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秀:进退之间的为妻之道

先生有位朋友Z,常常在各种场合抱怨他的妻子,比如性格暴躁啦,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啦,婆媳关系不和啦,对他诸多人身限制啦,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Z先生算是事业小成之人士,再观其妻,其貌不扬,心宽体胖。倘若日子过得如此不堪,两人走到离婚,似乎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但现实却十足十地叫人意外。

Z先生的妻子突然患病,卧床了近一年。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久病床前更难有长久的爱情,更何况是已经“没有爱情”的夫妻。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Z先生非但没有和妻子离婚,也没有将妻子送到外头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而是为妻子请来了最好的看护。平时下班回家,也都是他亲自照顾妻子,做理疗、推拿,推她出门晒太阳。

他并非情圣,再聊起来的时候,也还是会抱怨妻子,却说了很多不一样的事情。

他说,因为自己两人很难怀上孩子,为了给他生孩子,妻子吃尽了苦头。人工授精失败后,开始做试管婴儿。吃药、打激素,每个疗程都要在肚子上扎无数的针。取卵、移植,一次次失败,一次次从头再来。其中身体和心理上的艰辛和折磨,只有过来人才懂。

每次他想放弃的时候,都是妻子鼓励他坚持下去,最终他们有了可爱的孩子。作为高龄产妇,妻子还要面对着孕育双胞胎的艰辛和风险。

因为一起经历过,所以,再怎样不完美的老婆,在他心里都是不能离弃的亲人。那些抱怨,也仅仅是牢骚而已。

其实,每一段看似不和谐的婚姻,能让它坚持下去的,一定都有一段温暖。是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无论怎样都不能熄灭的温暖。不论人生怎样起承转合,都能回到原点,支撑着两个人走完这一生。

能走到最后的婚姻,总有各种的和谐:也许是性格的互补,也许是情趣的相投,也许是有共同的爱好,也许是合脾气的“三观”。这些都是隐性的因素。

而作为旁人,更容易以物化的标准去衡量一段爱情或婚姻的般配指数,譬如身高、学历、年龄、长相、收入。

须知这些可以物化的标准,往往都是爱情起点的推动力,却不是原动力。爱情走进婚姻里是苟活,婚姻里走出的感情才是天长地久的所在。

譬如用普世的眼光来看,胡适和妻子江冬秀是不般配的。一个是留美博士、北大教授,著作等身的大师、学者;一个是缠过脚的只读过两三年私塾的乡下女子。

在中国这个讲究郎才女貌的国度,女子没有才学,那么有美貌也是可以的。但江冬秀却顶多端秀,算不上什么美人,相反,胡适却是相貌儒雅俊秀的青年。显然,这样的两个人注定不会是因为自由恋爱而结合的。

两人是典型的旧式婚姻,胡适十四岁时被江冬秀的母亲看中,主动约为亲家。两家本就是亲戚,江冬秀的舅母是胡适的姑婆。

江家是安徽旌德县的望族,江冬秀的外公吕佩芬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编修。民国时期另一位奇女子吕碧城,便是江冬秀母亲的本家。

江冬秀属虎,胡适属兔,“女大一”的婚姻并不被胡适母亲看好。可八字一排,“命带宜男”,不冲不克。更神乎其神的是,胡母拜过灶神,一抽签还是江冬秀的八字,冥冥中的上天注定、天作之合。

如今看江冬秀的照片,虽然不是美人,却张张都带着爽朗的笑颜,没有一丁点的苦相。脸如满月,身材短小却自有一种威风。

古龙说过:“笑得甜的女人,将来运气都不会太坏。”现在的我们更爱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

其实并不一定是她们运气好,而是她们在面对困境的时候比常人多了一份果决和坚韧。在别人怨天尤人、自嗟自叹的时候,她们早就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披荆斩棘了。

她们都有一种知进能退的智慧。她们的幸福不单是靠着河东狮吼般的暴力威慑,也不仅是宫心计一样的狗苟蝇营,而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善意,完完全全凭自己挣来的。

面对着包办的婚姻,江冬秀没有要反抗的觉悟,也没有要反抗的心。虽未谋面,大约对于未来夫婿她还是相当满意的,所以静得下心来过日子。

自从订婚,胡适离开家乡,先到上海读书,再到美国读书,一去就是十三年。

这十三年,他反抗过,迷惘过,失落过,彷徨过,最终认了命。而这十三年,让她青春不在,她将最好的时光都用在了替胡适侍奉他的母亲上。她没有所谓的事业心,家庭就是她毕生的事业。

十三年,多少人将等待消磨成一口怨气,她却任劳任怨极得胡母的喜欢。胡适被寡母抚养成人,因此对母亲言听计从,结婚也是“不忍伤几个人的心”“以博吾母之欢心”。这一点上说,遇到胡适这样心存大善的人,也是江冬秀的福气。

有婆婆做靠山,就相当于婚姻稳固了半壁江山,另一半就全靠自己的智慧了。

两人还没结婚时,胡适在美国娶了洋媳妇的谣言就已经传遍家乡了。胡母很是担心,还特意去信询问。

其实,胡适在美国确实是有一个恋爱的对象:韦莲司。这位世家出身的教授的女儿,学识广博,见识超群,是忠于爱情和自我的前卫女性。

但他们的爱情,最终败给了他对母亲的亲情。他们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持礼自守,长达五十年之久。而江冬秀也并非不知情。

当胡适去世以后,江冬秀一肩担起了整理他资料的重任,还特意请韦莲司写了一份自己的小传,一同放进胡适的资料里。

在北大执教的那些年,儒雅渊博的胡适自然引来众多的爱慕者,写给胡适的信足足有两大箱子。搬家时,胡适要扔掉,还是江冬秀坚持保存下来了。

对他的藏书更是不必说,虽然她自己不懂,也不稀罕那些,却知道他是重视的,她也必然小心对待。胡适去美国任大使的时候,全靠江冬秀一人将他的藏书妥善保护,避免了在战火中被毁坏的命运。六十九个大箱子,都是她亲自打点、找人运送。

连韦莲司都对胡适说:“我一直景仰着你的太太,她把你的藏书照顾得那么好!还有她对你的忠贞。”

胡适去世后,有一年台风毁坏了胡适位于台湾的墓地。江冬秀要求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王世杰找人予以修缮,却被一拖再拖。江冬秀忍无可忍,一个电话打过去告诉王世杰,再不修好胡适的墓,她就把他给胡适的信件公布于众。

那些信中的牢骚话,岂是能见天日的?王世杰当天就找人去修理墓地了。

她看重他,却又十分拎得清,她自然知道他“心中总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给她的”。但也只能仅此而已,除了这一角之地,她的丈夫,就是她一个人的。她婚姻的完整,是不能被破坏的。

1923年,胡适到杭州烟霞洞疗养,那时候经常有安徽绩溪的老乡去拜访他。胡适三嫂的妹妹曹诚英正好在杭州读书,因此也总和同学一起去看胡适。

1917年,胡适和江冬秀在绩溪上庄老家和结婚时,做女傧相的就是曹诚英。曹诚英虽然早已经嫁人,但婚姻生活并不和睦。

一来二次之后,她还是和胡适有了亲密关系。

在这段时间里,胡适身体不好,又因政见问题被报纸连番攻击。他此番南下既是养病,也是散心。这个时候曹诚英的出现,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两人在烟霞洞同居了三个月,不久,曹诚英怀孕了,先和丈夫解除了婚约。胡适也动了离婚的念头,于是向江冬秀摊牌。

江冬秀不是《浮生六记》里沈三白的芸娘,会处心积虑、奔走劳心地为丈夫纳妾——不仅要美,还要有韵致。也怪不得文人们都对芸娘一边倒地赞美讴歌:得妇如此,夫复何求?林语堂就曾说芸娘是“最可爱的女人”。

“不可爱”的江冬秀有自己的底线,一夫一妻,一个完整的家。卧榻之侧,绝对不容他人酣眠。

婚姻是她的事业,也是她的底线。被触及了底线的江冬秀顿时发飙,她拿起裁纸刀就朝胡适脸上掷去,幸好被他躲过。那时在场的朋友石原皋赶快把他们拉开,才避免血溅当场。

小打小闹是浇不灭爱情的火焰的,对抗最激烈的时候,江冬秀索性拿起菜刀,拉起两个儿子:“要离婚可以,你同我生的儿子不要了!”

胡适受程朱理学和传统教育的影响,看重事业和名声。爱情不过是浮光掠影的一点涟漪,在声望和事业面前,算什么呢?更何况,难道真要闹到家破人亡吗?

江冬秀有撕破脸皮的泼辣和魄力,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是她的“进”。

拿得起也放得下,既然没打算结束婚姻,只要他认错,她也并不揪住不放,穷追猛打。在胡适彻底断了离婚的念头后,她也能做出让步。

1931年,胡适因为盲肠手术在协和医院住院,曹诚英前来看望。江冬秀推开门时,发现曹诚英竟然躺在他的枕边。而她也只是“拉下脸来没理你们”,并没有上前厮打“狐狸精”。

相爱简单,于人世纷杂中相爱却不容易。再怎样的怦然心动,终有被人事如潮淹没的一天。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有智力去冲破樊篱。退一万步讲,冲破了能怎样?徐志摩娶了陆小曼,日子还不是一样过得糟心不已?不如心安理得过安稳日子。

最浪漫的事大约不应该是一起慢慢变老,而是“没有后来”。在一起变老的日子里看破所有的矜持,所有的一切都**裸呈现眼前,吃饭时的声音,如厕时的味道,同张**的夜鼾,怎么想都不是浪漫的。

被时间和空间神圣化了的浪漫,注定要在柴米油盐里成为祭奠。精神上高远的爱情享受,毕竟不能抵抗人世的纷杂,谁也无法逃离。诗意和浪漫,毕竟不能代替一日三餐,不能处理好家族的鸡零狗碎。这也是为什么男人婚外情的多,愿意舍妻弃子的却少。

江冬秀明白,对于一桩婚外情,最先要管教的不是“小三”,而是自己的丈夫。将丈夫收拾妥帖后,自然也不能放过“小三”。

曹诚英留学归来后在复旦大学任教,和曾景贤恋爱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借着打牌的机会,江冬秀向曾景贤的亲戚透露了曹诚英的过去,结果曾家果然退了婚。

曹诚英一气之下,要去四川峨眉山出家。虽然最终没出家做尼姑,却也终身没有嫁人。

江冬秀脚小,心思却广阔,有一种世俗的智慧,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沾着一身烟火气,呛人却又带丝温暖。仿佛就是我们身边的某某某,带一点寻常女子少见的豪爽,是畅快淋漓的对峙,也是对细枝末节的忽略和遗忘。

所以胡适会说:“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实则择妇之道,除智识外,尚有多数问题,如身体健康,容貌之不陋恶,性行之不乖戾,皆不可不注意,未可独重智性一方面也。智识上之伴侣,不可得之家庭,犹可得之友朋。”

美剧《尼基塔》里有句台词:“The truth is what we choose to believe.”只有你愿意相信的事情才是真相。

其实所谓的“妻管严”不都是真的怕老婆,论体力,再怎样彪悍的妻也不都是男性的对手。那么所谓的害怕,往文艺点说其实就是宠溺的代名词。再肉麻点,就是“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虽然胡适对江冬秀的感情难以上升到爱情,但其中自有旁人不能体会的深情。而那些沾染了尘世烟火的细枝末节,足可以温暖一个人的心。

撇开让人津津乐道的正室大战“小三”的情节不说,江冬秀算得上能被打满分的妻,足以配上他的“久而敬之”和“长情以待”。

江冬秀有很多淳朴的智慧,她不愿胡适做官,希望他保持自我的人格和思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蒋介石几次劝胡适从政,胡适都始终只在野帮助,也是曾和江冬秀有过不进政界的约定有关。后来为情势所迫,胡适还是做了驻外大使。

在美国当大使的时候,胡适收到了江冬秀寄来的衣服。有一天穿上衣服,才发现口袋里装着七副象牙耳挖。他给她的信里说:“只有冬秀才会想到这些。”

有一回胡适和何炳棣吃完午餐,兴致来时他把领带翻过来,一脸神秘地出示给他看,原来他的领带下有一个小拉链,里面藏着一张五元美钞。这是江冬秀特意为他备下的,因为就算被人抢了钱包,这五块钱也能让他叫一辆出租车平安回到公寓。

胡适身体不好,江冬秀怕他喝酒伤身,特意给他打造了一枚“止酉”戒指戴在手上——既能提醒他少喝,也能帮免战。

生活就是这些微不足道汇成的河流,一样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他从“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继而衍生出他的“三从四德(得)”。纵然其中有些许无奈的调侃,可更多的是满满的情义。

“三从”者,“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四德(得)”者,“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若婚姻真如外人猜测的那样煎熬得一无是处,再怎样豁达的人,也是没法说出这样一番理论的。

江冬秀虽然没受过多少教育,却并不故步自封,能坦然接受新鲜事物。

胡适在美国读书时,劝她放脚,她便放了裹脚;胡适看到她写的信,说她词不达意,想必是平时不读书,劝她读一些书。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胡适再也没收到过江冬秀的信。胡适在给母亲的信中问起,江冬秀才勉强回信,而这一回,信写得很通顺,虽然满篇白字。她看胡适文章里总把“很”写成“狠”,也跟着有样学样。

江冬秀掌管着家中的财政大权,虽没有知识,为人却很有见识。在对待金钱的问题上,尤其有一种通达和大气。

胡适爱惜人才,但凡遇到家贫的学生必予以资助。人们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的余款只有一百五十三美元。

胡适资助他人,并非为了投桃报李、沽名钓誉,更多的时候是暗中资助。林语堂在美国、德国留学的时候,两次受胡适资助,一共两千美元,胡适都是以学校的名义寄给他的,从未提出过偿还。李敖在最穷困之际也曾受过胡适的资助。

胡适找江冬秀要钱帮助他人,她纵然有点小抱怨,给钱却从来都给得爽快利落。而她自己穿着朴素,除了一枚金戒指,别无其他首饰。

但江冬秀总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洁精神,一张善意的笑脸,胜过多少金银珠宝的装扮。

她家务做得井井有条,孩子管得不哭不闹,管得住老公的身体,也罩得住老公的胃。毕竟吃饭是人生的刚需。

江冬秀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胡适爱吃的徽菜。她为人热情,常常招呼朋友到家中尝尝她的手艺。碰上友人生日或逢年过节,更是能张罗起几桌好饭好菜招呼客人。

她有她的固执和执着,比如特别痛恨“换老婆”这件事。大约是曾经的经历,让她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受,她总能尽自己之力,试图帮助一样在弱势的原配们。

北大校长蒋梦麟和原配夫人离了婚,要迎娶陶曾谷女士,并邀请胡适做证婚人。江冬秀坚决不同意,将胡适锁在家里。最后胡适是爬窗出去才得以到婚礼现场,回到家自然也被一顿“收拾”。

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徐父要求必须胡适做媒才予以同意。

江冬秀为此和胡适大吵过几次,胡适不得不推掉为徐志摩做媒的请求。

北大教授兼外文系主任梁宗岱一直抵制和包办的发妻何氏的婚姻,当梁宗岱留学回北大后,妻子要求和他共同生活被拒绝。

江冬秀将何氏安顿家中,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将梁宗岱告上法院,并亲自上庭做证,使得梁宗岱败诉,最后不得不带着女友离开北大。

江冬秀有女人的小心思,会在给胡适的信里有意无意提到母亲病重,只愿他们夫妻和睦就能病愈。

她也有做人的大格局,1941年回江村探亲时,见故乡路面年久失修,慷慨地捐资修路,并请了监工检查验收。抗战时,有游击队员向她求助,她也总能挺身出面担保或予以庇护。对家族晚辈也常常给予约束管教,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

她有她的爱好,虽然比不上文艺女青年的阳春白雪,但自有另一番热闹。江冬秀爱打麻将,手气也是好得出奇。一把麻将随着他们转战南北,辗转海外,据说战无不胜、逢打必赢。麻将桌上赢来的钱,也成为胡家不固定的收入之一。

胡适在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特意请秘书给她找地方打麻将,因为蔡元培规定不准在公房打牌。可有时候三缺一,胡适照样被拉着凑一圈。没牌可打的时候,她就看武侠小说,对金庸的小说能如数家珍,烂熟于心。

世人都觉得胡适吃亏,但他身在其中,自然将她的付出、她的好都收在眼里。所以他才会说他“生平做的事,没有一件比这件事情最讨便宜了”。他也是这桩婚姻的受益人。

夫妻相处是门学问,我们总说婚姻需要经营,可怎样才叫作好的经营,每一对夫妻都有不同的答案。

可惜的是世间没有一个通用的使用指南,所有的一切全靠着自己的智慧去摸索。但总有些普世的规律可循:婚姻是一根弦,需要张弛有度,有进有退,才能奏出和谐的音乐,而不是叫人心烦意乱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