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解

滨海市西城公安分局,门外。

伊辉叼着烟,没点燃。

刑警大队的车拉着警笛,从他身边闪过。刑警王可从车里跟他打了个招呼。

又出事了。伊辉一边想,一边狠狠地捶了一下右腿,转身走向局里的篮球场,来到单杠前,一口气做了50个引体向上。

他总是乐呵呵的,忧虑从不写在脸上。

他右腿有点毛病,走起路来,左脚拖右脚,好在幅度不大。

他想干刑警,从小就想。可他这个身体条件,当不成。

尽管如此,他还是通过公考来到西城分局干上了文职——分局宣传科干事。这是他能做到的,跟刑警之间最近的距离。有时刑警大队有抓捕任务,或逢重大案件收网,上级要求跟拍抓捕实景,给宣传纪录片收集素材,他才能近距离接近犯罪现场。

刑警队里,他最熟的是王可。王可女朋友叫马小影,跟他一个科室。王可经常出入宣传科,一来二去就和他熟了。

他的腿疾不是先天的,毛病在膝盖上。他说是小时候骑摩托摔的,有块骨头没长好,腿伸不直,走路使不上劲。好在他长年疯狂锻炼,每天固定300个引体向上,500个俯卧撑,身体非常棒。

除了腿疾,他右眼角与额头之间也有块疤,那让他的脸增添了些许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在不影响警容警貌前提下,他总是尽量将发梢留长,遮住一点儿是一点儿。实际上,他后背也有疤,挺长的一道,从脊梁中间直至肋下。

小时候调皮捣蛋——洗澡时有人问起那些疤,他就笑嘻嘻地解释。

三年前公考面试时,受制于外形条件,他差点被刷下去,所幸运气不错,竞争者面试怯场。他分高,而文职警察没有硬性身体条件要求,他又动用了关系,才勉强通过。

有人说那是个混日子的差事,可他不嫌,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混日子,是为实现理想,哪怕有些理想难以实现。

挨到中午下班,伊辉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大学同学雷家明。

雷家明父亲叫雷霆,是西城公安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伊辉公考面试时,就是雷家明帮的忙。

雷家明不是警察,他实现了理想,在滨海日报社上班,是教育版块的副主编,同时也是社会新闻版块的外勤记者。

“明哥,凑个局吧,我请客。”

“忙着呢,辉哥。”

“忙啥?”

“少跟我套消息!”

“老子就在分局上班,用得着跟你套消息?”

“切!西关,林义化工,爆炸!”

“化工厂爆炸?”

“办公室炸了!”

“办公室?有伤亡吗?”

“死了一个。”

“什么原因?”

“不清楚!”

“不清楚?那你干狗屁记者?”

“消防一走,警察就围上了,不让靠近。不多说了,我去套消息!”

“晚上过来啊!我请客!”

挂了电话,他回到宿舍,坐在书桌前发呆。

他的书桌很整齐。书桌一侧挂着块写字板,另一侧立着三层书架。书架最上层一水的外国悬疑小说;中间一层五花八门,有刑侦学教科书、心理学入门、《命理探源》、日本漫画、星相学、科幻杂志、《柳叶刀》、法医学术期刊等;最下层放着一大摞读书笔记。

他随手翻开一本笔记,随即又丢到一旁。他有点不安,就好比一只被缚住手脚的猴子,听闻哪里有香蕉树,却无法近前。

他的读书笔记里,统计了诸多大案要案的侦破轨迹。统计结果表明,绝大多数刑事案件的因果关系,都异常简单。在起因和结果之间,充斥着残忍、悲哀、得失无常的世间百态,犯罪过程大多透明,甚少有包袱覆盖,侦破过程则有难有易。其中所谓的难,或许用烦琐表述更为合适。当然他很清楚,那些统计结果,实在太过片面。

他对刑事案件抱有天然的兴趣。他羡慕冲在一线的刑警,渴望像他们一样,在刑案面前绞尽脑汁,而不是抱着即成案例纸上谈兵,哪怕刑案背后,往往是生命的逝去。那无关道德,乃是兴趣使然。或者,在他内心深处,还藏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理由。

晚上9点多,他丢掉手机爬上床,瞪着天花板长吁短叹。发了一堆消息没回音,他估计雷家明不来了。

这时有人敲门,他一跃而起。

门开了。雷家明走在前面,提着两个大纸袋。王可拿着保温杯随后进来。

“辉哥,这时候就别发微信了,没空回!”王可一边说,一边倒水。

伊辉搬来椅子,拖出饭桌,把雷家明提来的食物盛盘摆好。

“光提供餐盘?你不是请客吗?”雷家明调侃伊辉。

“以为你们不来了……我叫外卖吧!”

雷家明阻止了他,自顾自吃起来,看来真饿了。

“我还是走吧!”王可吃上两口,含糊道,“省得一会儿你又东问西问的,逼我犯纪律。”

“懂你!”伊辉嘿嘿一笑,“我和家明扯淡,你吃你的。”

雷家明从床下找出啤酒,拿了一罐给王可。

王可拒绝。

“臭规矩真多!晚上加班吗?”雷家明收回啤酒,自己打开。

“才开完案情分析会,倒是不用熬夜,不过这两天有的忙!”王可塞了一口食物,闷声揶揄起雷家明来,“你小子别说我们!没领导审核同意,你们记者敢多写一个字?规矩多?呵呵!”

雷家明喝酒,懒得回嘴。

三人闷头吃了一阵,伊辉打开局面:“雷公子,化工厂什么情况啊?”

雷家明重重地放下啤酒罐:“唉,太惨了!三死,两伤!”

“三死两伤?”伊辉大惊。

“胡诌八扯!”王可翻着白眼,忍不住讥笑雷家明。

“悄没声吃你的,没人逼你犯纪律啊!”伊辉提醒王可,转脸又问雷家明:“起火原因呢?”

“线路老化。”

“线路老化?你个记者,胡扯上瘾啊?”王可又忍不住插话。

“没你事!”伊辉再次阻止王可,继而追问雷家明:“损失大吗?”

“11层的办公楼,活生生烧塌了一半,你说大不大?”

“扯淡啊!太他妈扯淡了!”王可再也忍不住了,拿筷子点雷家明,“我说大记者,你一个教育版块主编,怎么关注起社会新闻来了?关注就关注吧,怎么还带头造谣?传出去,影响算你的?”

“教育版块怎么了?社会新闻我也有知情权、采访权!”雷家明反问,“说我造谣?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它有那么重要?总之我们会公布的!”

“真相不重要?”雷家明拍着桌子说,“一出事,你们就藏着掖着,还怪老百姓造谣?信息透明,自由传播,谁有闲心瞎猜?谣言咋来的?依我看,就你们间接炮制的!”

王可脸红了,指着雷家明鼻子叫起来:“有没有法制观念?你爸可是雷局!”

“关他屁事?”

“不是看在你爸分上,我早捶你了!”

雷家明把脑袋凑上去:“来!捶!”

王可挽起袖子:“你以为我不敢……”

雷家明不依不饶:“赶紧捶!不捶是孙子!”

“多大点事啊两位……要打出去打啊,别把我东西搞坏了……”伊辉做起和事佬。

“你跟我爸没分别!你们警察一个逼样,哥们儿我就是看不惯!自以为讲原则,动不动上纲上线!跟你扯个闲篇,硬给整成造谣!”雷家明狠狠瞪着王可。

“闭嘴!没完了是吧?”王可点上烟,把打火机重重丢落桌面,“明明炸死一个,你硬说三死两伤,还说楼炸塌了一半——你那叫扯闲篇?”

“嗐!说多了啊!注意纪律啊!”伊辉假惺惺提醒王可。

王可权当没听见,欠起屁股,拿烟指着雷家明:“你小子乱说,我拦不住。提醒你,千万别乱写!”

“雷记者有数啊!”伊辉把王可按回座位,小声探问,“把人烧得不成样子?真是线路老化?”

“屁!是氢气!”

“氢气?氢气爆炸?办公室哪来的氢气?”伊辉念叨着,慢慢坐回去。

雷家明见王可上了套,赶紧掏出手机悄悄记录。

“讨论仅限你俩,一个字不许传出去!”王可摆明态度。

他恼火极了,要消灭这个房间里的谣言。既然开了头,他决定说下去。

伊辉和雷家明一齐点头,像两只正在啄食的鸡。后者从手机里找出一段文字,递给王可看。

那是明天《滨海日报》的部分内容:昨日晨7点25分,我市西城林义化工集团东厂区办公楼,某房间起火爆炸,一人死亡,无其他人员伤亡,事件起因不祥。警方已介入调查,并呼吁广大群众,不信谣不传谣。对公然散布谣言者,公安机关将依法处理。本报将跟进事件进展。

雷家明的报道,符合那个规律,字越少,事越大,没有一处不实报道。不过,王可确信,雷家明所掌握的绝不止这点内容,只是限于工作纪律,不能多写。他回过味儿来,不禁有些惭愧,适才竟把雷局长的儿子,看成一个莽撞之徒,实在太过草率。

王可年轻气盛,后知后觉,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雷家明和伊辉所言所为,根本就是双簧。一个夸大案情,故意胡扯;另一个做和事佬,多次提醒他注意纪律。那俩人不经商量,配合默契,为的无非是激怒他,让他透露调查结果。

王可知道自己上当了,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哪有收回的道理?何况对面“两只鸡”正眼巴巴紧盯着他。

他见书桌旁挂着块写字板,便走过去站定,手里转着写字笔,慢慢说起来。

“已经定了性,谋杀。线路老化头一个被排除,那无法引起爆炸。可是已经爆了,还能因为什么?办公室可不是厨房!我们江队当时就断定,问题出在空气里。”

“问题出在空气里?”雷家明默念。

“是的!查来查去,引爆原因,应该是氢气!”

“氢气?”雷家明越听越惊讶。

“氢气混进空气里,达成体积浓度4%~75.6%,遇明火就爆。我们在现场找到了石墨碎片。”

“石墨碎片?电极?”雷家明边听边记。

“对!不过不是电极棒,而是电极板,因为碎片是扁平块状。”王可一边说,一边在写字板上标记,“除了石墨碎片,还找到了电子管原件。”

“什么原件?”

“应该是二极管,这是分析会上的结论,当时出警的兄弟都不认得。”

“收获不小啊!”雷家明得到了一手资料,下意识地摘掉眼镜,满脸兴奋。

“嗯。我们判断,有人做了个简单实用的电解水装置。直接利用办公室的电源,用二极管制作整流器,做一个交直流转换后,连接上电极板,对水进行了长时间电解。氢气就是这么来的。”

“很专业!”伊辉冲王可竖起大拇指。

“我不懂。不过队里不止大老粗,也有文化人。”王可实话实说。

“你描述的装置,应该是自制电解槽。”

“是的!队里也是这个说法。”

“个人电解水的话,实际上用电瓶更方便。”

“我们没找到电瓶碎片。”

“那玩意儿功率低,常用的12V200AH电瓶,理想输出功率也才2400W,难以电解出大量氢气。高功率特殊大电瓶可以,但是体积太大,价格又高,很难搞到手。再一个,用电瓶就少不了充电器。总之对凶手来说,携带极为不便。”

“功率不重要吧?会上说,电解效率取决于电流。”

“是的,但不是说功率不重要。总之,长时间电解,用家用电交直流转换,比电瓶靠谱。尽管不晓得凶手设计的电极板是单极性还是双极性,但是,电极板面积大,两块电极板垂直设置,互相平行,极板间距也可调至最小,从而进一步增大电流,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再往水里加一点儿氢氧化钾之类的电解质,那么电解效率远非电瓶和棒状电极可比。只不过电解时间长了,电压会降,同时水温升高,也会降低电解效率。对一般人来说,在家里弄那玩意儿有危险性。”

王可听完,眉毛跳动了几下。他惊讶于伊辉的专业分析,但他认为,那无助于抓人破案。

“你们还原了这么个装置,问题是它放在哪儿?怎么电解氢气?”伊辉很是不解。

“海缸。上周五,林义化工老板唐林义,刚买进一个海缸。长4米,宽2米,高1米半,外带独立设备层基座,不锈钢材质,高15厘米。装置一定在海缸里。”

“个头不小啊!刚买来就灌了水?”

“是的!还放养了数条锦鲤,赠送的。唐林义的说法是,不灌水的海缸像棺材。他痴迷风水,办公室里大小鱼缸七八个。为了养鱼,他还承包了一处泉眼,叫三眼泉。这样的人,鱼缸怎么会空置?”

“这么说,唐林义死了?”

“不。死的是他堂弟,办公室主任唐林清,早年曾是其贴身秘书。”

这时,雷家明取出一份资料,冲伊辉晃了一下,那是唐林清的资料。

伊辉还是疑惑:“就算海缸个头大,外带独立设备层,可是凶手把海缸设计成电解槽,唐林清也该有所察觉才对,怎么能被轻易炸死呢?”

“海缸的采买和接收,都是他经手的,例行公事。我们询问过其家属,他喜欢摆弄花草,偏偏对养鱼没兴趣。”

“不!你对电解槽结构不了解。就算唐林清对海缸不上心,也该有所察觉。”伊辉来到写字板前,“我想,应该是注意力的问题。唐林清当时,一定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比如死鱼。”

王可再笨也明白了。电解水释放能量,使水温升高,高到一定程度,鱼就死了。

伊辉又说:“除了死鱼,房间温度也很高。”

王可点上烟:“你想说,唐林清死得很冤?其实不然,他和唐林义,都是二十几年的老烟枪,上厕所,也烟不离手。就算他意识到房间不对劲,只要点烟,照样完蛋。也就是说,凶手对他们很了解。”

伊辉望着王可手中的烟:“没错!问题的关键,不是唐林清能否察觉海缸被做了手脚,而是明火。不管他有否注意到异常,只要点烟,凶手就得逞了。大概率上,唐林清应该进了办公室,甚至注意到了死鱼。最极端的情况是,唐林清抽着烟开门,那样一来……”

王可持烟的手,不自觉地一抖。

“问题是……”伊辉从王可手里拿过写字笔,“自制电解槽装置,用氢气杀人,其可行性,也就是成功概率,你们有考虑吗?”

“那是凶手考虑的问题,现在是既成事实了!”

“考虑凶手考虑的问题,才会接近他!”

王可说:“从可行性上说,唐林清是老烟枪,显然是计划成功最关键的一点。”

“不止!”伊辉抱臂在胸,问王可,“海缸也不可或缺。那间办公室里鱼缸不少,凶手为何不提前动手?那些鱼缸太小,水量不够,制作电解装置必需的条件不具备。换句话说,唐林义买海缸,给凶手提供了行凶契机。凶手牢牢把握了机会。另外,水越纯,电阻越大,可是海缸里灌的,恰恰是泉水,富含矿物质,电阻反而小,电解效率便进一步提高。这就有个问题,海缸里最初灌了多少水?”

“这个我们本没在意,只是没想到,唐林义居然有照片。唐林清上周五忙完后,拍照传给了他!”王可用手比画,“大概一半吧,也就是6立方米。”

“6立方米,6吨!到爆炸前为止,还剩多少水?用了多少电?”

王可翻起白眼:“天知道!”

“要实现爆炸杀人,凶手必须根据其电解时间,估算氢气总量,甚至要考虑消耗。办公室是密闭环境,但门窗总会漏气,水里也会溶解一部分。另外,长时间电解后,水温升高,降低效率,该怎么给水降温?还有,那个电解槽到底什么样子?要说把整个海缸设置成电解槽,那根本不可能!它太大了!整个计划,凶手要考虑的细节实在太多了!”

王可没想到,或者说压根儿没想过,一个既成的犯罪事实,有这么多前提条件。他拿出手机边记录,边说:“这倒是个很具体的描述,对我们给凶手画像有帮助。还有吗?”

伊辉问:“就拿电解槽来说,换成你,会怎么设置?”

“老子一窍不通。”王可回避得很干脆。

伊辉想了很久,才说:“换作我,只能这么做——海缸高1米半,外带独立设备层,高15厘米。总共1.65米的高度,我会踩在椅子上,方便操作。它摆在那里,我要想办法,从内部隔离出一块合适的空间,来充当电解槽,这是必需的工艺要求。这个空间里的水,不能太少,否则产生的氢气不够;可是也不能太多,否则降低效率,浪费电能。怎么隔离出空间?在海缸中插入一块隔板,将海缸隔离成左右两部分,而且要完全隔离,做到密封。比如左边,我用来制作电解槽,右边是鱼的地盘。可是,海缸宽2米,这个2米,包括了海缸的玻璃厚度,其内部实际宽度则小于2米。那么,我该怎样把一块符合要求的、接近2米宽的隔板,大摇大摆带进办公室,去制作杀人装置?而且这块隔板一定要很特殊。怎么特殊?不管它是一块电镀板,或者金属板,还是什么材质,你把它隔在海缸里,都一定会第一时间引起唐林清的警觉,以及怀疑。它立在缸里,太突兀了!是不是?它对人的视觉冲击,远远大于那几条死鱼!唐林清不是傻子!”

“工艺要求?必须这么做?”得到肯定回答后,王可把双手插进头发,使劲犁头皮,“条件那么多,不可能做到啊!单是你说的隔板,那么大块,凶手怎么带进去?”

伊辉的叙述很通俗,王可怎么想也给不出答案。进而,他甚至有点怀疑“氢爆炸”这个最初的结论了。

“我也想不出。”雷家明安静地记录很久了,听了伊辉的叙述,他也觉得不可能。

“其实有个办法。”伊辉在手机上查了一会儿,说,“用玻璃。”

“玻璃?”王可很诧异,“那么大块玻璃,怎么带进去?”

“不用带,有现成的。海缸的盖子,多半设计为半开。也就是说,它的玻璃盖能折叠。”

“你是说,凶手把玻璃盖从折叠处拆下来?”

“我是说我能想到的法子。”伊辉解释,“拆盖子不难。缸体宽2米,那么盖子的宽度就刚好2米。要把它做成隔板,插进海缸,就得自带工具,精确测量,切割。切掉的厚度,基本等于缸体前后两面玻璃的厚度之和,所以,就得带一把玻璃刀。一切准备就绪,我会用AB胶,涂抹玻璃板侧面和底面,再用打火机烘烤,加快凝固速度,随后计算好插入位置,也就是计算好所需电解槽的空间大小,将其插入海缸。最后,再将可能存在的缝隙,进行二次抹胶。这样,一个简单的电解槽结构就有了,槽内的储水量要符合我的要求。剩下的,是装入电极板,连接线路。而真正的水溶液电解槽,通常要在槽内放置隔膜,将其分割成两个电解室,再将两块电极板垂直装入。因为两块电极板产生的气体不同,用隔膜隔开,能避免气体混合。但是我不需要隔膜……”

王可挠头:“您慢点说……我糊涂!”

伊辉放慢语速:“我的目的是制造氢气,它跟阳极板的氧气混不混合,无所谓。用玻璃做隔板还有个好处,它透明,立在水里不那么突兀。如果唐林清不是抽着烟进入房间,那么他一定会发现死鱼,但是,他真就不一定能注意到玻璃隔板——这是注意力被吸引的问题,跟性格无关,尽管他秘书出身,性格沉稳认真。”

“幸好你不是凶手!”王可沉默半天,憋出一句评语。

“那么,导气装置呢?它也是个很突兀的玩意儿,你怎么做?”雷家明突然提了个难题。

“导气装置?”伊辉用力一拍脑门,没考虑太久,边画边说,“其实不需要导气装置。电解的氢气和氧气,在水里达到饱和后,都会自动溢出。当然,这里有个前提——卸掉半开的盖子后,海缸上面另一半玻璃盖子,它是固定封闭的。电解槽的位置,必须位于其封闭部分。那么电解槽的玻璃隔板,其高度也有要求,只须稍稍高出水面即可,总之绝不能顶到盖子,否则封死了电解槽,气体就无法溢出了。”

“有道理!”雷家明接受这个解释,“而且玻璃隔板稍稍高出水面,不易被发现。”

“还有!”伊辉补充道,“海缸下方的独立设备层,有水循环设备,它一定在工作状态。自动水循环启动后,有散热作用,哪怕循环水流跟电解槽中的水有玻璃板阻挡。”

“完美!杀人装置完工了!”雷家明拍手叫好。

伊辉拿出手机演算片刻,写下几个数字。

4%~75.6%,这是氢气在空气中爆炸时的体积占比范围。考虑到电解时大量氧气也溢出到空气中,那么氢气爆炸的实际体积占比,也会相应扩大。

按王可所述,唐林义办公室长6米,宽5米,高3米。

标准大气压,标准空气密度,办公室内空气质量大概是千克。

把氢气爆炸范围的体积占比换算成质量占比:4.64千克~87千克。

该质量占比对应的水消耗范围:41.76千克~783千克。

王可端详着写字板,说:“恕我直言,这些数字没有实际意义。”

“是的!”伊辉轻叹一声,却不气馁,“这些数字都是理想状态值,实际情况太过复杂。我只是尝试重复凶手的思考过程。”

“凶手很不简单啊!”雷家明说,“数字范围太大了!用了多少水?常理讲,下限附近比较实际。50多千克?也许再多点……我知道,你想推算电解持续的大概时长,从而判断凶手的潜入时间点。可是到底消耗了多少?天知道。”

伊辉问王可:“查过用电量吗?哪怕四五十千克的水,耗电也很大!”

“查过!”

王可说办公楼用电度数飙升,可是,企业电费是合着交的,也就是所有车间用电跟办公楼用电,一起交。如此一来,就无从获知上个月办公楼的用电量,也就没法推算往常办公楼平均一天的用电量。没有这个平均用电量,自然没法推算电解氢气的用电量。

雷家明叹道:“有意思啊!凶手一定不是文科生!”

伊辉表情很平静。他突然转了话题,问王可:“现场损失到底怎样?”

“501室为原点,上中下三层,多间办公室被炸通了……”

“没伤到其他人吗?”

“其他房间没人。唐林清去得早,他习惯先打卡后吃饭。”

“这就对了!”伊辉转着笔,忽然问王可,“最重要的一件事,凶手的目标是谁?”

“那还用问?唐林清有老板办公室钥匙,他是替死鬼!显而易见嘛!”

“唐林义周一一定去公司?”

“不一定!可他上周新买了海缸,所以今天一定去,这点已经求证了。也就是说,凶手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后续侦查的一个方向。”

“不!”伊辉果断道,“凶手的目标不是唐林义。”

王可跳起来:“怎么可能?”

“准确地说,凶手目标不仅是唐林义,唐林清本就在其计划之内。或者说,单独炸死唐林义也好,单独炸死唐林清也罢,如果把他们两人都炸死,那就最好!”

“为什么?”

“你说了,唐林清习惯早去,先打卡后吃饭。凶手既然了解唐林义养鱼的癖好,还知道他上周五新买了海缸,那么,凶手怎会不了解唐林清早起的习惯?如果凶手要杀唐林义,却因为不了解唐林清,只杀了个替死鬼,岂非太失败?”

王可皱眉:“这样一来,凶手的目标是唐林清才对。”

“哦?如果唐林清到公司后,不去唐林义办公室呢?如果他打完卡,直接去吃饭呢?如果他上楼时遇到什么人,转而去了别人办公室呢?可能性多的是!你能预料他的行动轨迹?凶手同样不能。”

王可语塞。

“重点不在这里!”伊辉说,“重点是,作为唐林义的心腹,唐林清有唐林义的办公室钥匙,他随时可以进去。而且,那里新添了海缸,他既然习惯早去,就有必要过去看一下。”

他描述了所有可能的场景:一、唐林义到公司,单独进办公室。二、唐林义到公司后,唐林清同他一起进入办公室。三、也就是案发时的情况,唐林清一早单独进了唐总办公室。

这三个场景客观、合理,凶手必然能提前想到。不管哪种情况,一点儿火星就能点燃氢气。也就是说,如果凶手目标是唐林清,那么计划成功,不杀错人的概率,为三分之二。同样,如果凶手目标是唐林义,那么计划成功概率,也是三分之二。这足以说明,凶手目标不单是唐林清,也不单是唐林义。换句话说,凶手冒险潜入办公室布置电解设备,处心积虑杀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计划只有三分之二的成功率?

王可很震惊。在案情分析会上,他没有听到这种分析。现在看来,案情的复杂性,严重出乎意料。

伊辉谦虚地总结:“只是推测,仅供参考。我只能肯定,那个唐林清,绝不是替死鬼!”

“我去跟江队汇报!”王可连个“谢谢”都没说,急忙往外跑,差点把小饭桌撞翻。

伊辉叫住他:“杀人动机是什么?凶手又是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潜入唐林义办公室的?查到什么,记得通个气啊,兄弟!”

“哦了!有监控的!工厂大门,办公楼门口都有!”王可信心满满,“等抓到人,我请客!”说完,他匆匆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