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剧(一)

最先听到的是海浪的声音。

倦怠感像泥巴一样从头到脚地包裹着他。

身体动弹不得。嗓子里也发不出声音。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唯有悬崖上迸溅的海浪声在耳畔回**。

难道这只是海边的一场幻梦?然而思维却如此清晰。仿佛整个人都被麻醉,唯独意识清醒了过来。

沙沙沙沙沙……

听声音像蹿房越脊的耗子。随后是“扑通”一声,有东西掉进了水里。兴许是有人往海里扔了什么东西。

牛男悬浮在半空之中,挖掘着自己的记忆。忽然一个浑身长满眼球的怪物袭击了他。天灵盖像过电似的一阵剧痛,而后——

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惨叫。

他随即重返人间。

昨夜还是大雨倾盆,而此时**已然洒满了灼热的阳光。

牛男扑倒在地板上。全身肌肉僵硬,犹如在办公室彻夜未眠。他感觉自己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只不过是与现实世界有了片刻的交集罢了。

他双手撑地,缓缓地挺起身。睡衣牢牢地粘在肉上,散发出一股铁锈味。也不知道是因为起身太快还是地板有坡度,他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

燥热的风从破碎的窗户灌进来。窗户应该是被那个怪人打破的。雨水飘进屋里,打湿了窗帘的下摆。

他看看手表。表盘沾染了血污,表针也不走了。挂钟指向十一点半。看样子自己从昨晚开始足足昏迷了半日。平常这时候已经吃完早饭,该要接送女孩子了。

视线落在地上,只见一个扎比人偶倒在那里,像从床底下匍匐而出,正抻着上半截身子窥视着他。五个窟窿的正中间有一个新剜出来的窟窿,似乎是刻意挑选了这个位置。想必这也出自袭击牛男的凶犯之手。

“……”

正当牛男想要深呼吸的时候,他忽然察觉有异物卡在嘴里。他走到窗边,从破洞探出头去,把那东西吐了出来。一团黏黏糊糊、难以名状的东西掉进了海里,像由血和呕吐物混合而成的肉皮冻。

他回想起苏醒之前听到的水花四溅的声响。还有更早些时候小动物窜来窜去的动静。难不成附近有人?

他回头望向门口,不禁失声惨叫。

只见一把椅子翻倒在屋子中央,靠背和椅面沾满了血。椅子外围的地板上也是一片血泊。铁锈的气息扑鼻而来。上一次见到如此血淋淋的场面,还是司机三纪夫被金属球棒打得血肉模糊的时候。

纵然是推理小说的行家里手,也设计不出这般千头万绪的手法。牛男就是在这把椅子上被人施以暴行。他一度失去知觉,后来从椅子滑倒在地板上,这才恢复了意识。而之所以周身上下没有痛感,恐怕是因为大脑被麻醉了。

牛男颤颤巍巍地挪动着两条腿,探头望向梳妆台的镜子。镜子上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裂痕。

镜子里的牛男从脑袋到运动鞋的鞋头,没有一处不是鲜血淋漓。睡衣被头上淌下来的血染成了猩红的颜色。

“欸?”

风从窗户的破洞吹入屋里,撩开了牛男前额的头发。

眉心上方一个灰色的凸起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战战兢兢地摸了摸后脑勺,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他就像漫画里弗兰肯斯坦创造的那只怪物,被人从后脑勺钉入了一根粗大的铁钉。额头的凸起就是穿破了脑袋的钉尖。钉子和皮肤相接触的地方凝结了乌黑的血痂。

和脚下的扎比人偶一样,牛男的脑袋也被开了一个窟窿。

他把手伸进睡衣衣领,触摸左侧的胸口。

没有心跳。

心脏停止了跳动。皮肤也没有一丝血色。

想也不用想,牛男已经死了。一个活生生的死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晴夏倒在“兄埼套房酒店”地板上的样子。晴夏的喉咙里插着玻璃碎片,却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下牛男的情况和当时晴夏十分相似。他们的身体都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镇静,没什么大不了的。”

牛男发出沙哑的声音。只见镜中的那个男人同样嘴角抽搐,想要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困惑。

凶手戴着扎比面具闯进这个房间,用钉子钉穿牛男的头,杀死了他。然后把还在流血的尸体摆在椅子上,留下扎比人偶之后离开了现场。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可是本应该死于非命的牛男,却在半天之后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

凶手的目的显然是要杀死牛男。而他之所以要刻意在这个房间里留下扎比人偶,就是为了恐吓其他的幸存者。用“人偶还剩四个,惨剧尚未结束”的暗示来震慑生者。但是他肯定没有想到,被害人的体质非同寻常,即便是铁钉钉入头中也能起死回生。

牛男现在能做的就是向其他人告警。既然这座岛找不到邀请者的踪迹,那么凶手就在那四名作家当中。或许只需一一核对所有人的行动轨迹,就能轻而易举地查明真凶。

牛男推开半掩着的门,地上是本应该捆在门把手上的电线。

走廊里空空****。其他客房似乎也没有动静。按说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吃完早饭了,难道他们还在食堂制订逃离这座岛屿的计划?

牛男正要离开住宿楼,忽然发现更衣室的门敞开着。浴室的门也开着,浴缸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

进屋脱鞋的时候,牛男感觉鞋带有些别扭。一贯系出来像死蜻蜓一样的绳结,居然变得像鞋店广告传单上的鞋带一样规整。看来凶手把鞋带重新系了一遍。也许是系得不紧,绳结部分已经有些松动了。

牛男按住运动鞋的后帮,想要把脚抽出来。然而绳结虽然很松,可就是脱不掉。脚底和鞋子牢牢地粘在了一起,像灌进去了胶水。凶手应该是动了什么手脚。

牛男咂咂嘴,也不再脱鞋了,直接走进了更衣室。只见镜子碎了,地上是横七竖八的胶皮管子。牛男探头向浴室里张望。透过破碎的窗户,能看见形似笔画“撇点”、蜿蜒流淌的河流。

牛男瞬间发现了异样。浴室的瓷砖地上躺着一个黏黏糊糊、已经溶化的扎比人偶。水从粉色的浴缸中溢出,像泥浆一样浑浊。而水面倾斜是地板的坡度所致。

“……!”

牛男忽然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后脑勺的钉头磕在了洗手池上,“铛”的一声,十分清脆。地上到处都是顺着浴缸边缘淌下来的水。

牛男胆战心惊地伸直脖子向浴缸里面看去。

“啊呀!”

只见一个人漂浮在浴缸之中,面部向下。

身体和臀部浮在水面上。这人身材魁梧,再加上皮肤被水泡涨,整个身体几乎快要遮住浴缸表面。后脑勺部位的头发上还粘着泥块。

牛男猛然回头。走廊里仍旧空无一人。

牛男深吸一口气,随后转身面对浴缸,把手插进浑浊的水中,从左右两侧把住尸体的头部,将其提出水面。胳膊上沾满了尚且温热的水。泥块也跟随他的动作滑进了浴缸里。

死者整张脸上都挂着牛男熟悉的穿环。面部的皮肤不像身体那样鼓胀,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死者的容貌。凹陷的双眼和厚厚的嘴唇——是乌冬。就在这时,一个硅质的穿环卡扣从乌冬嘴里掉了出来,“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牛男条件反射一般撒开了抓着乌冬的手。乌冬的头部无力地缓缓沉入水里。牛男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浴室。

一夜之间,凶手杀死了两个人。他似乎是想干脆利索地将他们屠戮殆尽。牛男心说自己要是动作再不快点,其他几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牛男穿过走廊和大厅,冲进食堂。然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也不像有人在这里吃过早饭的样子。大家逃到哪里去了?之前摆在餐桌上的五个扎比人偶,现在一个也不剩,全都不见了。

牛男耳边突然响起醒来时听到的“扑通”的入水声。那可能是凶手把某个人推进了海里。这么说来,杀人惨剧还没有停止。

牛男回忆着昨夜晚饭后的对话。肋极力主张据守工作室来防备可能出现的杀人狂,他表示那个地方既有武器,也可以在杀人狂来时将其踹下梯子。如果肋还活着,他很可能就躲藏在工作室。

牛男走进厨房,打开玻璃柜取出一把餐刀。这把刀虽然不算大,刀刃约莫只有十厘米长,但是刀尖锋利,足以用来防身。他用麻布缠住刀刃,把刀塞进衣兜。

当他的视线落在食品柜的柜门上,玻璃映照出了他满身鲜血的模样,就如同一个真正的杀人狂。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牛男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走出了食堂。他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向前走。

牛男来到大厅,阳光透过花窗玻璃照射在地毯上。海风耸动着整座府邸,致使球形的吊灯也像钟摆一样摇来晃去。橙色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牛男正要出门,忽然察觉脚下有些不对劲。波斯地毯被染成了红黑色。浸染的部分似乎已经干透了,鞋底踩上也没有变形。这是谁流鼻血了吗?

这时头顶上方传来楼板弯折的声音。

牛男赶忙抬头看向天花板。

“啊呀!”

只见二楼走廊的扶手处赫然露出一张人脸。

乌黑光亮的头发,立体的脸颊,挺拔的鼻梁。是齐加年。

牛男的第一反应是齐加年在悄无声息地监视自己,但他那副样子未免太过古怪。嘴张得很大,像打哈欠似的,就这个姿势定在那里。脸上一片黢黑,仿佛是刚从火海死里逃生。定睛细看,他的额头皮开肉绽,门牙东倒西歪,脸上还残留着从额头直至下巴的血痕。

牛男回到大厅里面,仰头察看二楼走廊的情况。齐加年扑倒在地,头从扶手栏杆的空隙伸了出来。脸部呈猩红色,像喝醉了似的。显然已经死了。

牛男、乌冬、齐加年,凶手一个晚上杀了三个人。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些作家尽数消灭。

眼下自己孤身一人,倘若再遭袭击势必会落入下风。必须要尽快与其他幸存者会合。

牛男夺门而逃,跑到了天城馆外面。皮肤被炽烈的阳光晒得火辣辣地疼,仿佛要被烤焦了。尖塔传来阵阵响亮的钟声,这更是让他心底蹿出一股无名之火。

他登上石阶俯瞰条岛。昨晚的大雨导致河流水位暴涨,河滩上尽是淤泥。河堤上的草被急流连根拔起,一棵不剩。

他摸了摸衣兜里的刀,随后跑下石阶。“铛铛”,四下里回**着他精神抖擞的脚步声。海鸟在他头顶上方盘旋。

石阶下到一半左右,一股加油站的味道突然飘进了他的鼻子。于是他便往上风向看去。

“……”

只见一片红色的沉淀物包围着停泊在沙滩上的游艇。那应该是游艇漏出来的油。但不知道是意外还是凶手有意为之。

牛男捂着鼻子来到沙滩,贴着悬崖边,沿逆时针方向行进。海风猛烈地吹刮着他的脸。

就在他看到通向工作室的梯子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唧唧”的尖厉的叫声。原来是海鸟,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扒拉着梯子附近的沙地,就像垃圾场的乌鸦。腹部光秃秃的,露出了荨麻疹一样的小疙瘩。

牛男凝神细看,海鸟嘴巴翻弄的沙子里埋着肉块模样的东西。可能是猫的尸体。可是牛男心里却是隐隐不安。

“滚开,傻鸟。”

牛男像挥舞警棍似的用小刀把海鸟赶跑。地面上有一个像鼹鼠窝似的凸起。牛男把刀放回衣兜,双手刨开沙子,挖出了肉块。

“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扁平的肉块,颜色近似于蚯蚓。难道是死海参?牛男耳边又回响起乌冬的惊叫声。

突然,他发现脚边有一张埋在沙子里的小纸片。那是一张被水打湿之后变得皱皱巴巴的便笺纸,上面是一行写得七扭八歪的字。牛男把肉块揣进口袋,拿起那张纸片。

想聊聊晴夏。凌晨一点,工作室见。

看上去是有人要在深夜来此密会。不对,这也可能是凶手诱骗受害者的圈套。

正当牛男原地不动的时候,海鸟又再次在他头上盘旋。似乎除了肉块,还有其他的东西吸引着它。海鸟飞上崖顶,旋即瞄准支撑工作室的柱子俯冲下来。头撞向十字交叉的圆木上,翅膀扑棱扑棱地扑腾着。柱子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牛男把纸片塞进兜里,向圆木后面的背阴处看去。

“啊呀!”

只见一个人倚着岩壁,仰面朝天地倒在那里。上身**,下身穿着牛仔裤。可能是被泼了硫酸,皮肤溃烂,犹如一具被烧死的尸体。虽然面部被柱子的阴影挡住了,但是从隆起的胸部能看出这人不是男性。

此人大张的嘴里露出闪闪发光的银牙,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眼前这个歪倒在地的人,正是艾丽。

紧挨着她的地方有一个横躺着的扎比人偶。这个人偶似乎也掉进过水里,表面已经溶化了。

“唧唧唧”,海鸟发出寂寥的鸣叫声,低着头飞向大海。圆木结构十分密实,背面没有可以进入的缝隙。看来艾丽曾经爬上过工作室,之后坠入了木架的背面。当然,是凶手把她推下去的。

牛男、乌冬、齐加年、艾丽,一夜之间四个人都被杀了。那么凶手只能是剩下的那个人——肋,这个自称是自杀幻想作家的人,杀死了其他人。

牛男抬起头,窥探工作室的入口。但是只能看见一个方形区域,虽然不见人影,但是肋也有可能藏身在死角之中。

“有人吗?”

无人应答。沙哑的声音被海浪吞没。

开弓没有回头箭。牛男把手伸向梯子。

其实无须犹豫,眼下即便是迎头撞见了肋,牛男也手握着已死之身的优势。肋再怎么丧心病狂,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对阵一具复活的尸体必定无计可施。

牛男双手发力,慢慢爬上梯子。然后从地板的洞口探出头,扫视整间工作室。

“啊呀!”

只见墙边有一个巨大的蜡块。

惊吓让牛男的肩膀一松,他连忙抓住梯子。

蜡像熔化,像雪崩一样覆盖在什么东西上面。一把锥子滚落在地,应该就是昨天见到的插在蜡像胸口上的那一把。

仔细审视熔化的蜡油,依稀能够从中看到一张人脸。一个手掌从蜡油的底部伸了出来。拇指的指甲劈成了两半,指甲缝里淌出了鲜血。地板上也残留着些许血迹。想必是被强行带至此处,继而被掩埋在了熔化的蜡油下面。

牛男沮丧地跌坐在地上。蜡油下面显现的人脸与肋十分相似。应该是口鼻之中被灌入了蜡油后窒息而死。敲一敲蜡油表面,发出响亮的声音。

肋的旁边还有一个蜡油覆盖的小鼓包。里面应该是扎比人偶。凶手在这里同样是用扎比人偶复刻了尸体的状态。

牛男、乌冬、齐加年、艾丽,还有肋。条岛上仅有这五个人,然而一夜之间所有人全部命丧黄泉。这个岛果然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地点。

牛男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尽管与尸体对面而坐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但是目前来看这里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地板上有掉落的锥子,墙上的架子上还有锤子和刻刀,不论什么人爬上梯子,牛男都有一战之力。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四十分。从遇袭前的十一点半算起,自己死后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十三个小时。

牛男又看了看手表,看样子确实是在凶手袭击自己的时候坏掉了,自打自己复活之后表针就没有走动过。表盘上有裂纹,还沾着红色的血污。

牛男把脸凑近,发现裂纹处没有血液渗入。看来不是先有的裂缝后沾的血,而是血干了之后才出现的裂纹。凶手应该是在牛男头顶钉完了钉子,把他摆在椅子上的时候磕碰到了手表。表盘上还留下了表针蹭上血之后画出的同心圆形状的痕迹。

千头万绪,无从下手。牛男做了一个深呼吸,重新环视工作室。

室内乱七八糟。这间屋子比牛男的廉价公寓稍大一点儿,高高的架子上摆放着绘画工具、喷墨、血浆、各类工具、笔记本、石膏、锅、便携式燃气炉、镜子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工作台附近还七零八落地扔着家居服、雨衣、皮包、手电筒、打火机之类的东西。

翻开放在架子上的红色笔记本,里面记录着一些有关蜡像制作的内容。还有很多女尸的速写。这一屋子锛凿斧锯的用途果然都是为了忠实还原尸体的形貌。

昨天艾丽曾提到有一个盛放硫酸的瓶子,但是现在却找不到了。应该是凶手把硫酸泼向艾丽之后带走了瓶子。

“……”

牛男设想着凶手的一举一动,然而一个疑点浮现出来。

牛男就寝之前,曾用电线把门把手和床腿捆在了一起。但是当牛男在复活之后,电线脱落,门也半开着。窗户虽然被打破了,可外面是悬崖峭壁。凶手究竟是怎样闯入房间的呢?

记忆中的景象在牛男脑海里飞速旋转。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曾看到疑似凶手的鞋头。那只运动鞋上有一团像腐烂的奶酪一样的东西。

昨天,牛男在巡游条岛之前曾去厕所吐过。有一半吐到了马桶里面,其余的则吐得地上到处都是。凶手运动鞋上沾着的东西,应该就是牛男的呕吐物。

晚饭后,牛男觉得反胃,在食堂的厕所里呕吐之后才回到了房间。凶手便是趁这个时间差潜入了牛男的房间,躲在了厕所里。为了不让牛男发现,他关掉了厕所的灯,因此不小心踩到了牛男的呕吐物。为了确保能够把牛男干掉,他一直等到牛男睡着以后才动手。

“……”

还有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凶手预判到牛男会固定住门把手,于是提前潜入了牛男的房间。事情到这里都说得通。毕竟较之于破门而入,潜伏着静候时机更为容易。

问题在于潜伏地点。凶手为什么要躲在厕所里呢?

客房里有一个大衣柜,藏一个人绰绰有余。比起牛男随时可能使用的厕所,藏身衣柜应该更加安全。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躲在厕所里?这是因为凶手很清楚牛男厕所里的马桶坏了,牛男不会再使用这间厕所。

——我厕所堵了,冲不下去,你们谁借我厕所用用?

昨天牛男曾对其余四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应该是被凶手听到了。

然而牛男说这句话的时候,五个人正在沙滩漫步。若是在天城馆内部也算合情合理,可是室外根本不可能安装窃听器。凶手是亲耳听到了牛男的这句话。杀掉牛男的凶手,就在其他四名作家当中。

“咕咚”,牛男咽了一口唾沫。凶手并不是嗜血的怪物,而是一个狡诈的高智商犯罪者,他先是通过假扮被邀请人来迷惑大家,然后再精心筹划、痛下杀手。

牛男忽然抬头看向蜡块中那张若隐若现的脸。

乌冬、齐加年、艾丽、肋,牛男目睹了面目全非的四人。如果凶手是其中一人,那么他已经死了。他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又伪装成被害身亡。把扎比人偶放在尸体的旁边,就是为了把自己伪装成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之一。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牛男苏醒之前曾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老鼠跑动的声音,还有一个是东西掉进大海的落水声。不论凶手是在销毁证据还是投掷装有真相的漂流瓶,这个声音都可以证明在那个时间,凶手还活着。

牛男复活是在早上十一点半。那么从十一点半到牛男发现尸体的这段时间,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人能够完成自杀?

牛男复活后首先发现的是乌冬的尸体。从听见声响到发现尸体,最多只过去了十分钟。哪怕乌冬是服毒后自沉浴缸,时间也来不及。况且尸体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鼓胀得像水疱疹一样的东西,应该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

那么齐加年呢?齐加年面部遭到重创,倒地后头部伸出了扶手栏杆的空隙。如果他是在牛男去浴室和食堂期间跑到二楼走廊自杀,那么从时间上来说是可行的。而且牛男也没有爬上二楼确认他的死状,即使他暗中呼吸,牛男也根本觉察不到。

但问题在于血迹。大厅的波斯地毯上还残留着滴血的痕迹。而且血迹已经干透了,说明地毯沾血,至少也过去了十多分钟。如果他是在看到牛男复活后匆忙自杀或是伪装他杀,时间上同样存在着矛盾。

那么就是齐加年为了捏造死亡时间,特意提前染红了地毯——这种想法也不太合乎常理。按理说凶手应该想不到牛男会复活。既然无人生还,他又何必要制造这个假象呢。

那么凶手会不会是艾丽?这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艾丽被人泼了硫酸,全身上下的皮肤残破不堪。然而牛男并没有在工作室下方的沙滩上找到装硫酸的瓶子。当然,也可能是艾丽自泼硫酸后从工作室跳向地面,但是这么一来瓶子就应该留在工作室里。如此看来,艾丽确实是被凶手推落地面,然后被泼上了硫酸。

那么,是肋吗?这家伙就更不可能了。牛男赶到工作室的时候,蜡油已经凝结为了硬邦邦的蜡块。显然死于牛男复活之前。而且他也不可能在给自己浇上蜡油之后一动不动地等死。

“……”

牛男望着天花板。蜘蛛正在铁皮屋顶的缝隙间织网。

毋庸置疑,凶手就在四名作家当中,而他们又全都被杀身亡。这就矛盾了。自己应该是中了凶手的诡计。

慢着!牛男缓缓地坐直身子。

五人被杀,凶手不在其中,然而这座岛上并没有第六个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一具尸体是假的。

凶手事先准备了一具假尸体。

四人的脸依次在牛男脑海中浮现。浴室里男性浮尸的容貌很明显就是乌冬。脑袋从栏杆空隙里伸出来的男尸毫无疑问就是齐加年。工作室下方的女尸虽然全身被溶解得支离破碎,但是和艾丽一样,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嘴里有牛男曾经见过的那颗银牙。

牛男深吸一口气,凝视着靠在墙边的蜡块。能够证明蜡块里是肋的尸体的唯一证据,就是透过蜡块表面所看到的那张模糊的脸。但很可能那具尸体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

肋是自杀幻想作家。他平时经常接触那些自杀志愿者,搞到一具替换自己的尸体自然是轻而易举。而且尸体又能够放在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中,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凶手就是肋。而证据,就在眼前的蜡块之中。

牛男从架子上取下锤子,砸向蜡块。他对准看上去模模糊糊的鼻子和眼窝上方——天灵盖的位置,铆足了劲儿,一锤子下去。伴随着沉闷的敲击声,像粗糖一样的白色颗粒四处飞溅。

牛男一锤接一锤地砸着。蜡块的表面像是白煮蛋一样出现了裂纹。他用力抡着锤子,终于蜡块剥离,纷纷落在地上。

“哎?”

短发,窄额,塌鼻子。

蜡块里的人就是肋。

尽管他的皮肤像冻疮似的又红又肿,但无疑就是肋本人。牛男胆战心惊地碰了碰他,他的皮肤像陶器一样冰冷。

肋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有肋能够调换假尸体。然而他确实已经死了。他要是死了,那还有谁能杀死我们?

远处传来尖塔的钟声。一阵劲风刮过,脚下摇摇晃晃。牛男用力扶住圆木,而就在此时,牛男面前忽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惨叫。

“呜哇!”

他抬头一看,只见浑身粘满蜡块的肋正抠着双眼高声呼喊。

*

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屋顶。

阿良良木肋解完手走出厕所,发现客房门下方的门缝里塞了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

想聊聊晴夏。凌晨一点,工作室见。

“这什么东西?”

他把字条反过来,背面也没留名字。显然是有人想把肋诱骗到工作室里。看来,肋在对方眼中是个容易上当的糊涂虫。

“喂,可疑分子来信了啊。”

肋本想去叫隔壁房间的齐加年,可是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他又忽然屏住了声息。

那个医生总给人一种形迹可疑的感觉。说不定他是假装受邀而来,实际上他就是将肋等人召集到岛上的罪魁祸首。只有医生和老师这种看谁都是傻瓜的货色,才会写出这种愚蠢到家的信。

肋松开门把手,又读了一遍字条。

既然对方狗眼看人低,那么这就是一个机会。

肋不是一个普通作家,而是自杀幻想作家。高一那年夏天他被女朋友踹了,留给他的理由是“成天到晚读恶心的书”。失恋让他寻死觅活,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探寻死亡的真相。平日里他虽然也在餐馆后厨上班,但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肋采访过无数个自杀未遂的人。包括卖身养活牛郎却反被抛弃的女人,被黑社会报复灭门的警察,孙子命丧车轮的老人,以及在父亲的强迫下与世界各地的土著民族发生关系的女大学生——

为了倾听他们的心声,肋历经千难万险。他曾被情绪激动的受访对象用刀割伤,也曾被黑社会误会,送来死鸽子恐吓他。他的人生和那些啜着咖啡写稿子的同仁截然不同。因为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干他个人仰马翻。”

肋把字条团巴团巴装进衣兜,从行李箱里拿出手提包,把防身用的折叠刀和手电筒塞进包里,在家居服外面套上雨衣,然后走出了房间。

穿过亮着橙色灯光的大厅来到室外。暴雨越下越大。即便是戴着帽子,走路时雨水也会淌进眼睛和鼻子。水势上涨的河流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声。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沿着沙滩走到了工作室下方。头顶便是离地五米高的圆木小屋。

此时是零点四十五分。距离约定的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周围的沙滩上不见一个人影。

肋的右手抓住与脸高度齐平的梯梁,脚踩在最下面一级的横梁上。倾泻而下的雨水让他的手一个劲打滑。他左臂骨折,一旦右手再不抓牢,他就会大头朝下摔下沙滩。虽不致死,但估计也得摔个七荤八素。肋搂着圆木,一级一级地爬上了梯子。

他从地板的洞口探出头来。屋里没人。于是他钻进小屋,拉下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灯绳,灯亮了。

“哎呀!”

肋吓得两腿一软。

只见一只怪物站在他的面前。看外形像一个年轻女人,胸口插着一把锥子。原来是正在上色的蜡像。

“吓我一跳。”

肋松了一口气,在地上盘腿抽起了烟。他没有忘记把装着刀的手提包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支烟是让自己在单挑之前能够振奋精神。

不知道是什么人把我们召集到了条岛。但是那个人肯定非常自信,自以为是而且性格偏执。心里只惦记着他自己和晴夏的特殊关系,把怨恨宣泄到其他作家身上。

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狗牌。的确,晴夏和很多推理作家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是能让她敞开心扉的只有肋一个人。

共患难,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情感。世界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剥开表象之后便是无法想象的暴力,而这暴力常常与死亡相伴。只有那些向死而生的人才能体会到真正的恐惧和绝望。肋了解晴夏所体会过的恐惧,晴夏也理解肋的绝望。

晴夏与其他作家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会错意的人是谁,但是只有我才能让他认清现实,并向他施以惩戒。

肋手按着打火机的压杆,而就在此时。

“啊?”

只听“咚”的一声。

蜡像的上半身摔倒在地,撞到镜子时发出干涩的声响。

肋的身体仰倒在地。

“咔吧”,指甲裂开了。

他慌忙伸手去抓手提包,但为时已晚。他的头顶遭到一记猛击。

视野上下颠倒。从他的眼中看去,天花板似乎也扭曲了。

没有走马灯,没有花海,也没有隧道。

这就是死亡吗?我意气风发、毕生追求的死亡,竟然是这种感觉。

不对。是什么在看着我。死神、恶魔,那究竟是什么——

昏迷之际,肋目睹了怪物的模样。

那是一只被无数眼球包裹着的诡异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