只好站着吃饭了。

汪亦适说,我不能随你摆布,我就坐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眼看形成僵局,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尽管心里把郑霍山骂得狗血喷头,但是郑霍山说的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最后,大家把目光都落在老爷子的脸上。闹成这样,没有老头子出面是收不掉场了。舒南城的脸上像雕刻一样没有表情,只有腮帮子在突突地抖动,老太太生怕老头子拍案而起,紧张地说,她爸!

舒南城咳嗽了一声,果然站起来了,但是他没有发火,而是看着汪亦适说,亦适,霍山说得有道理,你过来!

老头子的声音不高,但是话语里透着威严,同时眼神里还有恳求。汪亦适没有办法,气呼呼地站起身,恶狠狠地回头看了郑霍山一眼,压低声音说,妈的,真不愧是搅屎棍子。你等着,我再也不会跟你同桌吃饭了。

08

过了春节,皖西专区的五年计划指标下达了,其中有一项内容,原则上同意了丁范生的《第三医院今后五年建设纲要》。这正是大发展时期,一位副专员在这个纲要上批了如下文字:大发展需要大行动,第三医院的这个纲要,体现了我们皖西人民建设新型医院的革命精神和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斗争勇气,我们希望第三医院的广大革命群众积极行动起来,为早日把第三医院建设成皖西第一所新型的社会主义人民医院而奋斗!

第三医院的这个报告呈送专区的时候,陈向真书记正在省里参加一个学习班。有小道消息说,陈书记可能是犯了错误,正在省里写检查呢。但没过多久,等第三医院的报告副本回到医院的时候,那上面也有陈书记的批示:精神可嘉,眼光远大,量力而行,循序渐进。

情势所迫,肖卓然只能保留意见。肖卓然在会上提出,搞建设我不反对,但是医院的业务工作不能受到影响,医务人员不能去搞义务劳动。把废旧的器材汽车,包括一些报废的医疗器械拿去炼钢也可以,但是不能发动工作人员摔锅卖铁。

丁范生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我们当然要保持医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但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通常情况,而是社会主义的大发展。非常时期应该有非常的秩序。哦,我们大家都在为医院的大发展建设添砖加瓦汗流浃背,你们那些知识分子医生专家们,就忍心袖手旁观?

肖卓然无言以对。想了想又说,盖大楼不像农民盖房子,结构、外观和建材使用,要符合科学,要请省里的建筑设计院进行论证。

丁范生说,论证什么?战争年代,我们的小米加步枪能够打败国民党的美式机械化装备,那时候找谁论证设计了?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土法上马,白手起家,这就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然后会上做了分工,肖卓然和秦莞术负责医院的正常业务工作,丁范生和李绍宏负责康民大厦的基建工作。丁范生亲自担任实现五年计划领导小组组长,李绍宏为副组长。

康民大厦的位置,选择在杏花坞周边的荒山。这块地皮土改后即被划归国有,丁范生的五年计划既然被专区批准,也就等于被国家批准了。征用这块土地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同时,专区也拨了一批款子,虽然离实际需要差了十倍还多,但是却给丁范生等人极大的鼓舞。基建办公室里经常彻夜灯火通明,群情激昂。

为了解决技术问题,程先觉出谋划策,从皖西廉价招募了三十多个泥瓦匠,号称新鲁班土专家,研究地势,设计样式。周边的群众听说第三医院要盖大楼,能够造福一方,也空前踊跃起来了。听说钢筋不够,有不少人还主动捐赠废铁废钢,送到基建办公室的炼钢炉里。

丁范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一切说明什么?说明人民群众拥护我们的建设,说明在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热情和创造力。有这样强大的后盾,什么样的人间奇迹我们不能创造?在那如火如荼红旗招展的岁月里,丁范生甚至一度产生怀疑,怀疑自己的胆子还不够大,自己的魄力还不算大。看这架势,别说是一栋十八层的大楼,就是两栋,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心齐,泰山移啊!

翌年春末夏初,康民大厦——皖西第三医院新楼奠基开工。此后的几个月,丁范生基本上都在工地上。有时候事急,肖卓然便到工地上请示,目睹几百名工人忙碌的身影,红旗招展的场面,大干快上的气氛,连肖卓然都产生了幻觉,都对自己的疑惑产生了疑惑。工地上那种你追我赶志在必得的场面,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肖卓然。是啊,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革命者的创业精神是无限的,可是自己为什么老是忧心忡忡呢?不相信工农干部,不相信人民群众,这太可怕了。

产生疑惑的不仅是肖卓然,就连郑霍山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居然也对基本建设产生了兴趣。有好几个星期天,都带着中医科的轮休人员到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有一次郑霍山还跑到外科,动员汪亦适也去搞义务劳动。汪亦适不冷不热地说,我是医生,开肠剖肚可以,你让我到工地上干什么,还不够添乱呢。

汪亦适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身上一尘不染,确实不像个搞体力劳动的人。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汪大少爷,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搞了快到十年了,你还是改不掉你的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别以为只有你是医生,也别以为当医生就不能做体力劳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我看你这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为什么就不能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难道你还妄想回到旧社会,去过你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资产阶级生活?

汪亦适说,去你妈的,你少给我唱高调!你这个劳教犯,想当年在三十里铺脱砖坯脱了几年,你天生就是个脱砖坯的天才,你去脱砖坯,也算人尽其才,我去干什么?

郑霍山说,你难道没有脱过砖坯?我听说当年成立荣军医院,我们的组织火眼金睛,把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人清除出去。你还当过医院的合同工,搞过收发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难道你就只能养尊处优?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后,是走过一段弯路,但是迫使我走这段弯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别以为你现在摇身一变蒙了一张人脸,你就是人了。不,你还是鬼。当初有人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你认为这是真的吗?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很不科学。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过去更加穷凶极恶。譬如说你,伪装进步,假装积极,欺骗领导,骗取爱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假的就是假的,纸里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组织上会剥去你的画皮。

汪亦适说,你在叽咕什么,你患了神经病啊!

郑霍山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肉食者鄙——这话你可不要瞎反对哦。这是毛主席说的。

汪亦适说,你这种人也配谈高贵聪明?你整个就是一个搅屎棍子。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参加义务劳动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去了,我要去做同风雨搏击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头吧,你就躲在家里乘凉喝茶吧!等我们把新型的住院大楼建成之后,让你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企鹅瑟瑟发抖吧!

汪亦适说,哈哈,小丑唱起了主角,小鬼当起了阎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郑霍山你会唱《国际歌》吗?

郑霍山说,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干什么?

汪亦适说,那你把最后两句唱一遍。

郑霍山说,哈哈,我为什么要唱?我为什么要唱给你这个资本家的少爷听?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给广大劳动人民听。

汪亦适说,你不唱我唱。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郑霍山说,你要把谁消灭干净?

汪亦适说,一切像你这样的跳梁小丑!

09

以后肖卓然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他当初写的那份材料,到底是怎么流落出去的,又是怎样到了专区的杨副专员手里的。对于建设所谓新型的医院,他有不同意见是不错,但那是在一年前。那时候他没有感受到这种大干快上的氛围,没有看到全院全医疗卫生系统乃至全皖西地区轰轰烈烈的建设**。那时候他担心技术问题、担心资金问题、担心业务和正常工作会受到影响。他何尝不想建设一所新型的现代化的医院呢?作为一个长期负责业务工作,具体说来也就是负责医疗健康的主管领导,他比丁范生更懂得建设一座宽敞的现代化的住院部的重要意义。但是,他必须面对现实。

肖卓然曾经在会上针锋相对地对丁范生说,我为什么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吗?我何尝不想让我们皖西的父老乡亲拥有一所像苏联那样先进的医院?我甚至希望我们拥有比苏联还要先进、还要科学的医院。可是我们眼下做不到,我们皖西地区还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们的物力财力都跟不上,这时候我们建设这样的医院,简直就是穷兵黩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样的住院大楼,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医院的住院大楼比你们规划的还要宏伟,还要先进,还要现代化。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而现在,我们只能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肖卓然说,那是个特殊的例子,我们不能把特殊现象作为普遍现象,情况不一样。

丁范生说,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当初我就提出不分内科外科,不分中医西医,你肖副院长也是极力反对,还散布不利于团结的话,什么外行领导内行,指挥打仗可以,搞医院建设不行,等等,我计较你了吗?没有。我认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还是不了解我们革命者。我们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还在乎你的闲言碎语?事实怎么样?事实证明,我丁范生的工作方法是对的。汪亦适原来不是学外科的,而他现在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郑霍山原来是学西医的,而他现在成了皖西地区的中医专家。我们用人,从来就不因循守旧。同样,我们做事,也从来就不因循守旧!

经过多年的锻炼,丁范生现在远远不是十年前那个卷着裤腿,动不动就捋起胳膊的丁范生了。肖卓然曾经听程先觉说,丁范生现在不仅读毛主席著作,而且还在攻读《资本论》。肖卓然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因为《资本论》连他都看不明白,丁范生居然还边读边写心得体会。

丁范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来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来了。后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只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范生的思路产生分歧,他就会竭力地控制自己、反思自己。在他发现他不了解丁范生的同时,他也发现他甚至并不了解自己。他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更不能过低地估计丁范生那样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异功能。他们确实可以创造奇迹,而且他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自那次会后,对于第三医院建造十八层大楼的事情,肖卓然再也不擅自发表公开意见了,尽管他自己仍然很矛盾。有时候在半夜他想,我要阻止这种不科学不理性不切实际的事情,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不仅对皖西建设无益,而且很有可能带来危害。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有可能改变主意,因为他现在已经搞不清楚是丁范生缺乏理性还是他自己缺乏想象力。也正因为有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所以他的那份修改了无数遍的《关于第三医院工作盲目性的几点反映》始终没有出笼,始终都锁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

肖卓然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到了丁院长的办公室门前,门是大开着的,但肖卓然还是敲了敲门。丁院长在里面咆哮说,这个人还没有被你整死,你要是有脸,就进来面对面!

肖卓然进去了,丁范生瞪着他足足有十秒钟,然后突然把一个文件夹打开,扯出里面的几张纸,啪的一下扔在肖卓然的面前。

肖卓然默不作声地把那几张纸捡起来,他看清楚了,那正是他改了无数遍的《关于第三医院工作盲目性的几点反映》,里面的内容主要是对建造十八层住院大楼提出质疑,同时也对丁范生的官僚主义工作作风和贪图享受的生活作风进行了反映。

肖卓然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丁范生,半晌没有说话。

丁范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肖卓然还会来这一套,背后捅刀子。

肖卓然说,这个材料的确是我写的,我一直想在会上公开交给你,但一直犹豫,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丁范生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己不知道?

肖卓然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出鬼了。

丁范生说,是人是鬼,人明白,鬼也明白。

肖卓然说,你是说我背后告黑状?我没有。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我也表明我的态度,我有向上级领导反映个人想法、看法和意见的权利。

丁范生说,你有权力搞我的黑材料吗?谁给你的权力?

肖卓然说,这不是什么黑材料,这里面哪一件不是事实?我有反映事实的权利。

丁范生拍着桌子吼道,你再也没有这个权力了。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第三医院的常务副院长了,你到中医科报到吧。从今天开始,程先觉同志接替你的职务,他将作为第三医院的副院长,主持医院的业务工作。

肖卓然愕然地看着丁范生,禁不住怒火中烧,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常务副院长是专区任命的,你没有这个权力!

丁范生冷笑一声说,专区?谁是专区?你等着吧,专区组织部的任免通知很快就到了,不出一个星期。在此之前,你可以同程先觉同志搞好交接,也可以休假。

10

这个夜晚,是肖卓然的不眠之夜。

消息很快传到舒云舒的耳朵里,舒云舒晚上做了两个菜,肖卓然喝了几杯闷酒。吃饭的时候舒云舒说,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舒云舒说,我前思后想,塞翁失马,未必是坏事。你得挺住啊!

肖卓然说,我有什么挺不住的,你还担心我会自杀?那是不可能的。在朝鲜战场,泰山压顶,我也没有倒下。我这个骆驼,是不会被一根稻草压弯腰的。

舒云舒说,那就好。你也别想得太多,换个工作环境也许更好。这些年,你在第三医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天地之间有杆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肖卓然说,不说这个事了,吃饭吧,吃饱了不想家。

嘴上说得轻松,但是肖卓然的心里还是很乱。晚饭他也吃得很马虎,喝了两杯闷酒就喝不下去了,索性把碗筷一推,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

舒云舒不放心,搬了小凳坐在他的身边劝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当医生就当医生吧,咱们本来就是学医的,离开领导岗位,也还是照样工作嘛。

肖卓然说,解放十年,我一直都在从事行政领导工作,业务已经生疏了,当医生已经力不从心了。你看我还适合到哪个科室工作?留在办公室,丁院长不同意,难道你让我去受汪亦适和郑霍山的领导?

舒云舒说,我看你到外科比较合适,亦适是个做学问的人,为人也谦和,再说他这些年在外科方面很有建树,可以帮助你。

肖卓然不痛快地说,帮助?我一直都在帮助他们,现在倒落了个被帮助的地步!

舒云舒说,卓然,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个副院长吗?不让当咱们就不当,我们用不着为这点小事一蹶不振。

肖卓然逼视着舒云舒,呼啦一下站起来吼道,什么一蹶不振,我一蹶不振了吗?我是在为我们的医院着想,我是在为我们的同志着想。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长官意志,完全是个人说了算,完全是主观盲动,搞浮夸,唱高调。医院连起码的医疗条件都不具备,一下子呼呼啦啦上马去建十八层住院大楼,就算摔锅卖铁建成了,又有什么用?有那么多技术力量吗?有那么先进的医疗设施吗?有那么多的病号吗?简直是发疯、发狂、发昏!

舒云舒说,卓然,你小点声!现在就是这个形势,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大发展,咱们不能戴个落后保守的帽子。

肖卓然说,什么大发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看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恶果就会显现出来了。我们共产党人讲究实事求是。好事能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我被撤职并不是坏事,这样会更超脱一点,可以搞调查研究。等我把情况了解清楚了,我还是要反映,我要向专区陈书记汇报,不行就到省里,直至中央。

肖卓然说,妇人之见!什么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我肖卓然有了看法,就应该向组织襟怀坦白,我为的是医院建设,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革命者是无畏的!

舒云舒说,卓然,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我们的孩子快上学了,我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好在现在问题定性还不严重,还有回旋余地。

肖卓然说,云舒,我现在唯一感到对不起的就是你和孩子,让你们跟着受委屈了。可是怎么办呢?我不能因为顾及家庭就放弃了我的原则。做人是应该有原则的。

舒云舒说,我并没有让你放弃原则,我只是希望你能冷静一段时间。丁院长那个人是有度量的,也是一个好人。你们之间并没有个人恩怨,只有工作分歧,而且过去他是那样的赏识你。只要你弯一下腰,低一下头,丁院长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肖卓然说,云舒,你是说让我妥协?我做不到。我可以忍受委屈,可以敬重他,但是我不能拿原则做交易。眼看我们的同志,眼看一个老革命陷入到盲目自大、唯我独尊的泥坑,我不能患得患失、袖手旁观。他是被所谓的大发展冲昏了头脑,他的眼睛已经被虚幻的胜利和繁荣蒙蔽了,我们应该帮助他。我同他争论,就是帮助。我有权利也有义务向上级表明我的观点。

舒云舒说,卓然,我也糊涂了,我真的不知道谁对谁错了。但是,现在你被撤职已经成了事实,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实,适应这个事实。

肖卓然说,我可以适应,让我下放农村种田我都可以适应。你先睡吧,我得梳理梳理思路。

第二天上班,肖卓然没有到办公室,而是去了“康民大厦”工地,然后又去各个科室转了转。这是他作为常务副院长最后一次巡视他的工作辖地。显然,他的情况在第三医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骨科病房走道里,迎面碰上陆小凤,陆小凤老远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好像想避开,但是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打着招呼说,肖副院长,气色不错啊!

肖卓然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难道我已经老态龙钟了吗?

陆小凤说,那件事我们都听说了,肖副院长,咱们也是老战友了,当初我好心好意关心你,说了几句体己话,没想到让你大动肝火,好像你是我们医院最纯洁的布尔什维克,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何必那么正人君子?你在台上,耀武扬威,一旦下台,门可罗雀。那滋味不好受哦。

肖卓然心里恨恨地想,妈的,没有比这个女人眼皮更浅的了。肖卓然说,陆小凤,谢谢你的好意。你估计我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你看我这张脸,照样春风得意,照样精神抖擞。你以为你能看到我的笑话吗?那你就错了。我不当副院长了,我当医生,你还得给我当助手。

说完,又媚笑了一下,一扭腰肢,从肖卓然的身边擦肩而过。

肖卓然的心,直到现在才真的不舒服起来。他妈的,连陆小凤都敢这么跟他说话了,都这么居高临下了,都这么带着施舍带着怜悯了,好像老子真的就成了叫花子似的。他很想把陆小凤叫回来说她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算了。他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她的话里确实也没有太多的恶意。

走到外科,一路上自然有不少熟人,就连病号都有不少认识的。第三医院的病号对肖副院长还是很感激的。以往的岁月,他经常巡视各科室的情况。对于危重病人,或者家庭经济条件特别困难的,他总是关照,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所以不少患者和家属都把他看做是大善人。病号和家属并不知道他即将被撤职,见到他还是一如既往感恩戴德地打招呼。这使他心里一阵温暖,也一阵难过。

从外科二诊室路过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护士黄歌群看见肖卓然从门前走过,追着屁股喊,哦,这不是肖副院长吗?听说你高升了,要到专区当卫生局长了,祝贺你呀!

肖卓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黄歌群,冷笑一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黄歌群说,听说你工作调动了,像你这样坚持原则一丝不苟的干部,一调动准是升官,你得给我们发一根香烟吧。

肖卓然说,无聊,你不觉得无聊吗?

黄歌群说,我无聊?我看你肖卓然不仅无聊,而且缺德!你以为你铁面无私啊,就两支葡萄糖,你降了我男人半个月的工资。我的孩子才六个月,连鸡蛋都吃不上。苍天有眼,让你这么个伪君子丢了官是好的。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没有断子绝孙就便宜了你!

黄歌群骂得突然,骂得痛快,骂得起劲,骂得唾沫横飞,惹得楼道里马上拥来一群围观的人。肖卓然愣住了,他没想到黄歌群会这样肆无忌惮,这完全是泼妇骂街。一股怒气终于爆发了,肖卓然逼视着黄歌群,竭力压低声音说,黄歌群,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黄歌群陡然停住,看着肖卓然,有点心虚,但还是不甘示弱,大声说,我再说一遍,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还敢打人?你肖卓然不要嚣张,我们占了公家两支葡萄糖的便宜是不错,你肖卓然也不干净。你也是人,你老婆也怀孩子,你能保证你没有用公家的药,你能保证你们家没有从小灶弄猪肉鸡蛋?你有权有势可以处分我们,现在清算你的时候到了。你也有今天啊!

肖卓然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对黄歌群说,小黄,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肖卓然坚持原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要是觉得冤枉,你想报仇,那就来吧!

说完,扫视众人一眼,背起手,昂首挺胸地走了。

11

对于舒家来说,这一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秋。最初是老四舒晓霁因为散布消极言论,受到处理,调到寿春县广播站工作。接着是舒南城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再接着,就是肖卓然了。

几天之后,皖西地委组织部的干部任免通知果然下达了。

组织上给肖卓然的定性是,争权夺利,闹不团结,诬告领导,阻碍第三医院的大发展。处分结论是,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科室,以观后效。

通知宣布的当天,肖卓然闭门不出。舒云舒说,卓然,无所谓了,下放科室当医生也不是坏事。这些年你在第三医院当领导,业务上丁院长是个甩手掌柜,你没少受累。换个岗位,心平气和地做学问,落个清静。

肖卓然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的左脑子这么想,右脑子不答应。我没有犯错误,为什么当做犯错误处理?

舒云舒说,那你说怎么办?对抗也不是事啊!你得把办公室腾出来,程先觉还等着上任呢。

肖卓然说,我偏不腾,我看他敢把我的东西卷出来?

舒云舒说,你心情不好,在家休息,我去清理办公室。不管怎么说,风格还是不能丢的。

肖卓然想了想说,那你去吧,我的办公室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把个人的东西拿回来就行了。

舒云舒知道肖卓然心里难受,怕他面子上过不去,趁大家都还没有上班,她自己到院办收拾肖卓然的东西去了。

舒云舒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落泪。她也搞不清楚,肖卓然到底犯没犯错误,犯的又是什么错误。没有比她更了解肖卓然了。肖卓然确实是一腔热血想把工作做好,想把医院建设好。可是在一夜之间,他怎么就成了“阻碍医院的创造性建设”了呢?

肖卓然的办公室很简洁,一张四处漏风的办公桌,案头上堆积着各种文件、资料,甚至还有病例。一个军用茶缸,已经掉了几块搪瓷。舒云舒睹物思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舒云舒说,程先觉,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等着这间办公室吗?

程先觉说,我知道你和卓然心里都憋着气,甚至认为我在这件事情上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可能你们误解了我,我虽然也认为卓然在有些问题上过于认死理,但是对他的人格我还是钦佩的。这次他下我上,我真的觉得很尴尬。

舒云舒说,是吗,当副院长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程先觉说,我是希望自己在政治上进步,但是我并没有想过要踩着卓然的肩膀上去啊。看来你们对我的成见太深了。

舒云舒说,程先觉我跟你说,肖卓然不是个鸡肠小肚的人。当初皖西解放的时候,他一直知道汪亦适、郑霍山和你对我的感情,但是他没有从个人感情和利益的角度出发,在稻香楼饭店,他一再跟我说,这几个人都是有志青年,都能够为新中国出力报效,绝不能让他们受国民党的蒙蔽,绝不能让他们稀里糊涂地跟着国民党走。就是他,向军管会汇报,把你们几个作为重点统战对象,把你们留在皖西,然后让我给你们写信。要知道,那时候他也不过才二十岁,他的胸襟、他的远见,是你们很难想象的。皖西解放以后,先是为了筹建荣军医院,后来建成了705医院,再后来,他带着我们到朝鲜战场,虽然也有一些失误,但那并不是为了个人贪功,他是一心扑在战争胜利的希望上。别人不了解,我最清楚,肖卓然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我说这些,你不会认为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程先觉说,云舒,你以为我不了解肖卓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肖卓然的优点我不跟你说了。但是我提醒你,肖卓然也有他的弱点,有些还很致命。他太理想化了,作为一个领导者,过于书生意气,这就是他走到今天的原因。他被撤职,我的心情也很复杂,但是从长远看,这确实未必是坏事。皖西解放这十年,他的路太顺了,似乎他伸出脚来,就有一条阳关大道铺到他脚下,这种顺利助长了他的自信,自信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我承认我嫉妒过他,也承认我想取而代之,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他。可是,我从他的身上也吸取了教训。政治是复杂的,当领导,他缺的是成熟。

舒云舒惊讶地看着程先觉,她没想到程先觉会把问题看到这么深的层次。这差不多是皖西解放后她第一次同程先觉说这么多话,而且说得这样推心置腹。过去她是看不起程先觉的,总觉得这个人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总觉得这个人没有骨气、没有原则,同肖卓然简直判若两人。她和肖卓然都一度认为这个人是投机革命。但是现在她对程先觉刮目相看了,程先觉有心机,而且就领导素质而言,他的成熟并不比肖卓然逊色。只不过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没有肖卓然那样的机遇罢了。

舒云舒听明白了李绍宏的话,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李主任,你是不放心我们啊?一个地方医院的副院长的办公室,能有什么秘密?我跟你说,我们都是当过军人的,真正的秘密我们接触得不比你少。

李绍宏并不尴尬,笑笑说,那是啊,可是我们虽然是地方医院,也是县团级,肖卓然同志过去是有看秘密文件资格的,这个嘛,最好还是请肖卓然同志亲自处理为好。

肖卓然就在这时候出现在门外。肖卓然进门,抱起膀子看着李绍宏说,李主任,你不要担心,我的文件都锁在抽屉里,登记造册,一份不少。你让保密员过来,我完整移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