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女孩与黑猫

初夏夜。

刚下过雨的小巷散发出一股淡淡海腥气。

靠街边的商铺早早就拉下卷帘门,仅剩头顶的霓虹灯,忽明忽暗闪烁着,紫红粉绿,弥漫在巷子的各个角落,迷离且俗气。

一只黑色野猫跃上墙头,伏低身形,四肢交替在墙檐上前行,意图要快速穿过这条巷子。突然它的前爪顿住,后爪稍微收得不及,身体被惯性大大地弓起来。猫扭过头,黄褐色眼珠凝视着对面那栋隐藏在黑夜中的老式居民楼,霓虹灯后面,仅有一扇小窗户还冒出昏黄的灯光。

窗户内是一间浴室,装修时间不详,从白色瓷砖接缝处渗出的黄色污渍来判断,起码也在上个世纪了。浴帘后面有一个朦胧的人形,看身段是个女孩,肩膀在上下小幅度地**。

等了好久,水珠才从花洒里喷溅而出,女孩一动不动,任凭冷水浇在还穿着校服的身体上。血色水珠,分成数绺顺着女孩结实的大腿内侧缓缓流淌下来,流过纤细的脚踝,最终落到地板上,汇聚在一起,随着水流流进地漏。

女孩双手捂住脸,嘴巴张得很大,犹如哑剧一般毫无声息,只有凝神细听,才能听到她喉咙深处发出的低低的抽泣声。

窗户外的黑猫似乎感受到了,烦躁不安地原地转了几圈,张开了嘴,“喵”出了声。

声波被远远传了出去,好似婴儿啼哭。

阳光从窗帘之间的缝隙钻进来,洒在女孩泪痕犹在的脸上。

女孩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墙壁,后背冲外,依旧蜷缩着身体。透过隔音并不好的屋门,母亲的大嗓门灌满整个房间。

“吃饱了赶紧走,晚上记得啊,下班后在食堂打两个菜,我今天加班,没时间做。”

“要的、要的。”父亲应和着。

“中午抽空去给妈拿个药,真的是,什么都涨就工资不涨,药都快吃不起了。”

“要的、要的。”

“你烟下得太快,别没事充大方四处散 。”

“你看,都是老工友能散多少,再说人家不也回敬我吗……”

“让你少散就少散,我可丑话说在前面,老冷,一个月就那点烟钱,花没了可别再找我要,烟瘾熬不住,就去抽那不花钱的丝瓜藤。”

“哎……”

母亲声音强势、不容置疑。女生从脑袋下抽出枕头,盖在耳朵上,可声音依旧倔强地钻了进来,这次换父亲先开口:“老潘,姑娘从学校回来,这都躺了两天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女孩子肚子疼,躺两天正常,净操没用的心,赶紧走赶紧走。”男人被女人连推带搡轰出家门。

卧室门被推开,母亲的声音再也没有了阻挡:“夏儿,饭都给你做好放桌子上了,自己记得吃。”

看到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母亲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把拉开,还顺手推开窗扇,嘴里不停:“你爸也就算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一个姑娘家,天天躺**算怎么回事?不就是姨妈串门?多透透气。”

听着母亲数落,女生不敢把身子翻转过来,怕被看到脸上的泪痕。趁母亲的机关枪换弹匣之际,她弱弱地问了一句:“妈,晚上你几点回来?我想和你聊聊……”

“聊?有什么可聊的,家里花这么大代价,就为了让你考上好大学,你给妈把好成绩拿回来,比聊什么都管用。再说,你看看妈,这一天天的,有半分休息时间吗?现在的女孩都怎么了,不知道羞耻,我们科室每天处理的病人,能排到院门口去……搁妈那个年代,这都是破鞋,哎哟哟,一辈子让家里人抬不起头……”

母亲弹匣换得干净利索,言语像子弹般喷薄而出:“你说那张姨,这两天求妈给她替班,说是女儿放假回来,难得有陪孩子的时间,要出去旅游……呸,以为我不知道?她姑娘刚上大一就被弄大了肚子,在咱们这儿不敢声张,怕抬不起头,偷偷带着去外面做掉。嘿嘿,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之前张姨总在妈面前显摆,什么我姑娘上的是211,你家夏儿可要努力啊,成绩总在中游可不行……瞧那嘚瑟劲。这事出来,看她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

女生不再言语,把头更深地埋在枕头里,似乎只有扎在里面,才能带给自己少许安慰。

母亲被自己说得又高兴起来,随口问道:“夏儿,你想和妈说什么?”

“嗯……没事了,妈,你快去上班吧,肚子疼会儿就好了。”

“不娇气才对,换洗衣服都给你洗好叠好装包里了,记得吃完饭就回学校,学习最重要,姥姥你不用操心。”说着话人已经飘到了门口,穿鞋、出门,一气呵成,屋内也瞬时安静下来。

日上竿头,冷夏儿才慢吞吞从**爬起来,走到餐厅坐下,姥姥早已经吃完,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睡着了。胡乱往嘴里扒几口饭,一抬头就望见墙上悬挂的全家福。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父亲冷勇敢是一家小企业的生产科长,工作勤勤恳恳,没犯过什么错误,也没立过什么功劳,同龄人下海的下海,升迁的升迁,唯独他,一份工作干了近二十年。为此,母亲潘素素没少抱怨,恨自己年轻时那么多人追求,为何就偏偏嫁错郎。母亲是一所大医院的计划生育科护士,每天与未婚先孕、未成年怀孕的女孩子打交道,对女儿有超级变态的精神洁癖。母亲性格强势好面子,不善变通,与父亲可谓五十步笑百步,混了这么多年,也没在护士帽上混出一条杠杠。家里还有姥姥需要赡养,一个月那点死工资,全靠母亲精打细算过日子。可以说,父母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211、985,似乎只有考上这样的大学,才能让整个家解脱。

屋内流淌着某种无形压力,压得冷夏儿喘不上气,让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快速抓起包,顾不上与姥姥道别,逃也似的跑出家门。

跑了很久,冷夏儿才放缓了脚步,漫无目的地在树荫下游**,享受着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带给自己肌肤的些许温暖。

一朵巨大乌云偏偏此时遮住了太阳。

冷夏儿赌气地跑上广场,仰头望着天空。乌云又恶作剧般飘走,闪露出背后烈日,阳光毒辣,刺得女孩泪腺快速分泌,泪水夺眶而出。

冷夏儿努力睁着眼睛,泪眼蒙眬中,周围事物都失去了颜色,女孩在内心呐喊:求你了,让这个世界变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