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我看不出有什么出路可以避免这些结局。也许在今天,在绝望与怯懦的斗争中,怯懦会暂时取胜,但在明天,在将来的每一天,绝望会再次站在我的面前,而这种绝望又会因为我的自卑而进一步增加。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剃须刀,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放下它,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下了手。与其那样,我还不如今天就动手。我像劝说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理智地劝说自己,可孩子就是不听,跑开了,因为他希望继续活下去。我被恐惧追逐着穿过城区。我在公寓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老是想回家,却又老是拖延。犹豫之间,我往往会走进一家酒馆,喝上一两杯,然后又情不自禁地继续闲逛,又绕着我的目的地,绕着剃须刀,绕着死亡走一大圈。如果累着了,我有时会坐在长凳上,有时会坐在喷泉边,有时会坐在路边,倾听自己的心跳声,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我会起身继续走,心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也充满了对活下去的渴望。

我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凌晨时分,我来到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偏僻城区,看到了一家酒馆,我从窗外就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高亢舞曲。在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入口上方的旧牌子上写着“黑鹰”。今晚,这里可以通宵娱乐,里面挤满了人,到处都烟雾缭绕、酒气熏天,伴随着客人们的吵嚷声。店堂后面的舞厅里,人们随着热烈的音乐节奏尽情地跳舞。我待在前厅,那里的顾客都是些普通人,有的穿着破烂;而在后面的舞厅里,可以看见各种穿着时髦、讲究的客人。我被人群推着穿过房间,最后被挤到柜台旁的一张桌子上。墙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漂亮但很憔悴的姑娘,她穿着一件低胸的舞会礼服,头发上戴着一朵枯萎的花。见我走过来,那女孩友好而专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给我让座。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问道,在她身边坐下。

“当然可以,亲爱的。”她说,“你是谁呢?”

“谢谢。”我说,“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如果您愿意,我想留在这里,留在您身边。不,我不能回家。”

她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在她点头时,我注视着她那从额头垂到耳边的一缕头发,这才注意到戴在她头上的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后面的舞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而在柜台边,女服务员们正匆忙地报着客人点的菜单。

“那你就待在这儿吧。”她安慰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能回家呢?”

“我不能回去。家里有东西在等着我。但我就是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那就让它等着吧,你尽管待在这儿好了。来吧,先把你的眼镜擦一擦,不然你什么都看不见了。好了,把你的手帕给我。现在我们喝点什么呢?勃艮第葡萄酒?”

她帮我擦眼镜,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面容:脸色苍白,表情坚定,嘴唇涂得鲜红,一双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滑的额头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耳旁那一绺短发用发圈紧束着。她善意而略带嘲讽地照料着我,点了酒。当我们碰杯时,她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子。

“我的天,你这是打哪儿来的?你看起来像是从巴黎一路走到这里的!你穿成这样可不能去参加舞会!”

我略做回答,然后笑了笑,随她说。我惊奇地发现我很喜欢她,因为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我一向是回避的,即使无法回避,我也总会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她们。此刻我需要的正是她待我的这种方式,这种方式让我感到很受用。事实上,从那以后,凡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都这样待我。她对我的保护正是我所需要的,但有时她也会明智而审慎地取笑我。她点了三明治,命令我吃下去;她给我倒了一杯酒,让我喝一口,但不要喝得太快,然后表扬我很听话。

“你真乖。”她鼓励我说,“这并不难,是吗?我敢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听从别人的吩咐了,对吧?”

“没错,您赢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遵守命令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如果一个人长时间没吃没喝,那么他会觉得吃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对吧?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非常愿意。您什么都知道。”

“你的情况其实很简单,朋友。我甚至还知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在家里等你的是什么。但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们没必要再谈它了,对吧?真是荒唐!一个人要么上吊自杀,这样的话,嗯,他就上吊好了,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要么他就继续活下去,这样的话,他只需要为生活操心。就这么简单。”

“哎,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叫道,“说实话,为了生活我已经够操心的了,可又有什么用呢?上吊也许很难,我不知道,但活着要难得多!天知道究竟有多难。”

“恰恰相反,活着要简单得多,你会明白的。我们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擦了眼镜,吃了东西,喝了酒。现在我们去刷一刷你的裤子和鞋子,那样你看起来肯定会好很多。然后我陪你跳西迷舞。”

“您看,还是我说得对!”我急忙叫道,“没什么比不能执行您的命令更让我伤心的了,但刚才这一项我做不到。我不会跳西迷舞,也不会跳华尔兹、波尔卡或者其他任何舞蹈。我这辈子从没学过跳舞,所以不是每件事都像您说的那么简单。现在您明白了吗?”

这位留着男孩发型的漂亮姑娘摇了摇头,她那鲜红色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我看着她,开始觉得她很像罗莎·克莱斯勒——我年少时的初恋,肤色很深,头发乌黑。不,我看不出这个陌生的女孩让我想起了谁,我只知道她让我想起了我童年或少年时代认识的某个人。

“等一下,”她叫道,“你说什么?你不会跳舞?一点都不会吗?真的连一步都不会跳吗?而你刚才却说,天知道你为了生活操了多少心!你说这些话完全是在撒谎,我的朋友,你这个年纪的人不应该再撒谎了。得了吧,你连舞都不想跳,怎么能说你为了生活操碎了心呢?”

“可我真的不会啊,我从来就没有学过。”

她笑了。

“可是你已经学会了读书和写字,不是吗?你还学会了算术,也许还会拉丁语和法语之类的东西?我敢说,你上了十到十二年的学,很可能还上过大学。我猜,你甚至获得过博士学位,可能会说汉语或西班牙语。对不对?可你却从没有花一点时间和金钱去上几堂舞蹈课!瞧,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试图为自己辩解:“让我学拉丁语、希腊语还有其他东西的是我的父母,不过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学过跳舞,因为我们家不兴学这个,我父母也从来都不跳舞。”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我在她的脸上又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它唤起了我年少时的记忆。

“这么说,该受责备的是你的父母!那你今晚来黑鹰酒吧得到他们的允许了吗?是这样吗?可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么好!如果说你年轻的时候拒绝学跳舞是出于对他们的绝对服从,那我姑且认同这个理由,尽管我不相信你那时是个模范儿子。可后来呢?后来这么长的岁月,你都干了些什么呢?”

“哦,”我坦白道,“现在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学,搞过音乐、读书、写书、旅行……”

“你对生活的看法真奇怪!所以你做的都是那些困难而又复杂的事情,那你从来没有学过那些简单的事情?或者你没有时间?没有兴趣?好吧,这些理由都说得过去——谢天谢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亲——于是你就摆出一副饱尝生活辛酸的样子,埋怨你的努力毫无价值,这样可不行!”

“别再责备我了,”我恳求道,“我知道自己疯了。”

“得了吧,教授先生,你别打马虎眼,我看你一点都没疯。事实上,你还远没有疯到我想象的程度!你给我的印象是大智若愚,真正的教授往往都这样。来吧,再吃一块三明治,然后你再多给我讲讲你自己。”

她又点了一份三明治,在上面撒了一点盐,又涂了点芥末,然后切了一小块留给她自己,剩下的要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让我做什么都行。服从某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让他盘问我、给我下命令、教训我,这对我来说有很大的好处。如果教授和他的妻子在几个小时前就这样对我,那我就可以省很多钱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幸好他们没有,不然我也会错过很多东西!

“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道。

“哈里。”

“哈里?这是个小男孩的名字!看来还真是名副其实啊!哈里,尽管你头上已经有了一些白发,可你还像个小男孩,需要有人照顾。我不会再提跳舞的事了。你的头发可真乱啊,难道你没有妻子或爱人吗?”

“我现在没有妻子,我们离婚了。我确实有个爱人,但她不住在这里。我很少见她,我们俩相处得也不太融洽。”

她长吁了一声。

“我觉得,如果没有女人愿意跟你在一起,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很难相处的男人。现在请告诉我,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神情恍惚地在街上徘徊?吵架了还是你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讲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实际上也没什么。我被邀请到一位教授家做客,我自己并不是教授。我真的不应该去,我已经不习惯跟别人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了,我已经很久没那样了。而且,我一到那个地方就预感到情况不妙。当我将帽子挂在衣帽架上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我随时可能拿起它重新戴上。在这个教授家里的桌子上碰巧有一幅画像,这幅可笑的画像让我恼怒……”

“什么样的画像?”她打断我的话,问道,“它为什么惹你生气?”

“噢,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画,就是那个伟大的作家歌德,您知道的。但这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歌德——现在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死了近一百年了。所以,这幅画只不过是某个现代艺术家根据他想象中的歌德创造出来的一个版本,是经过精心修饰的、美化了的歌德形象,我对这样的画像不屑一顾。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的意思,但我觉得它非常可憎。”

“别担心,我很理解。你继续讲。”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和教授起了争执。他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几乎所有教授都这样。在战争期间,他确实很卖力,帮着欺骗国民——当然,他这么做的确是出于真诚,但我反对战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还是继续讲吧。当然,我大可不必去看那幅画……”

“你说得对。”

“但首先,我真的为歌德感到难过。您知道,我非常喜欢歌德。其次,无论如何,我是这么想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感觉:我坐在别人家里,我以为,他们和我志趣相投,和我一样喜爱歌德,我们心目中歌德的形象非常相似,可他们家里却放着这样一幅乏味的、过度修饰以至于失真的歌德像。他们罔顾事实:这幅画所表现的精神与歌德的恰恰相反,可他们还把它当作精美的艺术品。当然啦,他们有权这么看——这也无可厚非,他们当然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就我而言,我对这些人的任何信任,与他们之间的任何友谊、任何亲密无间的感情此刻都**然无存了,况且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朋友。这样一来,我非常恼怒,同时也很悲伤,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没人能理解我。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哈里,这容易理解。然后呢?你是不是把画扔向他们,砸在了他们头上?”

“不,我骂了他们几句就匆匆离开了,本来打算回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不会有妈妈在那儿等着安慰你这个傻孩子,或者好好教训你一顿。哎,哈里,我真替你感到难过,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巨婴!”

我的确如她所说,是个长不大的巨婴。我现在明白了,或者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她递给我一杯酒。她真的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但我的眼睛不时地提醒我,她是多么年轻美丽。

“那么,”她又开始说,“那么著名的老歌德在一百年前就去世了,而我们的哈里非常喜欢他,会在脑海中想象出歌德的美好形象,想象他可能长什么样子。哈里当然有权这样做,对吗?但同样钟爱歌德并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创作歌德画像的艺术家,却没有资格这样做;教授以及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他们的创作不合哈里的心意,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于是他把他们骂了一顿,然后愤然离开!如果他足够理智,他会对艺术家和教授一笑了之;如果他疯了,他会把歌德的画像直接扔在他们的脸上;但他只是个小男孩,所以他跑回家,打算上吊自杀……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里。这个故事很有趣,它让我发笑。等等,别喝这么急,勃艮第葡萄酒要慢慢喝,否则会使人发热。但是你什么事都需要别人嘱咐,对吧,我的小男孩?”

她表情严肃,就像一位正在训诫学生的六十岁女家庭教师。

“我确实需要,”我满意地说,“那么您继续说吧,把该嘱咐我的都告诉我吧。”

“那我该嘱咐你什么呢?”

“想嘱咐什么就嘱咐什么吧。”

“好吧,我确实得嘱咐你一件事。整整一个小时了,你听我跟你说话时一直用‘你’这个称呼,而你却还在使用正式的称呼‘您’。就像你那该死的拉丁语和希腊语一样,你总是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如果一个姑娘使用‘你’来称呼你,而你也不讨厌她,那么你也可以称她为‘你’。看,你又学到了一些新东西。再说,半个小时前我就知道你叫哈里,因为我问了你的名字,可你却并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噢,不,我非常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小男孩!我们再见面时,你可以再问我。我今天就不告诉你了。就这样吧,现在我想跳支舞。”

我见她似乎要站起来,情绪一下子低沉起来。我害怕她会离开,留下我一个人,那样我整个人的状态就会回到刚进酒吧时的样子,就像刚止住的牙痛重新冒了出来,如火一般剧烈。我的焦虑和恐惧一瞬间又回来了。天知道我是如何忘记那些在家里等着我的事情的。难道我的状态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真的发生了改变吗?

“等一下,”我叫道,“我求求你,姑娘,不要……哦,对不起……我是想说,亲爱的,不要离开我。你当然可以跳舞,想跳多久就跳多久,只是不要离开太久。一定要回来,亲爱的,别忘了回来。”

她笑着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她确实很苗条,但并不高。她又让我想起了那个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你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但可能要好一会儿,也许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你可以先这样: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你肯定困得不行了。”

我往旁边挪了挪让她离开了。她的小裙子掠过我的膝盖。当她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对着一面小圆镜子照了照脸,扬起眉毛,用小粉扑轻轻地拍了拍下巴,然后消失在舞厅里。环顾四周,我看到的尽是些陌生的面孔、抽烟的男人、洒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啤酒;我听到的尽是周围的吵嚷声、尖叫声,还有隔壁房间传来的舞曲声。她让我睡一会儿。这想法多么天真啊!她不知道,在我看来,睡神比鼬鼠还要羞怯,一刻也不可能陪伴我。她想让我睡在这个游乐场里,就这样坐着睡在桌子旁,周围满是“叮呤咣啷”的碰杯声!我抿了一口酒,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环顾四周寻找火柴,但感觉抽烟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于是便把雪茄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她刚才让我“闭上眼睛”,天知道这姑娘怎么生就这样一副嗓子:那声音低沉而亲切,充满了慈爱。我已经体会到,服从这声音是件好事。于是我顺从地合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刺耳的嘈杂声,她竟然要我在这种地方睡觉,我无奈地笑了。我决定走到舞厅门口,偷偷瞅一眼里面的情况——毕竟,我不能错过我那美丽姑娘的舞姿。当我挪动放在桌子底下的那双腿时,我这才意识到,在街上游**了几个小时后,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于是我就没有起身。没过多久,我就遵照那姑娘的吩咐睡着了。我睡得格外香甜,怎么也睡不够,同时心存感激。我甚至还做了梦,这个梦比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做的任何梦都更清晰、更美妙。这个梦是这样的:

我坐在一间老式的前厅里等候。起初我只知道,我应约去见某位要人。后来我才突然意识到接见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冯·歌德先生。不过遗憾的是,我并不是以私人身份去那里的,而是作为一家杂志社的记者。这很令人不安,因为我不明白是什么让我陷入了这样的境地。我刚才还发现一只蝎子正试图爬上我的腿,这让我深感困扰。我抖了抖腿,赶走了那只小爬虫,可我不知道它现在藏在哪里,也不敢去抓它。

同时,我心里也犯了嘀咕:是否要接见我的是马蒂森[14]而不是歌德,但在梦里我肯定也把马蒂森和伯格[15]搞混了,因为我把伯格的诗《致莫莉》当成了马蒂森的作品。而且,如果能见上莫莉一面,我会非常开心,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女人:温柔、文静,有音乐天赋。要是我去那里并不是受那个该死的杂志社的委派就好了!我越想越气,渐渐地,我的怒火也烧到了歌德身上。突然间,我找到了各种各样的由头来质疑和批评他。那样的话,这次接见可就热闹了!至于蝎子,尽管它潜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可能是个威胁,但也许并没有那么糟。在我看来,它的出现也许是件好事。我想,或许这和莫莉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她的某种预兆,或是她徽章上刻的某种动物纹饰:一种美丽而危险的动物纹饰,代表着女性和罪恶。这动物的名字是不是叫福尔皮乌斯[16]?就在这时,一个仆人推开了门,于是我起身走了进去。

身材矮小的老歌德笔挺地站在那里,他还是那副经典的庄严神态,胸前果真挂着一枚大大的星形勋章。看起来他仍然大权在握,仍然在接见宾客,仍然在他的魏玛博物馆里控制着世界。他刚一看见我,就像一只老鸦那样颤悠悠地向我点头,庄严地说道:“嗯,我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对我们以及我们正努力实现的一切都不以为然,对吧?”

他那令人敬畏的眼神让我诚惶诚恐,我怯怯地答道:“没错,我们年轻人确实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首先,您太庄严了,我们不喜欢;其次,您太虚荣、太自负;再者,您也不够诚实,阁下,不够诚实,这些可能就是问题的症结。”

小老头正颜厉色,脑袋向我微微凑了凑。这时,他那庄重威严、不苟言笑的官员神态瞬间消失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让他立刻变得活泼起来。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因为我想起了《夜幕》[17]这首诗,里面的词句正是出自这个人之口。本来,我在那一刻已经完全被缴了械,气力全无,差一点就跪倒在他面前,但当他微笑着说出下面这些话时,我的身体立刻恢复了坚挺:“嗬,您是在指责我不诚实吗?这是什么话?我可不这么认为!您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我很愿意这样做,再愿意不过了。

“人生问题重重,是多么令人绝望啊!冯·歌德先生,您和所有大人物一样,都清楚地认识和感受到:辉煌的时刻终究是昙花一现;一个人只有经历过牢笼式的日常生活,才能享受到身心之高度愉悦;我们对已经失去的自然纯真仍保持着同样热烈、同样神圣的**,而牢笼式的日常生活正是这种**的死敌;那种非常糟糕的感觉——悬在虚空中,对一切都捉摸不定,对任何事物的体验注定都会稍纵即逝,永远都无法获得沉浸式体验,而总是尝试性的、肤浅的、一知半解的;简而言之,人生充满了无望、荒谬和心如死灰般的绝望。您已经认识到了这一切,您甚至还时不时地承认您相信这一切。然而,您终生都在宣扬相反的观点,鼓吹信仰与乐观主义,欺骗自己和他人,让人们相信,我们在思想和精神方面的努力是有意义的,具有永久的价值。您摒弃那些追求深度的人,压制那些渴求真理的声音,包括您自己、克莱斯特以及贝多芬[18]的声音。几十年来,您一直摆出这样一副样子:积累知识,广征博采,撰写和储存信件,仿佛您晚年在魏玛度过的所有时光真的可以将短暂的经历保存至永久,真的可以为自然事物赋予精神意义。然而,您所做的只是成功地将那些短暂的经历制成了木乃伊,成功地将那些自然事物伪装成了一场程式化的化装舞会。这就是我们指责您不诚实的具体所指。”

老枢密顾问[19]陷入了沉思,看着我的眼睛,嘴角仍然挂着微笑。

他接下来的话令我很吃惊:“这么说,您一定也非常讨厌莫扎特的《魔笛》吧?”

我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他就接着说道:“《魔笛》把生活描绘成一首优美的歌曲;它颂扬我们那短暂而又永恒、神圣的感情,它宣扬的是乐观和信仰,这与克莱斯特或贝多芬的观点大相径庭。”

“我知道,我知道!”我愤怒地喊道,“天知道您怎么会想起《魔笛》!对我来说,它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宝贵!但莫扎特可没能像您那样活到八十二岁,他在个人生活中也从来没有像您那样追求过什么永恒的意义;也没有像您那样渴望过着一种趾高气扬、井然有序的权贵生活;他也不像您那样自视甚高;他歌唱他那些神圣的旋律,他穷困潦倒,英年早逝,不为世人所理解……”

我情绪很激动,恨不得把一千件事用十句话就讲出来,不一会儿就感觉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也开始冒汗。

然而,歌德却和蔼地回答:“我活了八十二岁,这也许是不可原谅的,但高寿带给我的快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您说得对,我总是非常渴求永恒的意义,我始终害怕死亡,并与它做斗争。我相信,反抗死神的斗争,对生命的执着和绝对的渴望是推动所有杰出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而实际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年轻的朋友,还有一点:人终究会死,我在八十二岁的时候就毫无疑义地证明了这一点,如同我在学生时代就死去一样令人信服。我想补充一点——如果这有助于我自我辩护的话——我天性纯真、好奇、顽皮,乐于消磨时光。事实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玩耍须有尽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狡黠地笑了笑,看上去像个调皮鬼。他的身材变得高大了,他那僵硬的姿势和强撑出来的庄重表情消失了。现在,我们周围的空气充满了悦耳的旋律——全都是歌德诗歌的乐曲,在这些作品中,我清楚地辨认出了莫扎特谱曲的《紫罗兰》和舒伯特谱曲的《对月》。现在,歌德面色红润,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他笑着,时而像莫扎特,时而又像舒伯特,简直就像他们的亲兄弟;他胸前的星形勋章也变了模样:完全由野花组成,勋章的中央一朵鲜艳夺目的樱草花欢快地绽放着。

这老头试图用一种诙谐的方式回避我的问题和指责,这样我不太喜欢,于是我向他投以不赞成的一瞥。这时,他弯下腰,将他的嘴巴——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张孩子一样的嘴巴——凑到我耳边,轻声对我说:“孩子,你对待老歌德也太认真了,对已经去世的老人大可不必这么认真,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我们不朽之人不喜欢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我们喜欢享受乐趣。我的孩子,严肃认真是时间的职责。当时间的价值被高估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一点我得告诉你。我也曾高估了时间的价值,只因为如此,我想活到一百岁。但你要知道,永恒中是没有时间的,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够开一个玩笑。”

事实上,现在我已经根本不可能和这个老头认真地交谈了。他欢快地跳跃着,手舞足蹈,使得他那颗星形勋章中央的樱草花忽而像火箭一样飞出来,忽而又缩小直至消失不见。看他表演着如此精彩的舞步,身形如此优美,我不禁想到,至少这是一位没有忘记上舞蹈课的人。他的舞跳得还真不错。这时,我又突然想起了蝎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想起了莫莉,我冲歌德喊道:“请问,莫莉在这里吗?”

歌德哈哈大笑。他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皮革或天鹅绒制成的贵重盒子,打开它,举到我眼前。我看见,深色的天鹅绒内衬上,躺着一条娇小的女人的大腿。它完美无瑕、透着迷人的光彩,膝盖处微微弯曲,脚掌撑得笔直,脚尖朝下,简直美到了极点。

我完全被迷住了,伸出手想抓住这条大腿,但就在我准备用两个手指拿起它的时候,那小玩意儿好像微微动了一下,我突然怀疑它可能就是那只蝎子。此刻,我内心的欲望和恐惧开始了激烈的斗争。歌德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似乎是故意想让我陷入困窘,想让我退缩。他把那只诱人的小蝎子拿到我眼前,离我的脸很近。他看到我对那只小蝎子既充满了渴望又有些畏惧,这似乎带给了他极大的快乐。就在他用这个迷人而危险的小东西逗弄我时,他又变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头发花白如雪,看上去有一千岁了,他那干瘪的老脸默默地笑着。他一声不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隐秘、深沉的诙谐,对我咯咯直笑。

我刚醒来时,忘记了那个梦,后来才回忆起来。就在这嘈杂的音乐声和喧闹声中,我在酒吧的桌子上睡了近一个小时,我一直认为那是不可能的。那个可爱的姑娘正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给我两三块钱,”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走了,不久又回来了。

“好了,现在我可以陪你再坐一会儿,然后我就得走了,我还有约会。”

我吃了一惊,问道:“和谁?”

“和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请我去奥德翁酒吧。”

“噢,我还以为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呢。”

“那样的话,你就该先请我。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不过也没关系,这样你就省了不少钱。你知道奥德翁吗?午夜过后,那里只供应香槟酒,还有皮扶手椅、黑人乐队——那可是最好的乐队。”

这些我倒没考虑过。

“哦,那我来请你吧?”我恳求道,“我以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毕竟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不是吗?让我请你吧,你愿意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谢谢你的美意,不过,既然承诺了就要兑现,我已经接受了别人的邀请,那我就得赴约。你别再耍孩子脾气了。瓶子里还有酒呢,来,把它喝完,然后像个乖孩子一样回家睡觉。答应我。”

“不,亲爱的,我可不能回家。”

“哎,又是你和歌德的那些事!难道这事就没完没了了吗?(就在这时,我又回忆起了刚才那个有关歌德的梦。)如果你真不能回家的话,就在这儿过夜吧,这里有客房。要不要我帮你订一间?”

这样的安排倒是不错。我问她我们下次可以在哪儿见面,又问她住在哪儿,她没告诉我。她说,我只要稍微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那我能约你出去吗?”

“去哪儿?”

“哪儿都行,什么时候都行。”

“行,那就周二吧,在老弗朗西斯科餐厅二楼吃晚饭。再见!”

她伸出手来——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只手和她的声音很匹配,美丽而圆润,灵巧而亲热——当我亲吻它时,我听到了她那略带嘲讽的笑声。

临走前,她又回头对我说:“说到你那个关于歌德的故事,我还得补充两句。你瞧,你无法忍受歌德的那幅画像,这种感觉就跟我面对圣人时的感觉一样。”

“圣人?你那么笃信宗教吗?”

“不,我并不信教,但我曾经信过,也许有一天还会再信。信教是需要时间的,不过现在我确实没有足够的时间。”

“足够的时间吗?信教真的需要时间吗?”

“是的,当然。宗教信仰是需要时间的,甚至需要更多东西:首先,你不能受时间的约束;其次,认真、虔诚地信仰宗教意味着你不能老是活在现实世界里,而且,你也不能认真地对待现实世界里的那些东西——时间、金钱、奥德翁酒吧,等等。”

“我明白了。你刚才说的‘面对圣人时的感觉’具体指什么呢?”

“嗯,是这样:有不少圣人我都特别喜欢,如圣斯蒂芬、圣弗朗西斯以及其他一些人。有时,当我看到他们的画像,或是救世主、圣母玛丽亚的画像时,我会觉得,它们都是些虚假的、被歪曲的滑稽作品,让我无法忍受,就像歌德的画像让你无法忍受一样。每当我看到画像中的救世主或圣弗朗西斯以及他们那乏味而故作感性的模样,看到有人认为这些画像既美丽又给人以教益和启示时,我就觉得,这是对真正的救世主的侮辱;我就会问自己,如果这样一幅可笑的画像就足以使人们满足,那么当初救世主受尽苦难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不过,我也知道,救世主或圣弗朗西斯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与他们现实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如果救世主能看到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那么他会觉得,这个形象就像我在他的画像里看到的那些令人反感的、故作感性的形象一样愚蠢和失当。不过,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你对歌德的画像如此沮丧和愤怒就是正确的,完全不是,相反,你是错的。我这么说只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和艺术家也许满脑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你们和我们其他人一样都是人。我们其他人也有我们的梦想和想法。博学的先生,我注意到,当你给我讲你那个关于歌德的故事时,你有些尴尬。向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姑娘解释你的伟大想法,你必须费尽心思,对吧?现在我想让你明白,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费劲。相信我,我完全能理解。好吧,就这样了。现在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走了,一位老仆带我上了三楼,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先问了我的行李情况,听说我没有行李,便让我预付他所谓的“床钱”;接着他领着我走上一段又旧又暗的楼梯,进了一个房间,把我留在那里就走了。房间里面有一张普通的木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军刀,以及一幅加里波第[20]的彩色画像,还有一个干枯的花环——可能是某个俱乐部在节日聚会后留下的。此时要是有一件睡衣就好了——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好在房间里还有水和一条小毛巾,所以我可以洗漱一下。然后,我让灯亮着,没脱衣服就直接躺在**。这时,我终于有了充足的时间来思考。还好,歌德的事情现在已经了结了。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这是多么奇妙啊!还有这位可爱的女孩——要是能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她——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间闯进我那形同死尸一般的生活,打碎了笼罩在它上面的灰暗的玻璃盖,向我伸出一只手,一只美丽、善良、温暖的手!突然间,我的人生又变得有意义起来,我的人生又出现了那些我可以从中获得快乐、为之担忧、热切期盼的事情!我的世界忽然敞开了一扇门,生活可以通过它进入我的世界。也许我又能好好活下去了,也许我又能获得新生了。我的灵魂就像冬眠中快要冻死的飞虫,如今又开始呼吸了,迷迷糊糊地拍打着它那纤弱的小翅膀。歌德曾出现在我面前。一个女孩曾嘱咐过我吃饭、喝酒、睡觉,她待我亲切友善,还取笑过我,叫我傻孩子。她这样一位出色的女友,还给我讲了圣人的事,并告诉我,即使像我这样古怪、孤僻的人,也并不孤独,也不是没人能理解;我不是病理学上的特例,我也有同类,人们能理解我。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是的,当然,她是可信的,她曾说过:既然承诺了就要兑现。

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感到疲惫不堪,衣服全弄皱了。昨天那些可怕的事情仍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我还活着,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很多美好的想法。回家后我丝毫没有感受到昨天回家时萦绕在我心头的那种恐惧。

在南洋杉上方的楼梯上,我碰到了“阿姨”——我的房东太太,她待人和善,我很喜欢她,不过我平时很少见到她。碰到她让我有些尴尬,毕竟我当时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我向她道了早安就急着从她身边走过去。对于我的这种特性——渴望独处而不想被人注意——以往她都会予以尊重,但今天,挡在我和周围人之间的那层面纱似乎被撕开了,或者说我们之间那层屏障被打破了——她停住了脚步,大笑起来。

“是的,”我忍不住笑了,回答道,“昨晚气氛有点热闹,我有些兴奋,不想破坏您这里的家庭氛围,所以就在旅馆里过夜了。我非常尊重您这里的清净和体面,有时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就像一个异类一样格格不入。”

“您别取笑我,哈勒尔先生。”

“噢,我不过是在自嘲罢了。”

“您可不能这样,我不会让您在我家里感觉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我希望您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这里住过很多非常值得尊敬的房客,他们都是值得尊敬、出类拔萃的人物,但相比他们,您更安静,对我们的打搅也更少。好了,您现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没有拒绝,跟她去客厅里喝茶。客厅里挂着漂亮的画像,摆着精美的家具,还有一些珍贵的古董。我们聊了一会儿,尽管这位好心的女士并没有问我,但她对我的生活和想法有了一些了解。她听我讲话的时候,既带着尊重,又带着一种仁慈的宽厚——她不会对我的每句话都较真,她明白,一个聪明女人不必对男人的怪癖完全当真。我们还谈到了她的侄子。在隔壁房间里,她给我看了他利用业余时间组装的机器——一台无线电收音机。这个勤劳的年轻人被无线通信的理念深深吸引,一天晚上他坐在那里费心费力地组装这样一台机器;他对技术之神顶礼膜拜,技术之神在数千年之后终于发现并以一种极不完美的方式描绘出了这样一些东西——每个严肃的思想家早就知道这些东西,并以更巧妙的方式利用它们。我们谈起这件事,是因为房东太太有些虔诚,她并不反对讨论这类事情。我告诉她,古印度人已经充分认识到,所有的力量和行为都是无处不在的。就声波而言,技术只能使人们认识到这一真理的一小部分,因为它设计出了一种目前还非常不完善的接收器和发射器。然而,这一古老知识体系的精髓,即时间的非现实性,迄今为止还没有引起技术人员的注意。当然,它最终也会被“发现”,工程师们会迫不及待地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发现,不仅当前的、目前正在发生的图像和事件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就像现在我们能听到来自巴黎、柏林、法兰克福或苏黎世的音乐一样——而且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也能够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被记录和获取。也许有一天,无论有没有电线,有没有噪声的干扰,我们都能够听到所罗门王或瓦尔特·冯·德尔·福格尔魏德[21]的讲话。我敢说,就像如今的无线电起源一样,所有这一切只会让人类把自己包围在一个越来越密集的网络之中,这个网络充满了供人消遣、毫无意义的狂热活动,从而使人们放弃了他们真正的自我和命运。不过,我并没有以我平常那种蔑视和怨恨现代与科技的语调来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些熟悉的话题,而是以一种俏皮的、开玩笑的方式来谈论它们。阿姨笑了,我们一起坐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心满意足地喝茶、聊天。

虽然在等待约会的那几天里,我从没怀疑过我的朋友会信守诺言,但当那天真的到来时,我还是非常激动、忐忑不安。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像那天这么急不可耐地等待夜幕的降临。虽然我内心的急躁和紧张几乎让我无法忍受,但同时它们也给了我一种奇妙感觉。对我这样习惯了清醒的生活,长久以来无牵无挂、无欲无求的人来说,这样的等待与期盼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新鲜而美好的体验。那天,我一直处于极度不安、焦虑和热切期待的状态;焦急地来回踱步,想象我们的相遇、我们的谈话以及当天晚上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为这次约会刮胡子、精心地梳妆打扮(特别小心地穿上新衬衫、戴上新领带、系上新鞋带)——所有这一切都美妙无比。这个神秘而出众的姑娘是谁,她是怎么跟我搭上关系的,对此我并不关心,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出现了——奇迹发生了,我再次发现了一个“人”,对生活又萌发了新的兴趣。现在我关心的是如何让这段关系继续下去,在这颗星星巨大的磁引力下,始终追随它。

我把兰花递给她时,她高兴地笑了:“你真好,哈里。你想送我一件礼物,对吧,但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你不知道送我礼物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会不会冒犯我,所以最后你选择了兰花,只是一些花,不过可能很贵。好吧,我谢谢你,但我得顺便告诉你,免得你心中疑惑,我并不是想让你给我买礼物。我是可以靠男人谋生,但我可不想被你养着。看看你!你真是变了,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前几天,你看起来就像刚从绞架上解下来似的,而现在,你几乎又变回了一个人的模样。对了,你执行我的命令了吗?”

“什么命令?”

“你这么健忘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会跳狐步舞了吗?你说过你最想做的就是接受并服从我的命令。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当然记得,而且会一直坚持这一点。我是认真的。”

“可你还是没有学跳舞?”

“什么!这么快?几天之内可以学会吗?”

“当然。你可以一小时学会狐步舞,两小时学会波士顿舞。探戈舞耗时较长,不过你完全用不着学它。”

“可现在我得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

“也许你能猜出来。如果你能做到,我会非常高兴的。注意力集中些,好好看着我。难道你没注意到有时我的脸看起来像男孩吗?比如现在?”

确实。现在我仔细看着她的脸,不由得感觉她是对的。那的确是一张男孩脸。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分钟。她的脸似乎在对我说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我当时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赫尔曼。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完全变成了那个叫赫尔曼的男孩。

“如果你是个男孩,那你应该叫赫尔曼。”我惊讶地回答。

“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男扮女装而已。”她开玩笑地说。

“你叫赫米奥娜?”

她点了点头,我很高兴自己猜对了。这时汤端了上来,我们开始用餐,她开心得像个孩子。她身上所有让我喜欢和着迷的东西中,最独特、最富有魅力的是,她能够完成从严肃认真到活泼有趣的快速转变。然而,她仍然能保持自我,就像在这方面有天赋的孩子一样毫无压力。这会儿她展现出了活泼有趣的一面,拿狐步舞跟我打趣,甚至还趁我不注意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我一下。她对饭菜赞不绝口,说我肯定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打扮得这么体面,但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

“哦,这一切都在于你自己啊。难道你不明白吗,博学的朋友?你喜欢上了我,觉得我很重要,因为我对你来说就像一面镜子,因为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会理解你、回应你。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像这样,互相成为彼此的镜子,相互回应、彼此适应,但问题是,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古怪了。你很容易被引入歧途,被蛊惑,认为自己再也无法看到或读懂别人眼中的任何东西了——所有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当一个像你一样的怪人突然又发现一张脸确实在看他,而且他从那张脸上感觉到了某种类似于回应和亲和力的东西时,他当然会感到高兴。”

“你什么都知道,赫米奥娜。”我惊讶地喊道,“情况就是你说的那样。可是你和我完全不一样!你我正好相反,毕竟,你拥有我缺少的一切。”

“在你看来是这样,这很好。”她简短地说。

这时,她的脸上掠过一层严肃的乌云。对我来说,这张脸就像一面魔镜。突然间,她满脸只剩下严肃悲凄的神情,仿佛是从一张面具上的空洞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接着,她缓缓地说道,仿佛那些词是从她嘴里一个一个抠出来似的:

“亲爱的,别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让我给你下命令,说任何命令你都乐意服从。不要忘记这些话!小哈里,你得知道,正如你觉得我的脸对你有回应,我内心有某种东西在迎合你,给予你信心,我对你也有着完全相同的感觉。最近我看见你走进黑鹰酒吧,那么疲惫、心不在焉,就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样,我立刻感觉到:这个人会听我的话,渴望我对他发号施令。而我也正打算这么做。因此,我上前跟你搭话,我们进而成了朋友。”

她说这些话时非常诚恳,就好像这些话是从她灵魂深处涌出的一样,其力量之大使我无法完全理解其含义。我想让她平静下来,让她将注意力从这个问题上移开,但她眉毛一扬,完全忽视我的意图,并且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用一种冰冷的语气继续说:“我告诉你,孩子,你最好信守诺言,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会从我这里得到许多命令并服从它们——这些命令非常吸引人,非常令人愉快,因此你会非常高兴地服从它们。最后,哈里,你还要执行我的最后一道命令。”

“我会的。”我说道,已经部分遵从了她的意志。“你最后的命令是什么呢?”我问。我已经预感到她的命令了,天知道为什么。

她颤抖着,似乎正慢慢地从深深的恍惚中醒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突然,她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郁。

“明智的做法是不告诉你。但这次我不想明智了,哈里,我想告诉你,你仔细听着。这件事你会听了又忘,它会让你笑,让你哭。记住,小伙子。我们要下大赌注——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局,小兄弟,我想在我们开始之前就亮出我的底牌。”

“你喜欢我,”她接着说,“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那是因为我打破了你的孤立,在你快要下地狱的时候给了你一根救命稻草,让你重焕生机。但我对你的要求可不止这些,还有更多。我要让你爱上我。不,先别急着反驳我,让我说下去。我能感觉到你很喜欢我,你很感激我所做的一切,但你并不爱我。我想让你爱上我,毕竟,这是我的工作:让男人爱上我,我就是靠着这个来谋生的。但你要记住,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较之于其他人更有魅力。我并不爱你,哈里,就像你不爱我一样。但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一样。你现在需要我,此时此刻正需要我,因为你迫切需要有人把你推到水里,让你起死回生。你需要我来帮你学习如何跳舞,如何笑,如何生活。但我需要你做的是一件很重要、很美好的事情,不过不是今天,而是以后。当你爱上我的时候,我会向你下达最后的命令,你必须服从,这对你和我都是好事。”

她把水瓶里那株泛着绿色脉纹的紫褐色兰花稍稍提了提,低下头,凑近它,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但你会做到的。你会执行我的命令,你会杀了我。这就是我想要的。别再问我任何问题了。”

她仍然凝视着兰花,陷入了沉默。她的脸放松了许多,就像花蕾展开的花瓣一样,所有的压力和紧张都消失了。突然,她的嘴唇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而她的眼睛似乎还是一片茫然,仍保持着呆滞的状态。这时,她摇了摇长着男孩子气卷发的脑袋,喝了一口水,这才想起我们是在餐厅里,是来享用晚宴的,于是兴致勃勃地大吃起来。

她这篇可怕的演讲,我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她说出“最后的命令”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我不再对她的那句话“你会杀了我”感到恐惧。她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很有说服力,都注定会发生。我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这一切,然而,尽管她讲述这一切时态度严肃得有些可怕,但这些话并未让我觉得完全真实或严肃。我内心的一部分完全沉迷于她的话语,并对此深信不疑;而另一部分则英明地点了点头,敏锐地注意到,即使是如此聪明、理智和自信的赫米奥娜也会有天马行空的幻想,也会有意识并不完全清醒的时候。她刚讲完这些话,整个场面就笼罩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她的这些话并不现实,也不具有任何效力。

“这么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问道,神情仍有些恍惚,而她却又笑了起来,忙着切她盘子里的烤鸭。

“当然。”她不屑一顾地点了点头,回答说,“不过说够了,该吃饭了。再给我点份蔬菜沙拉,哈里,乖孩子。你怎么了,没胃口吗?我觉得,所有那些对别人来说与生俱来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学学,甚至包括吃饭这样的事情。比如,你瞧,这是鸭腿,孩子,将这诱人的浅色腿肉从骨头上剥下来就是一件乐不可支的趣事。你得品味这一过程带来的兴奋,并对此心怀感激,就像恋爱中的男人第一次帮女友脱下外套时的举止一样。你明白了吗?没有?你真是个傻孩子。注意了,现在我给你一块美味的鸭腿,然后你就明白了。来,张开嘴。哎,你可真够傻的!我不知道,现在他偷看了别人一眼,害怕他们看到自己伸嘴从我的叉子上叼走一块肉!小家伙,别担心,我不会让你难堪的。但如果你在享受快乐之前还需要得到别人的许可,那你可真成了可怜鬼了。”

刚才的场景似乎越来越脱离现实了,有谁能想到,就在几分钟前,她那双眼睛还那么严肃、那么可怕地盯着我。唉,在这方面,赫米奥娜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永远变化无常,永远无法预测。现在她吃着东西,认真地对待鸭腿、沙拉、奶油蛋糕和利口酒。这些食物都值得细细品味,都值得认真评判,都值得充分讨论,都值得天马行空地幻想。每一个被拿走的空盘子都标志着新篇章的开始。这个女人完全看透了我,她对生活的了解似乎胜过任何智者,她善于像孩子一样行事,善于应付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局面,因此,她完全有理由成为我生活方面的老师。

这是一种最高境界的智慧还是最简单形式的天真都无关紧要。任何知道如何活在当下的人——像她一样活在当下,珍惜路边的每一朵小花,从每一个有趣的瞬间中获得价值的人——对生活都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像她这样一个快乐的孩子,有着很好的食欲,对吃喝玩乐抱着如此感兴趣的态度,怎么会盼望自己死掉,怎么会如此不切实际和歇斯底里呢?怎么会是一个如此警觉、精于算计的女人呢?怎么会如此冷血,故意让我爱上她然后成为她的奴隶呢?这不可能。不,只不过她是那种心血**型的人,我不仅能体会到任何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有趣的念头,而且还能体会到她灵魂深处那种转瞬即逝的黑暗的震颤。她将这两种生活过到了极致。

今天仅仅是我第二次见到赫米奥娜,可她已经对我了如指掌,我似乎不可能对她保守住任何秘密。也许她没有完全了解我的精神生活,也许她在我对音乐、歌德、诺瓦利斯或波德莱尔的兴趣方面无法跟上我的步伐——但即使这一点也值得怀疑,因为对她来说,要做到这一点也许并不难;即使她做不到,可我的“精神生活”还剩下什么?——我问自己,它不是已经沦为一片废墟,毫无意义了吗?但我的其他个人问题和兴趣,她都会理解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很快,我就会和她谈论荒原狼,谈论那本小册子,谈论那些直到现在都只属于我个人的所有事情,那些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一个字的事情。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向她讲述这些事情。

“这本小册子叫什么名字?”她随口问道。

“书名叫《荒原狼》。”

“哦,‘荒原狼’,太棒了!这就是你吗?你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就是荒原狼,一个半人半狼似的动物,或者我自以为我是。”

她没有回应。当她热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审视着我的双手时,有那么一会儿,她脸上又显露出先前那样严肃的神情和阴郁的热情。我觉得我能猜到她此时的想法:我身上的狼性是否足以执行她“最后的命令”。

“这当然只是你的幻想,”她说着,又恢复了欢快的样子,“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将它看成是一种诗意的幻想。不过,你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你今天不是狼,但那天你走进舞厅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僵尸,你身上确实有野兽的影子。这正是你吸引我的地方。”

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因为她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似乎很震惊地补充道:“‘野兽’和‘猛兽’这类的词听起来不合适,我们不应该那样谈论动物。我承认它们有时看起来很恐怖,但它们比人类更真实。”

“更真实?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么说吧,随便什么动物,猫、狗、鸟,甚至动物园里那些漂亮的大型动物,比如美洲狮或长颈鹿,你都会注意到,它们是那样的真实:没有任何一种动物会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该如何表现而不知所措,它们不想刻意去展示什么,它们不是在演戏,它们呈现给人的是自己的本来面貌,就像石头和花朵,或者天上的星星。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动物通常都是悲伤的,”她接着说,“如果人们感到非常悲伤并不是因为他们牙痛或丢了钱,而是因为他们在某个时刻洞悉了一切——整个生活的真实面目,那么这个时候,他们看起来就有点像动物,他们的悲伤就会比以往更真实、更生动。请相信这一点。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这个样子,荒原狼。”

“那么,赫米奥娜,你对那本描写我的小册子怎么看?”

“哦,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把时间都花在思考上的人。我们改天再谈吧。你可以先把它给我读一读。不,等等,如果我还有时间读书的话,请给我一本你自己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