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我在想什么

“喂,这是洗发香波,这是洗脸用的面奶和香皂,这是洗身用的香皂,这是洗脚用的香皂,看好了,别弄混。只用这个格子里的,其他格子里的是我父母和我哥用的。”

“嗯。”

“好了,水调好了,可以洗了。你洗吧,我出去。”

“嗯。”

“喂,先洗头,再洗身,再洗脚,我一向是这样的程序。”

“嗯。”

“好啦,关好门。”

郑敏卿带点殷勤地对杨华一样样嘱咐完,拉上卫生间的门出去了。杨华穿着郑敏卿漂亮的拖鞋站在她家卫生间里硬硬的地板上,脚下却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这种软绵绵的感觉,在她刚一走进郑敏卿家的卫生间的时候就有了,那是一种一个人突然走进一个意想不到的豪华场所时常会产生的脚下不知所措的感受。

杨华绝没有想到郑敏卿家的卫生间竟会如此华丽漂亮,墙壁上从地到顶镶着洁白漂亮的瓷砖,瓷砖上还有淡绿的细致的条纹图案,卫生间的顶棚是光洁的防水有机板,而那只豪华的球形顶灯她只在电视上见到过。卫生间的地板是比墙壁更漂亮的小如棋子的方形小瓷砖和略大些的八角形小瓷砖,两者拼合出整齐漂亮的图案。杨华此前只知道县城里的有钱人把私家用的厕所说成是卫生间,从名称的改变上她能猜想到那里面一定很干净,可她绝没想到那里面竟会是如此豪华,先慢说这里面的设施让她吃惊,只这地板和墙壁已让杨华感到明晃晃地刺着自己的眼睛,她是连做梦也没敢哪怕把自己的卧室如此地想象过。

她想起自己的家,那是农村里一个普通的农家,去年父母用十几年的积蓄将家里的五间老屋翻盖一新,红砖红瓦崭新的五间大瓦房令父母和她兴奋而自豪,以至于过了很久很久,她的心里都为此充盈着一种拥有的快乐。

可是今天一走进郑敏卿家的卫生间,杨华心中的快乐和自豪感猛地受到沉重的打击,像烟尘一样**然无存了。

“水行吗?温度好吗?”外面,郑敏卿在问。

杨华这才醒悟过来,她还没有脱下衣服呢。她慌忙回答道:“行,水很好。”

她急忙脱下衣服,挂在卫生间一角的衣架上,衣架旁挂着一帘黄色的防水绸,是用来遮挡衣服的,杨华想了想才明白了它的用途,她拉过防水绸把衣服遮上。

站到莲蓬头下,杨华说不清自己此时内心是一种什么滋味,莲蓬头疾缓适中地喷洒出温热的水流,喷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被裹在细密的水流织成的透明水幕里,细腻的皮肤在水幕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不清此时自己是感到舒适还是感到不自在。

墙壁上的半面墙大的浴室镜里映出她此时的影像,她有些害羞地让自己侧转身去。长这么大,她洗澡时从未这样看过自己的身体,她想这就是奢华吧。奢华,在她的心里一直是一个纸醉金迷和肉欲横流的字眼儿。

杨华感到自己内心升起一种“苦难”的滋味,为自己。

门忽然被推开,杨华吓一跳,郑敏卿先伸进一个头,又把身子挤进来,她手里拿着两块毛巾,说:“我怕你用不惯我的毛巾,我就从来也不习惯用别人的毛巾,所以我拿来新的给你,一块擦脸擦身,一块擦脚。”

杨华瞟一眼毛巾架上一转圈的十几块毛巾,心里想:我哪里有那么讲究?

郑敏卿没有立刻出去,她的眼睛在杨华身上一滑,说:“杨华,你真是个美人儿。简直超过马燕了,马燕胖了点,而你这么消瘦,比马燕更楚楚动人。”

杨华红了脸,说:“郑敏卿,看你!”

郑敏卿笑了,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也是女孩嘛。”

杨华推她出去。

郑敏卿从卫生间里出来,心里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她一直想请杨华到家里来,今天终于如愿了。

入学以后,郑敏卿就对杨华挺友好。第一学期的期中和期末考试,杨华两次都是班里的总分第二名,而郑敏卿则两次都是第三名。第一名两次都让一个叫李维强的男生拿去了。两次考试的成绩和平时的表现,在班里的同学眼里形成了仿佛这三个人一、二、三名的位置不可动摇的印象。

第二学期开学,郑敏卿已和杨华成了好朋友,算上马燕,她们三个在学校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但郑敏卿总感到一点不足,因为杨华总好像与她俩有着一段距离。她与马燕就好像姐妹一样,放学以后不是她在她家,就是她在她家,也常常在对方家里吃饭,可杨华除了在学校时跟她们在一起,放学以后就离开她俩独来独往了,杨华从没有到她家里来过。她不止一次邀请过杨华到她家里来玩,可杨华从没答应过,总是这样那样地推托。

这次能让杨华来家里洗澡,郑敏卿非常高兴。这是周六的下午,郑敏卿看见杨华端了一盆热水回宿舍,就问她做什么,杨华回答说要洗澡。郑敏卿便邀请杨华来自己家里洗,说家里有热水器,又补充说自己家里白天没人。

这一次杨华没法推托了,郑敏卿先抢过她手里的脸盆泼掉了里面的水,杨华只得答应了。

郑敏卿家住花园小区,是全县城条件最好的一片居民区。郑敏卿家是一个二层小洋楼的独院,院里有侧房和耳房。一到家,郑敏卿先领杨华进了卫生间,她想得很周到,趁现在家里没人,先让杨华从容地洗澡,否则父母回来后就不方便了。

她十分细心地为杨华调好水温,甚至周到地想到杨华不常洗热水澡,对热水敏感,因此她为杨华调的水温比她自己平时习惯的水温要低些,否则杨华会感到烫。杨华在卫生间里洗时,她就在院里搬个小凳坐着,留神着杨华的动静,以便杨华有什么需要时她马上就过去。

过一会儿,杨华洗完了,喊她,她马上进去,帮杨华关了热水器。

杨华头发披散着,刚洗过澡的脸上新鲜艳丽。郑敏卿说:“你真麻利,衣服都穿好了,也没用我的浴巾吧?”

杨华说:“你家里这么讲究,挂了那么多浴巾,我不知道哪一条是你的。”

郑敏卿说:“我一直等在外面,要等你洗完了来告诉你,洗完澡先披一下浴巾,身上就干爽了,穿起衣服才舒适。”

杨华说:“我没有那么讲究。”

郑敏卿说:“洗好了澡,去客厅坐一下,让我好好招待你。”客厅像高级宾馆一样豪华,杨华已有了卫生间的经历,思想上有了准备,但她仍是很吃惊。她环顾着里面的装饰和摆设,问:“你家的地毯怎么挂在墙上?”

郑敏卿说:“那不是地毯,那是壁毯。”

杨华脸一红,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壁毯,那是外国贵族人家的装饰品,没想到今天竟在郑敏卿家看到了。她不由得问道:“这东西,很贵的吧?”

郑敏卿说:“不贵,一幅也就几千元钱。”

杨华脱口道:“几千元,还不贵?”

“我家这是普通的,周伯伯家的壁毯,一幅要三万元呢。”

杨华哑了声,再也说不出什么。一块壁毯就要三万元,而自己家里盖起五间足以让全家人感到自豪的新房,造价也才三万元呀。她不知道郑敏卿这个“周伯伯”是何许人也,但她猜想一定是比郑敏卿的父亲更大的官吧?杨华知道郑敏卿的父亲是本县的工业局局长。

杨华不想在客厅里坐下去了,她感到压抑,她说:“去你卧室坐吧。”

郑敏卿说:“好的。”她领杨华进了自己的卧室。

郑敏卿的卧室倒不像她家的客厅那样富丽堂皇,这里洋溢着少女卧房的温馨气息。但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让人感到它的档次不凡。

郑敏卿端来一盘草莓请杨华吃,是早已洗好放在冰箱里的。四月的季节,草莓是时鲜水果,价钱很贵的。杨华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家里就种这个,她拈了一个放进嘴里,发觉味道比自家种的要好很多。杨华明白这并不是说自己家里种的草莓不好,而是像郑敏卿端上来的这样的上品果,她在家里是从来没有吃过的,她家地里的这种上品果也不少,个儿大,红润,味道极好,但她从未舍得吃过,都要挑出来去卖的。这样的季节里,这种上品果,一个草莓的价钱抵得上两三个鸡蛋的价钱呢。

杨华吃了两个,却吃不下去了,她把拿起的一个特别大的草莓又放回到盘里去,说:“太酸了,不吃了。”

郑敏卿说:“不酸嘛,甜甜的,多好吃,你怎么不爱吃?我特爱吃草莓了,每天要吃好多。”

杨华不语,仍是不肯吃。她望着郑敏卿想,小姐,你吃这一盘子草莓就抵得上农村老大娘的半篮子鸡蛋呢。

郑敏卿当然不会由草莓想到鸡蛋上面去,她不会知道杨华心里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此时杨华吃到嘴里的草莓竟会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郑敏卿见杨华不吃草莓,就说:“那我给你削苹果吧,蛇果,美国的。”

但杨华却忽然站起来说:“别削了,我该走了。”

郑敏卿吃惊地说:“走?不是先已讲好了,你在我家吃晚饭的嘛!”

杨华说:“我想起有一道题,数学题,还没解出来,我得回去,今天必须把它解出来。”

郑敏卿说:“这不是理由,解题可以等吃过晚饭再说。”

杨华说:“不,不行,吃过饭就晚了,那题特难。”

郑敏卿发急说:“说得好好的,就因为一道题,放不下?”

杨华笑笑说:“抱歉,敏卿,以后我再来吧。”

郑敏卿十分不甘地说:“你就不能……”

杨华打断她,语气坚决起来说:“真的,别怪我固执,我真的不在你家吃晚饭。”

郑敏卿叹口气,她知道说不通杨华了,只好答应放杨华走,可她摸不透杨华这是怎么了。

杨华骑了车子行在花园小区的小巷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非要走掉,她心底里是不想见郑敏卿的父亲,那位工业局长。

杨华从来没有见过郑敏卿的父亲,连她父亲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但今天,目睹了郑敏卿家的奢华,尤其是在卫生间里所受的触动,让她忽然间在心里特别特别不想见郑敏卿的父亲。杨华知道,那卫生间,那客厅,那些所有的让自己受到触动的东西,大约都是因为那位父亲的原因才有的。她知道郑敏卿的父亲就要回来了,因此匆匆地走开。

杨华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她心里其实并不是嫉妒作为好朋友的郑敏卿家的富有,她虽然在郑敏卿家的豪华面前心灵受到了很深的触动,但她对郑敏卿并无怨怼的心情。杨华只是不想见郑敏卿的父亲。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这种心态很可笑。但她的心里仍是十分强烈地不想见郑敏卿的父亲,她甚至不愿去想这个人,也不愿把这个人与作为自己好朋友的郑敏卿一起联想。

她从未想到过,一个县里的局长的家里会是如此的豪华,这与她心中这些人原本的形象不一致,因此这让她在心理上难于接受。她并不是恨他,有什么恨的呢?本是无冤无仇的。也没有厌恶,她只是不想看到他。她想她至少有不想看到他的权利。

她加快速度,终于骑出了豪华的花园小区,她大大喘了口气,好像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般。

她觉得挺对不住郑敏卿。其实郑敏卿是一个很好也很优秀的女孩,对自己从来都是真心地友善。今天,郑敏卿请她来家里,她看出郑敏卿是那么高兴和兴奋,简直是很巴结地招待她。她知道郑敏卿今天是一心要留她吃晚饭的。

她是有些辜负郑敏卿的心意了,她那么固执地匆忙离开,分手时她看到了郑敏卿眼里的不解。

她叹了口气,唉,像郑敏卿这样的生长在甜水蜜罐里的女孩,是永远也别指望明白像她这样的一个十分优秀,却出身于偏僻乡村的百姓之家的女孩的复杂心理的。

经过闹市时,杨华想到自己应该吃点东西,这时候学校食堂已经没有饭了。她在一个馄饨摊前停下来。

有两个人正在买,她等在后面。抬起头时她一怔,她这才看清摊后收钱的竟是本班的男生李维强。

她倏地低下头,转身想走开,背后李维强却叫住了她:“是你呀,杨华!”

杨华只好又回过身,她为撞见了本班的同学在街头做小生意而感到不好意思,她红了脸,小声说:“对不起,李维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李维强说:“杨华,你怎么这样说,你是不是怕丢我的面子?看你想到哪去了,这有什么呀。这摊点是我妈妈开的,我每天放学后都来帮忙。”

杨华“哦”了一声,眼睛没有主张地左右看,她拿不定主意是该向李维强告辞走开,还是从他手里买两个烧饼。她想她若说买,李维强肯定不要钱,那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维强微笑地看着她,李维强比杨华高半个头,在她面前显得很老成。他像是有意要看一看杨华如何“举棋不定”似的,只是微笑,却不吭声。

杨华的脸越发涨红了。

“我,我,”她说,“我去郑敏卿家了,她邀请我去的,我,我是说,我已经吃过饭了。”

李维强忍不住“扑”地笑了出来。他说:“杨华,我可没有问你去谁家了,但我知道你肯定还没有吃饭。来,我招待你吃馄饨。”

“不不,不。”杨华此时特别想从这里逃开,但李维强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她拒绝的味道,她慌慌地说,“要不,我付钱吧。”

李维强说:“你想想,那样我会不会生气?”

这时李维强的母亲招呼完了顾客过来,李维强介绍说:“妈妈,这是我的同学杨华,她还没有吃晚饭,正撞到咱这儿,我让她吃点东西。”

李维强母亲很高兴地打量着杨华,说:“你就是杨华?我家强子常说起你呢,你老是考第二,强子心里很怕你呢。”

杨华小声叫道:“阿姨。”

李维强母亲说:“闺女,随便吃点吧,别客气。我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好好读书,为咱平民百姓人家争口气。”

杨华脸更红了,但她为李维强母亲这最后一句话内心里忽地很感动,对这位母亲一下子感到很亲切。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和这家人的距离很近。

就为了李维强母亲这最后一句话,杨华再也不拒绝李维强的邀请。李维强母亲要李维强来陪杨华。母亲为他俩端来了馄饨和烧饼,嘱咐他们慢慢吃,又让杨华别客气。

李维强热情又大方地招呼杨华吃。杨华见李维强一点也不为自家在街上做小生意而难为情,心里对他的成熟与大器很是佩服。

杨华说:“李维强,你每天放学都要来帮你妈妈的忙吗?”

李维强说:“是的,半年前妈妈下岗了,就摆了这个小吃摊。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你真行,做着这么多事,学习还在班里保持第一!”杨华由衷地说。

这次李维强不好意思了:“你别让我惭愧了,你始终在我后边紧紧咬住我,只差几分就要把我拉下马,让我始终疲于奔命。我妈妈说的是真的,我心里一直怕你呢!”

“可你每天要做这么多事,这挤去了你不少时间,我们之间的竞争就不公平了。”

“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李维强说。

杨华为他这句话怦然心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心动。她忽然特别想跟他说些话,她心里仿佛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但她又不知说什么,从何说起。

她想起适才自己在郑敏卿家卫生间里所受的触动,忽地心里很冲动,她说:“咱们别让郑敏卿超过去就行,她一直想超过我,超过你,咱们一定别让她超过去!”

听着杨华用“咱们”这个词,李维强心里也一热,他的脸上仍是那种善意的没有怨尤的神情,但是他的内心里顿觉自己已站在了杨华这一边。他说:“好的。”

他并不明白杨华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只是在心里感觉自己愿意和她站在一起,假如要把她与郑敏卿比较的话,他愿意与杨华站在一起,而不是郑敏卿。吃完了,杨华向李维强和他的母亲告辞,李维强母亲说:“闺女,啥时学校没有饭,就来。”

杨华答应着:“哎,我一定来。”由于对这位母亲感到那么亲切,杨华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她感到自己很近地与这家人站在一起,她说:“阿姨,我会常来看您。”

天色渐黑了,杨华骑车行驶在回学校的路上,心绪难平。她不知道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对的,她无法评判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反感郑敏卿的父亲是不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状态。她清楚自己所反感的那些是自己根本无法改变的,而且是自己根本就弄不明白的,但她想自己仍然有着反感的权利。

夜色渐渐张狂起来了,街边的酒楼歌厅里正有乐声阵阵传来。

她想郑敏卿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正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吃饭吧?她微微有些歉意。郑敏卿是不是还在为这事不快?她是否在想自己不肯在她家吃饭的原因呢?她不会知道的。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杨华想,但我至少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