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司机Ⅱ

康欣一屁股坐在书桌后面的高档皮椅里,咬着嘴唇,开始冒充李霞跟小艾莉发短信。小艾莉发来的每一条短信,她都读给张海鸣听。她发给小艾莉的每一条短信,自然也要读给张海鸣。

她给小艾莉发的短信大概意思是,她的身世已经惹起张海鸣的怀疑,现在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无法逃出家门半步,纵然连发短信,也是用藏起的手机悄悄发的,希望小艾莉能来帮自己。而小艾莉当即表示,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把她救走。

结束与小艾莉的短信交流,康欣洋洋得意地把手机扔在书桌上。

“等好戏吧,年度最刺激的好戏即将上演,小艾莉很快就会来到这里。”

“你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给搞得神经错乱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疯狂的事吗?”

“知道啊,我们三个的故事已经这么疯狂了,我干吗不配合着再疯狂点儿?”

她起身去厨房,要去给自己和张海鸣冲点咖啡。张海鸣放心不下李霞,要求她立即想办法把李霞救醒。她无奈地走到李霞身边,推她肩膀,喊她,没有用。她忽地想起当年跟着爸爸看电视剧《大宅门》时,里面白三爷被吓晕后是怎么被救醒的。于是跑去厨房,接了杯凉水,回来先用手指掐李霞的人中,然后再一口凉水喷过去。李霞才算是回过这口气,气喘吁吁,虚弱不堪地悠悠转醒。

她白了李霞一眼,又白了张海鸣一眼,拿着水杯去厨房,要抓紧时间弄点咖啡给大家喝,显然大家的身体都有些扛不住了,尤其一直没吃东西并且承受着最大精神刺激的李霞。她虽然恨李霞,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她倒真有些担心李霞的肉体和精神彻底崩溃呢。

手机响了。她跑进来,还以为是小艾莉打来的电话,抓起手机一看,是打到自己卡上的电话,呼叫人是吴童。

“怎么又是吴童。”她皱皱眉,刚要接听,注意到张海鸣在身旁紧盯着自己,赶紧走出去,关好门,去了阳台。她猜想张海鸣一定会在她打电话时,在旁边大喊救命的。

“康姐,睡了没有?”吴童嬉皮笑脸的声音。

“没睡呢,挺晚了,打电话有什么事?”康欣压抑着心中不快。

“没什么事,看看张哥回来没有。”

“没有回来,我说过了,今晚甚至未来几晚,应该都不会回来的。他会找个酒店开个房间,好好安慰一番李……林朵儿。”

吴童郁闷地叹气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你才是那个应该被安慰的嘛。”

康欣苦笑,说:“张海鸣那种蠢货,我稀罕他的安慰?”

“唉,康姐,今晚你肯定彻夜无眠了吧?”

“看我想不想睡。”

“还在别墅呢?一个人呆在那儿,太可怜了吧。”

“你这么啰嗦呢。”

吴童嘿嘿笑,说:“康姐,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去陪陪你吧。”

康欣急说:“你来陪我?不用,受不起。”

“没事儿,你别客气。”

“我可没跟你客气,别来,听见没有?”康欣语气很严肃。

吴童却挂了电话。

康欣手忙脚乱地呼叫吴童,可是吴童的手机竟然是关机状态。

不到五分钟,寂静的夜色里,汽车的引擎声已经出现在院门外。

康欣被吓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把拼命挣扎的张海鸣和软绵绵无力动弹的李霞的嘴巴堵好。在她慌慌张张地跑出房间,反手把门关好时,吴童已经用钥匙打开院门(他备有张海鸣家的钥匙,方便给张海鸣往家送东西或取东西),迈步走到了房门口。

见康欣一副勃然大怒即将把愤怒释放出来的表情,吴童先嘻嘻哈哈地解释上了:“打搅你了吗?康姐,我也是一片好心。我路过这里,见灯亮着,知道你肯定没睡。哎呀,你的处境真的……太可怜了。”

“大晚上的,你来这里干吗?去,赶紧回家睡觉去。”

吴童大大咧咧地往客厅里走:“我不多打搅你,就是担心你出什么事,来看看你。真的,康姐,还是自己最重要,别傻傻的伤害自己,犯不上,看开点儿,一切都会过去。”

康欣好声好气地劝:“好,姐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我知道,我懂,但我不能转身马上走吧?这刚进来的。我喝杯茶吧,你好好找找,那个铁盒里的台湾茶,喝不到我总惦记呢。”

康欣几乎要发火:“大晚上的我给你找什么茶!”

“那我抽根烟吧。”吴童见康欣脸色难看,不敢得寸进尺,为给自己找台阶下,想到用抽烟来化解尴尬,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来,准备点烟抽。

康欣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抱着胳膊厌烦地看吴童抽烟,等他走。

吴童抽了几口烟,说:“康姐,你看你人这么好,张哥看起来也那么好,你说你不是嫌弃他穷,那你们当年是因为什么分手的?我看你们第二次在一起后,关系挺和谐的,所以更加奇怪你们当时为什么会分手。”

康欣本来因为厌烦是懒得跟吴童闲聊天的,但吴童的话触动到了她心中最感性最伤感的地方。向人倾诉自己感情上的悲伤,恐怕是人这种动物的本能欲望之一。

“有些话很烂俗,但很有道理。”康欣说,“爱情要想开花结果,就是要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我遇见张海鸣,或者张海鸣遇见我,可以说是遇见了对的人,但时间不对。我第一次遇见他,是遇见早了,第二次遇见他,是遇见晚了。只有在早和晚中间,才是恰当的时候,林朵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准确地出现在张海鸣眼前的。”

吴童挠挠头说:“这太抽象了,我没读过多少书,听不懂啊?”

“爱情里的男人,最容易被什么打败?”

“什么?小三?”

“是自卑。”

“自卑?康姐,你别说这抽象的词呗。”

“爱情里的男人,不怕艰难曲折,也不怕暴风骤雨,只怕自卑。最难承受的,是面对真爱时,内心里感到的一种绝望般的自卑。自卑让恋爱中的男人痛苦,压抑,畏缩,敏感,多疑,暴躁,甚至想摧毁一切,更想逃离一切。”

“张哥遇见林朵儿之前活得特狼狈,他觉得自己穷,配不上你,娶不起你,矮你一等,所以心里难受,不想面对你,然后就选择离开你了。我这么理解对吗?”

“嗯,你把很复杂的东西,用一种很简单世俗的说法给说了出来,对于你们旁人来说,也只好让你们这么理解了。”

“这么说,是张哥抛弃了你?”

“也不能这么说,是我们俩都承受不住了,共同做出的一种逃避的行为。”

“哎呀,你看你们,好好爱呗,逃啥避啊。”吴童看起来很费解,也很苦恼,想了想说,“也是张哥自尊心强。其实说穿了,我觉得还是钱的事。张哥那时要是有钱,就不会自卑,不会自卑,也就不会变得跟精神病似的。我是看得透透的,男人没钱真不行,我要有钱,早结婚了。我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做梦都梦到天上往下掉大皮箱,打开,里面全是钱。我他妈想钱都想疯了,想得我都想犯罪了。”

“我很理解他当时的状态。我认识他时,他家的家庭条件很不错的,即使算不上什么富二代,也绝对算得上幸福优越的公子哥。”

“我知道,他爸是名校的校长,他妈有自己的买卖。我给他当了这么久的私人司机,他的家事,我还是挺了解的。”

“对呀,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挫折和打击,所以后来当打击接二连三地突然到来时,他根本招架不住。他爸因为贪污违纪畏罪自杀,他妈因为一股急火病倒住院,他爸赌博欠下高利贷,他妈治病卖掉店铺花光所有的积蓄,眨眼之间出现这么多的变故,其实就是谁恐怕都难以承受。”

“我好像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

“他当时太痛苦,太绝望了,怎么可能有心思谈恋爱呢。”

“你们真是有缘无份。张哥不需要爱情时,你在身边,需要爱情时,在身边的成了及时出现的林朵儿。”吴童感慨地晃下巴,“你说的对,要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康欣苦涩地笑了笑说:“好了,你的烟也抽完了,该回家了吧?”

吴童赖在沙发里不想起来,吭吭哧哧了一阵儿,突然说:“康姐,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因为我就是一个小司机,没钱,没地位,连身高都没有,跟张哥是绝对没法比的,在你们女的眼里,我和他那就是天地之差。但这话我憋在心里不说难受。”

“什么话?”康欣困惑地皱眉。

“我喜欢你。就这话。我大晚上的来这里和你聊天,不是吃饱了撑的,也不是没脸没皮的讨人嫌,我是真的担心你,真的想陪你,安慰你。我知道我说了也白说,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那个意思,没别的奢求。如果有一天,你实在找不到幸福了,你就来找我。你要嫌跟我过日子穷,我可以为你去贩毒,去抢劫。”

康欣愣怔了一下,竖眉道:“你喝酒了吧?”

“啊,我晚上想起昨天相亲的事,郁闷,然后联想起了之前的几次相亲,更加郁闷,就独自出去喝了点酒。喝完酒,我想到了你,于是开车转悠到别墅附近,见灯亮着,想到你应该还没睡,这不就给你打了个电话么。我是喝酒了,可我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酒壮怂人胆么,康姐,没这点马尿,我还不敢说呢。”

康欣一嗓子历经世事的老大姐的语气:“你呀,就是因为没女朋友感到空虚,因为没钱感到压抑。等你找着好女孩了,想起你刚才的表现,你会觉得很好笑的。”

吴童腾地站起来,很激动:“好什么笑!你少拿我当小屁孩,你才比我大几岁?”

说完,快步朝卫生间跑,很快,卫生间里传来痛苦的呕吐的声音。想来刚才他情绪激动,胃里的酒精用力往上翻涌,要撞开他的喉咙跑出来。

康欣跑过去问:“你喝多少啊?”

吴童很委屈地说:“我没喝多少,可能喝急了。哎呀,吐外边了。”

康欣瓮声瓮气地轰赶吴童:“你出去吧,我收拾,去去去,出去。”

吴童走出卫生间,走向沙发,看见书房的门就在眼前,立即想到那盒台湾茶,心想自己现在是醉酒状态,喝点茶水解解酒说得过去的,康欣不会怪我的,便一边抓向书房的门把手,一边大声说:“康姐,我喝点好茶醒醒酒哈!”

然后书房的门被打开了,张海鸣和李霞看见吴童晕晕乎乎地站在门口,一秒钟后,吴童不再眼神迷蒙,而是瞪圆了双眼,惊呆了。

张海鸣急切地用眼神示意吴童快把他放开,可吴童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还是不能从震惊的状态里醒过神。

“我醉得出现幻觉了?”

吴童用力闭住眼睛,再用力睁开,又用力闭眼睛,又用力睁开,既怀疑眼前的景象是因为自己喝醉了酒出现的幻觉,又怀疑此时此景是自己的梦中景象。

当他终于通过张海鸣和李霞生动真切的眼神,艰难地弄清了现实,意识到这栋别墅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时,他的后背突然遭到了一记重击。

他“哎呦”一声惊叫,一个趔趄,身体朝前扑去,摔倒在书房的地板上。

他迅速扭转身体,抱着脑袋,蜷缩到墙角,方才看清那个背后攻击他的人——手握吹风筒、面目狰狞的康欣。

情急之下的康欣显然是想把吴童打晕,只是高估了吹风筒的杀伤力,同时低估了吴童的抗击打能力。

“康姐这干吗呢啊?”吴童坐在墙角,畏惧地看着康欣。

康欣龇着虎牙,往前走两步,好像要继续攻击吴童,但马上又停住了,意识到凭自己和手中的吹风筒,应该不是吴童的对手。

吴童扶墙站起来,指着张海鸣和李霞,不解地大声问:“康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给张哥和林朵儿给绑起来了?”

康欣不知错所地看着吴童,呼哧气喘,说不出话。

吴童见张海鸣一直在示意他拿出嘴里的东西,就走上前,把手伸向张海鸣。

“不行!别动!”康欣厉声喝道。

吴童吓一哆嗦,就不敢动了。

“你出来,我跟你解释。”康欣转身往门外走。

吴童看一眼身旁的张海鸣,见张海鸣挤眉弄眼的,都快把眼珠给挤出来,就歉意地说一声:“张哥你稍等啊,我先去问问康姐这怎么回事。”

吴童走出房间,猛然看见康欣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吓得惊叫一声“康姐你别冲动!”的同时,竟然急得噗通给康欣跪下了。

康欣走到吴童面前,把尖刀压在吴童的左侧肩膀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说她因为感情所受打击太突然,太荒诞,太让人难以接受,而情绪失控。她说她因为意外得知林朵儿的假身份,而夜闯张海鸣别墅将两人捆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逼迫林朵儿说实话。她说了她同学帮她找到真正林朵儿的事。她说了她从真林朵儿那里得知的关于李霞卖假药骗钱的事。她说了她从小艾莉那里得知的汪超可能被李霞杀害的事。她用急促而精炼的语言,很快把事情的经过给完整地讲了出来。

吴童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让他叹为观止的景象,他再次惊呆,呆了半饷,期间把听到的话语在脑子里一遍遍整理。五分钟后,他僵直的眼珠慢慢的活泛起来,不禁问道:“那小艾莉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康欣没主意地摇头:“还没想,没等细想呢,你就来搅局了。”

吴童却在认真地想:“很难办,她基本上是不可能向你承认李霞杀汪超的。”

康欣为难地沉默。

吴童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坐到沙发里,慢慢地翘起腿,点上烟,手指无聊地搔着耳蜗,嘴里嘟嘟囔囔说:“这不是小事,就是警察审问,不来连唬带吓那一套,恐怕她也不会招,何况我们呢。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她来硬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康欣忍不住问。

吴童抬起眼睛,说:“什么我什么意思?”

康欣握着尖刀,站住不动,困惑地看着吴童。

吴童忽地咧嘴笑了,摇头说:“康姐,你真不了解我的性格。”

康欣懂吴童的意思,只是难以置信,将信将疑。

“别说是这么个小事,你就是抢银行,我也奉陪。谁让我对你有那心思呢,谁让我缺钱呢。”吴童说得既诚挚,又有点悲壮,“你当我刚才的表白是喝醉了酒说胡话哪?”

康欣似乎相信他了,嘴角动了动,把刀放在茶几上说:“你可想好,这件事的后果,轻则你丢掉工作,重则你得坐牢的。”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我能信任你吗?”

“你也没有选择啊?现在我们俩动手,是我有能力把你绑起来吧?”

吴童说得潇洒,但屁股已经坐不住了,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起身走进书房。

张海鸣和李霞在鄙夷地怒视吴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