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军飓风

最早读到《骑兵军》的其中三个短篇小说《盐》、《我的第一只鹅》、《一匹马的故事》,就觉得巴别尔小说的构思很特异,冲击力极强,文字紧密让人看得透不过气。阅读的时候,一段话得来回“扫描”好几遍。后来很快去买了《骑兵军》的插图本,读过前后的序和跋以及他的生平介绍,更使我对这位被“掩埋”几十年的前苏联作家心生敬仰之情。

其中还有像《泅渡兹勃鲁契河》、《家书》、《基大利》、《多尔古绍夫之死》、《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传略》、《政委康金》、《阿弗尼卡·比达》、《歌谣》以及《一匹马的故事续篇》,都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

我不知道其他的女性作家和女性读者是否也喜欢巴别尔的小说。在我看来,巴别尔打动读者的并非是因为他的“坚硬”或“强硬”,而恰恰是他的文本背后潜藏的“软弱”。用地球来比喻,地壳的表面是泥土而后岩石,岩石坚硬而厚重,包裹了整个地球。但是通过岩石层,钻透地壳到达地层深处,“地心”的岩浆就像生鸡蛋的蛋黄一样,是液态的、流动的。地面上的人看不到地心的岩浆,但是它存在着。滚烫、沸腾,在某个时刻,会从被岩层封锁的地壳中猛然喷发出来。

我在读《歌谣》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我觉得巴别尔始终在用文字,同他性格中的胆怯和优柔寡断进行搏斗。这种状态,有点像女性面对整个“强硬”的男性社会的那种心情——你必须得不断地战胜自己。

近年来,当代中国作家作品的“现实”深度、艺术风格和个性,已经有了很大差异。现实主义创作在中国,已经呈现出越来越多样化的趋势,甚至有时是对立和互斥的,所以这种比较有一定难度。但在大多数作家的潜意识中,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认识,仍然有一种同根同源的一致性:这个所谓的“现实”,必须是经由作者主观意识“改造”或是认可的现实,也就是说,不是“他”的现实,而是“我”的现实。我们很少能在当代作家的作品中,见到显形的“他”与隐形的“我”之间的巨大心理冲突(例如巴别尔作品中所流露的他对哥萨克的钦佩与厌恶——这两种矛盾的心情所构成的极度紧张感)。因而,我们目前所熟稔的那种写作者与写作对象之间,达成了“妥协”的“现实主义”,客观性被阉割或是修饰,于是变得有些可疑。

巴别尔的小说在世界范围产生影响,并受到广泛赞誉的许多年中,仍有人批评他的写作方法是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的。因为18、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文学作品,都具有强烈的“批判”色彩。而“现实”(故事所呈现的社会生活),已经过精心提炼、提取和加工;情节的铺陈和小说构思,也大多建立在虚构的基础上。因此,巴别尔那种“用最直接的方式”将事件和人物呈现给读者的小说,就成为文学的一个异数或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叛徒”。巴别尔的作品在上个世纪20年代出版后,如同飓风一般横扫文坛,迅速引起关注和好评,因为他确实“颠覆”了原有的“现实主义方法”,创造了“另一种现实”,他的作品为既定的文学模式,注入了一股强劲的新鲜血液。

巴别尔那样的作家,即使没有经历战争和骑兵军,他的作品也会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的灵魂始终动**不安,对“现实”与“自我”的质疑,使他的写作与一切的现成秩序都可能发生潜在的心理冲突。(优秀的作家也许大多是这样)虽然,《骑兵军》中达到的那种“力度”,(生命与尊严、死亡与荣誉、文明与野性)除了记述战争之外,是否能找到更合适的载体来加以挥发,并达到那样的极致,我难以假设。但是文学作品的基本素材——故事本身的“质地”:软硬、疏密、浓淡、险夷等等,其实已经决定了小说对“力量”的承受程度。有些故事先天就注定是无法“受力”的。所以,从作家的选材,便可大致窥见写作者的精神取向。为什么有些作家只对庸常的琐碎生活感兴趣,而有的作家,总是钻到历史的深洞里,试图把某种稀有矿石掏出来……

巴别尔的创作经历,实际上已经为这个问题做了注释。他26岁那年,在苏波战争前夕,主动请求去骑兵军做战地记者。此前,他就已经有了多次离奇而冒险的战争阅历。这里似乎有一种宿命的意味,就是说,那个戴着细圆边儿眼镜的“柳托夫”,日后是一定要成为享誉世界的作家“巴别尔”的。并不是布琼尼的“骑兵军”成就了巴别尔,而是巴别尔成就了《骑兵军》。因为巴别尔不是被迫或是无意中撞上了骑兵军的生活——那匹“马”是他自己跨上去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写作的人,选择了什么,也许就会成为什么。

对于文学的真实性而言,道德评判是一个陷阱。在你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说中,许多作家都是自觉地“赴汤蹈火”的。因为作家担当着“灵魂的工程师”。但巴别尔拒绝成为工程师,只愿意作为一个“解剖师”。在人性深处,天使与野兽共眠,巴别尔的使命,好像就是要用文字将天使催眠,把野兽弄醒。野兽醒过来咬了读者,读者感觉到疼痛,于是憎恨野兽;回过头,却看见了一旁熟睡的天使,更觉天使之美之善;想要亲吻天使,才发现天使和野兽是连体,共用一个心脏,只不过有两个脑袋而已。真要做分离手术,天使和野兽就同归于尽。“英雄”若是还原于普通人,情同此理。至于“残暴”一说,只看施暴的对象是谁。和平年代的英雄,例如救人救物献出性命,冒死谏言坚持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以对自己的“残暴”(牺牲精神)为代价的;而在战争年代,英勇杀敌,对敌人越是“残暴”,越发可见对人民、对“真理”之爱。(这是传统文学的另一种“连体”式英雄人物)二战结束后,国际文学界逐渐对这样的大爱表示了怀疑,(早一个世纪的雨果更像一位先知)反战文学的诞生顺理成章。

但巴别尔在1940年就被杀害了,来不及加入这场思想清扫。我们只能从《骑兵军》的文本进行推测,巴别尔或许试图颠覆以往的“英雄”模式,或许他根本没有“英雄”这种概念。就哥萨克人而言,他们只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尊严、自由、诚实、勇敢、崇仰自然(更多体现为人与马的生死之情)、男女间情欲的天经地义、私人财产的不可侵犯……谁冒犯了他们的价值观,谁就是敌人。“残暴”是“文明”强加于他们的说法,而亵渎了哥萨克人的荣誉和天性,才是最大的“残暴”;所以他们只能用“你们”所谓的“残暴”,来维护“我们”对自己的“不残暴”。

其实,《骑兵军》同“英雄”无关。书中那些人物身上暴戾凶狠果敢勇猛的个性,只同人类原初的生命本质相关。这也是巴别尔潜意识中所追求的,那些被犹太文化“教化过度”而丢失或削弱的精神。他期望通过写作,释放自己被秩序所规范和压抑的焦虑,从而变成“另一个”强大而真实的人。

我读巴别尔,最重要的收获,是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文学观——即写作首先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精神“问题”。在俄罗斯文学中,哥萨克是作为“力与美”的象征存在的。巴别尔是犹太人,而哥萨克群落恰恰是拒绝犹太人的;哥萨克人充满了强壮的生命**,而对于自由和率真的崇尚,又使他们随时可以舍弃生命。因而,了解并描述这些驰骋在顿河流域的“有纪律的野兽”,对于他来说,具有极地探险一般的**。《骑兵军》其实一直有一条隐伏的曲线,就是作者与哥萨克的文化较量与对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巴别尔小说中所再现的哥萨克骑兵军骁勇无敌的“暴力”,并没有对这个世界造成毁灭性的破坏。而巴别尔本人,却死于另一种精神“暴力”。在他同自己的怯弱无能“搏斗”半生之后,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他本人莫须有的指控,他竟然诬告了自己的文学同行而后悔,最后却仍未免于一死……巴别尔生前也许始料不及,在理想主义的崇高旗号下,那些以某种崇高的名义所制造的血腥清洗,那些精心预谋的政治“暴力”,才是犹太人和哥萨克共同的敌人。相对于专制独裁统治的恐怖时期而言,骑兵军将士的所谓“残暴”,却闪烁着天真而透明的人性之光。

巴别尔的作品数量很少,从1936年到1957年,苏联再也没有出版过他的作品,直到1954年苏联最高军事法庭作出为巴别尔平反的决定。至1986年,意大利《欧罗巴人》杂志评选一百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榜首。巴别尔的小说像一粒体积极小而质地无比坚硬的稀世钻石,在阳光下反射出多棱角的光泽。读者和写作者,可以从奇巧的构思、多变的文体、凝练干净的语言、惊人的观察力、不动声色的细节描写、马蹄般轻捷迅疾的叙事方式、“景物”书写中近于魔幻的想像力,还有复杂的思想内涵等许多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和学习。但对于我来说,巴别尔作品最重要的品质是:对自己的诚实。这种诚实,表现为他敢于向犹太人的“天敌”学习,敢于在作品中直面自己心灵中最隐秘的痛处的勇气。

巴别尔属于那种经验型写作的作家。在他的大多数短篇小说中,作者都是“在场”的。即便是用第三人称叙述,读者仍然能感觉到作者的“在场”——不插嘴的冷静的观察者和记录者。他的文本价值主要是“呈现”的真实感。但写作者最困难的就是“呈现”中“我”的位置。近年来曾经风行的“零度写作”,强调“无我”和“我”的缺席;可是巴别尔的小说却是“有我”的。有“我”在场的呈现,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客观”,这恐怕也是巴别尔很难仿效的原因。一方面,“我”在观察时,只带着一双“我”的睁大的眼睛,而忘记“我”的头脑存在,让“我”的情感暂时退场;另一方面,在记录时,努力控制克服矫正“我”的偏见,让那个充满矛盾的“我”凸现出来。这种“我”与“他们”的微妙复杂关系,构成巴别尔作品独特的魅力。

巴别尔小说的叙事价值,目前一般都集中在对他故事的高度浓缩和语言简洁的评价上。他的短篇小说有点像病理报告的切片,每一刀都下得又狠又薄。但我却对巴别尔的“极简主义”心存疑窦。我并不赞成小说语言应当“像电报和填写银行支票一样准确”这种说法。因为文学语言如同数字一般的绝对“准确性”,有违文学的基本常识。巴别尔小说中,有许多按常规应当展开描写的故事或细节,都被他省略或一笔带过了。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由于素材的准备不够充分。在《骑兵军》全书中,始终没有出现过“货真价实”的骑兵军战斗场景,这也许是由于巴别尔仅参加过很少几次战斗。文字的简练无疑是写作的美德和才能所在,但在关键处若是“简练到无”,会有一种断裂的缺憾。

严格说,《骑兵军》中的短篇小说,并非每一篇都是“经典范本”。其中某些篇目给人一种“重心不稳”的感觉,结构不“端正”,更像札记和随笔,结尾往往仓促而止。不像契诃夫莫泊桑的短篇那么中规中矩或头尾呼应,也不像卡尔维诺小说具有深刻的寓言性和现代性。《骑兵军》中约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可以明显看出巴别尔对于文体探索与实践的兴趣。书信体、对话体、有时甚至只是某个场景,有时是一个截面或是片段,有时甚至根本没有人物,而有的人物却是反复出现的(例如师长萨维茨基)。但是,也许正因其文体之特异,才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因素。惟因其不拘一格的独创性,《骑兵军》的铁蹄才能在巴别尔辞世65年之后,仍然在全世界的土地上疾驰。

掩卷后我曾产生过一种有趣的联想:《骑兵军》其实是用“分解”的方法进行构思的。这一篇专门写这人的五个脚趾头,那一篇写这人的眉毛,再一篇是写他的头发。每一篇都是哥萨克的一个局部,然后,三十几篇小说合起来,汇集成书。一页页读下去,一个局部一个局部连接起来,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一个剽悍、精壮、完整的哥萨克人体——群落。而其中的每一根毛发、每一块血肉,都可以提取出哥萨克人的精神基因。所以,必须读完《骑兵军》全书,才能真正了解巴别尔。在我看来,他的贡献还应当加上:为文学提供了一种短篇小说集可作为另类长篇小说阅读的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