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当我推开那扇门

想看看永恒荣光的状景

那没有他们说的实用阶梯然而我

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在我走出那扇门

撕下某本书的二百五十二页

它用黑色镶金这般地写着:

Hey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左小祖咒《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在活得盲目而卑微的年岁,常常会在被暴雨吵得无法入睡的夜晚,试图回想从一九九几年的某个值得纪念的夏天到现在,究竟有过多少场叫人无眠的夜雨。好似这滂沱的雷雨中,每一颗掷地有声的雨滴,都在字正腔圆地回述着那些感情充沛的少年时代的夏天,人是如何“一手撑着酷暑,一手写下许多文字来”,心中信誓旦旦,并且不相信时光的力量。

这样的夏天最终只留下一溜狭长而落寞的影子。在影子的深处,某些已经再也看不到了的面孔,偶尔还会闪烁起来。背景永远是浓得像油墨一般的黑暗。你正在离开。身影的轮廓迅速地退进了那片浓墨之中去,可是眉眼之中的灿亮,却鲜明得融不进夜色。

我想起来,便会觉得——

这是一副适合搁置在回忆里的笑容。

早前某一个夏日在近的黄昏——应该是五月,因为彼时一场大雨刚过,清朗的阳光和云朵飘忽的阴影,洒满了空无一人的教室,美得令我宁愿在那儿多待一会儿自习——那便是只有五月才有的阳光——可是你走了进来,令我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果不其然的是,我们从一个不愉快的话题开始,由沉默和僵持,迅即逼近争吵的临界点。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项链还给你;几乎与此同时,你也铁青着脸转身便把它扔出了窗外——

于是那个美好的黄昏,像一尊瓷器被打碎,满地狼藉。如此一个行为的代价,对于你来说,或许只是五分钟之后,后悔起来,噔噔地冲下楼去猫着腰在草丛里面狼狈地寻找那条——对于那时的你来说——很昂贵的项链;但是对于我来说,是花去后来多年的时间,凭借着记忆之中对那条项链的外观和质地的记忆,在每次经过首饰店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坚持寻找着一模一样的另一条。

毕竟我想起来你所说的——从认识我的第一天起,便每天存一块钱硬币。存了近三年,最终把它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不自觉地会想象,你常常在那家店子门口徘徊,有时会走进去,天真而傻气地趴在柜台前,头低得快要把鼻子贴在柜台玻璃上,反复观察那条项链,踌躇着价码牌上的数字,最终总是默不作声地走开。

这显然不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可是我们总是找不到其他途径。总以为物品可以代替想念和诺言,让我们在彼此的生命深处永久停留下去。

这些过去的事,理所当然地被后来更多的事情所冲淡,模糊了愉快和伤感的界限。

一切已经混合成语焉不详的怀念,像深冬时节玻璃窗上模糊氤氲的霜雾一样,轻轻抹开一块来,才可以清晰看得见曾经的动容。

毕业的时候,又有不舍。你给我你的一颗校服扣子,用一条红色的细鱼线穿起来,系在我手腕上。你没有征求意见便直接用力打了死结,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我,没说话,却有“不准取下”的意思。我竟然觉得很感动。

又隔些年,收到一封你写来的信。从收发室里拿到牛皮纸的信封,看到信封右下角的几个字,兴奋到一瞬间觉得眼底有泪。当即撕开,迫不及待地随便往路边的石阶上一坐,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读,看到在结尾处写的话:“我等你的好消息”,眼泪终于落下来。

从那个时候起,便一直把这封信放在书包里,在很多很多坚持不下来的时刻,一个人低下头去拉开书包,从最里层拿出信来,一目十行地把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话读下去,读到最后总是会闭上眼睛,觉得我们路过的所有年岁,年岁中那些——与他人的经历并无二致,却在自身感受上尤为孤独壮烈的记忆——其实是在昭示着一切都并不枉然。

就像你现在总说,过去那些不懂事的时候,我们这些迷惘在青春期里的孩子,总需要经历一些咋咋呼呼的伤春悲秋,才会渐渐懂得隐忍平和。

彼时总是这样轻易倒戈,仿佛世界真的欠了自己一个天堂,所以煞有介事地自以为是最悲惨的一个。我也曾经深陷其中,只不过不需要搭救。

二○○四年。高三。某个情绪低落的晚自习,又一次把那封信从书包里拿出来读,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犹豫了一下,便把这封信末尾的那句“我等你的好消息”剪了下来,然后将这张一厘米宽、四厘米长的纸条,贴在课桌外沿——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从那个时候起,每当身陷兵荒马乱,觉得再也坚持不下来的时刻,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见这句温暖的话。它是那样安之若素地等在那里,安抚着那些无处遁形的、落水一般的无助。

那是在高三,一切都在讲求效率,连埋头从书包里找出信来的时间都可以省略,低头就可以读到我最想看到的那句话:

我等你的好消息。

而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句如此简单的话,竟然是支撑那一年的全部力量。

二○○五年,离高考十五天的时候,放温书假。离开教室那天中午,我慌慌张张忙里忙外地收拾好教室和寝室里的全部东西,准备离校。所有的书本和杂物,多到令我瞠目结舌,请了两个挑夫跑了两趟才搬运下楼,塞满了小车的后盖,车厢后座以及副驾的位置。

妈妈开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离校一百公里之远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我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却忘记了带走课桌边沿贴的你那句话——

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个瞬间,我几乎失去控制一般,慌张地从书包里翻出那封信来,幻想着我无意中已经把它撕下来带走——

然而没有,信纸的末尾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缺口,仿佛伤痕一般留在那里。

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如此费尽心思以为带走了所有,却唯独遗失了,无法弥补的,你的这句祝福。

真像一则关于人生的隐喻:我们抓住的都只是些看起来庞大却本质上无关紧要的东西;遗失的,总是无从弥补的部分,因为它形态微小,或甚至本身就并不可见。比如因成长而失去青春,因金钱而失去快乐,因名誉而失去自由……

那日我坐在离你的这句祝福渐行渐远的车上,一路是昏默的夏日暮色,焦躁而凄迷的蝉鸣,暗红色云霞。车窗外一闪而逝的绿色快得拉成一条线,仿佛将所有景致穿成了一条项链,轻轻为我戴上。

一切都似一本诗集——陈列已久,却不被仔细阅读和悉心感受。世界上的此刻,有那么多人来了又去了,也总有一日,会是我们的终点。可是我时常无故地担心,希望那样一个永别的时刻,我不会再忘记将什么不可弥补的东西遗留在了人间。

但,我若不是因遗失了它而追悔莫及,又如何能够知道它重要得不可弥补呢?又是一个承受不起诘问的循环。

所以,人应当忍于希望的**,活得像河流一般绵延而深情。静静穿过茫茫平野,深深山谷,穿过生命中那些漫无止境的孤独和寒冷。

因为知道人情淡薄,我们都并不真的关心他人,或说,疲倦到不常愿做没有回报之事。可是为何,我仍时时怀念,过去我们之间曾经毫无保留,你曾甘愿为我遮炎避凉。

那是从来不曾悲伤地坐在我身边的你。

那是从来不曾快乐地坐在你身边的我——可悲的是,在曲终人散之后,我才恍悟,原来再也不能有你坐在身边,才是真正的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