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沟

名为上学,但学习的课堂内容却驴唇不对马嘴。尽管如此,上学对我们来说毕竟是特别开心的事。每次去那所借办在中心小学的社办高中时,都要经过杨湖一号大沟。这条大沟是大跃进的产物,雄纠纠气昂昂地横卧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胸脯上。虽然既无配套系统灌溉,又无能力排涝,但对过往行人却是一道十分麻烦的障碍。秋冬多干旱水浅流速慢,路人扔几块碎石烂砖还可蹦着跳着淌过去,但碰上春夏水涨潮急,特别是夏季暴雨突降,那条沟立刻就变为脱缰的野马,呼啸奔腾气势汹涌了。每当这时候,行路人大多数是将衣服脱了,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泅水游到对岸。可咱们这些上学的怎么办呢?对于同一个村子里的男孩来说,没问题,他们都会凫水,且技术相当的棒,我却不行了。于是,我只好每天绕道而行,绕道要多走十几里路,三天二头迟到,劳动任务完不成,组里人都跟着挨批评。人到的不齐,流动红旗也给评掉了。这些都不说,一个人绕道走总是很寂寞。放学晚了还要摸黑,心里害怕得紧,忍不住头发稍子一竖一竖的。有一天,玉南突然跟我说,不要再绕道走了,水已经下去不少了,可以慢慢地趟着过。我很高兴,放学时就跟了他们去。可是,待走到一号沟跟前,我愣住了!眼前的水面还是那么宽,水流还是那么急。阿才和阿线全都挽起裤子下水了,我还站在岸上皱眉头。玉南看我害怕的样子,就边捋裤角边说,“干脆,我背你过去吧!”阿线阿才也都跟着说。“对对对!让玉南背你,免得你到沟当心吓倒在水里!”,我只好答应了他们的主意。

那是文革中停止招生后的第一次办高中,好多届学生都聚在一起入学,年龄相差特别大,有的学生甚至都是几个孩子的爸爸了。玉南和我大小差不多,但玉南长得壮且高大,也许是农村孩子,日光雨露的滋润,田园劳作的早期锻炼缘故,玉南很有力气,骑自行车上淮南下郑州,全不当一回事呢!背起我更不费一点劲。玉南将我背到沟中心深水处时,阿线阿才全都溅着水花来逗玉南乐,搔玉南的胳肢窝,抓玉南的脖颈,玉南果真经不住他们二人的捣乱,站在水中哈哈大笑起来。一笑没完没了,身子东摇西晃,把我的两只布鞋子全部打湿了。我害怕紧张极了,担心他忍不住松手把我扔在深水里,就穷极地扯起他的两只耳朵,连连尖声叫:镇静!镇静!我这个急中生智的动作笑傻了阿线和阿才,他们俩傻笑着一下子歪倒在哗哗流淌的清水里。他们湿漉漉地甩着头发上的水滴的狼狈相把玉南也逗乐了,反过来整治我,说,“叫,叫我大叔!不叫我,现在我把你扔进水里!”按辈份,我该叫玉南叔叔,可是我们同龄人,连大名都没喊过,更别谈叫叔叔了。我不肯叫,玉南就拉出一副要松手的架子,我不示弱,两手紧紧扯住玉南的耳朵说,“你松吧,你松手我不松手,扔我进水里,你也要进水里!”谁知玉南笑着笑着,脚下踩着的一块石头一打滑,真的歪倒在水里了,那水一下子涌过我的腰窝,淹没了我的头发和衣服,玉南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了我,脸也吓白了。我们几个人落汤鸡似的爬上了岸。穿一身湿衣服上了路。好在天不凉,风一会儿就把衣服吹干了,黄昏暮色里,我们几个说说笑笑极是开心地走回了家。

那年月很苦,吃粗粮,穿粗布。该学文化课的时候没文化可学,该坐在教室里写字唱歌做作文的时候,却天天要在大田里、日头下学工学农干不完的力气活。办学的宗旨就是社来社去,学二年依旧回家种田,没什么前程可描绘,没什么将来可幻想,连校领导都说我们这批学生是捋牛尾巴根子的料。可是,谁也不去追究将来怎么样,谁也不会为明天的去路而苦思冥想,甚至一点也不理会身前身后会突然袭来什么样的苦风冷雨。只知道拼着劲儿完成劳动任务,快乐地度过眼前的美好时光。

为什么会那样?多少年后我才渐渐明白:因为那时,我们拥有年轻。年轻的滋味将一切远忧近虑全都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