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人

——[英]E内斯比特

尽管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但是我也没指望会有人相信它。如今,当信任成为可能之前,需要进行“理性的阐释”。那么就让我为那些从我人生悲剧中能够有所借鉴的人们进行一番“理性的阐释”吧。10月31日,我和劳拉据说是“处于错觉之中”,这一推测就将整个事情置于令人满意的、可信的基础之上了。读者阅读这篇故事的时候,自己可以去判断这篇“阐释”如何,以及从何种意义上来讲它是“理性的”。故事中有3个主人公:劳拉、我和另外一个男人。另一个人还活着,可以讲出我故事中最不令人相信的那一部分的真相。

过去的日子中我从不知道,满足生活的最低要求竟然需要这么多钱才行:好看的颜料、画布、画笔、书本和马车都要用钱。当我们结婚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必须“严格守时并且努力工作”才能过好日子。那些日子里,我经常画画,而劳拉则经常写作,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最起码我们还是能揭开锅的。在城市里居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们想在乡下找一间房子,要求必须干净卫生,而且风景优美。要在一座村屋上集合这两个要求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一段时间内,我们的寻找一无所获。我们做过征屋启事,但是来应征的那些村屋,我们去看了之后,都缺少那两项必备条件。如果某个村屋前偶尔有一条水渠,那它通常还带着灰泥,而且外形就像个茶叶罐。如果我们找到一条覆满葡萄或玫瑰的走廊,那屋子里面的木板免不了已开始腐烂了。我们的脑子已经被房地产代理商的口才,还有我们所见过的房屋的缺点和对美的亵渎弄糊涂了,以至于我都怀疑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早上,我们中有哪一个能说出一座房子和一个干草堆的区别。但是,当我们远离朋友和房地产代理商去度蜜月时,我们的神志又重新清醒了,我们终于看到一座村屋,我们知道那就是我们要找的。

它坐落在南部沼泽对面小山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布伦齐特。我们从居住的海边村落去那里参观教堂,就在离教堂两块地远的距离我们发现了这座小屋。它独自伫立在那儿,离村里两英里远。房子很矮,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布置着一些房间。那儿有一些石头屋——长满青苔——大约只有两间,是以前那里的一座大房子留下来的。它很吸引入,经过一番简单查看之后,我们买下了它,价钱相当便宜。

我们剩下的蜜月时光就是在小镇上的二手集市淘宝了,挑选一些古老的橡木和齐本德尔式椅子用做装饰。我们往返于村庄和市镇之间,并去拜访莱博提兹,随后那些低矮的橡木横梁、格子窗户的房间就渐渐成为我们的家了。房子后面有一个可爱的老式花园,里面有长满草的小路,那里种着一望无际的蜀葵和太阳花,还有高大的百合。从窗户望出去,你可以看到湿地牧场,牧场远处就是美丽的、窄窄的蓝色海岸线。

我们像闪耀的夏日一样开心,很快就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住进屋子开始工作了。我从不厌倦描绘那些景色,还有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的壮观的云朵,劳拉喜欢坐在桌旁,为这一切创作诗歌,在这些诗中我总是占据了最显著的位置。

我们雇用了一个个子高高的村妇——多曼为我们做家务。她面容和蔼,只是厨艺不怎么样,但是她会侍弄所有的花草,她可以告诉我们所有矮树林和农作物的名字,给我们讲走私者和强盗的故事,更精彩的是“会行走的东西”的故事,还有在星光闪闪的夜晚,幽深的峡谷里会碰到的“景象”。她给我们带来极大的解脱,因为劳拉憎恨做家务的程度正如我热爱民间故事的程度。随后我们把所有的家庭琐事都托付给了多曼女士,并将她所说的一些传奇故事发表在小杂志上,挣回了响当当的几尼。

我们经历了3个月的甜蜜婚后生活,从未发生过争吵。10月的一个夜晚,我去和医生一起抽烟——医生是我们唯一的邻居——一位可爱的爱尔兰人。劳拉留在家里完成一部乡村喜剧故事《每月一次的捣乱鬼》。我离开家时她还在为自己的笑话而大笑不已,当我回来时,却发现她坐在床边默默垂泪。

“天哪,亲爱的,怎么啦?”我问她,把她搂在了我怀里。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还是在哭着。我以前从未见她哭过——你也看到的,我们总是那么开心——我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究竟出什么事了?说话呀。”

“是多曼女士。”她哭着说。

“她做什么了?”我问道,一下子感觉放松了很多,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她说她在这个月底前必须要离开了,还说她的侄女生病了——她现在就要去照看她,就在今晚。但是我认为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她的侄女一直都在生病。我觉得是村子里有人让她和我们生分了。她的举动特别奇怪,一点儿都不像她平常的样子。”

“别担心,亲爱的,”我说, “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别哭。要不然为了表示对你的支持,我也要哭了,那你就再也不会尊重你的先生了不是?”

她顺从地用我的手帕擦干了泪水,甚至还想对我笑一笑,但是和她平时的美丽笑容相比,那个微笑太勉强了。 “但是你看,”她接着说, “这确实是个挺严重的事情,这些村民都很胆小,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不去做某件事情,很肯定的是其他人也不会去做。以后我就要自己做饭了,还要自己刷盘子,你就要去挑水、清洗靴子和匕首,我们没有时间工作挣钱或是做其他事情了。我们必须整天都辛苦干活,只能在等着水烧开的时候才能稍微喘口气!”

我向她解释说,即使我们必须做这些活,一天里面还是会有一些空闲时间来做其他事情和休息的。她非常不讲道理,但是如果她像威特利一样通情达理的话,我就不会如此爱她了。

”我会去和多曼女士谈一谈她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能不能和她达成什么协议,”我说,“或许她只想涨薪水而已。我敢肯定就是这么回事。让我们一起散步去教堂吧。”

教堂很宏大,周围没有别的建筑,我们喜欢去那儿,特别是在明亮的夜晚。一条小路环绕着树林,沿着小山的山脊,穿过两座牧场,延伸到墓地的围墙边,围墙上古老的紫杉木隐约显现着大块的黑色阴影。这条只经过简单修鏊的小路,被称为“黄泉路”,因为它是死者被抬去埋葬之前必须经过的一条漫长的道路。墓地周围树木环绕,高大的榆树矗立在四周,伸出硕大的枝干为安息者遮风挡雨。宽大而低矮的走廊引领着人们从一座诺曼底式的门廊走进这座建筑,走廊厚重的橡木门装饰着铁制钮钉。

走进教堂,高大的拱门没入黑暗之中,在它们之间是网状的窗户,月光下发出白色光芒。在圣坛处,窗户装饰着华美的玻璃,闪耀着斑斓的色彩,令唱诗班的黑色橡木高背座椅更显阴沉。在祭坛两侧的平板上分别平躺着一尊灰色大理石全副武装的骑士塑像,他们双手高举,一直在默默祈祷着。奇怪的是,哪怕教堂里的灯光特别昏暗的时候,人们也可以看到这两个塑像。

他们的名字已经无从可考,但是村民说他们曾经是凶猛邪恶的人,掠夺土地和海洋,是他们那个时代灾难的根源,犯下了无数恶劣的罪行,以至于他们所骑的马匹——顺便提一句,就是矗立在我们村子里的那匹大马——都被闪电劈了,遭受了上天的惩罚。尽管如此,他们富庶的后代却让他们在教堂有一处栖身之所。看着大理石雕刻出的那些邪恶的面容,村民们所说的很容易令人相信。

那天晚上,教堂看上去是那么迷人而又神秘,紫杉树的影子透过窗户投映在广场的地板上,在柱子上也映下斑驳的痕迹。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没有说话,带着对教堂建造者的敬畏之心欣赏着古老教堂的美景。我们走到祭坛前,驻足观看沉睡的武士。然后,我们在走廊的石椅上休息了一会儿,眺望远处沐浴在月光下的牧场,感觉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这宁静的夜晚之中,细细品味着我们甜美的爱情。最后,我们带着一种最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的感觉离开了教堂。

多曼女士已经从村里回来了,我立刻提出和她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话。“多曼女士,”我说,我把她带到我的画室, “你不愿意和我们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呢?”

“先生,这个月底之前我想离开这里。”她回答说,如她往日一般的平静而有尊严。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多曼女士?”

“一点也不,先生。您和您的夫人都是大好人,我敢肯定——”“那么,那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你的薪水不够高?”

“不,先生,我拿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我想我还是不留下得好,”她略带迟疑地说, “我的侄女病得很厉害。”

“但是你的侄女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就一直在生病呀。”

没有任何回答,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冗长的、令人尴尬的沉默。最终,我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能不能再待一个月呢?”我问。

“不,先生,我打算星期四就走。”

今天已经是星期一了!

“那么,我必须要说,我想你应该让我们提前知道这一点。现在也来不及去找别的人来替代了,而你的女主人又无法做沉重的家务活。你能不能待到下个星期?”

“我可能下个星期就会回来。”

我现在已经确信,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简短的假期,只要我们能找到替代的人,我们应当立刻让她休假。

“但是你为什么必须这个星期离开呢?”我没有放弃, “说出原因吧。”

多曼女士扯了扯她平常总披着的小小的披肩,紧紧地扎在胸前,看上去她感觉很冷。然后,她费了很大力气开口说话了: “先生,他们说,这是天主教时期的一座大房子,在这里面发生过很多事情。”

“事情”的含义可以从多曼女士变调的嗓音中听出她的意思,而这足以让人浑身发凉。我很庆幸劳拉没有在这里,她总是很紧张,属于很敏感的那类人。我想如果劳拉从这样一位年老村妇的口中听到有关我们房子的这些说法,她将不再觉得这是她可爱的小家了。

“多曼女士,告诉我全部,”我说, “你不需要担心告诉我什么,我不像那些年轻人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的。”

这只说对了一半。

“好吧,先生,”她压低了声音, “您可能已经看到教堂圣坛旁边的那两尊塑像了。”

“你是说穿着盔甲的骑士雕像。”我很轻快地回答道。

“我是指他们那两具尸体,从大理石中变化出人形。”她回答说。我必须承认,她的描述比我的要形象一千倍还不止,尤其是说到“从大理石中变化出人形”这个词语时所流露的那种神秘的力量和不可思议。

“人们说,在万圣节前夜,那两具尸体会从厚石板上坐起来,走下圣坛,穿着他们的大理石外套。当教堂的钟声敲响11点时,他们就从教堂的大门走出来,沿着黄泉路往前走。如果那条路是潮湿的,早晨还可以看到他们留下的脚印。”

“他们要去哪里啊?”我问。

“先生,他们回到这里他们的家中,如果有人遇见了他们——”

“那会怎样?”我问。

但是她突然缄口不言了,只说侄女病重,她必须走了。我不想去讨论她的侄女,只想从她口中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传说的细节。但是除了警告之外,她什么也没对我说。

“不论您做什么,先生,在万圣节前夜要早早把门锁好,然后在门窗上做好十字记号。”

“但是有没有证据表明有人曾经见过这些可怕的事情呢?”我继续追问。

“那就轮不到我来说了,我只知道这些,先生。”

“那么,去年是谁住在这里?”

“没有人,先生。拥有这间房子的那位夫人只在这里停留一个夏天,在那个夜晚到来之前,她常常在伦敦待上一整个月。我很抱歉给您和夫人带来了不便,但是我的侄女病了,我必须在星期四去看她。”

在她对我说了她要离去的真实原因之后,我无法动摇她对那个明显的虚构传说的深信不疑。她下定决心要走,我们一起恳求都不能说动她。

我没有告诉劳拉有关大理石塑像的传说,一部分是因为这个与我们的屋子有关的故事会吓着我妻子,另一部分是出于某个更神秘的原因。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和所听到的其他故事都不太一样,直到那一天结束后,我都不太愿意去谈论它。但是,我却从未停止过对这个故事的思索。

我为劳拉画了一幅肖像,她背对格子窗,除了那窗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地方了。我用金黄的落日做美丽的背景,为了替她进行修饰,我不停地工作着。

星期四的时候,多曼女士离开了。临走时,她说: “您别太累着自己了,夫人,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下个星期可以为您做的,我保证我不会介意的。”从她的话语中,我听出她希望在万圣节之后能够回到我们的身边。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是坚持以她的侄女作借口。星期四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劳拉显示出了在做牛排和马铃薯方面的才能。我也承认,我所做的那些洗盘刷碗的活儿比我自己原先预想得要好。

星期五到来了。这个故事就是讲述发生在那个星期五的事情。我甚至怀疑如果有人对我讲这样一个故事,我是否会相信他。我会尽我所能,简单、明了地将这个故事写出来。那天所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我既不会忘记,也不会遗漏掉任何细节。

我记得那天我起床很早,然后就去厨房生火,就当我刚刚捣鼓出一点烟雾的时候,我那可爱的小妻子,就像甜美而充满阳光的十月清晨一样,从楼上飞奔而下。

我们一起准备了早饭,发现其中颇有乐趣。家务活很快就干完了,当刷子、扫把和水桶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屋子依旧如故。一个人令屋子产生的差异真是太神奇了。我们很想念多曼女士,但是这种想念和锅碗瓢盆无关。我们用了一天的时候来打扫我们的书籍并把它们摆放整齐,然后很开心地以冷牛排和咖啡做晚饭。

劳拉比平时看起来更加明艳、快乐而甜美,我想做一点儿家务活实际上对她是有好处的。自从结婚以来,我们从未如此甜蜜过,那天午后的散步时光,我想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天空中深红色的云朵渐渐变成浅灰色,远处牧场篱墙周围一层薄雾正在升起,我们手拉着手,一句话也没说,回到了家中。

“你有点儿忧愁,亲爱的。”当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时,我半开玩笑地说,我想听到她对此的否认。

但令我吃惊的是,她说: “是的,我是觉得有些忧愁,或者说是心神不安。我感觉不太好,自从我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打了3到4次寒战了,可是天气并不冷,不是吗?”

“是不冷。”我说,希望这并不是在垂死之夜从牧场那变幻莫测的雾气中升腾而出的寒意。她说不是那样,她并不那么认为。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有没有过不祥的预感?”

“没有,”我笑着说,“即使我有,我也不会去相信那些的。”

“我有,”她接着说, “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就有那样的预感,尽管当时他远在苏格兰北部。”我没有作答。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火堆,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手。最后,她一跃而起,来到我的身后,捧住我的脸,亲吻着我。“好了,现在都结束了,”她说, “看我多像个小孩啊!来,把蜡烛点上,我们来弹奏一些新的鲁宾斯坦二重奏吧。”

然后,我们弹着钢琴,度过了愉快的一两个小时。

大约10点半的时候,我开始盼望临睡前的那支烟了,但是劳拉看上去那样纯洁,我感觉到让卧室充满烟草气味太残忍了。 “我出去抽支烟。”我说。“我也去。”“不,甜心,今晚不行,你太累了。我不会待太久的。去睡觉,要不然我明天既要刷靴子,还要照顾一个病人了。”

我吻了吻她,转过身要离开,这时,她用胳膊缠绕着我的脖子,紧紧地抱着我,好像再也不打算松开一样。我抚摸着她的秀发。

“到这儿来,亲爱的,你太疲劳了。家务活对你来说太沉重了。”

她稍稍地松开了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我们今天非常开心,杰克,是吧?别在外面待太久。”

“我不会的,宝贝。”

我从前门走出来,没有锁上门。多美的夜晚啊!厚厚的云层不时地在天边翻滚,星星周围环绕着细细的白色光环。月亮在银河中畅游.敞开胸怀迎接波浪,随后又消失在黑暗之中。月光再次出现在森林中,缓慢而寂静地随森林上空的云朵飘动。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奇特的灰色光芒中,原野中花影婆娑,只有露水和月光的结合,或是寒霜与星光的相逢,才能创造如此美景。

我来回散着步,沉浸在宁静的大地和变幻的星空之中。深夜,四处一片寂静,空无一物。这儿没有出没的野兔,也没有半睡半醒的小鸟发出的呜叫。尽管云朵在天空中穿行,但是吹动它们的风儿却没有带动林中小道的任何一片落叶。穿过草地,我能看见教堂的尖顶映衬着天空矗立在那里。我一边走着,心中一边回味这3个月来的幸福生活——回想着我的妻子,她可爱的眼睛,爱我的方式。哦,我的小姑娘!我自己的小姑娘,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你我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

我听到教堂传来一阵钟声。已经11点了!我转身往屋里走,但是黑夜留住了我。我没有回我们温暖的小家,我想去教堂一趟。

我隐约感觉到,将我的爱和感恩之心带人圣殿是一件好事,在那里,逝去年代中的人们承担了太多的喜怒哀乐。

经过窗口时,我向里看了一眼。劳拉半躺在火炉前的椅子中,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小小的脑袋倒映在浅蓝色的墙壁上。她是那么的安静。毫无疑问,她睡着了。当我继续向前走的时候,我的心飞到了她的身边。我想,冥冥之中肯定有一位神灵,一位慈悲的神灵。否则怎么能创造出如此甜美可人的她来?

我沿着树林的边缘,慢慢地走着。一个声音打破了黑夜的寂静,那是树林中发出的沙沙声。我停下脚步,凝神静听。那声音也停住了。我接着往前走,然后清楚地听到另一个脚步声紧跟着我的步伐,好像回声一样。这很有可能是偷猎者或是盗伐者,我们淳朴的邻居并不知道这一情况。不管他是谁,他把脚步声弄得那么响也真够蠢的。我拐进了树林,现在那脚步声听起来就在我刚刚离开的那条小路上。那肯定只是回声,我想。月光中的树林看上去美极了,月光从树叶的空隙中穿透而出,照在巨大的垂死的蕨类和矮小的灌木丛上。树木像哥特式圆柱一样环立在我周围,它们令我想起了教堂。我踏上黄泉路,穿过坟墓之间的墓门,来到了低垂的走廊。我在劳拉和我坐着欣赏美景的石凳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随后,我注意到教堂的门打开了,我暗自责怪自己前一天晚上没有把它锁上。我们是唯一会在周日以外的时间拜访教堂的人,我懊恼地想着,由于我们的疏忽大意,秋天潮湿的空气会进入教堂内部侵蚀古老的建筑结构。我走进了教堂。可能是因为教堂里看上去有些奇怪,当我登上圣坛的一半时,一阵寒战,我突然记起来,就在今晚,此时此刻,就是传说中大理石中的尸体开始行动的时候。

想到这,我不禁有些发抖,除了继续登上圣坛,我别无选择。我对自己说,只是看一眼那两个塑像。事实上我想确定的是,第一我不相信那个传说的故事,第二它是假的。我终于踏上了圣坛。我想我现在可以告诉多曼女士她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大理石塑像是那么安详地躺在那里。我把手插在口袋里,从圣坛上走了下来。在灰暗的光芒中,教堂的东部看上去比平时要宽大,而两座坟墓上方的拱门看上去也更高大了。月光出现了,告诉了我答案。我突然停住了,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儿让我窒息,随后又深深地沉了下去。

“人形的尸体”不见了,透过东面窗户照进的月光,他们的大理石底板空****地躺在那儿。

他们真的不见了吗?或者是我疯了?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光滑的石板,感觉到它们表面平滑,没有破裂的迹象。是不是有人把塑像拿走了?这是不是一个卑鄙的玩笑?不管怎样,我要搞清楚。我立刻用我口袋里凑巧留着的一张报纸做成了一支火把,点燃之后高高地举过头顶。黄色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拱门和那些石板,塑像确实不见了。教堂中只有我一个人,或者说,我是独自一人。

随后,一阵恐惧包围了我,那种恐惧说不清,道不明——对巨大的、不容置疑的灾难的确定性。我丢掉火把,飞奔着冲下圣坛,沿着走廊一路狂奔,我一边跑一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哦.我是不是疯了——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纠缠着我?我飞快地掠过墓地的围墙,直接抄近道穿过原野,向着我家窗户的灯光奔去。就在我要翻越第一道篱笆时,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上去好像是从地下蹦出来似的出现在我面前。情急之下,我冲着挡道的那个东西大声喊道: “让开,你胆敢挡路!”

但是,我的一记猛推遇上了出乎意料的强有力的抵抗。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肘部,好像一个钳子似的夹着我,原来是爱尔兰医生。

“你怎么了?”他用特有的口音大喊着, “你到底怎么了?”

“放开我,你个蠢货,”我挣扎着,“教堂里的大理石塑像不见了,他们都不见了。”

他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看来我明天要给你开一帖药了,你竟然相信那些老婆婆的故事。”

“我告诉你,我亲眼看到空石板了。”

“那么,跟我一起回去。我正要去给老帕默的女儿看病,我们一起到教堂看一看,让我也瞧瞧空的石板。”

“你想去的话你自己去吧,”我说,对他的嘲笑有些许不满, “我要回家看我妻子去了。”

“废物,”他说, “你觉得我会允许你那么做吗?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认为你看到了坚硬的大理石有了生命,而我在我一生中都把你看成胆小鬼?不,先生,你不会想要这么做的。”

夜晚的空气,人的说话声,还有和六英尺高的健壮男人的身体接触,让我稍稍做回了自己,而“胆小鬼”这个词狠狠地刺痛了我。

“那么,来吧,”我低低地说,“或许你是对的。”

他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我们翻过篱笆,折回教堂。一切都像死亡一样静止不动,那地方闻起来有潮湿的泥土气息。我们登上圣坛。我承认我当时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塑像不会在那儿的。我听见凯利点着了一根火柴。

“你看,他们都在这儿呢。你一定是做梦了,要么就是喝醉了,为你对他们的诋毁请求宽恕吧。”

我睁开眼睛,看见两具大理石塑像安放在石板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

“我太感激你了,”我说, “那肯定是光线在作怪,要不就是我工作得太厉害了,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你知道的,我真的以为他们不见了。”

“我很清楚那一点。”他冷冷地回答说,“你必须小心处置你的那些想法,我的朋友,我请你放心。”

他俯下身去查看右手边的那尊塑像,那张石头面容上的表情最为邪恶狰狞。

“在朱庇特主神旁边,”他说, “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只手坏了。”

确实如此。我肯定我和劳拉最后一次见到朱庇特主神的塑像时,他还是完好无损的。

“可能是有人想要移动他们。”年轻的医生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提出了反对意见。

“过多的绘画和较少的休息就可以很好地解释那一点了。”

“陪着我们吧,”我说, “要不然我的妻子会担心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进屋喝一杯威士忌,让我感觉好一些。”

“我应该去帕默家的,可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我最好明天早上再去了。”他回答说, “我在英国长大,自那以后我见识过许多人。好吧,我陪你回去。”

我想他认为我比帕默的女儿更加需要他,于是,我们一边讨论着这种幻想的可能性,从今晚的经历中滤去鬼魂的影子,一边向我的村屋走去。走到花园的小路上时,我们看到明亮的灯光从前门照射出来,随后我看到客厅的门也敞开着。难道她出去了?

“请进。”我说,凯利医生跟着我走进了客厅。屋子里点满了蜡烛,不仅是那种石蜡,还有至少一打牛油蜡烛插在花瓶中,摆放在室内各处——灯光是劳拉对抗紧张的方法。可怜的孩子!我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我太残忍了。

我们四处打量着房间,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

窗户大开着,风把所有的蜡烛火焰都吹向一-个方向。她的椅子空着,书和手帕散落在地板上。我转身面对窗户,在那里,我看到了她。哦,我的宝贝,我的爱,她是不是到窗户边守候我的归来?是什么东西跟着她走进了房间?她转身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哦,我亲爱的,她是不是以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才出来迎接我的?

她身体的一部分倒在窗户旁的一张桌子上,另一部分靠在窗台上。她的头垂在桌子上,棕色的头发散落在地毯上。她的嘴唇向后扯着,圆瞪着双眼,但她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最后看到了什么?

医生向她走去,我一把推开医生,一下子扑了过去,把她抱在怀中,放声大哭: “没事了,劳拉!你安全了,亲爱的。”她在我的怀里蜷成一团,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吻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只手里面抓着什么东西。当我确信她已经死了的时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我让医生掰开了她紧握的那只手。

那是一根灰色的大理石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