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切断的小指

——[美]乔治·威廉

这不是肉体上的疼,肉体上的疼是可以控制的,甚至用不上药物。这种疼,很让人难受,只要我一张嘴,这种疼就直射向我。

我从来没说过我像某种果汁软糖,柔软坚韧到可以随意挤压。但在拆除旧建筑时,你越是小心,糟糕的事情越可能找上你。

对于我这样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花在脚上的人来说,这样没日没夜地躺在**,两眼直愣愣地对着干净雪白的天花板,总有一天会被逼疯的。

这段时间,我第一次想起要由衷地感谢我的父亲,是他让我接受了高等教育。躺在**无聊时,我就会拼命回忆上大学时的点点滴滴,文学、公式……这些片段在我的脑海里复活并上演。这些回忆能帮我打发无聊的时光,虽然不是完全扫除。

其实,让我难受的并不是寂寞和枯燥,而是我左手上那个该死的小指,它让我难受得像油锅上的蚂蚁般,虽然它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天,旧建筑上的那堵石头墙哗啦一声毫不留情地全砸在我身上,我被砸得全身骨折和内伤,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左手的小指。我的意思是说,它不像我平时要用到它时那么容易注意到。在我被挖出来的时候,我的小指被弄掉了。现在,我躺在病**,动弹不得,像个僵硬的木乃伊似的。但是,那个丢失的、我早已看不见的小指,却让我比石膏打满全身更难受。

在我自打完镇静剂后醒过来的第一天,约施达医生来了,我把小指的情况告诉他了,虽然不是很情愿。

“由此可见,你残肢上的神经还在,卡斯泰尔斯先生,”他说,“我想,在发生这场意外后,它还一直在向大脑发送信号,只是通往你小指的神经断了。所以,这些信号变得杂乱无章,于是,你的小指上就会产生啃啮的感觉和一阵阵的剧痛。过一段时间后,断指处的伤口就会愈合,那时候,最难熬的时刻就会过去了。不过,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病人失去肢体都一年了,失去的地方还奇痒无比。如果你实在疼得厉害,忍受不了的时候,可以服止痛药。我相信,服了止痛药,你就能好好地休息。等到你稍微能活动了,这种难受的感觉就会过去的。”

医生说的话听起来总是比较有道理的,我相信他。但是,我不喜欢别人给我用镇静剂,不管是什么样的镇静剂。所以,我通常只是躺在那里,忍受小指上那啃啮的感觉,每次我都痛苦得想尖叫。要不是劳拉,我恐怕早就挺不过去了。

劳拉是我女朋友,自从我发生意外后,她几乎每天都来,而且,每次都待很久,直到我赶她走她才走。这段时间我总提醒她,如果我向她求婚,她答应我,那个时候她才可以随心所欲,想陪我多久就陪多久。

劳拉对我的提醒一笑了之,因为在我面前,她从没说过不字。她说等到四个月以后,那时她有了学位,有了足够的时间伺候丈夫,并且有了新的工作,等到这一切都具备她再考虑这件事。就这样,在我被送到医院的头几天,她一直坚持天天来看我。终于,她察觉到我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事。有一天,她直截了当地问我: “汉普,你是不是哪儿疼?对吗?告诉我。”

我发过誓,绝对不对她撒谎。这次也不例外,所以我认真地点点头:“有点。”

“看到你痛苦的样子,岂止有点疼。那么,到底是哪儿疼呢?背上吗?还是脖子上?瞧你被包扎得那么严严实实的,我都看不出是哪里疼了。”

我用眼睛瞪着她,她也用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瞪着我,好像在说:要说实话,一定要说实话。

“是那个小指,那个不见了的小指。它搅得我简直快发疯了……我的左手断指处好像有一堆长着锐牙利齿的耗子在啃啮着,要把它啃成碎片。”

“这么可怕的疼,”她点了点头,说,“以前我听说过这种情况,有人告诉过我会有这种情况出现,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失去整个上肢或下肢的人。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没想到小小的小指会让你这么痛苦。”

事情就是这样,不过至少她能了解我,心疼我,她对我的安慰有很大的帮助。当我疼痛难忍,把电视机关了时,她主动给我读书念报,给我讲故事,讲她的同学和老师,讲她的老板和一起在实验室的同事。这还挺管用的,我没那么痛苦了。

可是她一走,夜幕降临,医院恢复了它晚间的宁静时,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我,和我左手上这个让我痛苦难忍的小指。

有一次,我的头儿罗格抽空来看我,我想拿憋在心里很久的小指的事问他,可又怕他笑话我,犹豫了很久,我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了: “罗格,那所房子,就是把我砸伤的那所房子,全坍塌了吗?”

他好笑地看看我: “没有全塌。他们找到了承包商和几个工程师。也许我们应该用一个拆除弹。那所房子看上去很结实,而事实上整所房子都不稳固了,摇摇欲坠。现在它还矗立在那里呢,只倒塌了一面墙。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只倒那面墙,其他几面都好好的。其实要是能凿一个可以固定拖缆的点,然后拉动它,轰的一声,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结果可好,它自己倒了,正好砸在你身上。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我们觉得这回你算完蛋了。我可不是开玩笑!”

说到这我又想起我原本想问的问题, “有没有人看见我丢掉的那个手指头?也许它还在那堆破砖烂瓦里。”

他摇摇头,说: “他们现在根本不让我们靠近那里。把你挖出来后,他们就把那里封了起来,还上锁了。你为什么问这个?”

这是一个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我只是随便想想。不管怎样,好在我不是每天都丢掉一点身上的东西。”我笑了起来,但是觉得很疼。

他走了以后,我闲得没事,又想起了那个掉了的手指,它现在是不是还被掩埋在那堆碎石瓦砾里呢?噢,老天,它可能早被老鼠们啃得只剩下骨头了。而我好像能感觉它的下落,却只能站在一边无奈地看着它被啃咬。这个想法折磨着我,让我躺着非常难受。

然后,我又想起那天我走进去干活时,看见墙角有个东西在动。那个东西只比老鼠大一点点而已,它似乎就住在那所老房子里。我当时以为它可能是一只猫,到处嗅来嗅去,后来就再也没想到它了。但是,现在我却能回想起它那鬼一样的咆哮声,那尖利的牙齿,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汉普·卡斯泰尔斯,”我对自己大声地说, “你纯粹是在这里瞎编乱造,你正在把自己往死胡同里赶呢。快睡觉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最后,我不得已叫来护士,让她给我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这才睡着了。但是,第二天我还是极度不安。镇静剂不但不起作用,反而适得其反,最后我似乎觉得我的皮肤快要从石膏绷带下面挤出来,逃到外面去。

劳拉力所能及地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尽量和我多讲话,给我读书,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我还是躺在那里浑身冒冷汗,非常难受,而且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喊出声来。

我的眼睛还是出卖了我,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切。

“汉普!”她叫唤我。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想让她也休息一会儿。等我再睁开眼睛时,看见她正伏在我的身上。 “汉普,是不是又是那个倒霉的小指在捣乱呢?我现在就去那个地方一趟,我一定要把它找到。我把它泡在一个甲醛瓶子里,把它带到这儿来,放在桌子上,让你看看它。虽然这对你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我想,它至少会令你的情绪放松放松。”

听到这,虽然隔着绷带说话很不方便,我还是尽量说出来:“劳拉,听着,那栋楼非常不安全。罗格说,他们已经把那地方封锁了,因为它非常危险。如果你也受伤,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希望等我从这个石膏壳里出来的时候,你的一切还是好好的,你要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

她笑了,我明白她笑的含义。我不应该把我的疑虑告诉她。随后,她离开了,从她的后背,我看得出她的态度非常坚决。

那天下午,到了她平常该来的时间,但是她没来。晚上,到了睡觉的时间了,也没接到任何关于她的电话,我开始冒汗。我让护士往罗格家里打了电话,想知道工地那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罗格说他们在另一边工作,那所不稳定的房子好像没出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按以前的课表,劳拉在去实验室上班前,要去上早课。中午之前她肯定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段时间,也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她的电话。我除了继续冒汗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上午10点钟,劳拉推门进来了,我喜出望外。不过,她这时应该在上班才对。我觉得眼前有白色的东西晃过,定睛一看,只见她的左手上整整齐齐地缠着绷带。

她把装着某种**的瓶子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没错,是手指,应该是我的那只丢失的左手小指。但手指上的皮肉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截骨头,而骨头上似乎有一道长长的痕迹。

我抬头看着她。

“今天早上你感觉到手指疼了吗?”她问。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今早光顾着担心她了,根本没顾上手指头的事。但现在当我用心去感觉它时,它居然没有丝毫的刺疼,甚至连痒痒的感觉都没了。

“没有。”我迷惑地说,我被这个连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状况弄糊涂了。

“你知道吗,是那座半倒塌的房子里的一个东西干的。那东西浑身毛茸茸的,眼睛很亮,奇丑无比。我用我的皮包把它赶走,把你的只剩骨头的手指从它那里夺回来。但是,最后却打了个平手,”劳拉举起她那缠着绷带的手, “它把我的手指咬掉了,作为交换。”

“劳拉!”我心疼得要命, “我告诉过你不要去那里的……你会送了命的!那个东西很危险,如果急了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深情又痛惜地望着她。我知道她左手的小指处肯定在疼,我知道那种疼的滋味。

“你知道吗?它用你的换了我的。”我喃喃地说。

她点点头。“我把你的小指从那东西那里抢回来时,它迅速跳了起来,并且像折断一个面包棍一样轻易就把我的小指给折断了。不过,你看,我的身体情况比你强多了,无论如何,我扛得住的。我可以到处走动,做很多事情,我不像你似的整个都被石膏固定住,被90码长的纱布缠住……”她笑着说。

其实,我看得见她嘴角强忍着的痛楚,我知道失去小指那种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多么善良的一个姑娘!

她不能在这久留,她必须去实验室了。她和另一位同事倒了班,目的是为了到我这里来,尽早让我不要胡思乱想。

她一走,又剩下我自己一人了。我在想着那所快要倒塌的破房子,以及里面那个可怕的东西,想着劳拉将要忍受的难以言说的疼痛。

现在你明白了吧,不是疼。疼是可以忍受的。这种难受的感觉,是由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引起疼而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