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赌徒

李霞乘着记忆的纸飞机,悠悠然飞向遥远的过去。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带着一笔对那时的她来说不算少也不算多的钱,独自一人来到大甫市,计划先找到一个工作,然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根发芽。我的手里拿着一张从电线杆上撕下的招聘广告,穿过一条条迷宫般的街道,寻找一家包装厂。烈日晒得我浑身大汗,汗水几乎把我的整件衣服湿透。我直到渴得嗓子冒烟,才下决心走进巷子口的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猛灌一气后,感到水通过血管静脉已经流布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才有了继续行走的力气,走进那条偏僻的窄巷。走出空****的窄巷,往右拐,没走出百米,忽然发现裤兜里的钱包不见了,再拍拍别的兜,没有,肯定不在身上,慌了,掉头便往回跑,跑进那条窄巷。窄巷里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在我走进窄巷时,与我擦肩而过,走出我身后的巷子口。我在空巷子里找了一遍,像追寻某种气味的狗一样动作焦急地到处嗅着,没有发现钱包。在巷子口买水时,钱包还在的,走进巷子时习惯性地拍了拍兜,钱包还在的,可当走出巷子口后再拍兜,不在了。所以我确定,钱包一定是掉落在了这条巷子里的,但巷子里现在没有,那么无疑,钱包必定被那个尾随我穿过窄巷的男人给捡走了。我很快追上他,那个比我大上几岁的有着一张阴狠的刀条脸的男青年。我拦住他,问他经过窄巷时是否捡到一个钱包。他警觉地打量我,不耐烦地说没有捡到,要继续往前走。我又拦住他,说钱包掉在了那条窄巷里,除了你没有别人经过,不是你捡走会是谁?肯定是你。他便怒了,骂我有病,让我滚。我扯住他的胳膊不让走,他则冲我恶声恶气地吼,威胁要是不松开他,他就打我。我没有松开手,不屈服地死拽着他,但是已经哭哭啼啼起来。我说我是孤儿,所有的钱都在钱包里,不把钱包还给我,我以后没法活了。他说关他屁事,用力推我,把我推倒在地,骂着脏话扬长而去。”

“我坐在地上哭,这一地带有点偏僻,连瞧热闹的路人都没有几个。这一刻,我特别伤心,也特别绝望。杨源就是这时出现的,骑坐在路边的摩托上,叼着烟,很潇洒的模样,我和那个男青年的整个拉扯过程,都给看在了眼里。杨源喊了我一声,招招手,让我过去。我从地上爬起,警惕地看杨源,看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他问我是不是孤儿,问我来大甫干吗,有什么打算,等等等,直到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才说可以帮我。他说他家对面有个快餐店,最近在招服务员,可以带我去试试,据他所知,好像提供食宿,正适合穷途末路的我。我问他是真是假。他说当然是真的,并且经常去那里吃饭,与老板很熟。我当时有想过他是骗子,可能会算计我,坑我,害我,但当时的我已经绝望,就没大在乎。心想反正自己人丑,又身无分文,有什么好骗的呢?我上了他的摩托车,被载走了。”

“杨源没有骗我,那家快餐店确实在招服务生,也确实可以提供食宿,而且也确实跟他很熟。所以我一到那而,就被留下了。那家快餐店开在一条很窄的街上,位置偏僻,客流小,为了盈利,只好提供送餐上门服务。我的主要工作,便是骑着脚踏车,给附近订餐的人送餐。杨源独自住在快餐店对面的小区里,从不开火做饭,几乎每天都要吃快餐店里的食物,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他家里给他送饭。一来二去,我们俩熟悉了,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他的父母离婚后,他爸又娶了一个老婆,并且生下孩子。而他一向性格古怪的妈,则出家了。他的父母平时都不联系他,他也不去联系他们,他们在他的生活里,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他不上班的,每天中午时候才起床,吃完我送的饭后,骑摩托车出去玩耍,直到夜深才回家,有时凌晨才回来,生活堕落而逍遥,但是从不缺钱。”

“快餐店也是有休息的,当轮到我休息时,杨源偶尔会心血**,用摩托载我出去游**,去大甫好玩的地方,或者吃好吃的东西。有一次,我们俩站在马路边吃炒冰,我问杨源,为什么从小到大,别人都看不起我,都讨厌我,而你不呢?他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我们俩是同一类人,都是被家庭给抛弃的苦命娃,谁会看不起谁呢?他问她,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满意。我说不满意,因为工作又脏又累,一天天这么样起早贪黑地往下重复,而且自己还这么年轻,所以感到很难受,觉得自己像只拉磨的骡子。他问她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我没有主意,茫然四顾,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化妆品店,说想到那里上班,穿整洁好看的把人显得特别有精神有气质的制服,在干净的带香味的环境里工作,从事轻巧体面的劳动,可以优雅地微笑,可以帮助许多人变美,多好啊。他笑说,其实那不算什么出奇的工作,但被你形容得很有诗意,看你戴着这么大的近视眼镜,想来一定读过很多书。他说,既然想去那里工作,为什么不去呢?我自卑地摇头,说他们不会用的。他说你尝试过吗。我说没有。他就让她去问问。我犹疑不动,在他的不断鼓励下,才鼓起勇气,穿过马路,推门走进那家化妆品店。”

“我当时不知道那个站在楼梯边吃桃子的女人是老板,那个女人在后面冷冷地打量我,没有说话,是那个眼睛往外鼓的女店长跟我说话的,居高临下地问了我两个问题,然后把我给打发走了。我走出店门时,听见店长在背后跟店员们笑说,胖成这样,丑成这样,还敢来卖化妆品,顾客还哪有信心在这里消费啦。店员们都哈哈笑。那一刻,我很受伤,眼泪几乎掉下来,但我忍住了。杨源问我怎么样时,我没有说那些人嫌弃我胖,嫌弃我丑,只说不巧那里不缺人。我又回到快餐店,过我厌恶的生活,每天送快餐。但我不甘心,更咽不下这口气。从那个羞辱日开始,我每天早上都要起早跑步,每天晚上也要跑步,平时注意控制饮食和糖的摄取,还刻意少喝水。我发誓要减肥成功,所以对自己非常的严格和残酷。半年时间,我从145斤减到114斤。杨源很欣赏我的毅力,问我身高多少,我告诉他是167,他说要跟我打赌,如果我能在年前减到100斤以里,将输我1000块钱。我笑说一言为定。那时的我对减掉身上的肥肉很有信心的。结果,我真的把体重减到了100斤以内,而且也真的从杨源手里赢得了那1000块钱。不过那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打赌没多久,杨源受伤了。”

“那天晚上,杨源骑摩托车回家,摩托车撞到一辆出租车,他摔出去后,右小腿被摩托车给砸骨折了。到医院里打过石膏,然后回到家里养病。我除了每天给杨源送一日三餐,有时还给他收拾房间,陪他聊天。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了。这时我方才知道,原来杨源平日里出去,不是单纯的玩耍,而是去挣钱的。杨源竟然以打麻将为生。我很惊讶,问杨源是不是打麻将很厉害。他颇为得意地说,没有真本事,怎么敢吃这口饭?我求他教我打麻将,说也想以打麻将为生,可比当快餐店服务员有趣多了。他笑说这种钱挣得并不轻松,但答应教我打麻将。那之后,我一旦有时间,就跑去他那里,跟他学打麻将,很快学到一手打麻将的本事。”

“来到大甫一年后,我由胖女孩变成了苗条的瘦女孩,并且摘掉了近视镜,给自己配了隐形眼镜。我在努力攒钱,想攒够了钱,去医院做近视眼手术,彻底告别眼镜。我还要做面部抽脂手术,因为虽然成功减肥,有了苗条的腰身,可脸上的肥肉怎么也减不完美。我还要割双眼皮,单眼皮使我的眼睛看起来很肿,并且目光很黯淡,没有神采。杨源听了我的未来计划后哈哈大笑,说那你送外卖要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这样吧,你跟我混,我带你去打麻将,你配合我,做我的搭档。我拒绝了,说还有别的打算。我再次来到那家化妆品店,也是因为年轻气盛,直接找到那个眼睛往出鼓的女店长,挑衅一般对她说,将近一年前我来过,还记得吗?那时你嫌我胖,嫌我丑,没有留用我。店长和店员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女店长回过神后,勃然大怒,让我滚出去,说那时不用我,现在还是不用我。我轻蔑地冲店长冷笑,扭身往外走。来这里不是为求工作,只是来复仇的,以自我感觉会感到快意的方式。开店的女老板突然叫住了她,这天没有吃桃子,看我笑时的那张圆脸倒像只桃子。老板说我很励志,很有趣,很欣赏我,说如果想在这里干,可以留下。我本是无所谓的,但看到一旁气呼呼的女店长后,决定留下了。”

“我换了工作,不能再在快餐店里住,便在杨源的帮忙联系下,租了套小公寓,与杨源是同一栋楼,更方便了我们的交流。同时,不上班的时间里,我开始认真对待跟杨源学打麻将这件事,学到的技巧越多,兴趣便越浓。没多久,我自觉已经学得差不多,跃跃欲试,很想打麻将,用实战来检验自己的能力,也想早点赚够做近视眼手术的钱。我被腿养好后的杨源带去麻将馆,跟一些人打钱数很少的麻将,发现自己的能力应付这些较有资历的牌友已经绰绰有余。我业余时间跟他们打麻将,只是凭借个人的技术,从没有作弊过。杨源说城市很小,不要说作弊被发现,即使是被怀疑,名声传出去,以后都不好混的,所以不让我轻易作弊。这里所说的作弊,并不是电影里演的弄虚作假出老千什么的,而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互相配合算计某个人那种。”

“最让我兴奋的,是有次打麻将,遇见了当年刚来大甫时,那个被我认定捡去了我钱包的刀条脸男人。那天刀条脸坐在我的下手边,自然已经认不出我。就算我没有变化,恐怕也不会记得有那种一面之缘的丑女孩吧。我和刀条脸打过几次麻将后,熟悉起来。有一天,我突然跟刀条脸说,你还记得曾有个很胖的戴近视眼镜的女孩,非说你捡走了她钱包的事吗?他一愣,抬眼睛看我,显然是记得的。见他满脸困惑,我忍不住笑起来,得意地说自己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无奈事情本身是记得的,只是当年那个胖女孩的相貌忘得干干净净了,所以就算把眼睛看出眼泪,也是看不出我到底是不是那个胖女孩。我说,你还把我推倒了呢。他尴尬地干笑起来,脸涨得通红,老实承认当年他确实捡到了我的钱包,不过钱包已经扔了,可以把钱还给我。我笑说,跟你开玩笑的,那点钱,现在怎么可能在乎。顿了一下,又认真说,不过,你最好还是把钱还给我,因为这是我的钱,你欠我的要还我。他惊愕地看我。我则严肃而友好地看着他。”

说到这里,李霞闭合了嘴唇,不再说话。

“怎么不说了?”康欣问。

李霞从往事的得意中回过神,茫然地看向康欣:“你问的,我都说完了,还想听什么?”

康欣心想也是,关于杨源,好像再无什么可说,李霞已经详细地讲诉了与他的结识,琐碎的生活细节自然没有回忆的必要。她随即又想到了那个小艾莉,便说:“再说说小艾莉吧,你们俩又是怎么成为亲密朋友的?”

听别人的故事,有时会像着魔一样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