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嫌疑人

从滨海出城,往西北走40多公里,有一大片碱滩。滨海西城近10年来外迁的企业,全都安置在那片碱滩之上。该区域内的工厂间距非常大,为将来的企业扩建留足了地方。空出的地皮上杂草丛生,满眼荒芜。这里的临滩公路网早已建成,物流公司也入驻了十几家,只是附近没有村庄,周围更无法种植作物,即便碱滩上烟囱林立、车来车往,也还是难掩苍凉。

雨小了。

碱滩最东头,有一大片工地正在施工。这里是林义化工的在建新厂区,计划这周完工,然后安排一场盛大的剪彩仪式。到时候,市里主管工业的领导会莅临现场。相应地,该企业的合作伙伴也会派人参加,电视台也来录像直播。直播内容,是宣传部门定的调子:以林义化工集团为代表,做一个有关企业整体搬迁,及本市化工产业未来展望的主题节目。

工地东边的碱滩里,停着一辆车。唐林义没带司机,一个人站在车外。

过了一会儿,远处驶来一辆车。停车后,车上下来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胖子,是唐林义的大哥唐林海。

唐林海后边跟着个瘦子,看起来无精打采。

瘦子身后,跟着个魁梧强壮的光头。

唐林海来到唐林义跟前,指着那个瘦子介绍:“这是郭万全。”

唐林义打量郭万全。

他很清楚,眼前这小子是西郊扒活的,专撬电车电瓶,还吸毒。有次酒后越了界,跑到别的区作业,被同行用自制猎枪打伤了腿。要不是唐林海跟郭万全姐姐有一腿,出手帮忙,估计这货早废了。

郭万全笑嘻嘻地走上前,给唐林义递烟。

唐林义没要。

“林总,海哥交代的事情,我办完了。”

郭万全打开手机,找出一张截图。

截图上是个年轻女孩的正脸。女孩化了妆,神情漠然,看不出是喜是忧。

他把截图删掉,回头指着光头说:“这是我哥们儿,叫崔明虎,在西城帮人收高利贷。你想问的,他都知道。”

说完,郭万全远远走开了。

“叫我虎子就行。”崔明虎上前一步说。

唐林义从裤兜里掏出右手,象征性跟崔明虎握了一下。他感觉对方的手掌厚实、有力,一握之间,仿佛就能令人对其心生信任。

虎子直奔主题:“那个女孩叫顾楠楠,今年15岁,西城中学初三毕业。母亲叫葛春花,55岁。两个月前的暑假,女孩跳楼死了,葛春花喝了农药,也死了。”

唐林义心中大骇,只是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他平静地问:“消息哪儿来的?”

“我认识那个女孩,10年前和她姐姐是同学。”

“她父亲呢?”

“早没了。”

“了解她姐姐的情况吗?”

“葛春花当年一共领养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女孩一个叫沈沛溪,一个叫蓝媚,都是我同学。男的叫苗力伟,是个杀猪的。”

听到沈沛溪和蓝媚这两个名字,唐林义和唐林海惊讶极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心里都有话要说,可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唐林义问苗力伟的情况。

崔明虎说:“20出头,愣头青一个,开了个肉铺,离我家不远。”

“你呢?你和郭万全什么关系?”

“初中同学,不同班。”

唐林义朝远处招手,把郭万全叫到跟前,问:“我找你办事,除了你俩,谁还知道?”

“绝对没外人知道!”郭万全说,“唐总,当时可把我愁坏了。滨海地界这么大,学校那么多,就凭一个截图,叫我上哪儿找人?可是海哥既然找上我,那咱必须办啊!怎么办呢?我腿勤啊!我就拿出几个钱,一个中学一个中学找过去,跟学生打听……唉!太难了!前几天,我碰到虎子,发牢骚,顺嘴跟他聊起来……嘿!你说巧不巧?海哥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唐林义对郭万全印象极差,实在不想听他啰唆下去,扭头狠狠瞪了唐林海一眼。心说,这就是你找的人?你什么眼力?

唐林海把郭万全拉到远处,掏出个装钱的信封交给他,叫他去车里等。

虎子对唐林义说:“你们找他办事,还不如找一头猪。”

唐林义笑了笑,扯谎敲打虎子:“其实没多大事,那个小女孩手脚不干净。前阵子,我带孩子在游乐场玩,丢了个包,应该被她拿去了。图片,是从别人行车记录仪里截下来的。”

虎子说:“你给钱,我提供信息,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唐林很满意对方的态度。

虎子又说:“这点事,我可以直接告诉郭子,完事他会分我点钱。那样我很吃亏,所以跟来当面和你说。你觉得消息值多少,就给多少。这样最好,他挣他的,我挣我的。我这人只认钱,不认人!”

听到这番话,唐林义笑了。

他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他喜欢简单、直接的人。

他深信一个道理,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难办,前提是办事的人得尊重钱。贪小便宜,耍滑头,那不叫尊重钱,那叫没自尊。

怎样最容易看出一个人是否有自尊?

唐林义认为,就看那个人是否尊重钱。那种尊重,从言行上很容易分辨,它背后蕴含着一个人的特质。往传统文化上套,那叫一诺千金,往市井俗务上套,那叫真小人。

真小人也是小人,可是总比表面君子好。

李默琛就是那样的人。今天,他又遇到一个。

唐林义打开车门,取出个沉甸甸地信封交给崔明虎。

虎子揣起酬劳,转身就走。

“等等!”唐林义叫住他,“你再帮我办件事。”

虎子点头,什么也不问。

唐林义说:“你再帮我找个人。”

他叫虎子找的人,叫杜忠奎,42岁,老家在西郊杜家庄,今年6月底才从牢里出来。杜忠奎曾是个大车司机,名下本有房子,坐牢期间离了婚,房子过户给了前妻。

虎子把杜忠奎的资料塞进信封,回到唐林海车上……

雷家明听说新发了碎尸案,一大早到分局找伊辉打听消息。

他来得正好,伊辉正要找他。

雷家明上来就问:“听说你们从坟里挖出来尸块?”

伊辉点头。

“尸源确定没?”

伊辉又点头。

“咋确定的?她是谁?”

伊辉紧闭嘴巴,脸上一点儿兴奋劲也没有。

四个问题等不来一个字,雷家明急眼了:“咳!这才当几天顾问啊!嘴巴就插上栓了!你怎么跟我爸一个德行啊!”

“不该操心的,别操心!”

“呸!”雷家明嚷起来,“你当我愿意给社会新闻干采编?我巴不得专心搞教育版块呢!人家是因为我有那个爹,认为我能更快接触内情。实际上呢……唉!辉哥啊,辉哥!你他妈也叛变革命了!”

伊辉把雷家明拉到走廊外,语气里像藏着冰块:“我问你,蓝媚到葛家之前,葛春花已经从孤儿院认领了两个孩子,沈沛溪是其中一个?”

“是的!咋了?”

“另一个呢?”

雷家明挠了挠头:“是个男孩,叫啥想不起来了。”

“另一个叫苗力伟,今年22岁,在西郊开了个肉铺。”伊辉已经查出来了。

“你知道还问我?”

“出事了!知道吗?”

“出啥事?”雷家明嗅了嗅鼻子,他觉得伊辉今天不正常。

“顾楠楠跳楼死了!葛春花也死了,喝的农药!”

“啥玩意儿?”

雷家明后退两步,怀疑自己听错了。

虽然他是记者,但那两个人的死,他还真不知道。孩子跳楼,母亲喝药,这种事放到全国农村里,并不鲜见。它在当地会是个话题,可是不见得就上新闻。况且顾楠楠出事,正值初中毕业后的暑假,不是死在学校,根本没闹出什么动静。就算孩子死得突然,可也没留下遗书,又不涉及刑案,派出所做过简单调查后,将死因归为情绪抑郁之类的心理问题。相应地,派出所认为葛春花喝药自杀,是心痛至极、无法接受孩子跳楼的事实所致。

伊辉补充:“顾楠楠死在7月7日凌晨,葛春花两天后喝了农药。我这儿有警情简报!”

“为什么?”

话题就此终止。他的问题,伊辉也想知道答案。

碎尸案尸源已确定,死者就是那个有名的“楼凤”田恬。伊辉扔下雷家明,去紫苑小区跟王可会合,查田恬遇害前的行踪。命案当前,他只能把对顾楠楠母女之死的好奇心,暂放一边。

紫苑小区聚集了大量刑警,小区门口的监控硬盘早被送到局里。考虑到尸体腐烂程度至少两个月以上,伊辉对监控内容不报多大希望。

江志鹏亲自带人,去交警指挥中心查路面监控。交警监控系统的存储体量不成问题,可是人和车不同,要想在全市范围内精确查找、定位两个月前一个大活人的行踪,并非易事,江志鹏有心理准备。

市局、分局的网监部门,也被调动起来,从网上查找一切跟田恬有关的话题、视频、网购记录等,尽可能为侦破提供线索。

田恬碎尸案,成为全市警务系统关注的头等案件。

伊辉跟着刑警,在紫苑小区查了一天,把小区所有居民都过了一遍,没查到有价值线索。

居民反映,田恬死宅死宅的。她有很多老客户主动上门,从不出去拉客。她有车,每年都拿出时间自驾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她平时很少开车,出门逛街、卖菜,多以电动车代步。

通信方面,田恬最后的通话时间,是6月30日下午17:20,电话是快递员打入的。

警方细查电话清单,找到五个嫖客。

王可把嫖客带进局里突审,那就是没办法的办法。实际上,田恬的客户远不止五个,有很多老客户根本不和她通话,这么抓根本抓不干净。

江志鹏那边,监控查到半夜,一无所获,可是却找到另一个重要信息。

他们从路面监控里发现,“711”案被害人褚悦民,早在7月2日中午,就去过一次静山别墅,而且在那儿待了至少一天半,直到7月4日上午才返回市里。

这是个意外收获。当晚,江志鹏把唐林义“请到”局里问询。

“那天的事我记得。”唐林义身子不斜,腿不翘,神态从容自在,“褚悦民老家,跟我一个村,从小我俩关系不错。前些年,他干上西城区城建规划副局长后,眼眶子高了,我和他来往就没那么勤了。不过他坐牢那几年,我还是去看过他。他今年6月27号放出来的,我没去接他。他一出来,就联系了唐林清,他俩关系也很好。他在家待了几天,又主动联系我。我给他安排到静山别墅,自己家,算是接风吧。那天晚上,唐林清,我大哥唐林海,都在。老褚喝高了,留宿一晚。第二天我们正常上班,老褚自己上山溜达了一天,晚上没走,又喝了一气,7月4号吃了早饭回去的。”

江志鹏问:“我们查过褚悦民通话记录,确实是他先联系的你。7月11日,他去静山别墅干什么?”

“7月11日,老褚出事那天?”唐林义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那次,是他主动联系唐林清。发现他在车里出了事,报警的也是林清。”

“那儿可是你的别墅!”

“其实那里我基本不住。他就是在家闷得慌,出来喝酒,钓鱼散心,叫林清给他送别墅钥匙。谁能想到,他偏偏出了事……”

江志鹏突然心念一动:“褚悦民出事,你怎么看?”

“什么意思?”唐林义身体往后靠,换了个坐姿。

“我是说他闷死在车里,你怎么想?事故,谋杀?”

“你问我?”唐林义叹了一口气,“做买卖我凑合,那事我可说不好。”

“随便聊聊,不记录。”江志鹏叫人把笔录本合上。

唐林义沉思片刻,把难题巧妙地抛回去:“事故也好,谋杀也罢,我相信你们会调查清楚,给老褚交代!”

江志鹏心说,这姓唐的,还真是滴水不露。

问询结束,唐林义刚要走,江队长忽然想起一件事:

“8月27日早晨,你几点出门,几点到公司的?”

化工厂爆炸那天,唐林义的笔录里,没提这个茬。

“大概8点15出门,8点45到的。我走到半路,厂里打电话说出事了!”唐林义叹了一口气,苦笑,“没有重要的事情,我很少去公司。那天过去,是为打理新买的海缸。”

“唐林清每周一必到公司,而且他习惯早起。对吧?”

“一般情况是那样,除非家里有事。”

“你觉得,爆炸是冲谁去的?”

“肯定是林清!你们还以为是冲我来的?”

“哟!你也认为是唐林清?案发时,我们首先认为是冲你去的!”

江志鹏倒背起手,扬起脸故意一笑。他不知道唐林义心里怎么想,可他知道对方看见他这一笑,心里肯定不舒服……

凌晨,刑警们都在加班。

江志鹏在公共区域来回转圈。碎尸案受到各级领导极大关注,给他的压力很大。

尽管尸源已确认,可是线索一条也没有。甚至于,警队上下,对本案背后的动机都无从判断。

谋财?田恬的银行卡没有大额取款记录,钱都在。

情杀?这几年田恬一心做“楼凤”,能牵扯出感情问题?

劫色后灭口?这是唯一相对靠谱的解释。可是,一个“楼凤”面对劫色,有必要强烈反抗吗?面对危险,她应该跟歹徒说明自己身份,给对方安全感才对!她让对方感到安全,才能减少自己的危险。这才是合理的逻辑。

还有别的动机吗?江队想不出。

伊辉背对江志鹏,手指间把玩着一根烟,熟练地在指缝间转来转去。他实在不想面对江志鹏那张苦脸。

凌晨2点,市局网监支队发来一条信息,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气氛。

那是一条短视频,由网监支队所属的栖凤区公安分局网监大队意外发现,并及时上报市局。

视频发布时间是6月30日晚19:15,长1分40秒,配了个题目:好白菜让猪拱了。

视频背景在一家火锅店里。一个中年男人,拥着个女人到前台结账。结完账,男人回头,朝着视频拍摄者竖中指,然后在女人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女人笑出声来,笑得风情万种,同时回头看了一眼。

正是女人那一个回头,被网监人员认出,她是田恬。

视频里的中年男人一脸褶子,精瘦,寸头,比田恬高半头,嘴大鼻子小,俩人站一块儿,怎么看都不般配。

从时间上看,田恬手机最后一个电话,是6月30日下午17:20打入的,而该视频的发布时间,比最后一个电话晚将近两小时。如此一来,视频里中年男子的身份,就尤为可疑了。

这则视频犹如一剂强心针,令江志鹏兴奋起来。

他派去市局网监中心的人刚走到半路,对方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消息里说,市局已经找到了短视频的发布者。

那人叫严文艺,是某校大四学生。

为什么拍那条视频?

严文艺说,他当时正跟朋友吃火锅,那个中年男人搂着个美女,从他身边经过,把他的调料碗蹭到地上。

事很小,说声对不起就完了。可是中年男人非但不道歉,还埋怨是严文艺自己打翻调料碗,把他鞋子弄脏了。好在中年男人没过多纠缠,骂了几句,就去前台结账。严文艺看对方像社会人,不敢还嘴,见对方离开,就拿出手机偷拍,同时心里给小视频拟好题目——好白菜让猪拱了。

紧接着,市局再次发来重要信息。

经人脸识别系统(关联身份证数据库)比对,确认短视频里的中年男人叫杜忠奎,身高1.8米,42岁,本地人,以前是个大车司机。2008年春节前夕,杜忠奎因操作不当,造成重大交通事故,致使两人当场死亡,并驾车逃逸,被滨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判了10年,今年6月25日出狱。信息最后,附带杜忠奎出狱后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这几条信息来得又快又及时。

杜忠奎,一个做过10年牢的家伙,怎么会跟田恬在一起?

不用说,一定是他在里面憋太久,放出来没几天,就找楼凤泻火。

就警方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田恬被害前,最后一个密接者就是杜忠奎。由此,碎尸案第一个嫌疑人浮出水面。

江志鹏心里明白,市局的效率已经最大化了,同时,那也是上级领导对本案极为关注的直接表现。栖凤分局兄弟单位,包括市局,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们分局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