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

——读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莽丛中》

图书市场上,如今充斥着描写言情与凶杀的通俗读物。

然而,言情与凶杀,同文学永恒的主题——爱与死,却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概念。

言情与凶杀是故事,故事被迫安插了人作为媒介,人淹没在情节之中,与故事的终结一同消亡。而爱与死,却是人本身;即使没有情节,爱与死依然发生着;于是小说中的爱与死,只是人的灵肉存在的一种方式,当小说结束时,人依然“活”着,继续着爱或继续着死。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几篇,均选材于各种与犯罪有关的案例。但那些残酷或是温柔的犯罪,却浸润了人生的苦痛,揭示着人性中为人不屑或是为人忽视的奥秘,令人震撼,颤之失魂痛之入骨。极精短的篇章,却是以一当十。

于是当编者问起“你最喜欢的短篇小说”时,我希望选择一篇不会与人重复的小说,一下子想起了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莽丛中》。

《莽丛中》收在芥川龙之介那个著名的短篇小说集《罗生门》中。这本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曾经风靡一时的短篇集,由楼适夷老先生在“**”中断断续续翻译而成,1980年5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被多次印刷。

《罗生门》一文,鲁迅先生曾在上世纪20年代首译,楼老又在70年代复译,可见其经久不衰的魅力。

在日本近代文学中,有“鬼才”之称的芥川龙之介,以楼老在后记中的介绍,是一位“才华横溢,学力丰厚,思想深刻,气品高迈,文字清丽,在艺术琢磨上颇有功力的作家”。他在极短促的创作生涯中,为日本文学留下了一笔珍贵的短篇小说遗产。1916年,芥川龙之介发表了短篇小说《鼻子》后,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曾对他说:“你再写十篇这样的作品,则不但在日本,即使在世界文坛上,也将成为一位有特色的作家了。”然而,1927年,芥川龙之介以35岁盛年,在家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离开了这个世界。

《莽丛中》前后出现七个人物,以当事人在法庭供述和作证的形式,分七小段构成,描述了一桩曲折而离奇的奸杀事件。

该文只有寥寥5000字左右的篇幅,文字极其简洁精练。

砍柴人、行脚僧、捕手、被强奸的女子的母亲、杀手多襄丸、被强奸的女子真砂、真砂被害的丈夫武弘。

这七条线索,呈放射形,往各个不同的方向,也就是故事真相的各种可能发展。既无开头,也无结尾,以一种开放性的结构,来描摹一次凶杀的现场。

动机、原委、起因、过程以及真砂最后的下落和案件的结果,统统散落在七个人零乱无序、支离破碎甚至自相矛盾的叙述中。故事情节以及此案的真相已变得无关紧要,也可以说,从审讯一开始,时间便已暂时终止,情节不再以通常那种曲线的形状往前进行,而是呈点状、不规则的块状,消融在那片深远广阔的心理空间中。

这种构思的生成,我以为基于作者对人生的认知——世间万物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

于是推理在此已显得毫无必要,抑或幼稚而拙劣。推理小说是一个有头有尾、有逻辑有秩序的故事。而在芥川龙之介笔下,推理却无法解决他对人性善恶切之入微、深至骨髓的剖析。推理推到极致,却发现自己走上了没有退路的悬崖,面临着云山雾罩的深渊;推出的故事虽然精彩,“理”却无法自圆其说。

也许结构主义正是为摆脱艺术的困境,为贫乏的艺术表现手段寻找新的出路而诞生。多年前,当理论还在徘徊时,从《莽丛中》独具一格的奇巧构想中,我们已闻到了一种小说革命的新鲜气息。

小说中每个人物的证词都仅仅只是一种可能。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可能是多襄丸杀了武弘,也可能是真砂杀了丈夫;武弘可能是他杀也可能是自杀——每个人所经历并感觉的,只能是他自己所认定的真实。所谓的事实,在每个人的私欲和利己的出发点上,已幻化成了属于个人的客观世界。无论是隐瞒了真相的伪证,还是他所亲历的现场确实如此,各人间迥然相异的陈述,在本质上都是企图从道义上挽救自己的辩护词。共同之处,只是他们都删去了其中的残暴和疯狂,对其进行了理性的伪装。当情节的一般序列被小说中七双眼睛和七个嘴巴所颠覆时,当故事实际上已无法再作为一种原来意义上的故事存在时,作者已实现了他的意图。

在我看来,《莽丛中》是可以作为一种心理小说来阅读的。它像是一座浮于海面的冰山,露出水上的“事件”,即各人所叙述的案发过程,仅占整座冰山的三分之一部分;而托举着它的,却是真砂、多襄丸和武弘三人,隐藏于陈述背后、回避于言辞之间,那种种微妙而复杂的内心活动。

作者不愿将其说破,甚至不屑于多说一字,见仁见智,全在读者了。

接受美学原始朦胧实践之初,在“莽丛中”随意布上了一局迷宫,然后猜谜破阵,任人参与。

最终回到那七条射线的圆心,仍是一个爱与死的话题。以爱而死,因死致爱,爱不得又死不了,或许是人生真正的绝境。而真砂却依然苟活,怀着对死者的愧疚和对生者的宽宥,活在为自己编织、想象、虚构的噩梦里。人性之伪诈丑陋之纯良美善,犹如坠入莽林,留于读者在字里行间,去披荆斩棘,细细辨析。

即便在言情与凶杀已成为当代书刊的“鬼打墙”时,究竟如何言之无“情”、杀之有“物”,实在尚有大可琢磨的余地。《莽丛中》之所以为我所喜爱,不仅因为短篇小说的写作,最难处难在如此精妙的构思。还因为,十余年间,它总是时不时地提醒着你:文学亦如世事万物,本有许多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