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飘然引退

汉水一战后,吴师紧蹑楚军之尾,先后在柏举等地多次接战,吴师五战五胜,直逼郢都。楚军至此一败涂地,无力反抗。

公元前五○六年,周敬王十四年,吴军攻入郢都。

郄桓度和阖闾在吴兵开路下,缓缓策骑,这时夫概和伍子胥的先锋部队早于两个时辰前进城,把当今霸主的都城置于控制之下。

郢都不愧是楚国文化和经济的集中地,入城后见的都是高堂巨宇,层台累榭,网户朱缀,好一片繁华景象。

这时家家户户紧闭不出,大街除了吴兵“嘀嗒嘀嗒”的马蹄声外,落针可闻。众兵初次来到这种大都会,都为其繁华所慑,目瞪口呆。

郄桓度无心景色,心中盘算卓本长等不知是否已经侦察出囊瓦的逃走路线,使自己得以成功追击,手刃此罪魁祸首。时机稍纵即逝,行动迅速最为重要。

忽然耳边传来阖闾的说话,霍然惊觉,侧头看见阖闾神情兴奋,抬首四望,赞叹不绝。

郄桓度道:“大王,我们成功入郢,应要依计划行动,迫楚人割让土地,使我们能有通路,直达中原。”

扩张原就是当时步向霸主的一个必经方式,晋、楚均如是。

阖闾神情有点不高兴,若依原定计划,他们在占领楚都后三天便要撤离东退,霸占靠近吴国的大片楚土。

阖闾道:“这等繁华大都,正合做我吴国京城,怎可轻轻放过?孙将军你立即下我之令,准备在此长期驻军,另外我会再遣夫概率领精兵,占领由吴来此的重要据点。”神色坚决。

郄桓度还欲再劝,阖闾道:“楚人一败涂地,无力反攻,若不借此良机成不朽霸业,阖闾如何对得起历代先王。”

郄桓度见他语气凌厉,毫无转圜余地,知道劝之无益,顿时想起找伍子胥商量。

郄桓度道:“如此,待小将往传大王命令。”

吴王阖闾容色稍霁,点头示准。

郄桓度一夹马腹,和数十名亲兵当先驰去,不及一刻,遇上伍子胥的兵队,问明路向,在郢都东郊找到伍子胥。

这处正是楚国历代先王陵墓所在,不知伍子胥为何来此。

伍子胥见到郄桓度,欢喜地道:“孙将军可好。”说着左眼眨了几下。

郄桓度知道他含有戏谑成分,但自相识以来,何曾见过他如此兴奋神态,心中感到不妥,又说不出不妥在何处。

郄桓度道:“大王改变主意,决定留在郢都。”

伍子胥眉头一皱,沉吟一下道:“若他执意如此,我们也拿他没法。”

郄桓度道:“伍将军怎可不劝大王改变主意,否则可能由胜转败。”

伍子胥道:“楚国已亡,便过一段时间再算。”

郄桓度大惊失色道:“伍将军何出此言,楚国毕竟是历史悠久的大国,基础牢固,虽然大败,仍未致一蹶不振,况且楚、秦关系密切,若引得秦师来助,我军形势险恶,动辄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伍子胥露出沉思的神情,瞬又摇头道:“这事待会才说,我现在先要去掘出楚平王这大奸人的尸骨,鞭尸三百,泄我父兄被害之忿。”

郄桓度吓得几乎滚下马来,急忙道:“万万不可,将军如此一来,必然激起楚国军民极大义愤,使其君臣上下一心,力抗我军。”

伍子胥抬起头来,充满仇恨的眼光直射郄桓度,道:“孙将军,能鞭平王之尸,乃我平生愿望,任何人若要阻止,就是我伍子胥的大仇人。”

说完催马绕过郄桓度缓缓走远。

郄桓度和数十亲兵呆在路中。

郄桓度见到先是阖闾迷于郢都繁华,意欲据为己有,跟着是伍子胥被仇恨冲昏了脑袋,行为乖张,心中暗萌退志。

在入郢前,君臣有着同一个目标,所以能齐心合力,使自己计策屡行屡效。但当下君臣各怀己志,想起孙武兵法上所说的“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看来唯一方法就是“去之”了。

这时夫概方面有亲兵来请。

很快郄桓度在楚宫内与夫概见面,夫概身后立着那四个郄桓度曾经在夫概府第武库里所见过的高手。郄桓度知道这四人无一不是武功高强,心下暗凛,不知夫概召他何事。

楚宫的气概又是不同,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红壁沙版,玄玉之梁,仰观刻桷,画殿楼台。

郄桓度心下赞叹,难怪一向僻处南方偏野之地的阖闾,舍不得放手,这便与一个穷家孩子,突然得到了富家子的玩意儿一样。

夫概沉声道:“阖闾的情形,你该知晓,我决定率部下返吴,现在就要看你的立场。”

郄桓度心想,终于到了摊牌的时间,夫概这样违令而去,摆明和阖闾公开对抗。夫概对自己一向忌惮,假设自己不站在他的一方,看来他会将自己当场格杀。

郄桓度道:“大王不听孙某劝告,决意留郢,刻下本人心灰意冷,辞去将军之职,以后吴军动向,均与孙某无关。”

他不称小将而称孙某,显示他去意已决。

夫概目中寒芒电闪,忽地仰天长笑道:“我如何知道你此言虚实?”

郄桓度道:“这容易之极,刚才我来此之前,早修书一封,正想托人转交大王。只不过念在夫概提携之恩,特来请辞,并且还有一个要求。”

夫概双目虎视郄桓度,跃跃欲试,若不是郄桓度在战场上表现了惊人的剑术,他早将郄桓度斩于剑下,哪用如此大费周章。

夫概先不问郄桓度有何请求,沉声喝道:“信呢?”

郄桓度一边注视着夫概及他手下四人,一边伸手入怀中缓缓取出一个书简,夫概眼利,瞥眼看到简上刻着“吴王亲启”、“孙武跪禀”几个大字。

夫概没有立即审阅,道:“孙将军为何如此留意我身后这几个下人?”

郄桓度猛然长笑道:“本人为自己生命着想,岂能不留心他们?”

夫概神色不变道:“果然好眼力,只不知你有何要求?”

郄桓度道:“我希望夫概能让令嫒舒雅小姐随我远赴异域,开创新天地。”

夫概勃然大怒,这人不知好歹,自己还未决定是否该立即搏杀他,居然胆敢做这无理要求。

手按剑柄,霍地站了起来,一股杀气向郄桓度迎头冲去。

他身后四名高手寂然不动,但双目都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郄桓度把简书重收入怀,向后退了两步,神态凝重。他自知如惹得这五人出手,他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现在唯一方法,是针对当前利弊,动之以利。

郄桓度道:“夫概刻下若与孙某决死一战,难保夷然无损,况且此事必被阖闾侦知,岂能容你安然回国,再从容布置?”

夫概脸上怒火退去,恢复冷静,他是个雄才大略的人,深知郄桓度所言有理。

郄桓度道:“若夫概能准许舒雅小姐下嫁孙武,我当天立誓,必善待小姐,亦可免去她受战乱之苦。”

夫概怦然心动,他这背叛阖闾的行动,一定会引来阖闾的反击,并且阖闾在吴国的势力根深柢固,势力比自己庞大,又有伍子胥这员猛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如果自己心爱的女儿能得这人保护,起码自己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

他也是决断之士,猛然抬起头来道:“好!如此一言为定。”

郄桓度迅速跪下行礼,两人关系就如此定了下来。

郄桓度告别夫概,迅速赶往郢都城南的一所大宅,这是他和卓本长等约定见面的地方。

卓本长和三百家将全副武装,枕戈而待,郄桓度来到时,一齐起立,露出崇敬的神色,郄桓度双手翻云覆雨,连威权武功不可一世的囊瓦也给他击倒,故在他们心中建立了天神般的地位。

郄桓度不作废言,开门见山地问道:“眼下情况如何?”

卓本长挥手示意,专责侦察的一个家将马丁立即报告道:“囊瓦和楚昭王两人均于昨日城破时逃走,楚昭王避进云梦泽内,囊瓦则往郑国逃去,在我们精密的侦察网下,对两人的行踪,了如指掌,只待主公下追杀的命令。”

郄桓度略一沉吟道:“楚昭王国破家亡,已得回足够的报应,但囊瓦这万恶的贼子,我必须手刃之才甘心。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手下还有一定的实力,只不知在这方面我们知道多少?”

马丁答道:“这次囊瓦带了数十随身护卫外,并没有特别的高手,其他全是他的妻妾婢女和多年搜刮回来的钱财宝物,装满了二十多辆马车,所以行走速度缓慢,如果现时以快马追赶,可以在三日内追及。”

郄桓度仰天长笑,状极欢畅。笑声一止,转问卓本长道:“楚师眼下形势如何?”

卓本长道:“囊瓦仓皇去国,楚国一直被压制的智谋之士如子西、子期等挺身而出,挑起救亡的重任,昭王已委之以政,开始组织反攻。楚国的名将沈尹戍,抄吴军后路而来,欲断其后援,楚人并不是全无反击之力的。”

郄桓度喟然一叹,暗忖吴王不听己言,悬师敌境,不求速决,兼之因兵力有限,无力扩大战果,欲亡楚而不得,这样滞留郢都,终陷入与楚长久对峙的困境,如此一来,吴师远程奔袭的锐气便丧失殆尽了。吴军兵力有减无增,面对群起反抗的楚国军民,形势不言可知,可是现在他已无力扭转局势。

卓本长续道:“与吴国比邻的越国,现时蠢蠢欲动,只要吴军稍露败绩,便会侵犯吴国的本土,动摇吴人的根本。秦人亦在虎视眈眈,吴方的形势并不乐观。”

郄桓度猛一摇头,决意再不想吴军的问题,断然道:“好!我们立即起程,教囊瓦血债血偿。”

三百家将轰然响应。

目标愈来愈接近了。

在离开楚国郢都百余里的内方山,山路之上,一队人马,护着二十多辆马车,正在蜿蜒而上的道路前行。

山路颇窄,只可容一辆马车通过。

这时是黄昏时分,车队随时准备遇上适当的空地便停下扎营。

一身红衣的囊瓦单独坐在一辆马车内养神,脸色苍白,被郄桓度所伤的那一剑还未能痊愈。肉体的损伤还在其次,但郄桓度一剑满蓄内家真力,使他内腑亦受震伤。

他心中惊骇还未平复,这孙武一上来便以性命相搏,兼之剑术之高,平生仅见,他生性极为自私,一点不怨自己暴虐无道,做尽坏事,想到这里,车子猛然停下。

囊瓦大怒,正要喝骂,一连串惨叫传来,四面满是打斗的声音。

囊瓦“轰”的一声,撞破车顶,横跃路中,只见一人悠闲地按剑而立,不是自己的大敌孙武还有谁?

这时众妻妾才知惊怕,哭声震耳。

囊瓦环顾左右,最少有四百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以绝对压倒性的姿态,向己方发动强而有力的进攻。

囊瓦不愧一代枭雄,没有露出惊慌的神情,暗暗运聚功力,准备放手一搏。一边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郄桓度淡然一笑道:“你终于醒悟了。”

眼中寒芒罩定这个使自己家破人亡、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大仇人,猛然道:“本人正是郄宛之子郄桓度!”

囊瓦全身一震。

郄桓度手上银光一现,“铁龙”划破长空,瞬息间刺往囊瓦咽喉。这一下占了囊瓦心神大分的便宜,先声夺人。

囊瓦不愧楚国第一高手,在这样的劣势下,仍能翻身向后,跟着地上红影闪动,原来囊瓦借势滚了开去。

郄桓度乘势追击,向着地上滚动的红影刹那间刺下十多剑,囊瓦或掌或拳,一边滚避,一边挡格。

“砰”一声,囊瓦撞着一株树干,他身形一闪,躲在树后。

“嚓”的一声,郄桓度铁剑透过大树,刺在囊瓦胸前,囊瓦大叫一声,猛推树身,身形弹开,一股血箭从前胸飙出,脸上露出不能相信的神情,很快又变为悔恨。

郄桓度哈哈大笑,充满得报大仇的欣悦,道:“囊瓦!囊瓦!你不知这把是比铜剑硬上几倍的铁剑,满以为树干可以阻挡我‘铁龙’的刺入,可笑呀可笑!”

在郄桓度的嘲弄声中,囊瓦胸前鲜血缓缓扩大,“砰”的一声,尸身倒下。

郄桓度举起饱饮敌人鲜血的长剑,心中百感交集。

剩下的事,便是与夷蝶和夫舒雅会合后,远赴他方,开拓自己理想的国度,其他一切恩怨都和他无关了。

《荆楚争雄记》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