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

到林姨家做客

放暑假了,妈妈对我说:“伟伟,林姨来信了,妈妈带你去住林姨家好不好?”

我说:“不好,我还要和老羊和坏三玩呢,不去!”

妈妈软硬兼施地劝说了我好半天,我仍是固执己见。我不喜欢林姨家。去年放假时妈妈带我去住过好多天,我还记得,把我憋坏了。林姨家在城里,住大高楼,一住进去就不准我乱跑,门一关,就像住在蟋蟀罐里的蟋蟀。

我也不喜欢林姨,林姨给我洗脸时总是往我脸上猛打香皂,蜇得我眼疼。她还喜欢给我洗澡,丝毫不顾我的尖叫抗议将我脱个精光按在卫生间的莲蓬头下。

林姨也不是我的亲姨,她姓林,我妈妈姓陈,她只是我妈妈的结拜姐妹。妈妈在师范读书时,有两个最要好的同学,老大姓赵,老二姓林,我妈妈是老三。因此我就有了两个姨。这两个姨我都不喜欢,我总觉得妈妈在她们跟前特别听她们的话,还让我也听。

妈妈见说服不了我,很生气,凝了眉头不理我。我不怕,自顾自玩我的变形金刚。过一会儿,妈妈忽然喜笑颜开地说:

“你要是去林姨家,我就向林姨说把莹姐讨给你做媳妇。”

“真的?!”我忽地抛下了手里的变形金刚。

妈妈嘴角翘着浅笑,眯眼瞟我,眼神很是**:“真的!”

我马上来了精神:“去!”

我早就想要媳妇了,我知道娶媳妇的好处可多了。隔壁的强哥偷他爸的烟卷抽,被他爸掐住脖子打得“哇哇”叫。强哥每次抽烟都跟做贼似的,还叮嘱我千万别给他泄露。强哥说等他将来成了大人就好了,抽多少烟也没人管,可以大鸣大放地抽,狠抽。强哥说成了大人那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人管,还可以跟小孩瞪眼,扇小孩的耳光。强哥说他爸爸就是这样。强哥一边用脚碾碎烟屁股一边向往着大人的威风,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而又可以不让别人来干,这样的日子真是赛过神仙了!强哥激动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我也十分憧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没人管!这实在是好得很哪!我并不想抽烟,强哥曾经诱我抽过一口,呛得我眼泪横流,那可不是好受滋味。但我除了抽烟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我要不吃饭光吃零食我要连吃十根雪糕我要整天在外面玩不回家我要在下雨的时候脱光了膀子跑出去我要……这些事现时却是妈妈决不允许的,另外我还要抽对门比我小一岁的小康的耳光,还要揪王奶奶家王莲的辫子!有这么好的事谁不想当大人?

我问强哥怎样才能当大人,强哥想了想说:“娶了媳妇就是大人了。”

我从那时起就非常想娶个媳妇。强哥在我眼里无所不知,我很信服他。

因此妈妈一说到林姨家把莹姐说给我做媳妇,我立刻向妈妈投降了,变得十分听话。

莹姐是林姨的女儿,比我大三岁,今年应该十岁,我今年七岁。莹姐长得干干净净,眼珠乌溜溜,脸蛋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十分听话。

妈妈特喜欢莹姐,老跟我夸她,我一不听话或骂人,她就会说:“你看看人家莹姐,又听话又懂礼貌。”

去年我们在林姨家住了一个暑假,妈妈和林姨都对她满意极了,说她会哄我处处让着我真像个姐姐的样子。她们不知道,其实没人时莹姐老是拧我的屁股,还骂我是“捣蛋鬼”。

我也不很喜欢莹姐,要不是想当大人,我才不要她做媳妇呢。这真是没办法。你想王莲动不动就哭个没完,是不能娶来做媳妇的。二丫更不行,整天拖鼻涕。小洁姐姐还可以,长得也好看,可是因为我骂过她,她看见我就瞪眼。亚男对我洋洋不睬,只顾背着个书包上学……

想来想去做媳妇还真是没有比莹姐更好的了,虽然她也上学了,不过我以后也会上学的嘛。而且我想她要是做了我的媳妇就不会再拧我的屁股了。

妈妈愉快地收拾行装,嘴里哼着调子,恨不得立刻飞到林姨家。林姨的丈夫莹姐的爸爸到美国念书去了,好几年不回来,林姨一个人怪闷的,离放暑假还有好长日子就写信请我和妈妈去住。

妈妈也怪闷的,整天教书教了个腻,好容易放暑假了,爸爸却不在家,说是去什么山里了。我爸爸是作家。

行装准备了两天,妈妈先是做了好几只比小枕头还小的小口袋,然后去县城边的自由市场买芝麻绿豆小米什么的拎回来一大串胖鼓鼓的“小枕头”。两天之后我们才坐上公共汽车出发。

一百多里路,当天上午就赶到了。

林姨家住在五楼。这楼我数过,一共六层,前年住这儿时,对每一层楼我都做了侦察。

妈背负着众多的“小枕头”牵着我的手爬楼梯,我甩开她的手跑在前面,林姨家的门我还认得,我记性特好。

林姨家的门关着,门上有一只猫眼,很像莹姐的眼睛。我知道只要有人一按门铃莹姐就会从这猫眼的后面往外看,要先看看是谁才开门。

妈妈擦把汗按了门铃。里面先是欢叫了一声,然后开了门,是漂漂亮亮的林姨。林姨冲出来这手搂妈的脖子,那手抱着我,弄得三个人几乎跌进门里。

莹姐姗姗来迟,我们都已经在客厅坐下了,她才从她的小屋里出来,穿着一件十分干净的裙子,浑身香气扑鼻。

我有些失望,我本来想象扑出门来迎接我们的应该是她,后面跟着她妈妈。可是她竟从猫眼里看见我们却回她的小屋里去了。哼——我可是来娶你做媳妇的!

林姨在喊莹姐给我拿好吃的,一边给我和妈妈开饮料,我一气喝掉一罐杏仁露,就去看莹姐端来的小托盘上的东西。

莹姐说:“看他的手多脏!”

边说边跷起手指捏了一块方糖放在我的手心里,不让我摸托盘。

莹姐的手指白白嫩嫩,一个脏点也没有。她脸上也是又白又干净,眼睛仍是乌溜溜,说话的声音比前年更好听了,她虽然说我脏,却还是让我很满意。

晚上,为了房间的分配出现了问题。原本林姨打算让我和莹姐住小房间,上次我们来时我就是和她住在小房间的,可这次莹姐说什么也不依,并且讲出了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不能跟男生住在一起!”

林姨只得笑一笑作罢,我便和妈妈一起与林姨挤在一张大**。

林姨和妈妈躺在**嘁嘁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盼着妈妈向林姨讨莹姐给我做媳妇。可是妈妈却像是忘记了这件事,后来我实在困极了就睡着了。

一连几天,妈妈闭口不谈给我讨媳妇的事,却和林姨整天鼓弄吃的。把妈妈从乡下带来的各样米类和豆类变着花样儿做了个遍,林姨吃得满意极了,说在城里的自由市场绝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我暗暗着急,几次围着妈妈身边转,想提醒她来之前的许诺,可妈妈忙碌得没工夫理我,而且林姨也总在跟前,让我不好意思开口。

更让我烦闷不高兴的是莹姐不喜欢理我,根本不再像前年那样天天跟我玩。她现在长大了,上了三年级了,有了新伙伴,每天不是新伙伴来找她就是她去找新伙伴。伙伴们来时还好一点,她们在她的小房间里玩,听歌曲看画片还好一点,允许我做旁观。莹姐的两个最要好的小伙伴都是和莹姐一样干净好看的小姑娘,她俩比莹姐对我还热情些,也愿意跟我说话,也愿意回答我的问话,可是莹姐却总是对她俩说我:“他很脏!”

其实我到了她家之后早已浑身上下洗了个遍,洗得干干净净了,林姨每天都要按住我洗一通。

我最怕她们说着说着忽然起了什么主意就跑出去了,把我一个人扔下,莹姐坚决不肯带我出去玩。

轮到莹姐去找她的伙伴就更糟了,她连林姨对她讲要好好跟我玩的话听也没听,便急巴巴没了踪影。

我寂寞得厉害,无所事事地在各个房间里出出进进,要想下楼出去跑,林姨又说什么也不给我开门。而妈妈只会对我说“要乖要乖”,便又和林姨瞎忙她们的小把戏。

有那么两天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接电话,盼着铃一响就奔过去问:“你是谁?”然后对方说找林姨或找莹姐,我便去通报。

但过两天我接腻了,便任凭它乱响也不去理它。

我决定“生”一场病。

在林姨家里住了好几天了,这种被冷淡旁落的滋味我实在受不了。妈妈闭口不谈给我讨莹姐做媳妇的事,我好容易抓住两次机会提醒了她,可妈妈却笑嘻嘻地支吾说:“等一等,别着急。”我怎么会不着急,看莹姐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我的期待多半要落空了。我已经后悔跟妈妈来住林姨家了,这要是在我们家里,我跟老羊子、小坏三一定玩得痛快极了,而且强哥早已答应了放假带我们去逮知了。

我决定生一场病,只有这样才能让妈妈和林姨把心思放到我的身上来。

这我是有经验的。

去年,我由于淘气失手打碎了妈妈最心爱的一只景德镇瓷花瓶,妈妈心疼得要命,想打我又舍不得下手,妈妈便跟我生气,不理睬我,一看我就噘嘴,也不许我跟她撒娇。这种状况竟维持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妈妈仍不罢休。我哭丧着脸没精神,强哥问出了缘由,便教给了我一个办法。

他让我装病,说一装病妈妈肯定会对我好。这也是他的经验,他每次闯了祸之后都跑到奶奶那里装病,以此躲避他爹揍他,十有八九能奏效。

我就装病,哼哼叽叽说脑袋疼。我本来就情绪不佳,没精打采,所以这病装得挺像。妈妈立刻慌了神,又是摸我的脑门又是给我试体温表,又是找药,好一通折腾,直到我“奇迹”般好了,妈妈也笑逐颜开,于是我毁坏花瓶的行径便被妈妈抛在了脑后。

这一次我要如法炮制。

晚上我开始不吃饭。

不吃饭的本事我是有的,我可以一整天不吃饭只吃零食。

妈妈又像上次一样慌了神。林姨呢?好像比妈妈更着急,林姨主张立刻去看大夫。

但我死活不肯去,我没病装病,要是给弄到医院打针,那可不上算了。林姨和妈妈没办法,只好自己为我诊治。她俩参照以往的经验,经过认真分析,最后一致认为是感冒了,又因为试体温并不烧,所以判断感冒不重。林姨便搬出一个四方的塑料盒,里面全是些小药品,找了两样来给我吃。

林姨把两粒药片放在我手上,妈妈端来一杯水给我,催我快吃。

我一手托着药,一手拿着水,眼珠骨碌碌转着,磨磨蹭蹭想寻个机会把药粒扔到床下。可是妈妈和林姨像看护幼仔的大猫咪一样守在我面前,眼睛一眨不眨。更有莹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我吃药的苦相,盯得紧上加紧。

这可怎么办?我心里没有主意,便恼起火来,冲莹姐说:“不许你看,不许你看!”又向妈妈和林姨示威道:“不许莹姐看我,她看,我就不吃。”

林姨便去劝莹姐别看我,莹姐很不情愿放弃这么个观看他人痛苦的好机会,林姨好说歹说又许了什么愿,才说动莹姐暂时去自己的小屋。林姨怕她中途反悔,便搂着她的背一直把她送进小房间,拉好门才转身回来。

可是妈妈还守在我面前,我的智力还没有达到能灵机一动把妈妈也支开的程度,但是只剩妈妈一双眼睛已经容易对付了。我假装抬手把药粒放进嘴里,便赶忙端起杯子喝水,其实药粒仍在手里,我一边故意大口喝水,一边想把药粒往床下扔。谁想妈妈一眼就识破了我的计谋,抓住我的手腕从我手上抢过药去,硬塞进我嘴里,又将杯子抵住我的嘴巴一灌,“咕咚”,这回药粒是真的吃下去啦。

我吃了大亏一般地大哭起来,妈妈和林姨团团转着来哄我,但是她们越哄我哭得越欢。

我吵着要回家,我说家里多好,有老羊子、小坏三跟我玩,还有强哥跟我玩,可是这里谁也不跟我玩,莹姐也不跟我玩。

这下林姨和妈妈才多少明白了一点,马上哄我说跟我玩,都跟我玩。我又说我要娶莹姐做媳妇。

林姨听了一愣,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么古怪的要求。妈妈笑吟吟地在一旁向她解释,讲了前前后后的经过。林姨笑得伏在**喘不过气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在我脑门上亲了一口说:

“这可不行,不是林姨舍不得。你想啊,这做媳妇都得是一家人才行哇,伟伟你看,你妈妈给你爸爸做媳妇,你婶婶给你叔叔做媳妇,林姨呢?给你莹姐的爸做媳妇,这可都是一家人才做媳妇呀。莹姐不是你一家人,怎么能做你的媳妇呢?”

林姨一番话说得我直眼了,我不同意她的话,可是她讲的又非常有道理,让我没法反对她。

看着我的傻样儿,妈妈和林姨“咯咯”地笑倒在**。

在林姨家做客的最后几天,我们去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是《白蛇传》,里面穿长衣服的男男女女不少,却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手里也没有枪,远没有动画片好看。我和莹姐看得好没意思,林姨和妈妈却爱看,还看得眼泪汪汪。

我和莹姐不想看,就在椅子上不安分地乱动。林姨和妈妈为了安抚我们,一边看一边给我们讲电影里的故事。

我这才知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十分好看的女子叫白娘子,那个戴方帽子的青衫男人是许仙。这个白娘子在船上认识了许仙,非要嫁给许仙做媳妇,许仙也愿意,可是半路杀出个叫法海的老和尚,把白娘子捉去压在了塔下。原来白娘子是一条蛇变的。

我忽然叫起来:“那个白娘子跟许仙不是一家人怎么能做许仙的媳妇?”

林姨说:“当然能做,做媳妇都是别家人呀,娶到家才是一家人了呀。”

我叫道:“那你为什么不许莹姐给我做媳妇?你骗了我!”

林姨没防备我会与上次的事联系上,一时不知如何答对。

旁边的观众虽然对我们的对话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极有兴趣,都看我们,连电影也不看了。

林姨被大家看得挺窘,为了尽快结束我的纠缠,就小声说:“伟伟别闹,等看完电影回到家里林姨给你问一问莹姐,她要是愿意,就把她给你做媳妇。”

哪知莹姐早已在旁听了个明白,她狠狠地瞪着我,骂出脏字来:

“屁!谁肯给你做媳妇?你那么脏!你追得满屋乱跑也不肯洗脸,每次给你洗澡你都杀猪似的乱叫,不害臊,那么点小人,还想娶媳妇呢,羞羞羞!”

莹姐的话让我又羞又气,我嚷道:“我也不要你做媳妇,你假干净,吃桃子还要削皮!”

莹姐还要不饶,妈妈把她搂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才瞪我一眼安静下来。我还是生气,把她从妈妈怀里推开,说:“你别跟我妈妈好!”

周围的人们笑成一团。

电影散场时已是很晚了,我困了,不想走,妈妈和林姨轮换着背我。

我迷迷糊糊伏在妈妈背上,恍惚中好像到了白娘子和许仙那个地方,莹姐穿一身长袖长身的雪白的衣服与我拉着手走,已经答应我做媳妇啦。

我看着莹姐像衣服一样雪白好看的脸蛋,趴上她耳边小声问她:

“莹姐,你是一条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