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呼唤

——『英]韦斯特

1945年12月,伦敦一个医学院的妇科教授艾克士准备到爱丁堡大学做几次专题演讲。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艾克士教授搭乘的是下午4时整发的夜行车,乘客十分稀少。艾克士教授从伦敦出发,在开车前5分钟才登上列车,车厢里空无一人。英国的火车非常讲究,即使是三等车厢,也是一间一间隔开的。艾克士教授随意打开了一个隔间的门走进去,他选了靠窗的座位,把一箱书以及一个大手提包都放到正对面的空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火车开始向前移动,正当艾克士教授欣喜于客人稀少,自己可以独占这个隔间时,忽然冲进来一个因赶车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

这是一个娇小玲珑、红唇金发的19岁少女,她长得相当美丽。

少女走进艾克士教授所在的隔间,随手拉上了门。然后可能是因为追赶火车的原因,她站着喘息了一两分钟。

当少女平静下来之后,她来到了艾克士教授对面,坐下来,这时她的一个中型提箱以及手提包都仍然拿在手里,因为艾克士的行李占据了她身旁的空间。

“先生!”少女两只眼睛盯着艾克士, “是否可以请你把行李挪开一些?”

艾克士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女一定要选择他正对面这个座位,靠走道那边明明也空着呢。他更不明白的是,这列火车上空着的隔间有很多,她偏要挤在他这一间里。

艾克士教授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却仍然费力地抬起了自己的书和提包,然后将它们搁到了行李架上去。

“谢谢!”少女说着就靠窗坐下了。这时候,艾克士才看清楚她的服饰:她身上穿了一套暗褐色的衣裙,外罩一件小外套,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衣服不但质料好,剪裁也是很上等的。作为装饰品,她的胸前只挂着一串质朴无华的珠链,她的脚上穿的是战时英国陆军妇女辅助队所发的皮鞋,很显然她是参加过战时工作的。

艾克士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一本杂志上,但他却连每一页上的插图都视而不见。他总是忍不住抬起头来,想要观察一下少女,但是每一次他都恰巧遇着她那对含笑的眸子。

少女站起来,将头探出打开的车窗,往外面瞧。这一节车厢是靠近车头的,不时有蒸汽与火车头的热气冲进窗来,因此,即使开着窗也不觉得冷。

伦敦北郊的景色不断在窗外的黄昏里飞驰而过。原野已经起了一片薄雾,而且雾幕还在逐渐地加浓中。少女好像怀着无限的离情,恍如此去永远不再回来似的。偶尔车头打开炉门加煤,一片红光由窗外射过,为她的金发加上几笔殷红。

她偶尔会回过头来,似乎想要跟艾克士说什么,但最终又转头到窗外去了。艾克士再度强迫自己去读手上的杂志,但依然徒劳无功,无奈之下,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一

不知道经过多久,艾克士教授被那少女的声音惊醒。

“什么……干吗呀?亲爱的!”她仍在向窗外说着。艾克士猛然坐直,发现火车已经停了。于是他又靠回到椅背上,闭起眼睛,努力回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以及身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位少女。

一转眼,火车又慢慢开动了,同时艾克士也完全清醒了。一团团蒸汽随着引擎的转动,“扑哧!扑哧!”地由窗口滚过。当一块站名牌由窗外黑暗里出现的时候,他看到了“彼得保罗”的地名,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

那少女把伸在窗外的头缩了进来,往座位上坐了下去。艾克士心里对这少女会在这么遥远的车站遇见熟人感到好笑,脸上不由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但是那位少女的两只蓝色大眼睛虽然向前凝视着,却没有在瞧他。艾克士发现那一对眼睛里竞充满着泪光,她的嘴里喃喃地说着: “我……我该怎么办啦?”

“怎么办?”艾克士搭讪着, “小姐!你说什么怎么办呀?”

“他要我中途下车啊!”

“谁要你中途下车?”

“我的未婚夫。”

“唔……”艾克士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说: “这个……”

“他方才的确是这么说的。就在方才停车的那一个站上。”

“他在那个站上吗?那是……那是彼得保罗站呀!”艾克士试图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是的,他就站在月台上。那时候你在打瞌睡所以没看到他。”

“嗯,我是有点困倦。”

“他就站在这窗子外面的月台上,几乎是跟我面对面地呼唤我,要我下车。可是那时火车已经在移动了。”

“你不是要到爱丁堡才下车么?你的未婚夫怎么会在彼得保罗的月台上呢?不是你产生了幻觉吧?”艾克士凭着直觉猜测着。

但是,那少女却回答: “是呀,他应该在爱丁堡车站等我才对。我们约好是在那儿见面的。”说到这里,她竟然忘了刚才的苦恼,脸上绽开了一片笑容。

“我想你一定是因为眼睛疲劳而产生了幻觉,你一直朝外看,看得太久了。外面又是雾气蒙蒙的,有时候会无中生有,不但能使你眼睛看到,甚至耳朵也会听到,而实际却不是真实的。喔,不要想这些事了,我们一起到餐车里去吃些东西怎样?餐车里至少要比这儿光亮一些。”

她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两人先后起立,拉开隔间的门,沿着走道摇摇晃晃地向后面的餐车走去。

一小时之后,两人一起回到了隔间。这一次的进餐,虽然吃的菜劣拙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但艾克士却更进一步地了解了这名少女。

这少女名叫盂娜,是苏格兰人,在伦敦一家公司里当女秘书,住在海格区的公寓里。她的手上戴着一只钻戒,她已经订婚。她的未婚夫叫安格斯,是著名的苏格兰高地兵团的一名中尉。盂娜给艾克士看了他的照片,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军官,身体雄壮而结实,上唇留了两撇黑胡须,头上是黄褐色的头发。艾克士从心里觉得他们是很相称的一对。

艾克士和盂娜刚刚回到隔间,火车就逐渐慢下来,然后停住了。这儿是格兰桑车站。艾克士仍在回味着方才在餐车里愉快的谈话,不料,盂娜突然高喊一声跳向窗口:

“哎!哎!我在这儿哪!”

艾克士在后面喝住她: “没有人!没有人叫你!”

但是,盂娜一面做着手势制止艾克士,一面认真地跟窗外什么人交谈着。

这使艾克士对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起了怀疑,他也站了起来,向窗外望去。外面浓雾飘忽,景物时隐时现,盂娜将头缩进窗子里,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我得下车!我得下车!他坚持要我中途下车。”

正当她伸手要去拉开隔间的门时,艾克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疯了?外面没有人,没有半个跟你讲话的人!”

她挣扎着:“你!你把我的手抓痛了!”

“宁可让你的手痛,也不能让你的未婚夫安格斯心痛!你自己说过,安格斯是在爱丁堡车站等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你突然在这儿下车,岂不叫安格斯在爱丁堡空等一夜么?”说着,艾克士松开了手。

“可是,难道你没看到吗?”盂娜指着窗外, “他站在外边——就在那儿,身上穿着军服的就是,你看见了没有?”

艾克士望出去,窗外仍是雾影飘忽,了无人迹。盂娜却已拿了箱子,伸手又去拉隔间的门。

“你不能走!听我的话,你坐下!”艾克士说着。盂娜被催眠似的,茫然接受了艾克士的命令,返身坐下来。

为了预防她再次突然发作,艾克士走到隔间门口,把身子靠在拉门上。这时火车又徐徐开动了。

一会儿之后,盂娜完全安静了下来。艾克士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禁笑了: “盂娜,如果方才你真的在这儿下了车,你今夜就到不了爱丁堡,也就见不到你的安格斯了!”而盂娜只是呆呆地看着艾克士。艾克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久之后,他又打起盹来。等他再度清醒,火车已经又一次进站了。这一次是约克车站。

“列车在约克站停留不会太久的,一会儿就要继续行驶了。”他说。

然而,火车一停下来,盂娜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她突然一跃而起,冲着窗口歇斯底里地嚷着:“是的,安格斯!我下车,我这就下车!”

“盂娜!”艾克士这一次改变了主张, “我跟你一起下车。让我跟你的安格斯谈谈!”“噢!好,好!我们一起下去。走!”

艾克士一边拉开隔间的门,一边紧紧抓住盂娜的手臂。下了车,他顺着盂娜的意向在月台上向前走了几步,这时,盂娜忽然停住: “安格斯呢?他怎么不见了?”

“我告诉你!”艾克士耐心地说, “实际上这都是你的幻觉,你太激动了,明白吗?安格斯在爱丁堡车站等着你,不论中途有什么东西诱发你的幻象,你都得忍着到爱丁堡才下车。现在赶快回车上去,火车就要出发了。回头我给你吃些镇静剂,幸亏我是学医的,身边带着这一类急用药品。”

“不!不!我不上车。安格斯要我下来!”她抓紧提箱和自己的手提包。看她挣扎着硬不肯回头,艾克士无计可施,只得说: “好吧,如果你一定不听我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吧!你现在要怎么办呢?夜这么深了,就你一个人。你身上的钱够用吗?”

她呆立在月台上,一动也不动。“谢谢你!我有钱用。我如果在这儿找不到安格斯,我会去住旅馆的。再见!”

在列车的启动声中,艾克士跳上车门,进入了自己的隔间,却发现对面座位上坐着另一个女客。他瞧瞧行李架,自己的行李仍在那儿,这证明他并没有走错车厢。于是他坐下来,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此后。他就这样睡着了,就连列车经过新堡站也没有醒来,经过勃维克站他更是完全不晓得,只差几分钟的路程就是目的地爱丁堡了,一场横祸却发生了。

就在艾克士突然醒来的一瞬间,他发觉列车正在向一边倾倒,他看到的只是对面那个女子张大的眼睛。当艾克士奋力使自己更清醒些时,那女子已经尖叫起来,而车厢也就在这时翻倒了下去。

一瞬间车窗玻璃粉碎飞溅,原先以每小时八九十公里的速度飞驰的列车,顿时戛然而止。艾克士被摔向了对面的座位,行李架上的书箱和提包也飞了下来,不可避免地跟他一起撞在那女子身上。但是艾克士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因为周围充斥着破裂、撞碰、翻倒,以及其他震耳的嘈杂声。最后,艾克士自己的头又撞上了隔间的板壁,顿时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晓得多久之后他才醒来,他知道自己正躺在一扇破裂的门板上,四周漆黑。他伸手一摸,到处都是黏黏的血,但他自己并不觉得疼痛。他依次试了试自己的四肢,似乎只有左臂还能听话,右臂与右腿大约都被别人压住了。他又试着动了动左腿,顿时感到痛彻心脾,他想左腿一定已经断成碎片了。

艾克士用左臂取出身上的打火机,这时他照见了周围触目惊心的惨状,这使得他急忙吹灭火焰,一时不敢再把打火机点亮。

那个女子头部破裂,鲜血与脑浆都已流干了。她的一只手臂反扭在身后,头也拧到不可能的角度。艾克士知道这女子一定是被那只沉重的书箱所击中,因为那只书箱已经分成了两半,书籍散落得到处都是。放在大提包里的钳子、剪刀等妇产科用具,也都横七竖八地落在那女子身上。

为了使自己能够坐起来,艾克士又打亮了火机。这会儿他又瞧见了那名女子,由于他的碰触,那女子的头颅转成另一个可怕的折角。这位精于医术的教授平日里虽然看过不少死尸,却从没有看见过像眼前这女子这样的惨状.一时间,不禁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呕吐起来。

在列车出事之后大约一小时。消防队才用斧子劈开一条通路到了这节车厢。这时候,艾克士已经把那女子的尸体弄平整,眼睛也给按闭上了。他自己的左腿,也已经用领带及手帕包扎起来,以免一移动就疼痛不已。

救护人员把艾克士与那女子的尸体,分别用担架抬到离现场100多公尺远的一列停在支线上的车厢里。

这时候雾气完全消散了,四周看得清清楚楚。在车厢里,艾克士与另一个伤者被并排搁着,那个人呼痛不止,艾克士想替那人做些急救,但立即意识到自己既无工具也没带药品,而且自己也是个重伤待救的人。

由于出事地点离爱丁堡总站不太远,因此载着艾克士等死伤旅客的临时列车很快就到达了爱丁堡。那一带的月台已经围起了绳索一大堆摄影记者和焦急等待的家属们被拦阻在绳索之外。

艾克士被抬下车厢,放到围绳附近的救护车上。围绳外面有一个人点燃了一支香烟,俯身把香烟塞进艾克士嘴里。

“谢谢!谢谢!你太好了……”艾克士正这么说着,忽然瞧见这人后面立着一个英武的军官, “你……你……你是苏格兰高地兵团的?”

那军官靠前一点, “是的。你没事吗?你怎么认得我?”

“你……你是……安格斯?”

“是呀!是呀!”那位年轻而留胡须的军官回答说。

“你有一个未……未婚妻……盂娜?”艾克士喘息着说。

“是的是的,她在什么地方?她怎么样了?”

这是艾克士自从出事以后几小时里最愉快的一刻了。他松了一口气地说: “没事了——她,她不在那列车上。她本来是跟我同个车厢对面坐着的,到约克车站,她却中途下车,大约现在已经住进约克的一家旅馆里了。”

“嘿!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他立刻就要转身,却又回头问道: “她怎么会中途下车呢?”

“说也奇怪。她一路上直嚷着说你在喊她,叫她下车。这大约是灾祸前的一种预兆吧。”接着艾克士把详细情形告诉了他,并且说自己如何地一再拦阻她别下车。正说到这儿,他的断腿又剧烈疼痛起来,使得他不能再说话。那青年军官说了一声: “谢谢你!”立刻转身钻进人群飞奔而去了。

围绳外的人们,有的递进一瓶威士忌给艾克士喝,被艾克士婉谢了。艾克士心里继续在想着,是否这位安格斯原先真的在心里希望盂娜中途下车呢?抑或只是在下意识中他或是她有了那么一个预兆而起了心灵感应?

在他这样沉思时,救护车来了,艾克士被抬进爱丁堡医院重伤急诊部。这间医院艾克士是很熟悉的,但由于他是妇科医生兼教授,对于重伤急诊部从未曾踏进一步。因此,这里的人并不认识他。

这时的急诊部挤得一塌糊涂,艾克士被放在地下,久久无人理会。他气得想爬起来跟他们吵一顿。正当他这么想时,他瞧见一张长沙发边缘伸突着一只女子的脚,脚上半穿半脱的是一只战时妇女辅助队发用的皮鞋!一位医生和几位护士正忙着给那女子输血。

艾克士感到十分恐惧,仿佛呼吸都停止了,他心里已经知道那名女子是谁,但是他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他努力撑起手肘,抬头去瞧,却仍是看不见。于是他攀着椅臂,咬紧牙关,站了起来,然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他眼中,一瞬间,他感到了绝望。

“盂娜!盂娜!你不是在约克下车了么?”艾克士哽咽着说。

她的眼睛无力地微张了一下又闭上,一线微笑掠过她惨白的脸: “我……我……临时又……又改变主意……我……我要回到你……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盂娜就再也没有清醒过,艾克士希望她是带着笑容离开这个世界的,然而艾克士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个被自己给予了希望又要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的未婚夫,艾克士不知道那个未婚夫会怎么想自己所说的话,这使他终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