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祈祷声

——[美]格特鲁德·阿瑟顿

这是一个古老的墓地,埋葬在这里的死者已经长眠了很久。如今死去的人都埋在山上的新墓地里,新墓地离博伊斯一德阿穆尔很近,能够听到教堂召唤村民做弥撒的钟声。人们做弥撒的那个小教堂建在旧墓址的旁边,而新的教堂直到几个世纪后才在芬宁斯特尔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建起来。小广场上用石头堆砌成耶稣受难十字架——过去,或许直到现在,这个小广场都被灰色的光秃秃的村舍环绕着——以及克鲁瓦克伯爵的那座带有圆塔的城堡在河流下游建起来后才有了这座新教堂。环绕旧墓地的石墙被修复得十分完整,墓地里没有一棵杂草,墓碑也都得到精心的维护,没有一个倾倒的。像布列塔尼半岛上所有的墓地一样,这里看起来既阴冷荒凉又恐怖可怕。

有的时候这里也能够呈现出原始的美景。每当村民庆祝一年一度的特赦日时,教堂外面就会出现盛大的游行队伍——穿着华丽礼服的神甫;年轻男子着黑色和银色的节日盛装,手中高举的旗帜迎风飘扬;女子则戴着白色的头饰,围着白色的高衣领,身穿黑色上装和围裙,上面的丝带和蕾丝随风起舞。他们会沿着墓地围墙外的道路边游行边唱圣歌,墓地里埋葬着的死者当年也曾在特赦日仪式上举着旗帜,唱着圣歌。在这里长眠的死者都是些农夫、神甫、出海打鱼却一去不复返的渔夫和为他们伤心哭泣的妻子,另外还有一些可怜的小孩子。那些参加特赦节、婚礼庆典或者这个天主教村庄的任何一次宗教节日活动的人,不管男女、长幼,在经过逝者安息的墓地时都会神情暗淡而忧伤。女人们从孩提时代就知道她们的命运就是等待、担心和整天以泪洗面;而男人们则知道大海是多么的残忍和背信弃义,但它也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唯一恩主。

因此,生者很少对已经卸下生活重担的死者表示同情,而死者也为能从此在地下长眠而感到知足。逝者们并不羡慕那些晚上漫步的年轻人,而只是怜悯那些成天在河边清洗亚麻布的可怜女人们。这些妇女戴着闪亮的头饰,围着高衣领,那场景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绿色而恬静的画。但是死者不会嫉妒她们,而这些女人和她们的情人们,更不会去怜悯死者。

死者感谢上帝终于能够让他们躺在棺材里,找到平静和永恒的安宁。

有一天这种生活被打破了。

这个村庄风景如画,这在芬宁斯特尔并不多见。艺术家们首先发现了这里,并且让它闻名于世。旅行家们接踵而至,村里的古朴勤奋之风顿时成为可笑的行为。每年当中有三个月是芬宁斯特尔的旅游旺季,但是通往这里的铁路只有一条。为了满足成千上万名想一睹法国西部地区原始的自然美景的游客,人们修建了这条铁路,它刚好就经过小村庄的墓地。

长眠已久的死者们被惊醒了。他们以前从未听到过这么多工人吵闹的声音,也没有听过机器的轰鸣声,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老神甫曾乞求过把铁路修到别的地方去。一天晚上,老神甫来到墓地,坐在一个坟头上哭泣。他深爱着这些死者,甚至认为来自大城市的人们的贪婪、对旅游的热衷和人类那卑微的野心惊扰了这些死者的宁静,他们生前已经经受过许多磨难了。老神甫年事已高,认识这里埋着的许多人。就像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他也相信有天堂、炼狱还有地狱。他在埋葬他们的时候,总是看见他朋友们的灵魂和神情安详的躯体一起躺在棺木里,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等待着上帝对他们灵魂的最后召唤。他很少读书和进行思考,但是仍有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的复杂的想法,他相信天堂是一个巨大的有回声的宫殿,里面住着上帝和天使,他们一直在等待被选人天堂的灵魂升天。他相信他的朋友和他祖先的朋友(我曾跟你提起过这些人)的灵魂和肉体处于一种死亡般的睡眠中。只要他们的躯体没有被毁坏,所有在这里长眠的人迟早都会苏醒过来的。

他清楚死者是不会被在芬宁斯特尔海岸上肆虐的狂风暴雨吵醒的,尽管风暴能够把船只甩到礁石上,把树木连根拔起。他也清楚地知道特赦日上柔缓的圣歌也不能打开他们尘封的记忆,其实他们的记忆少得可怜,就连村庄礼堂——只是一间用竹竿撑起屋顶的房子——奏响的风笛声也不行。

所有的死者在生前就已经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因此现在根本不会受到这些声音的惊扰。但是来自现代文明的可恶闯入者和呼啸轰鸣的火车撼天震地,惊扰了这里平和的气氛,无论生者还是死者都不得安宁,睡不着觉!老神甫的一生都在衷心侍奉上帝,而且他甚至想为上帝献身,他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上帝宽恕他的罪过。

但是铁路还是建了起来,通车的第一天晚上,火车呼啸而过,大地在颤抖,教堂的窗子在吱嘎作响……老神甫跑进跑出,为每一个坟墓洒上圣水。

从此之后,每天黎明和夜晚时分,一天两次,火车都会划破寂静的长空,穿过隧道。每当这时神甫就会忍着巨大的痛楚,向所有的坟墓洒圣水,不管风吹雨打。神甫一度都相信他的圣器能够超越凡人的能力,让死者不受惊扰,好好安息。但是,一天晚上他却听到死者在低声细语。

天色很晚,漆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点。平原和海上都没有一丝微风,今夜不会有任何事情扰乱这里的平静和安详。村子里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克鲁瓦克伯爵城堡里的圆塔上亮着一盏灯,伯爵年轻的妻子生病了,卧床不起。当火车隆隆驶过时,神甫正陪在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的身边。伯爵夫人低声说:

“我要在这儿长眠吗?哦,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在这个冷清空旷的城堡里,天天都没有人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让伯爵把我葬在铁路边的墓地里吧,这样我就可以一天两次听到火车呼啸而过——这火车是去巴黎的!如果他们把我安葬在山上的话,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棺材里尖叫的。”

神甫为这位病重的年轻贵妇服务完后,赶紧赶回墓地。神甫迈着他那患有风湿的双腿艰难往回走,心里忍不住想或许这位贵妇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如果她真的很虔诚,可怜的人儿呀,”他想, “我就不往她的墓上洒圣水了。活着的时候受到太多罪的人应该满足他们在死后的要求,我只是担心伯爵可能会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我向上帝祈祷,墓地里的死者们今晚不要听到那个-隆物’轰鸣而过的声音。”他把衣袍卷在胳膊下面,匆忙穿过玫瑰园。

但是当他拿着圣水走过墓地的时候,他听到了死者们的低低私语。

“让·马里,”一个声音说, “你们准备好了吗?这声音肯定是上帝的最后召唤。”

“不是,不是的,”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不是喇叭的声音,弗朗索瓦。这太突然了,声音又大又尖的,就像是飓风在冰岛可怕的海面上呼啸。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弗朗索瓦?感谢上帝能让我们寿终正寝,临终时我们的子孙能够陪在我们身边,博伊斯一德阿穆尔也只刮着小风。啊!那些英年早逝的人们,只因为他们太经常出海打鱼了。你还记得当伊格纳茨遇上飓风时,那旋风就像他可怜的妻子的手臂一样环抱着他,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伊格纳茨了。我们俩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以为我们也要随伊格纳茨而去,但是我们活了下来,又可以一次一次地出海打鱼,最后还可以安详地死在自己的**。感谢上帝!”

“你怎么现在想起这些事情了?这对这个墓地里的死者,甚至对生者都无济于事呀。”

“我不知道,但是就在伊格纳茨被大海带走的那晚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已经停止了。当你垂死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我在想,我借多米尼克的钱还没有还。我想让我的儿子还,可是死亡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只有上帝知道,我在圣伊莱尔村的名誉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毁了。”

“他们会忘记的,”另一个声音低声说, “我比你晚死了40年,芬宁斯特尔的人们不会记太长时间的。不过,你的儿子是我的朋友,我记得他已经替你还过钱了。”

“我的儿子,他怎么样了?他现在也在这里?”

“不,他躺在北海海洋的深处。那次是他的第二次出海。第一次出海时他为他年轻的妻子赚了一笔钱,可是第二次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他的妻子为克鲁瓦克伯爵家的夫人们洗衣服,后来她也死了。我本想娶她的,可是她说自己不想再失去一个丈夫。我跟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每次我出海打鱼回来,她都好像老了10岁一样。她青春不再!”

“那么你呢?你死的时候年事已高了吧?”

“60岁。我的妻子先我一步,就像许多别人的妻子一样。她也葬在这里。让娜!”

“是你的声音吗,我的丈夫!不是耶稣的声音?这简直就是个奇迹。我原以为那可怕的声音是我们死日的最后召唤。”

“不可能,让娜,因为我们现在还躺在坟墓里。如果真是上帝的召唤的话,我们应该长着一对翅膀,穿着明亮的袍子,径直飞到天堂去的。你睡得怎么样?”

“唉!但是我们为什么现在醒了呢?难道是到了下炼狱的时间?难道我们已经身处炼狱之中了?”

“只有万能的上帝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害怕了吗?如果我能抓住你的手和你一起长眠的话,你就不会害怕了。”

“我的丈夫呀,我很害怕。不过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这声音穿过坟墓的土壤时显得既沙哑又空洞。感谢上帝,让我在下葬的时候手里还能握一枝玫瑰花。”她迅速开始祷告起来。

“如果上帝是万能的,”弗朗索瓦极其严肃地大喊道,他的声音清楚地传进神甫的耳朵里,好像棺材盖儿已经腐烂了, “为什么我们提前醒了?从我麻木的头脑中穿过的那个隆隆声是什么恶魔?恐怕上帝已经被某个恶魔征服并取代了吧?”

“你这是亵渎神灵!_二帝统治一切,现在是这样的,将来也一定是这样的。这是他为我们在尘世犯下的罪过在惩罚我们。”

“是这样的,我们来到这个狭小的宁静之地以前已经受够了惩罚。不过,这里虽然宁静却漆黑寒冷!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待到永远吧?在人世间我们渴望死亡,但是害怕坟墓。现在我希望重生,哪怕又老又受穷,孤独地承受痛苦,那也比现在这样强。我诅咒那个吵醒我们的恶魔!”

“不要诅咒,我的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神甫站起来,在胸前画着十字,这是已逝的前任神甫的声音——“我无法告诉你们吵醒我们并唤醒我们灵魂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喜欢在这个狭小棺材里的感觉,重重的泥土都压到我这疲惫的心脏上了。但是一定有某种道理的,否则不会出现这种声音。啊!”

一个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哭声很轻。旁边墓地里的母亲感到十分痛苦,真想哄着孩子不哭。

“哎,万能的上帝!”她哭道,“我也认为这声音就是您最后的召唤。我真想在这时站起来抱着孩子,去找我亲爱的伊格纳茨。我的伊格纳茨呀,他的白骨还沉在大洋底。神甫呀,上帝能找到我丈夫的骸骨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出去呀?躺在这里瞎猜,这比活着还要难受。”

“会的,会的,”前任神甫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孩子。”

“但是神甫,一切都不对呀。我的孩子正独自埋在地下的小盒子里哭泣呀。如果我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掘路爬到我的孩子身边——我的妈妈躺在我和我孩子之间。”

“祈祷吧!”前任神甫严厉地命令, “祈祷吧,你们所有的人。其他没有祷告的人都说‘向玛丽亚致敬’100次。”

一下子墓地里的每一个坟上都发出短暂而单调的祈祷声,除了那个孩子外所有的人都照做了。老神甫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再说什么了,就回到教堂一直祈祷到天亮。他被吓坏了,倒不是为自己。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成粉色,早上的空气十分清新,刺耳的叫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神甫赶紧跑进墓地洒了双倍的圣水。火车发出两声短短的嘲弄般的汽笛声,吱吱嘎嘎地开了过去。神甫把耳朵贴在地上直到大地停止颤抖。哎,他们仍然醒着!

“恶魔又肆虐了,”让·马里说, “可是它经过的时候我觉得像是上帝的手指碰了我的眉毛一下,它可能对我们并没有伤害。”

“我也感觉是来自天堂的爱抚!”已逝的前任神甫大叫道。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除了孩子外每个坟墓里的人都叫了起来。

老神甫很感谢他的圣水可以安抚死者,于是快步往城堡方向走去。他忘记自己还在斋戒.而且他也一夜没有合眼了。伯爵是投资这条铁路的董事之一,对神甫而言,伯爵也是他最后一个可以哭诉的人了。

时间尚早,但是克鲁瓦克伯爵家的人都醒了,因为年轻的伯爵夫人去世了。大主教在当晚到达城堡,并且主持了最后的仪式。老神甫满怀希望地请求见见大主教。在厨房等了很久之后,他被告知可以觐见埃韦克先生。他跟着仆人走上圆塔的螺旋楼梯,踏上28级台阶后,他们进入一间房间,里面挂着一件印有鸢尾花形纹章的紫色衣袍。高出地面1.8米有一张镶有橱柜的豪华大床,这种床在布列塔尼半岛是靠着墙放的,大主教就躺在上边,沉重的窗帘遮住了他苍白的脸。矮小的神甫上前鞠躬,感觉自己在威严面前显得无比的渺小,他在想该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儿,我的孩子?”大主教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疲倦, “事情很紧急吗?我很累了。”老神甫紧张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切,他尽可能地说清楚墓地里死者们被折磨的惨状。神甫不但觉得自己表达能力十分贫乏——因为他很少叙述事情——而且还觉得自己所说的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荒诞,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他。他不知道大主教听后会做何反应。神甫站在房间中间,房间里不是特别阴暗,巨大的枝状烛台将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神甫的眼睛从一件大家具上游离到另一件上,始终在四处张望。当他的注意力转到那张大**时,他突然打住。大主教正从**坐起来,脸色被气成青紫色。

“这是事关生与死的事情吗,你这个夸夸其谈的疯老头儿!”大主教咆哮着, “你用这些愚蠢的谎言来打扰我的休息,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是个疯子吗?你根本不配当神甫,也不适合守护这些灵魂。出去……”

神甫逃了出来。当他踉踉跄跄地走下螺旋楼梯时,跟伯爵撞了个满怀。克鲁瓦克伯爵领着神甫进入房间,去看死去的伯爵夫人。房间靠着墙的地方有一个高台,高台上安置着华丽的睡床,伯爵夫人就躺在上面。惨淡的光线从已经失去光泽的金色烛台上泻下,房间里的蓝色帷幕业已褪色,看起来就像陈旧阴暗的地板上的旧地毯一样。克鲁瓦克家族的辉煌随着波旁王朝的结束而没落,伯爵只能住在这个老城堡里。今晚他悲痛地回想,自己把这位年轻的女孩带到这座城堡里是不是个错误,他本可以为避免她陷入绝望和死亡的境地而做更多的事情。

“为她祈祷吧,”他对神甫说,“你可以把她埋在旧墓地里,这是她生前最后的请求。”

伯爵说完离开了房间,神甫跪下来,喃喃地为死者祈祷。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伯爵夫人日复一日张望的那扇狭小的窗户上,通过这扇窗户,伯爵夫人可以看到渔夫们出海打鱼,可以看到渔夫的妻子、母亲们沿着海岸送行,直到他们的船被无情的大海吞噬。神甫只吃过一点早饭,虽然这已经是12个小时之前的事了,但他的思维仍然活跃。他猜想她的灵魂是否和这具美丽的躯体同在。他跪的地方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脸,只能看到她那双惨白的手。他在想伯爵夫人走的时候脸上是安详的,还是像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急躁和愤怒。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简短地把祈祷词说完,慢慢地用疲惫而肿胀的双脚,推了一把椅子到床边。他踩在椅子上,凑近伯爵夫人的脸。天哪!她的神情并不安详。她的脸上充满了失去生命的悲痛。毕竟她还很年轻,而且死得也很不情愿。她的鼻翼紧张而僵硬,上唇翘起,似乎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诅咒。憔悴瘦弱的身躯并没有遮住她的美貌,睫毛压在她深凹的脸颊上显得十分沉重。

“可怜的人儿呀!”神甫心想,“不,她不会安息的,她也不想得到安息。我不会往她的墓上洒圣水的。那个‘怪物’竟然能给人带来一丝安慰,这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如果我能给别人带来安慰,那‘怪物’也可以。”

他走进卧室旁边的小祈祷室,更加虔诚地祈祷起来。一个小时之后,看门人进来发现神甫早巳不省人事,身体蜷缩在圣坛前。

等他醒来时已经在教堂旁边自己的家中了。他在**待了整整4天才起床工作,此时伯爵夫人已经被下葬了。

老管家让他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外面下着细雨,远处的景色因为这场灰蒙蒙的雨而变得愈发蒙咙,整个儿博伊斯一德阿穆尔的大地沉浸在雨中。

墓地里也是湿漉漉的,神甫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当他远远听到晚上的火车轰鸣而至时,就拿起圣水匆匆跑出来。火车经过墓地时,他已经往每个坟墓上洒了圣水,除了伯爵夫人的墓。

他跪下来,急切地聆听着。他上次跪在墓地里已经是5天前的事情了,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得到安息了。他站着的土地上满是悲叹,他们为了怜悯、平静和安息而哀号,他们诅咒那个摧毁死亡之锁的恶魔。在众多的诅咒声中前任神甫的声音清晰可辨——这不是诅咒的声音,而是带有恳求的祈祷。孩子害怕地尖叫起来,母亲也因为狂乱而顾不上孩子了。

“天哪!”是让·马里哭喊的声音, “他们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们炼狱是什么样的!那些神甫怎么能知道呢?当我们被恐吓我们要为自己所犯的罪行受到惩罚时,没有人说我们是受这种惩罚。沉睡几个小时,再苏醒过来四处游**!我们已经厌倦了人间的残酷和凌辱,现在却又要忍受地狱的磨难。一次又一次!哦,上帝呀,我们到底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呀?”

神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穿过一个个坟墓跑到伯爵夫人的坟上。他在那里会听到赞美“怪物”黎明和夜晚通过时的声音,在这些可怕的绝望声中还能听到满意之声,这简直让神甫发疯。他暗自发誓第二天一定要把死者的坟墓迁走,哪怕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将他们挖出,安置到山上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址中。

他侧耳倾听了片刻,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他跪下来,耳朵紧紧地贴着坟墓,屏住呼吸。长长的低沉的呻吟声,一声接着一声,但就是没有说话。

“她是在为我那些可怜的朋友们叹息吗?”他想着, “或许是他们吓着她了?她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呢?如果她能够给他们讲讲人间的事情,我那些可怜的朋友们或许会忘记他们现在的困境,毕竟他们离开人间已经很久了。或许这正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独自一人埋在这里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孤单啊!”

刺耳的恐怖的哭声传到他耳中,接着又是喘息和尖叫声。这是所有已死之人所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可怕的声音。

神甫站了起来,搓着双手,抬头仰望下着雨的长空。

“天啊!”他啜泣着, “她并不满意。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本应该甜美平和地获得安息,但是现在那个吐着火的钢铁怪物和一群神经错乱的死者正在折磨她的灵魂,她生前已经经受过许多磨难了。她本应该在城堡后面的地窖中安息的,而不该在这儿。我知道了,我应该尽责,就是现在,立刻!”

他提起袍子,迈开那两条年迈的风湿腿尽可能快地向城堡方向跑去。城堡里的灯火在雨中摇曳。他在河边找到一位渔夫,请求渔夫把他抱上船。渔夫很惊讶,但还是用他粗壮的胳膊把神甫抱上船,卖力地往城堡划去。等神甫上岸后,渔夫说: “神甫,我会在厨房里等你,接你回去。”神甫为他祈福后,赶紧跑进城堡。

他又一次走进这间巨大的厨房。厨房的房顶铺着蓝色的琉璃瓦,这里闪亮的餐具曾在克鲁瓦克家族的显赫时期款待过不少王公贵族。他在炉火旁边的椅子里坐下,等待女仆去禀告伯爵。女仆回来时,神甫还在不停地颤抖。女仆禀告说,她的主人会在图书室会见尊贵的客人。

图书室是一间沉闷的房间,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牛皮纸味儿,伯爵正坐在这里等着神甫。壁炉里烧着火,大书桌前散放着一些小说和报纸,屋内单调的鸢尾花形装饰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要伯爵不去森林捕猎野猪或牧鹿,就会在图书室里消磨时间。他也经常去巴黎,在那里他可以包下整个大饭店的一翼,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他十分了解女人的奢华和虚荣,所以不愿意为他的妻子提供沙龙聚会。他跟这个漂亮女孩儿结婚时,他很爱她,可是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不满使他主动疏远了自己的妻子。过去的一年中,他总是闷闷不乐地疏远她。她知道得太晚了,渴望神来解救她。她本来是个光彩耀人的女人,但是她的野心和不满在一年的快乐生活后就暴露无遗,而他能满足妻子的太少了。神甫进来时,伯爵站了起来,鞠躬示意。他为客人搬了一张椅子,但是这位老人摇了摇头,紧张地搓着双手。

“天呀,伯爵先生,”他说,“可能连你也会说我是个疯子,就像埃韦克大主教认为的那样。但是我还是要说,即使你让你的仆人把我赶出城堡。”

伯爵回想起大主教那些尖酸刻薄的评论,还说应该派一名年轻的神甫来代替这个老糊涂。但他还是谦和地说:

“您是知道的,神甫,这个城堡里没有人会对您不敬的。您只管说您想说的,不要害怕。您不坐下吗?我很累了。”

神甫坐了下来,双眼殷切地盯着伯爵。

“是这样的,先生。”唯恐失去勇气,他赶紧说道, “这列可怕的火车,长着钢筋铁骨,吃着煤,吐着烟,还一路尖叫,吵醒了墓地里的灵魂。我用圣水守护着他们,让他们免受这个‘怪物’的骚扰。有一天晚上我不在墓地——火车呼啸而过时,我正陪着伯爵夫人。侍奉完伯爵夫人后,我赶紧跑回去,可是大错已铸成,死者苏醒了,他们永生的安息被惊扰了。他们以为这声音是上帝对他们最后的呼唤,但是又奇怪为什么他们还在自己的墓中。刚开始他们纷纷议论还不算太糟,可是现在他们都疯了。他们现在是在地狱呀,我来这儿是要恳求您,看看是否可以把他们的墓迁到山上去。想想看,先生,在墓地里的最后长眠竟然被如此无礼地打扰会是什么感受——这种长眠是生者梦寐以求,并为之而耐心地忍受人间苦痛的呀!”

神甫突然停住,屏住呼吸。伯爵听了这席话竞毫不动容,这表明他一定认为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疯子。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场闹剧吵得筋疲力尽了,抬起手去摁放在桌子上的铃。

“啊,先生,先不要!不要呀!”神甫气喘吁吁地说, “我来这是为了伯爵夫人的。她告诉过我她想被安葬在那里,可以日夜昕着开往巴黎的火车声,正因为此,我就没有向她的墓上洒圣水。但是她,先生,她也十分可怜而且被吓坏了。她的棺木是新的,十分坚硬,我根本听不到她说的话,但是今晚我听到她的墓里发出了些可怕的声响。先生,我敢在十字架前发誓。啊,先生,您最终会相信我的话的!”伯爵顿时脸色惨白,就像已经躺在棺材里的伯爵夫人的脸一样。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双眼紧紧盯着神甫,好像看到了伯爵夫人的鬼魂一样。“你听到……?”他气喘吁吁地问。

“她并没有得到安息,先生。她叹息和尖叫的声音让人感到恐怖和窒息,好像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嘴巴。”

他把所有的话都和盘托出。伯爵霍然站起,冲出房间。神甫在胸前画着十字,然后慢慢地倒在地上。

“他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实话,”他想着,仿佛昏昏入睡, “明天他就会为我那些可怜的朋友解决问题了。”

神甫长眠在没有火车打扰的自己在山顶的墓地里,被亵渎的旧墓地里的死者也都被迁到了这里。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对一个可能重生而不用进入坟墓的人而言,一切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