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难临头

项城遗下给边荒集的东西,除了崩颓的城墙、被填平的护城河,便只有位于边荒集中心高起达十五丈的大钟楼,楼内的铜钟像一个神迹般被保留下来。

贯通四门的两条大街于钟楼交汇,从钟楼起至东南西北四门的主街依次为东门大街、南门大街、西门大街和北门大街。其他支道依四街平行分布,城周约十二里,是当时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

集内楼房店铺均是在近十多年陆续兴建,多为追求实用、朴实无华的木石建筑,充满聚众边荒集各族的风格特色,反映出他们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信仰。

在边荒集,一切以利益为目标,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民族间的仇恨不断加深,可是现实却迫使不同族的人互相容忍、妥协,达致并不稳定且随时生变的微妙平衡。

一集之地,却是整个中土形势具体而微的反映,最强大的是氐帮,接着依序为鲜卑帮、匈奴帮、汉帮、羌帮和羯帮。六大势力,瓜分了边荒集的利益。

汉帮的形势较为特殊,因为他们是唯一能控制从南方而来的财货的帮会,其他各族,必须在汉帮的合作下,始有利可图。不过这种形势,随着氐秦的南伐,已完全逆转过来。

纵使氐帮势力最盛,在正常情况下亦不敢贸然对任何一帮发动攻击,否则两败俱伤下,必难逃被逐离边荒集的厄运。

勿要以为集内尽是逞强斗狠的强徒,事实上四条主街繁盛热闹,各族男女肩摩踵接,诸式店铺林立两旁,青楼赌场式式俱备,食店酒馆茶室旅店应有尽有,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位处东门大街汉帮势力范围内的边荒第一楼,老板庞义深懂经营之道,且厨艺超群,供应的食物既多样化,又合各族人的口味和饮食习惯,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亲自酿制的绝世佳酿“雪涧香”,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第一楼是边荒集内罕见的全木构建筑,楼高两层,每层放置近三十张大圆桌,仍是宽敞舒适。上层临街的一边有个以木栏围绕的平台,台上只有一张桌子。

此刻第一楼的二楼内空无一人,唯只燕飞一人独据临街平台的桌子,一罈一杯,自斟自饮,沉郁的眼神,投往下方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挤满正要逃离边荒集的汉族男女,还不断有人从支道拥来,加入流亡的大队里。一时人喊马嘶驴鸣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充塞在昨天还是繁荣兴旺的东门大街。所有店铺均门窗深锁,谁也不愿成为苻坚的奴隶,只好收拾细软财货,匆匆离开,踏上茫不可测的逃亡之路。

与街上的“动”相比,燕飞的“静”益显其异乎寻常。他威慑边荒、无人不惧的宝刃“蝶恋花”连鞘搁在桌上右边,越发使人感到情况的异样。动与静的对比,充满风暴吹来前的张力。

第一线曙光出现边荒集东门的地平线外,天上厚云密布,似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令人的心头更是沉重。

当苻坚大军南来的消息传至边荒集,南、北、西三门立即被其他各族封闭,只余下由汉帮控制的东门可供汉人逃难避祸。

燕飞举杯一饮而尽。

整整一年了!

自一年前他燕飞踏足边荒集,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剑手,到闯出名堂,变成无人敢惹的人;从憎厌这个地方,到深深爱上它。个中的滋味和转折,实不足为外人道。刚开始,他并不习惯这个撕掉一切伪装、人人不择手段为己争利的城集。但逐渐的,他认识到纵使在如此恶劣卑污的情况中,人性仍有其光辉的一面。现在边荒集的势力均衡已被苻坚的来临彻底破坏,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

一切的一切,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因眼前令人担忧的景况失去一向应有的意义!他感到生命里最珍贵的一段日子,已随着这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云散烟消。不论此战鹿死谁手,天下再非以前的天下。虽然以前的天下并没有太多值得人留恋的东西,但接着而来的噩梦更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登上楼阶的急遽足音,打断他起伏的思潮,不用回头,他已晓得是此楼的老板庞义,更从其足音的轻重节奏,察觉对方心内的惶惑和恐惧,那是人之常情。

燕飞淡淡道:“记得多留下两罈好酒给我,算是道别吧!”

庞义登上二楼,依依不舍地环视一匝,深情地抚摸着最接近他的桌子,燕飞的背影映入眼帘。每次看到燕飞的背影,他总感到燕飞宽阔的肩膀可背负起任何重责,只要他愿意的话。而若不是燕飞肯负起保护第一楼的责任,他庞义真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虽然那是要付钱的,但他仍是非常感激。

燕飞像不知道庞义笔直来到身旁,还拉开椅子坐下,仍是目不转睛瞧着出集的难民队伍。

庞义是个粗豪的彪形大汉,满脸虬髯,此时盯着燕飞皱眉不解道:“当汉帮的人全体撤离后,氐帮的龟卵子会和你讲仁义道德吗?前天你才打伤他们两个人,不要做傻事!和我们一起走吧!”

燕飞那对钟天地灵秀之气,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永不见底的眼睛,露出回忆沉湎的异彩。

在这斗争仇杀永无休止的边荒集,其周围数百里的荒废土地正见证着时代的苦难。与此相比,燕飞的一对眼睛是截然不同的异禀,可使庞义暂忘冷酷无情的现实。

没有人清楚燕飞的出身来历,他似是充满缺点,偏又让人感到他是完美无瑕,这不单指他挺秀高颀的体格、仿佛晶莹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来的轮廓,更指他似是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不过若以庞义本身的标准去衡量他,燕飞不但懒、一派过一天得一天的消极人生态度,且是不折不扣、志气消沉的酒鬼,一点不知道他正在浪费大好的青春。燕飞体内该有胡人的血统,否则他不会在拥有汉人的文秀之余,亦带着北方游牧民族的粗野豪雄。总言之燕飞是个非常出众的人,打开始庞义便不敢小觑他,认为他窝在边荒集当打手保镖是大材小用。

燕飞低沉而温婉的悦耳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来,油然道:“还记得你曾说过,不要对边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吗?赚够钱就有多远走多远,然后忘记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们早有协定,你给我钱财,我燕飞替你消灾,一卖一买,两不相欠。走吧!好好过些安乐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觉都在担心明天第一楼会被人拆掉。”

庞义苦笑一声,伸手抢过他刚斟满的雪涧香,几乎是把酒泼进喉咙里去,颓然道:“安乐的好日子?唉!哪里还有可以过安乐日子的好地方呢?我们汉人再没有希望。我庞义历尽千辛万苦从北方逃到这里来,一心想凭手艺赚足子儿,然后到南方成家立室,安居乐业。现在一切都完了,边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将会变成像北方生灵涂炭的人间凶地,我们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是否当我是兄弟并不重要,我只不忍你给人乱刀分尸,走吧!大家一道走。”

燕飞伸手抓着酒罈边缘,却没有举罈注酒,首次把目光投向庞义,微笑道:“昨晚消息传来,氐帮、匈奴帮和羌帮早立即全体动员,首先联手封锁城集东北的大小码头,还没收泊岸的所有船只,打伤打死百多人,逼得汉帮和汉人只能从陆路逃亡,你道他们有什么目的呢?”

庞义剧震色变道:“那些兔崽子!难道还要落井下石,来个杀人掠货?”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乱、如面对末日来临的逃难人潮,为自己和他们未来的命运生出恐惧。

燕飞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悠闲神态,道:“记得带你的砍菜刀,出集后远离人多的地方,专拣偏僻处落荒而逃,或可保命。”

庞义倒抽一口凉气,瞧着挤满东门大街的无助人潮,骇然道:“他们怎么办?”

燕飞举罈注酒,苦笑道:“我今年二十一岁,除孩提时代,眼所见尽是无可奈何的事,耳所闻皆为人间惨剧,一切看谁的拳头够硬。幸好现在终于给我想通一件事,就是我已到了避无可避的绝境,且再不能独善其身。汉帮的祝老大虽和我关系不佳,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精明的老江湖,他会有办法把受他保护的人的伤亡损失减至最低。更何况他们三帮的人,先要过得我燕飞把守的东门一关。不要再劝我,你立即离开,若只有我一人一剑,再无余虑,燕飞尚有一线生机。”

庞义心中涌起一阵激动,直至这一刻,他方明白一向似是无情的剑客深藏于胸怀内的高尚情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懂张着大口。

燕飞举起修长而肤色晶莹的右手,与庞义紧紧相握,破天荒地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道:“每一个人都有权为自己选择命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就不是笨蛋,你立即走,离集后忘记这里的一切,勿要说多余的话。哈!你给我钱财,我替你消灾,协议依然有效。”

庞义起立松手,向燕飞一揖,道:“你该清楚酒藏在哪里,必要时那或可成为你最安全的避难所。”目光掠过他的蝶恋花,双目红起来,射出愤怨无奈的神色,飞奔般下楼去了。

燕飞浅尝一口雪涧香,瞧着庞义掮着包袱,加进最后离集的人流里,消失在东门外。整条东门大街变得静如鬼域,不见人迹。

蹄声骤起,从长街另一端传至。

燕飞把杯中余酒喝个一滴不剩,仰首望往乌云重压的天空,似已可看到自己末日的将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建康都城坐北朝南,建康宫位于城北,宫城南门为大司马门,从大司马门到外城正南门的宣阳门是长二里的御道,再由宣阳门到秦淮河的朱雀桥是另一截五里长的御道,总长七里的御道,成为贯穿建康城区的中轴线。

大司马门外是一条宽阔东西相向的横街,东通东城门建春门,西接西城门西明门,将都城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北为宫城,南为朝廷各台省所在地。而其他政府机构、重要商市、居民区,乃至宰相大臣的宅舍别馆,均在城外,主要分布于宣阳门到秦淮河长达五里的御街两旁。自西晋灭亡,北方饱受战火摧残,汉族大举南迁,达百万之众,东晋遂于建康地区设置侨郡,一时秦淮两岸日益繁华,城内、城外挤满南来的北方人,把建康变成融合南北风格的城市,非常兴旺热闹。

朱雀桥又称朱雀航或朱雀浮航,是横越秦淮河接通御道的主要桥梁。所谓浮航,就是连舟为桥,平时作浮桥之用,遇有战事,断舟拆桥,立可隔绝两岸交通。像这样的浮桥,秦淮河有二十四座之多,但都不及朱雀桥名着当世。

若朱雀桥是建康城区最著名的桥梁,那位于朱雀桥不远处,城外御街之东,秦淮河畔的乌衣巷,肯定是建康城区声名最盛的街道,因为东晋最显赫的世家大族,包括王、谢二家,均定居巷内。

乌衣巷朱楼夹道、画栋雕梁,是寻常百姓难以进入的禁街重地。“乌衣豪门”已成为当代最显赫门阀的代称。

此时一队人马,旋风般越过朱雀桥,由御道右转,马不停蹄地驰入乌衣巷,把守的卫兵不但不敢拦阻,还肃立致敬,脸上无不露出崇慕的神色。

谢玄一身白色武士服,素蓝色长披风,背挂他名震江左的“九韶定音剑”,策骑纯白骏马,英俊无匹的面容冷如铁铸,没有透露丝毫内心的情绪。纵是高踞马上,他挺拔的体型在在显示出非凡的气魄,充满力量和信心,像一把出鞘的宝刃。他今年刚好四十岁,但外貌只像未过三十的人,神采飞扬。

伴在他旁的是他的头号猛将刘牢之,北府兵的参军,年纪在二十五、六左右。后面是十多个亲随,人人体型彪魁,无不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战士。

自谢玄被任命为兖州刺史,出镇广陵,他在亲叔谢安全力支持下招募淮南江北之民为兵。江北一带民风强悍,武技高强者大不乏人,谢玄锐意训练,不数年已成劲旅,号“北府兵”。苻秦屡次南犯,北府兵御之,战无不捷,令北府兵声名大噪,街卫对他们尊敬的神色绝不是装出来的。

只是这回苻坚亲率大军来犯,人数既占压倒性的优势,又有名将如慕容垂之助,即使武功超卓、用兵如神者如谢玄,也没有半分却敌的把握。

在谢玄领头下,众骑从被拉得大开的正门进入谢府主堂前的大广场,十多名府仆拥来为各人牵马伺候。

谢玄甩镫下马,谢石迎上来讶道:“玄侄来得真快,昨晚我才向你发出飞鸽传书。”

谢玄愕然道:“什么飞鸽传书?三天前小侄收到讯息,大秦天王苻坚从长安进军洛阳,先头部队踏足边荒,兵锋直指建康,军力达百万之众,于是立即赶来见安叔。”

谢玄旁的刘牢之忙向谢石施礼,谢石欣然道:“刘参军和各兄弟路上辛苦,请先歇歇喝口热茶。”

当下有府仆领刘牢之一众人等入主堂去了,谢石挽着谢玄手臂,绕过主堂,往内宅谢安书轩的方向缓步而走,压低声音道:“我们急得要命,二哥却仍是一贯的悠悠闲闲,昨晚还到秦淮河的秦淮楼欣赏纪千千的歌舞,今早天未亮又往小东山游山玩水,幸好你来了,至少可以问他一个清楚明白。”

谢玄沉声道:“朝廷方面有何反应?”

谢石露出愤然之色,道:“司马道子力主凭长江、秦淮之险,固守建康,又请皇上避驾宣城,摆明是想乘机总揽军权,幸好二哥和王相全力反对,你二叔更以民心归向打动皇上,这些事还是由王相告诉我,你二叔除了‘替我找谢玄来’一句话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说话。”

谢玄闻司马道子之名,双目闪过浓烈的光芒,再问道:“二叔如何打动皇上?”

谢石道:“你二叔说得非常婉转,他向皇上进言道,‘自古以来就是有道之国伐无道之君,今秦主恃勇而来,无端攻我大晋,既违背道义,又失去民心,兵家云“两国交兵,无道必败”,皇上只要号令全国军民,以有道抗无道,必能保国安民。’皇上当然晓得你二叔和司马道子谁更得民心,更何况桓冲上将军一向不喜司马道子,北府兵又牢牢掌握在你手上,皇上纵使不愿意,也只好加封二哥为征讨大都督,由他全权主理抗敌事宜。”

两人通过翠竹遍植两旁的小石径,进入谢安书斋所在的中园。这是个以竹石为主景的园林,园中有四季假山,分别以笋石、湖石、黄石、宣石叠成春、夏、秋、冬四山,各自成景。书轩就在夏山与秋山之间,坐北朝南,宏伟厚重,三楹七架梁歇山的布局,横匾雕的是“忘官轩”三字,正面廊柱上有一联:“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

尽管两人忧心忡忡,置身如此孤高磊落、瘦挺空透的动人环境,一时间也把心事抛开,浑忘尘俗。

倏地一名年轻武士气冲冲从忘官轩冲将出来,见到两人,愤然道:“天下是你们谢家的天下哩!我王国宝倒要看你们如何应付苻坚。”说罢不顾去了。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接着谢石摇头叹息。王国宝是王坦之的儿子,谢安的女婿,剑法高明,可惜却是无行之人,看情况便知谢安拒绝起用他于抗秦战役,故大发脾气,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谢安柔和的声音从忘官轩传出来道:“是否小玄来了!来得好!我正想找人下棋。”

谢玄和谢石两人你眼望我眼,均摸不着谢安的心意,在如此危急存亡之际,仍有下棋的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