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王

乐迷的喧叫声,欢迎的旗帜标语,波浪般在接机的大堂内此起彼落。

身旁的霍金叫道:“你看!他出来了。”

大堂内数千名男女立时爆起满天的欢呼和口哨声,嘈吵的极点里一时间什么也听不到,所有的人就像做着无意识的哑剧动作。

警方派来维持秩序的人员都紧张起来,将蜂拥前去的乐迷拦住。他们的偶像正步出海关。

“小森!”

“小森!”

“乐王!”

乐迷声嘶力竭地叫着偶像的名字。

小森可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吉他手和作曲家,从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打动那么多人的心,那样风靡了全球的乐迷。他自从三年前出道以来,没有一个演奏会不爆个满堂红。

可惜他和一连串血腥的谋杀案牵连在一起。他每到一地,都有美丽的少女被残暴地奸杀,到目前为止共有十三人,至于明天的数目便不知了。

乐迷的欢叫声沸腾起来,达到新高点。

霍金推了我一把,叫道:“看!那就是乐王小森,黛黛在这里就好了,她最喜欢他,我太太也喜欢他。”

黛黛是他的女儿,我笑道:“你可以找他签个名。”

霍金眼睛发亮,恍然道:“噢!是的。”

我眼光越过大堂,玻璃门打开,在一群人簇拥下,小森昂然步出。

无可否认,他是个非常好看的男子,三十出头,那如梦如幻的眼神,更使他与众不同。

不过,我总觉得他苍白的脸庞带着三分邪气。

鲜花瓣飞上半天,雨点般向他撒去。

小森保持着一贯的清冷从容,在保镖和警察的开路下,穿过如醉如痴的崇拜者,往机场右边的直升机场步去。

到了我须工作的时间了。

我和霍金来到乐王小森落脚的酒店时,酒店四周如临大敌地布满了保安人员。

保安员正在阻止聚集在四周的乐迷进入酒店内。

据闻在三个月前有人知道小森挑选了这酒店后,所有房间立时全被订下。小森的受欢迎程度和引起的狂热,怕只有宗教里的超级领袖才办得到。

我们将车驶到酒店的正门,两个保安员迎了上来。

霍金出示证件道:“联邦密探!”

跟着介绍我道:“我老总杜希文队长。”

其中一个保安员肃然起敬道:“队长,我知道你的事。”

我拈着唇上那撮浓黑的性感小胡子差点笑起来,倒忘了自己也是国际上的名人。办了几件棘手的案子后,我名噪一时,其中包括将黑手党的大头头雅伦弗朗送进了监狱。

霍金沾我的光也神气起来,趾高气扬地带头进入酒店的大堂,倒像他比我更出名那样。

我的眼光警觉地在人来人往的大堂来回扫射,几乎敢肯定大多数人都在等候小森的大驾,其中不少是新闻界的记者。

哪家报刊假设能对一向不接受访问的小森进行独家采访,销路肯定会直线窜升。

那仰慕小森的保安员领我们来到一座独立的升降机前,向两名守卫的保安员道:“这位是联邦调查局的杜希文队长。”

那两名保安员立时将我认出来。

我对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早一阵子出现在电视上的次数,只比总统少了一次半次。

保安员恭敬地向我打招呼道:“冯礼先生下了指示,请杜队长上去。”

当他说到冯礼时,我脑海中马上勾画出一副精明厉害的面孔——瘦高的身形,窄长的脸——那是小森的经理人。

机门打开,我们正要进入,一声娇呼传来:“嗨!等我。”

我们愕然回首。

一位秀气迫人的美女掮着个大袋,逼进了升降机,香气袭来。

她喘着气向我道:“杜队长,对不起,我迟到了。”

跟着向随我们进内的保安员抛个媚眼,说:“秘书就是这么难做。”还叹了一口气。

我和霍金面面相觑,跟着哑然失笑。

我刚要向保安员解释我并没有如此艳福,可以有这般如花似玉的女秘书时,她已精灵地不让我把话说出,紧接着反问道:“你们拿了乐王小森的签名没有?”

保安员兴奋地道:“我拿了,那是给我儿子的。”手一按,机门关上,升降机开始向上升。

他一点也不怀疑她是乘机而入的假货。

我望向她,刚好她俏皮地向我眨眼睛。长长的秀目,确是秀色可餐。

我心中一动,记起了她是谁。

升降机门打开,外面四名保安员八只眼睛凌厉地射在我们的脸上。

那美女反客为主,踏出门外道:“这是我们联邦调查局的杜希文队长。”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左侧传来道:“杜队长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用你介绍了。”

我和霍金步出机门外。

这里是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其实,用“房”来形容实在不大妥当。因为待客的小厅已比很多人的客厅还大。

小森的经理人冯礼,瘦高的身材,站在小厅和大客厅间紧闭的门前,专诚来迎接我们到来。

我和冯礼精光闪闪的眼神短兵相接。

看到他警醒的神色,知道他已从我坚定的眼神,察觉出我是绝不好惹的人物。

冯礼眼光转到那美女身上道:“杜队长,我和你约好,小森只接见你和助手,并不包括这位小姐在内。”

我淡淡一笑道:“这位是《太阳时报》的明星记者,左诗雅小姐。”

冯礼脸色一沉。

左诗雅若无其事飘一个眼色过来道:“好记性,还记得我问过你几句话。”

霍金接口道:“我老总的记忆力最坏,从不记得我的好处,不过对美女的记忆却是最强的。”

冯礼冷冷地插入道:“左小姐,我不理你怎样混上来,不过你要马上离开。同时,我会撤换失职的保安员。”

左诗雅俏丽的脸庞,掠过一丝过意不去的神色,使我对她大增好感。毕竟,她并非那种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

冯礼转了身,往大厅门走去。

四个保安员走了上来,带头地向左诗雅道:“小姐!请。”

左诗雅宝石般的眼珠转了两转,嚷道:“冯先生,不要误会,我只是来要个签名,小森不会连乐迷一个小要求也拒绝吧。”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俏脸,只要是男人,就很难拒绝。

这时,冯礼来到大厅门前,伸手按了墙上电子锁的一组密码。门打了开来。

他缓缓转身道:“要求可以,却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保安员,送她下去吧!”

左诗雅潇洒地耸耸肩,看情形她知道过不了对美女无动于衷的冯礼这一关了。

冯礼忽地叫道:“小森!”

各人同时一呆,望向厅门,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令千万人迷醉颠倒的乐王小森。

冯礼还要说话,小森作了个阻止的手势。

小森如梦如幻的眼睛,凝注在左诗雅身上。那种眼神非常复杂,带着兴奋,其中又似有莫名的悲哀。不过,这神色一闪即逝,很快又回复冷漠和一贯的不置可否。

左诗雅待要说话,他已转身走入厅里。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感觉。

左诗雅望着小森的背影,秀美的脸庞现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正如报纸所吹嘘的,没有女人能抵挡乐王小森的眼神。

这当然并没有包括他的笑容在内,因为从没有人见过他笑。

我的眼光在各人脸上巡弋,发觉四名保安员和我的混蛋助手霍金,同样露出兴奋和沉醉的表情。

小森的魅力并没有男女之分,我似乎是唯一清醒的一个。

最后,我的眼光接触到小森经理人冯礼锐利的双目。当然,他也和我一样清醒。

英雄惯见亦常人,正如我们对世界也有不外如是的感觉。

冯礼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对我的清醒和自制力大表惊栗。

他冷然道:“这位小姐请下去,杜队长和您的助手请随我来。”

霍金不满道:“我叫霍金。”他不喜被人看作只是我的工具。

左诗雅甩甩头,像是要把小森的影响从她脑袋里甩走。

可能她正在后悔刚才为何不取出相机,将小森那对令人神魂颠倒的眸子拍摄下来刊登在明天的头条里,加上“英勇女记者妙计闯入小森卧室”一类的标题。

在四个保安员护持下,左诗雅茫茫然离去。

我和霍金随着冯礼步进宽敞华丽的大客厅里。里面十八世纪的布置,家俬和油画,皆洋溢着古雅的味道。

小森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背对着我们。他通过落地玻璃窗,从四十八层高的酒店顶楼俯瞰着壮丽的市景。他旁边几上摆着一个盛着碧绿**的高脚酒杯。

太阳在左斜方发出没进地平线前的万道霞彩。我冒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小森虽然目前稳站在成功的极峰,但总带着夕照那种时日无多的哀艳美,这是否因为他眼里的哀伤?

我向冯礼道:“可否和小森单独一谈?”

冯礼断然拒绝道:“不!”

小森忽然道:“不!”

冯礼愕然望住背着我们而坐的小森,道:“小森,我不能只留下你!”

小森柔和的声音懒洋洋地道:“冯先生,我也希望能将杀害我乐迷的凶徒绳之以法,所以,只要是警方的要求,我就不会拒绝。”

冯礼眼中闪过奇异的神色,沉吟了片刻,离厅外出。

这时只有我、霍金和小森。

小森叹了一口气道:“十三个!已经有十三个青春美丽的生命消失了。”

我紧追道:“你记得那么清楚?”

小森柔声道:“我记得太清楚了,那已成了我噩梦的一部分!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杀死他!”

我淡淡道:“非到逼不得已,我们是不会杀人的。”

小森声音一寒道:“这种万恶不赦的凶徒,为什么还要留他在世上?”

我也冷冷道:“我们找到的只能说是疑犯,只有法庭才能判决他是否有罪。”

小森随着椅子的转动,变成正面向着我们。

他脸上的肌肉扭在一起,激动的神色代替了一向的清冷,狂叫道:“我不理你们的所谓道德和规矩,总之你要杀了他,毫不留情地一枪杀了他。”

霍金和我目瞪口呆,意料不到一向清冷自若的乐王小森,竟然有这种人性化的表情。

小森的面容转眼平复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伸手探向几上盛着碧绿**的杯子,指尖轻触杯身,这使我记起了每一张他的宣传海报,不是手上拿着这盛满碧绿**的杯子,便是放在一旁;小森和这杯子,已成了秤不离砣的标志。

霍金衷心赞道:“你真有一颗伟大的心,嫉恶如仇,我……”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道:“霍金,记着我们是来办案的,你省点气力留在音乐会里叫喊吧。”

小森道:“在我音乐会里从来没有人能叫出声来的,杜队长!”

我愕然想道:难道那群在机场迎接小森时叫得声嘶力竭有若疯子的乐迷,到了音乐会里会变成一声不响的小羊儿?

我不但未到过他的音乐会,连他的唱片也没有听过。报刊杂志上对他的推崇备至,对我这没有什么音乐细胞的人,实在不值一哂。

霍金兴奋嚷道:“明天晚上的音乐会我们一定……哎呀!”

霍金当然会叫起来,因为我踹了他一脚。

我和霍金在小森对面的大沙发坐了下来。

小森英俊秀美近乎诡异的脸庞上,再次笼罩着一贯的沉郁,像这世上再难有令他动心的人或物。

我开门见山道:“已发生的十三宗凶案里,每一位受害的少女都有几个共同点,霍金你说一说。”

我并非懒得自己说,而是希望能更专心去观察小森的反应。

不放过任何可能得到资料的机会,是我成功的一个秘诀。

霍金干咳一声,清清那因面对小森而兴奋过度的声带,说道:“第一宗凶杀案发生在三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直到现在,每一宗凶杀案都是在夏季发生。而凶案发生的日子,都是异常酷热反常的天气,似乎凶手很受炎热气候的影响。”

小森保持着清冷神情,不过,那对如梦如幻的眼珠泛起了一层薄雾似的光彩,使他看来更具扑朔迷离的诡秘。

我插入道:“而且,每一宗凶杀案都发生在你举行音乐会后的十二小时内,受害的少女均曾参加你的音乐会,她们都是公认的美人。凶案现场可能是最大分异的一环:有的回到家里才遭奸杀;有的在车内;有的在音乐会场附近的公园树丛里。这些年来你做世界性巡回演唱,而同样的奸杀案,也在不同的国家发生,似乎那凶手一直跟着你巡回各地,你不断开音乐会,他不断奸杀你美丽的乐迷。”

小森眼中现出茫然的神色,既带惊惧,又包含着不尽的抑郁和化不开的哀愁。可是他的面容却平静无波,使人很难联想到他刚才脸肌扭曲的模样。

无可否认,他那魔术般表达感情的眸子,确有夺魄勾魂的魅力。

霍金接着道:“这些被害者大多都有男朋友或友人和她们在一起的,可是当那凶手出现时,她们会突然陷进昏迷里,醒来时惨剧已经发生了。到现在为止,仍然找不到使她们昏迷的原因。”

小森眼睁睁地望着前方,我肯定这时他正陷进视而不见的沉思里。

我直截了当地道:“小森先生,为何每一个音乐会都选在夏天举行?难道气候也对你有影响吗?”我终于提出了最关键性的问题。

“你没有权这样问,这完全是小森的自由。”一个冰冷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和霍金两人回头向后望,小森的经理人冯礼站在打开了的厅门前,眼睛射出凌厉的神色,看来动了真怒。

我冷冷地回答道:“为了将凶手正法,有什么问题是不可以问的?”

冯礼紧盯着我,好一会才道:“总统派来的车子到了,小森你要立即起程。”

我正色道:“我说过,这次问话最少要两个小时。”

冯礼道:“请你的局长去和总统说吧,对不起!不过,你最好先和你的局长解释你问的不是废话,我想那会有点困难吧。”

这冯礼也算词锋凌厉,我转向小森道:“小森先生,可否让我再多问两个问题?”

小森如梦如幻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忽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凝视的力量像电流一样,毫无隔阂地钻进我的神经里。

小森低首沉吟,“叮!”他的指甲弹在杯身上,杯内碧绿的**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冯礼大步走到小森身后道:“小森!总统为你而设的晚宴快开始了,你再没有时间。”

小森蓦地抬起头道:“杀死他杀死他。”站了起来,顺手拿起酒杯,深深望我一眼后,缓缓往卧房那边走去。

冯礼将手让向厅门,毫不客气地道:“请!”

我知道跌进了此君的陷阱,故意安排我在小森赴总统的晚宴前匆匆的半小时内见小森,叫我不能详问。

我一肚子气离开。

到了大堂时,侧眼望望身旁的霍金,看他的神气,就像是个皇帝,只差了顶皇冠。想不到见见小森也可以令他如此趾高气昂。我故意道:“老霍!你忘了拿签名。”

霍金脸色一变,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回头便去,给我一把抓住,喝道:“不过,你先要替我做一件事。”

霍金哭丧着脸道:“没有小森的签名,如何向女儿交差,什么也不想做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你如果被我革职,除了如何向女儿交代外,看你还如何向妻子交差。”

霍金苦着脸道:“老总吩咐吧!小人能做的必做,不能做的也做。”

我正容道:“你立即动用所有人手,二十四小时监视小森,最好向酒店借份图纸,我要你看紧每一个出口,特别是总统套房到下层去的通道。”

霍金愕然道:“你不是怀疑小森吧?”

我冷冷道:“案未破前我怀疑每一个人,包括你在内。不要多言,立即去办。”

霍金呆了一呆,领命去了。

我沉吟半晌,发觉自己的思緖非常混乱,心想不如去喝杯啤酒。遂往酒店内的酒吧走去。

才走了几步,香风袭来。

我侧头一望,美丽的明星女记者左诗雅的如花笑脸正向着我,令我想到开屏的孔雀。

她俏脸一红再红道:“来!让我们作一项交易。”

我眯着眼道:“你以为随便出卖国家机密的傻瓜?”

左诗雅呆一呆,噗哧笑了出来,嗔道:“早知你是正直不阿的蛊惑密探。来!让我先灌醉你,再来套取机密。”

在酒吧一个幽静的角落坐下后,每人要了一大杯生啤酒。

左诗雅道:“想不到酒吧里这么清静。”

我哂道:“所有人都挤到大堂去看小森微服出巡,谁还有兴趣到这里来。”

左诗雅眨了眨那对长而秀气的凤眼,眉头轻皱的样子非常好看。

我轻松地道:“好了!画下道来。”

左诗雅看了我一会,轻声道:“你这人倒有趣得很。”

我道:“比起小森怎样?”

左诗雅一愕后笑了起来,道:“没有人能和小森相比的,他是无可比拟的天才。”

我失望地道:“看来我也要买张小森的唱片听听,好使我们的分歧减少些。”

左诗雅摇头道:“听小森的音乐一定要到他的音乐会去,听唱片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心中一动,好像捕捉到一点甚么,可是却不能具体地描述出来。问道:“怎样不同?”

左诗雅俏脸泛起迷醉的表情道:“那是说不出来的动人经验,或者可以这样说,每一个他奏出来的音符,都可以引发你脑海中现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

我默然不语,仔细咀嚼她的描述。

左诗雅道:“明晚的音乐会,你一定会来吧!”

我应道:“当然会去。”

左诗雅站起身来道:“大侦探!我走了。”

我惊奇地道:“你不是要套取口供吗?”

左诗雅道:“只有白痴才想套取名震全世界的杜大队长口供,与其白费气力,不如留个较佳印象给你吧。”

敲门声响。

白其安博士推门进来,他是犯罪学的第一流专家,也是负责研究我们称为“乐迷杀手”项目小组的主要成员。

我道:“老白!这么晚还不回家看孩子?”

白其安道:“只要能见不到家中的黄脸婆,什么苦我也能忍受,包括和你说话。”

笑骂声中,他已不客气坐在我桌前。大家十多年老朋友了,除了他身上有多少根汗毛我不知外,什么也了如指掌。

白其安道:“我集合了所有有关‘乐迷杀手’的资料,得到了几个奇怪的结果,你先看看这几幅图片,看你是否也和我一样有观察力?”

我拿起他递给我的一大叠图片,仔细过目。那都是乐迷杀手奸杀少女的现场图片。

我将整叠图片掷在桌上,道:“她们都是在极度亢奋下暴毙,就像吃了过量的兴奋剂,血管栓塞引致爆裂。问题是她们的血液没有留下药物的痕迹,她们的下体有明显撕裂的破损。”

白其安接着道:“最奇怪的是她们身上一点其他伤痕也没有。在一般这类案件里,受害人身上一定布满暴力留下的瘀痕。可是这些受害者却什么也没有,似乎全无挣扎的意图。”

我叹气道:“白大专家,你已是第一百次和我说这些无聊的话了。”

白其安不屑地闷哼一声道:“你有没有留心看她们死后的面容?是那样安详和美丽,就像死亡是快乐的顶峰,一点儿也不难受。”

什么使得她们留下那样满足、安详的死相?

电话铃响。

我拿起电话,局长罗单的声音响起道:“杜队长,你立即到我的办公室来。”

我在局长罗单对面坐下。

局长一反平日的豪情爽朗,沉吟片刻才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你刚才见过小森?”

我点点头,预感到不妥当的事将要发生。

局长精明的眼盯着我道:“听说你对小森很不客气,问了些不该问的问题。”

我讽刺地道:“下次我可先将问题给你过目,让你圈出不该问的来。”

局长道:“没有下次了。”

我愕然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局长淡淡道:“我比在教堂里讲道的牧师还认真。”

我奇道:“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正在调查一宗有关十三名少女的奸杀案。”

局长道:“没有人阻止你去擒凶捉贼,只是不要再碰小森。”

我冷冷道:“假设小森是凶手怎么办?”

局长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妈的!刚才小森那经理人老狐狸冯礼那龟蛋,在餐桌上当众向总统投诉,说联邦调查局将小森当凶手来盘问,影响了小森的心情,假设情况没有改善,小森将取消所有演奏会。你知那会有什么后果?数以万计的乐迷将会冲进这里,捣毁每一件能捣毁的东西!小森的乐迷发起怒来,连总统也可推翻。”

我无动于衷地道:“让我们核对小森的DNA,假如他不是凶手……”

局长霍地站起道:“总统亲自给了我一个电话,叫你有多么远便滚多么远,这不是提议,而是命令。记着!比起小森,你和我都是微不足道的可牺牲的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小森却是不能替代的。而且,你知道吗?他所有收入都是分文不取捐给慈善机构的。”

我取出香烟,递了一根给他,自己含了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后道:“你通知总统预备鲜花,祭祀另一个被害少女。”

维纳斯露天演艺场是全国最大的,可容十二万人。六时开始,四十个闸口大开,数以万计的乐迷鱼贯入场。到七时三十分,圆形层层上升的座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

强烈的聚光灯集中在演艺场西面的半圆形高台上,那里只放了一把吉他。八时整,名震全球的乐王小森,会拿起这吉他,弹奏出令人神魂颠倒的乐曲。

十二万人出奇地宁静,期待使他们忘记了开口出声。他们更像一群朝圣者,等待小森为他们奏出圣乐。

我虽然对音乐不大感兴趣,仍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产生了期待的心情。

我站在后台处,有些茫然地望着聚光灯映照下那个孤独地搁在台前面对着十二万乐迷的吉他。假设小森真是凶手,我应该怎么办?他用得着冒险去犯罪吗?而且实在有太多难解的问题了。

“杜队长!”

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紧绷着脸的冯礼站在我背后。

我嗨地叫了一声。

冯礼毫不领情,沉声道:“滚下台去,你在这里会影响小森的心情。”

我淡淡道:“我想小森也希望我擒拿凶手吧!”

冯礼喝道:“滚下去!否则我立即宣布音乐会因你而取消。”

我耸肩哂道:“走便走吧,横竖我一向对音乐的兴趣不大。”转身从左台侧的梯级下去。

冯礼做梦也想不到我这等反应,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我才步落梯级,一闪身来到了冯礼看不到的死角。

“嗨!大队长。”

我猛然回首,只见在最前头的席位里,美丽的左诗雅向我大力挥手。我挤到她身侧坐了下去,问道:“你倒拣到好位。”

左诗雅道:“这点小手段也没有,我就不用出来混了。噢!天气真热,我不明白小森的音乐会为何总要在露天举行,而且凑巧都是夏季里最热的几天,比天文台还要准确。”

我心中一震。左诗雅说得对,小森凭甚么每次拣中最热的天气举行音乐会?

全场听众欢呼起来,喧声震天。

小森全套黑礼服,昂然步出台前,左手拿着高脚酒杯,盛满碧绿的**。

鼓掌声欢叫声震天响起,所有人站了起来,热烈地表示对偶像的崇敬和拥护。

我并不想站起来,却给左诗雅踹了重重一脚,只好苦着脸站起。

小森举起双手,所有人忽地静下来,静得落针可闻。由喧闹至寂静,那种对比使人倍觉感动。

我和左诗雅坐在左侧的最前排,离开小森只有二十多米,可以清楚看见他每一个表情。只见小森如梦似幻的眼神缓缓巡视,当他望向我和左诗雅时,明显地停顿下来。

他在凝望左诗雅。

我又再见到他在总统套房外初遇左诗雅的眼神,兴奋中夹杂着悲哀。

左诗雅也感到小森在看她,感动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妒意。

小森最少在左诗雅俏脸停留了六秒钟,才将眼光移往别处。

左诗雅低声道:“看他拿着的酒,每次演奏都拿酒出来,可是却从不见他喝。”

小森将酒杯放在一旁,拿起吉他坐了下来。

全场观众也小心地坐了下来,绝对的死寂。

“叮咚!”乐王小森开始弹奏。

小森修长纤美的手指,轻柔地在吉他弦上弹舞起来,绽出流水般的音乐,向全场十多万对他的音乐饥渴如狂的人流去。

一时间天地尽是叮叮咚咚的乐声,我想留心听那是什么旋律,什么曲调,却完全把握不到,只是一个接一个的音,甚至音和音之间的空隙似乎比音本身更有意思。

蓦地惊醒过来。干什么了?我一生从未像此时此刻那样去倾听每一个音。

“咚!”余音欲尽忽又爆起叮叮咚咚一连串珠落玉盘的单音,那些音响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我再次迷失在音乐里。

我看到了漆黑的大地闪亮出一个光圆,跟着是一连串逐渐远去的光圆,跟着的经验更是难以形容。

没有了人,没有了露天演奏场,没有了一切,只有音乐天地,和与音乐难以分割的视像。一切就像一个甜蜜的梦,在这个仲夏夜的晚上。

柔风拂过原野,高及人膝的青草波浪般起伏着,有若无岸无际的汪洋;孤崖上明月高挂,映照着崖下奔腾的流水。在小森魔幻般的音乐引导下,我进出着奇异的环境和迷人的世界,身不由主。

我感到吉他的清音钻进了我的神经,和脉搏一起动起来。我忘记了到这音乐会来的目的,忘记了对小森的怀疑,只剩下至纯至美的音乐甜梦,和甜梦所带来的感受。

在这至纯至美的天地里,我跨越了对生死的恐惧,仰望着时间的长河从我指缝间流逝,体悟到宇宙的永恒不灭,没有极尽。忽然,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旋即又为另一种莫名的喜悦替代,我这才明白到什么是百感交集。

“咚……”余音袅袅。

我茫然睁开眼来,恰好看到小森拿着酒杯离开的背影。音乐完了,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脸。

我在街道上踽踽独行。音乐会完毕后两小时,我的心情还不能平复过来。

小森的音乐带给人那种震撼的感受,才是真正生命所能攀登的经验极峰。我想,参与这个音乐会的每一个人也和我一样,茫茫然离开演奏场,带着一个个令人低回不已的美梦。

为什么人不能每一刻都像刚才那样?

“吱!”车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本能地跳往一旁。

一架日本小房车驶到我身边,左诗雅伸头出来叫道:“大侦探,你的警车坏了吗?”

我摇头道:“不!我要静静地想一想。”

左诗雅俏皮地道:“想够了没有?”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道:“想你则还没有想够。”

左诗雅有点惊奇地望着我道:“你的脑袋结构一定与别人不同,其他人第一次听小森的音乐会,有好几天不能恢复常态,你这么快便清醒过来了。”

我道:“你不也快吗?”

左诗雅笑道:“我是第十八次听他的演奏了,音乐停下后半小时可以恢复过来。我有时真怀疑小森的音乐是一种巫术。”

我叹了一口气道:“就算是毒药,我也心甘情愿服食。”

左诗雅娇笑道:“你给他征服了。听不听他明晚那场?你身份特别,可以帮忙带我进去吗?我只有刚才那场的票子。”

我嘴唇轻动,却没有发出声来。

左诗雅的两层楼房在南郊一个清幽的小镇,林木扶疏。

车子停下,左诗雅轻吐出“到了”两个字。

钥匙插进锁孔里,传来“的”一声,门打了开来。左诗雅道:“大侦探!请!”

我当仁不让。刚踏上大门前的台阶,一阵晕眩掠过我的神经,我踉跄两步,“砰”一声,才发觉自己撞在门旁的墙上。

“啊!”左诗雅的惊叫声令我清醒过来。

长期的训练使我立时想到什么事正在发生。

我挣扎着往大门走去。才两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支持不住,跪倒地上。

我感到邪恶的力量在侵进我的脑部,控制我的神经。

那凶手出现了。

他正用使人昏迷过去的手法对付我。可恨我却不知他怎能做到。我一定要挣扎。

这个反抗的念头才掠过,一股无可抗拒的疲倦从我的神经中枢扩散开来,蔓延到全身,我此时只想就此长眠不起。

我躺了下来。脸颊接触到清凉的地面,头脑立刻清醒。我一向都相信自己有钢铁般的意志。一咬舌尖,剧痛使我全身一震,脑子恢复了大半,手一撑爬了起来。想站起身,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我不敢再尝试,惟有死命往屋内爬去。

我心中一震,拔出手枪,死命对抗着控制我神经的力量,一寸一寸往里爬。

入目的是令我毕生难忘的可怖景象。

一个男子,背对着我,站在左诗雅身前。他的背脊上有一个血红的印,就像将一条似鳄非鳄的图形纹在背脊上。不过,我却清楚那是一种有生命的异物。

“轰!”

枪弹射中他的左肩,将男子带得整个人向前扑去,我再也受不住那晕眩,昏倒过去。

到我醒来时,已是次日的下午。

我爬了起来,左诗雅依然昏倒地上,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我惊恐中发觉她仍在有节奏地呼吸。

地上的鲜血变成了焦黑,使我知道昨夜并非一个噩梦。

我将她抱到**,盖好被,才驱车直往演奏场。

我直进后台,来到化妆间前给冯礼拦住。

他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我淡淡道:“要证实一件事。”

他脸色一变道:“你再不滚我就叫警卫赶你走。”

小森柔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道:“冯礼!你还想给我瞒到几时?让队长进来吧。”

冯礼惶急嚷道:“小森!你是人类最珍贵的宝藏,我一定要保护你,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小森出现门前,手上依然拿着那杯子,杯内碧绿晶莹的**,分外令人感到诡异,他那如梦如幻的眼凝视着我。

我不由茫然,见他的脸色出奇的苍白。那是大量失血后的脸色。

小森道:“随我来吧!”

他的话有着无穷的魔力,使我不由自主随着他的脚步走去。忽然间我惊醒过来,原来已走进前台的垂幕前。

我喝道:“你要到哪里去?”

小森眼中透出令人心碎的忧郁道:“外面有十多万人正等待着我的音乐,你说我要到哪里去?”

我道:“我射中的是否就是你?”

小森平静地道:“就是我。你也看到了它。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我拔出了手枪。

小森看也不看手枪一眼,望着跟在我们背后的冯礼道:“五年前我在南美的亚马孙河区旅行,失足跌下水里,竟给一种奇异的生物附在背脊上,我发了十多日高烧,才发觉那异物竟和我结成了一体。”

我只觉头皮发麻,颤声道:“它就在你背脊上?”

小森点头道:“你明白了?不是我在演奏,而是它!音乐由它流到我脑内,传到手上,再倒流回它那里,它再把音乐传到你们那里,令你们有最美妙的享受。”

我喘着气道:“这是什么生物,竟能控制人的神经?不过,对不起,我要拘捕你。”

冯礼激动地一把抓着我的肩头,狂叫道:“不!小森和它已不能分开,就像心脏和血,没有了小森,就没有了真正的音乐。”

我情绪激**。小森和它合奏出的音乐,的确是人类梦寐以求的境界。我应否放过他们?应否为美梦放弃原则?

小森凄然一笑道:“对不起!音乐会时间到了。”他拿着酒直往前走去,步履踉跄。

我手一软,枪掉在地上。

疯狂的掌声和欢呼声响彻天地,忽然间又沉寂下去。

“叮咚!”

音符一个接一个跳动着,一幅一幅的图画在我四周闪现。我感受到心灵深处那无尽无穷的天地。小森和它把我引领到这与我血肉相连却又从未踏足的异域里。痛苦、迷惘、悲哀、热爱、狂欢,如洪水般冲过大地。

小森和它努力地弹奏着,音乐由它流往他,再由他流往它,再流往四周与他哭笑与共的听众们的心灵。

在快乐和悲哀的极峰里,小森拿起早先放在一旁的杯子,将杯里碧绿晶莹的**一干而尽。

他终于喝了那杯封喉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