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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是个旅游城市,是福建辖区面积最大的设区市,武夷山也隶属南平。虽然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但南平市区内除了胜利街、鼓楼街和滨江路、中山路这“两街两路”外,热闹的地方就不多了。这里民风淳朴,市区内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也不多,十二点后,能吃宵夜的地方也很少。

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捞偏门的,这跟城市大小无关;只要有这群人就会有销赃和聚会碰头的地方,全世界每个城市都一样。

南平某条幽暗的小街上,有一家没招牌的小茶馆,虽然没有豪华装修,虽然只供应瓜子花生和茉莉香片,却每天聚集着这样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为自己刚偷到或骗到的东西寻找下家,有人寻找合适的搭档合作新骗局,还有人把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得口沫横飞。在这里不用担心警察临检,也不用担心那些秘密的交易会被圈外人听去。

今晚,钱渝带着他的女人和徒弟来这里,打算找个合适的人把那辆刚到手的猎豹出手。但约好的人并没准时出现,接连问了好几个熟人,大家都说最近车不太好脱手。钱渝有些失望,那辆猎豹九成新,最少值十万,可没有下家就不能变现。他不甘心地在茶馆里又转了转,打算再碰碰运气,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同一个人:六哥。

“听说六哥来南平了。”

“真的?你说的可是韩老大的徒弟?”

“当然是他。他是来找人的,听说找的是一个女人。”

“相好的?”

“才不是呢,六哥找的是个中年女人,听说是司徒的表姐,被人骗到福建来做传销了。”

“司徒是不是司徒颖?那可是个超级大美女啊!跟六哥很熟吗?”

“切,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六哥和司徒早就在一起了。”

“骗鬼吧你,你见过司徒颖没有,人家可是正宗的千金大小姐,干咱们这行只是玩玩票而已。”

“江湖上混的人,但凡带个哥字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六哥被人称为‘哥’倒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辈分高,那是因为他的本事。”

“我说,只要有耳朵的人就都听过他的大名。”

“你到底知不知道六哥是谁?”

“我靠,老子也出来混很久了好不好。”

……

钱渝心里有些不痛快,他出来混也好几年了,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听说,他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在一个月里赚到了五万块。”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当时跟家里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时候又没带多少钱,就去租了一套西装,拿着伪造的电视台介绍信,在人才市场上招到了几名‘助理’。这些人在他的带领下,在五所大学里搞电视台实习记者招募,每个人收五十块钱的试镜费,可以对着摄像头念三分钟的稿子。当时花掉的成本也不过是一台租来的摄像机,甚至不用录像带,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成为省台的实习记者。只要说初选结束后会电话联系复选的人,那些学生们就都乖乖地回去等待结果了。”

“真是聪明!”

“才高中就那么能赚钱啊,我家那小杂种都大学毕业几年了还跟我要钱!”

赞叹声啧啧声不绝于耳。

“我听说,六哥拿到那五万块钱后,把几千块的零头付给了招来的‘助理’,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一个个都感激涕零。他一边数钱一边感慨道,就算是帮那些大学生们体验社会了,晚被骗不如早被骗,五十块钱买到个人生经验,利人利己。”说话的男人是个光头,做了个很夸张的表情,“啧啧,他居然这样说话,那时候他才刚刚拿到身份证,十六岁就能把比他大得多的人骗得团团转。”

“这不奇怪,我十六岁也开始赚钱了。”一个柴禾男手里把玩着半片薄薄的剃须刀片感叹着。那枚锋利的刀片在他的手指间来回翻转,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怎么也掉不下来。

此人外号“小一刀”,年纪虽然小,但功夫相当老道,是全南平最出名的“公车工作者”。“一刀”的意思是不论对方的衣服有多厚,他只要轻轻一刀就能准确地划开,且不伤皮肉取走钱包。在场的心里都明白,各自不动声色地捂住了钱包,对此人提高了警惕。被同行偷了钱的话那可是奇耻大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按辈分我也要管六哥叫哥的,你说他什么辈分。”说话的是个驼背老人,雪白的胡子有半尺长,虽然身体不便,却双眼精光四射,手中的拐杖戳在柴禾男身上,他手上的刀片马上掉在了地上。

“驼爷,你可是我们南平辈分最高的了,凭什么叫他哥?”柴禾男不甘心地说。

“他师父是我师叔,你说,他是什么辈分?”驼爷淡淡地说,“他师父老韩五岁出道,他出来混可是比我还要早上两年,又是跟的当年上海滩最出名的大师爸,连我师爸都佩服。”

钱渝也觉得好奇,这位驼爷可是南平辈分最高的老骗子了,一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居然对那位六哥和他师父也如此看重。

“驼爷,什么是大师爸?”旁人好奇地问。

“这都不知道,师爸不就是师父嘛,入室弟子懂不懂,师父对徒弟像儿子一样好,弟子当然尊称师爸了。”

“放你的狗屁吧,哪有对徒弟像儿子一样的师傅,徒弟还不就是免费的劳力,杀猪的,洗头的,就连桑拿房里的师父都一样,哈哈。”

众人嬉笑一番。驼爷却不笑反倒有几分低落,注视着窗外,叹了口气。透过黑黝黝的窗口看不见江水的流淌,却能隐约听到水声。

钱渝全都看在眼里,心想:也许是驼爷没有弟子,一身绝学无人传授,有些遗憾吧。本地这些目光短浅的小骗子们,不过做做丢钱包,调包,装神弄鬼之类过时的小把戏,很多人三五年都弄不到十万块,还得提心吊胆被警察抓,被人抓住了痛打,根本就比不上自己。他才用一下午时间就弄到了一辆价值六位数的车,这可比那个什么六哥高明多了。他一个外地人来福建混饭吃,仗着胆大心细,到如今也算个不小的人物,也曾几次恳求驼爷收他为徒,可驼爷总是婉拒,偏偏那个六哥就这么了得,钱渝越想越不痛快。

“那种骗试镜费化妆费的招数,如今拿到大学里去已经不会有人上当了,根本早就被人用滥了,这个六哥也不过是个小骗子罢了。”看出钱渝心里不痛快,他女人忙道。

“小骗子?你是才入行的吧,居然说六哥是小骗子。”光头男人的表情更夸张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圈人,“你们知道么,他读大学的时候,每个学期的零花钱都上六位数,全都是自己赚来的。”

“快说说,他是怎么赚的?”旁边有好事者赶紧追着问。

“据说他赚钱甚至连面都不用露,只是在网上打包出售肉鸡。”秃头男人神秘兮兮地接着讲故事。

“肉鸡?在网上卖鸡肉?”

“不懂了吧。学着点,现在要想赚钱多还得玩高科技。六哥卖的肉鸡不是吃的那种,是中了木马或者留了后门,可以被远程操控的电脑。中招的电脑里所有虚拟财产和个人隐私资料全都可以拿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不用我解释了吧。远程控制对方的摄像头、Q币、网络游戏账号和装备、网上银行的账号和密码,还有私人照片和私人信件,甚至商业秘密,全都可以变钱的。在肉鸡电脑上安装自动软件点击广告也能赚钱,如果是黑客的话,还可以通过肉鸡电脑做跳板对其它电脑发起攻击而不留自己的IP。总之,肉鸡就是金矿,可以像白菜一样被卖来卖去的金矿。”光头男侃侃而谈。

“这个鸡能卖多少钱?”一位年纪颇大的长者饶有兴趣地问。

周围的同行们也都露出了贪婪的目光,只要是关于钱的,他们就都感兴趣。这行的竞争大,必须与时俱进。

“现在价钱是便宜了,但六哥是国内最早卖这个的,那时候只要他开价,就有人买。”

越是贵的,被信任程度就越高,看来这位“六哥”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钱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他是在女人身上明白的。

“六哥是黑客吗?他也懂那些程序?”有人继续追问。

“你也不想想,如果是真的那就不算本事了。他卖出去的全是打包的病毒,用很少的钱从计算机系校友那里买来的。反正那些买肉鸡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被骗活该。所有交易都在网上进行,只要每次换一个代理服务器和银行账号,根本没风险。”站在光头男旁边的一个胖子插了一句。

“六哥是为咱们这一行开创了很多新局面,学他的人总是很多。”

“那当然,他什么生意都能做,也从没失过手。”

赞美声更多了,这让钱渝有些听不下去了。

“再了不得也就是个小老千罢了,这里在座的谁又没几招看家的本事。”钱渝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他立刻招来所有人的白眼和围攻。

“六哥虽然骗人,但他从来不骗不该骗的人,他是好老千。”

“他每次骗来的钱都拿三分之一做善事。”

“钱老九,是你呀。什么时候过来的?”小一刀认出了钱渝。

“哦,最近弄了台车,来找个下家。”钱渝老家在江西,前几年因为诈骗在当地严打中被当做典型,还坐过九年牢,出狱后人称钱老九。他在当地名声不好,不断被人排挤,混不下去后这才辗转到了福建。

“什么钱老九,连六哥都不认识,根本就是个老表嘛。”人群中有人奚落道。老表的意思可不只是亲切的老乡,指的是土气和没见过世面。

“哪个王八蛋在放屁,有本事出来切磋切磋!” 钱渝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连茶杯都震倒了。他平日自视甚高最爱面子,眼下被人当众奚落,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更何况在场的还有驼爷,心里已经下了打一场的决心。

众人知道钱渝脾气火爆,他一个外地人在福建混能出头也算有两下子,冤家宜解不宜结,谁也不想得罪他,一下子都闭了嘴,整个茶馆马上冷冷清清。

“兄弟,别生气别生气。”人群中一位蓄着八字胡的男人笑嘻嘻地出来打圆场,“我看那六哥也不过如此,名气大而已,八成是假的。究竟有没有这个人还不知道呢,咱们没必要为这个可能不存在的人伤了和气。”说着拍了拍钱渝的左肩,很轻,完全是示好的意思。

“你说的还像人话……”钱渝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打圆场的在自己左肩上就拍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拳头就攥不紧了,胳臂竟也使不上劲来。

“我替我哥向你赔不是了,他喝点酒就爱胡说,您别往心里去。都是出来混的,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那汉子又在钱渝的右肩上拍了一下。

那人的哥并没站出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钱渝马上就感觉右手也有点不对劲了,一阵阵发麻。眼前这人看起来很普通,可又说不出的古怪。

钱渝只当对方是懂异术的高人,他曾听说过驼爷是什么“江相派”的。所谓的江相就是江湖上的宰相,由一群以智谋行骗的江湖人士组成的门派,好像很有点来头。对了,宋代那位著名的法医宋慈就是南平建阳人氏,这南平说不定藏龙卧虎,还是别逞一时之气反倒吃了亏,更何况对方都说青山不改了,那是后会有期的意思,留点面子大家都好。

“我只是看不惯大家盲目崇拜,说句心里话而已。算了,我等的人大概也不会来了,小弟先走了,各位后会有期。”钱渝的脸色不太自然,但还是努力挤出个笑脸,跟大家道了别。

走出人群,在江滨花园里又坐下了,让女人帮忙捏捏膀臂促进血液循环,足足半小时候才感觉不那么麻了,可还是使不上劲。钱渝起身要上车时才发现,猎豹车的钥匙和自己的钱包不见了!那钥匙原本放在裤子口袋里,后来他认出茶馆里玩刀片小子是小一刀,便把钥匙和皮夹都转移到衬衣的上口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谁要偷也不容易。

思来想去,整晚跟自己有过肢体接触的就是那个拍肩膀的八字胡男人,难道是他摸走的?可当时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明明只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已,莫非那家伙真有什么异术?现在可好,车钥匙不见了,皮夹里钱虽不多,但还有一张身份证。

钱渝大惊之余赶紧回茶馆,大部分人已经散了,灯都关了,只剩下窗外的淡淡月光透进来,照出不甚清晰的一小块地方。驼爷不在,一个老头坐在窗边驼爷常坐的酸枝木圈椅上,旁边还摆着另外两桌,分别坐着三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妙龄女子。

两张小桌上居然摆满了精致的茶点,每一个玻璃杯里都能隐约看到小巧而精致的茶叶,却是茶馆里前所未见的上等雀舌,空气中飘散着清新的茶香。钱渝很诧异,这间茶馆可从没出现过这些东西。

那几个人都背对着月光,老头器宇轩昂,正在抽雪茄,三个年轻男人,一个胖一个瘦,一个中等身材,看起来全都很面生。妙龄女子高高翘起二郎腿,全然不顾那旗袍的开叉高至大腿根部,幽暗中难辨面目,修长雪白的双腿让钱渝眼前一花,顿时忘了该说些什么。

“好女儿,你的身体可是本钱,咱们财不露白。”抽雪茄的老头幽幽道。

“六哥,你可是听到了,帮我把那偷窥的混蛋眼珠子挖出来下奶茶喝。”妙龄女子娇嗔道。

不过看了她一眼居然要挖老子的眼珠子,还下奶茶喝,这女人好狠毒,钱渝心里一紧,马上意识到不该把女人和徒弟都留在楼下,现在就自己单枪匹马,单挑群挑都斗不过对方,赶紧走才是。

“请问驼爷在吗?”钱渝的声音有些发虚,他假装没听到刚才两人的对话,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他不舒服休息去了。有事的话,我们可以转告。”幽暗中,看不清是谁在说话。

“没事,没事,我先走了。”撂下这一句,钱渝已经脚底抹油飞快地消失在门口。刚才那女人说到六哥,难道就是今晚那些人所说的六哥?

绝不在不知深浅的水域下水,这是出来混最基础的生存法则。

出道十余年的钱渝已经隐约感觉到,那辆猎豹车可能有点名堂,里面坐着的这些人更有名堂。人在江湖,难免惹到不该惹得人,赶快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楼道很黑,钱渝心慌意乱地踏空一脚,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屁股疼得厉害,像是伤到了尾椎骨,豆大的冷汗马上涌了出来。他不敢做声,强忍住疼,摸索着楼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