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画像

——[英]马佐·德拉·洛奇

赛萨·巴比特虽然是一个完成的作品不多,但是却有着远大前程的年轻画家,他至今尚未交上为富翁或者有身份的人画像这样的好运。他画的要么是模特儿,要么是他本人的朋友。为了得到公众的承认,赛萨等待着,几乎大气儿都不敢出。

他最近的新作,为朋友保罗·沙瑟尔画的肖像引起了某种轰动。这对赛萨来说也许是个机会,但是作为这幅作品的模特本人对他的评价,却使得赛萨感到很忧虑。

他说: “也许批评家们认为这幅画很有味道,因为它栩栩如生。可是你的作品把我过去的所有辛酸和幻灭都融了进去,这幅画向人们展示出的是一种孤独、支离破碎的生活!而人们都希望在画中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所以,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幅画后会要你为他,或者说特别是为他画像,没有人愿意请一个有如此残酷和辛辣表现力的画家为自己画像的。”

赛萨的朋友所说的话是对的,很多人作画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能够永远存在,他们不会喜欢用辛辣的表现形式来作画的画家,同时他们不会希望其他人看到自己这样的画像。他画的沙瑟尔的像能获得巨大的成功,是因为他把沙瑟尔抑郁的生活表现得更加抑郁,甚至恐怖了。

赛萨默默地在心里回想他认为画的最好的作品,他发现,肖像画中的每个人物身上都有着悲剧的印迹。而且他的艺术刻意地表现了这种悲剧印迹,甚至使它更加完美了。这和赛萨本身的理念是相关的,他认为悲剧本身就代表着美。生命的基本状态就是悲剧,无论多少油彩也无法将它抹掉。

虽然赛萨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沙瑟尔肖像画也得到了人们的赞扬,但是过了两周,仍然没有一个人有希望成为他的顾客。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一天清晨,他的电话铃声响起了,一个低沉甜美的声音询问道: “赛萨·巴比特先生在吗?”

赛萨竭力使自己显得不那么急切,他回答说他就是。

那个女人接着说道: “我想与你见面,希望你为我画一幅肖像画,今天上午你能到我家里来吗?”

赛萨答应她听候她的吩咐,一小时内就会到达,她告诉他她的地址。她住在富人街区。赛萨特意换上了一套很合体的英国式晨装,这衣服能显露出他纤细柔软的身体特征。他很激动,他想告诉沙瑟尔还是有人会请他画肖像画的,而且是一个女人,从她的声音上听,她很美,她很富有。他想向沙瑟尔吹嘘一番,不过可惜的是,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就这样赛萨心中充满了喜悦的幻想,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开始变得美好了,准备完毕后,他急忙坐上出租车穿过一条条街道,没过多久,他就到达了目的地。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按响了一幢高大、宏伟、令人产生敬畏感的住宅的门铃。仆人带他穿过楼梯,敲响了一间幽暗的卧室的大门。

卧室的豪华以及那些美丽的装饰物,令赛萨感到惊奇。屋里的窗帘被拉上了,但一缕明亮清澈的阳光射了进来,与几处灯光融为一体。一盏床面灯,照亮了整张床,赛萨的注意力立刻被向他逼近的恐惧感抓住。

在富丽堂皇的丝绸华盖下边,躺着一位大约30岁的年轻女子,显然她已经病人膏肓。她被用一件色彩明亮的睡袍裹住,这使她憔悴的脸更显得死人一样地苍白。她的头发浓黑且繁茂,就像浓厚的乌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和绣花枕头上。她的手,手心向上,手指弯曲着犹如即将凋谢的鲜花的花蕾,无力地放在明净的床罩上。她灰色的眼睛仿佛为源于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点亮,从赛萨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以一种灼人的神情牢牢地盯住他:

“巴比特先生吗?”她问道,那悦耳的声音与赛萨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

他欠了欠身体,几乎难以说出话来。

“请坐下吧。我非常欣赏你的作品。”她示意他坐在靠近床边的椅子上。

赛萨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些感激的话语。

“我一直很有兴趣地阅读着批评家对你画的沙瑟尔肖像的评论文章,”她接着说道,“要是我能看到原作就好了。可遗憾的是我现在起不来了。不过我看到过它精美的复制品,你这么年轻就画得这么好,你一定有一颗非同寻常的心灵。所以我决定请你为我画幅肖像。你的画中有一种力量,体现出人的本质的力量。”

赛萨突然想起了沙瑟尔的话,他自嘲地说: “抑郁、幻灭不正是青春的特质吗?”

“噢,但绝对不是你画进沙瑟尔先生肖像中的那种抑郁、那种幻灭!”

“它就在沙瑟尔的脸上,就在他本人身上!”赛萨大声说道。

“那可能是真的!但是唯有具有辛辣表现力的天才人物才能如此去描绘他空洞、令人心碎的生活……我有一个朋友,她知道沙瑟尔先生过去的一些事儿。她说你把那种东西永恒化了。我感受到了你那深藏于灵魂深处的光辉。”

这样的评价使赛萨感到了平静,他说: “德·莫里亚克夫人,也许我会让你失望,我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我的生活非常平凡,除了艺术之外我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即使在绘画上,我依然有一种病态的想象,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的父母给我买漂亮的、带有图画的书让我临摹,但是那些图案在我的手下都变得奇形怪状,面目狰狞。我看到它们就哭,我把它们撕得粉碎,然后把碎片埋起来,这样我的父母就看不到它们了。可这样一来我便会因为把漂亮的书撕毁而受到惩罚。现在也是这样,我那病态的想象力迫使我把恐怖的、扭曲的、丑陋的特征添加到我所画的一切画中,虽然我竭尽全力想把它排除在外,但是,正如大家看到的沙瑟尔的像一样,我没有能够成功。我想吸引你的也许正是这种恐怖特性。”

这样的肺腑之言使得赛萨感到轻松,虽然他意识到可能他的工作就要丢了,但是这一刻,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不过德·莫里亚克夫人却说出了让他吃惊的话语: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这时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极端残忍的满足表情,他想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如此凶残的嘴,就像是一只闯入绝境的老鼠的嘴,这样的表情让赛萨感到不寒而栗。

她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先生。”

赛萨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就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样。

“你不要在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的脸上现在只有苦难和残酷,再靠过来一点,看着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他弯下身去,望着她的眼睛,他感到非常沉重。那是一双**人的、古怪的、令人心神不安的眼睛,而这种记忆在他整个作画的过程中一直没有消散过。

“我看到了痛苦,”他缓慢地说道,“在你的脸上充满着残酷的嫉妒,以及转化为仇恨的爱情。”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 “噢,你可真聪明!”

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思考着,她要避开赛萨那具有巨大穿透力的眼睛的凝视。

赛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吩咐,从她**散发出的古怪的浓香几乎令他感到窒息,他不由得向后靠去。

一阵沉默之后,她用一种依然令人惊奇的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或者觉得我疯了,巴比特先生,我为什么希望把行将就木的形象保留在画布上。我解释给你听,这幅肖像将作为一份遗产留给我的丈夫,我给予了他包括我全部的爱在内的无数的礼物,而这将成为我留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可是,夫人——”赛萨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幅画!即使看着它都让人难受,更何况是要放在家中。拥有它太可怕了。这一点儿不假……噢,当然,也许他看上一眼后立刻就会把它毁掉的。但是,我相信,如果你完成的话,只要他看过一眼,就将再也不会忘记,即使那一眼也能烧焦他的灵魂。这就是我想要的。”她翘起嘴巴微笑着,赛萨发现那笑容特别让人厌恶,她又补充道: “我想让他看看他对我所做的一切。”

“哦,夫人,你认为他应该遭受如此之大的伤害吗?”

她的眼睛愤恨地望着他,可是她的头并没有动,就连那枯萎的花一般的手指也没动一动。

“无论对他怎么做都不足以让他偿还他给我带来的巨大痛苦。就是因为他我才躺在这里,他是个谋杀者。他杀死了我。”

她紧张而震颤的声音从她一动不动的身体里发出,就像是一尊石像在抗议。

“你愿意为我画像还是不愿意?”她目光灼灼地询问赛萨。

一时间赛萨感到犹豫不决。这个委托让他感到厌恶,但是他的本能又被这个女人所激发,他想象着一副病态的画面,他渴望画这样一个人物,他希望把她表现在画布上,表现那张脸,那仇恨和绝望的内心!

最终赛萨输给了自己的渴望,他低下了自己的头,望着她的眼睛,瞬间他感到这时他正在和这个女人合谋策划一次犯罪。

画像一天一天地进行着,赛萨变得越来越沉浸在他的作品之中。他不去思考任何事情,除了他的画。他避开了他所有的朋友,除了沙瑟尔,因为他想要了解德·莫里亚克夫人的事情,他告诉沙瑟尔他接受委托一事,请求他去帮自己了解一些关于德·莫里亚克夫人和她丈夫的情况。

沙瑟尔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德·莫里亚克夫人是一个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波兰血统,莫里亚克先生比她年轻两岁,是个穷光蛋,但却出身于贵族世家。他们分居已经有三年了,有人说是因为他对妻子不忠诚,也有人说是因为她毫无道理的嫉妒和苛刻的脾气让他无法忍受。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德·莫里亚克在什么地方。人们都猜测他是和某个女人远走高飞了。

在画像的过程中,德·莫里亚克夫人很少说话,因为她已经虚弱得无力进行谈话了,在休息时,她会闭上眼睛,不理会他。不过有时,她也会表现出令人吃惊的生机勃勃,这时她发亮的眼睛会牢牢地凝视着他的脸,然后她会告诉他她婚姻生活的某一事件,这件事可能很无关大局,但每当这种时候她那邪恶的面容就会展现出好的一面。对赛萨而言,德·莫里亚克夫人是笼罩在一种邪恶之光之下的。虽然赛萨总是会准备好表达她期待得到的同情和安慰,但实际上他几乎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一直沉浸在他的作品之中。

画布上的那张脸就像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一样紧紧地俘获了他。不管赛萨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这幅画。夜里,他经常会做噩梦,梦到遇到灾难,然后吓得一身汗,接着就从梦中惊醒。所以只要能够工作他一定会起来工作,几乎等不到早晨的到来。

一次,德·莫里亚克夫人病得太厉害了,不允许他在她的身边作画。那两天,他四处游**,内心感到深深的不安。他担心她就这样死去,那样的话他的作品将永远无法完成,这样的恐惧一直到他再次见到德·莫里亚克夫人才稍微得到平复。

当她的病情稳定之后,赛萨又一次被召了去,当他重新在她身边为她画像时,他发现她的病比过去重多了。她看上去已奄奄一息,赛萨几乎已经认不出她来了。不过,当他把画拿到她床边时,画上的形象又把鲜活的生机注入了她的体内。她翘起嘴唇的满意微笑有着某种像神明一样的特征。

他的想象力狂热奔放,无法遏制,而那种狂热又强化了他的想象力。得知这幅画不会拿去公展,更使得他的幻想力能够被无穷的发挥,就这样赛萨画出了一幅绝无仅有的恐怖的画像。

当最后的几笔画好之后,赛萨退后几步,凝视着自己的作品:无论是那张看起来带着一种动物凶残的嘴,还是那眼睛的神采都昭示着这是一幅可怕的肖像画。他几乎害怕把它拿给德·莫里亚克夫人看。然而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道:

“画好了?”

“夫人,我无法再添上任何一笔。”

“让我看看。”

本来她已经把头支在枕头上,可她还是拼命挣扎着让自己的身体能够再起来一点儿,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这是一张弥留之际女人的脸。”她说道。

“夫人……”

“是的,一点儿不错……它是一张被人残忍地谋杀了的女人的脸……但是我将在这张脸中活着……他可以把这张脸毁了,可一旦他看到了这张脸他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气喘吁吁,像是在哭泣着。赛萨想她可能是昏过去了,他把画重新放在画架上,迅速跑到她的身边。这时赛萨发现她的意识很清醒,她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永远不忘”。她依然在微笑,一丝淡淡的血色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由于一种古怪的温柔而变得更黑。赛萨在刹那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她原本的那应该很美丽的模样。

她请他把她的护士叫来。那个护士对画像充满了好奇,但她却从没有机会看一眼。赛萨觉得永远不让她看到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所以当她进来时.他已经把所有画像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拿到指定他使用的那间一直锁着的小屋子里去。

第二天一早他来看那幅画像时,人们告诉他德·莫里亚克夫人的病情急剧恶化,他不能见她了,有人交给他一张支票,上面写的数目比他为画像索要的钱要多得多。

但是,此刻钱对于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平静地把支票塞进口袋里,避免去看把支票交给他的那个人的眼睛。因为他知道,现在整个宅子里所有依仗德·莫里亚克夫人生活的人都意识到了笼罩着画像的秘密,都因想看一看那幅画而激动着。

他来到他的小屋,小心地锁上了门,他伫立在画像前,把自己放在那个只有在妻子死后才能看到画像的丈夫的位置上。画像中她耶可怖的眼睛像幽灵般凝望着。这双眼睛就是来自**的那双紧紧地抓住他的心的眼睛。这和她丈夫曾经看到过的那双对他充满爱意、放射出光芒的眼睛不同,现在它们变成了可怕的凹进去的深坑,这深凹的眼睛中充满了痛苦和对人的折磨,其中放射出的光芒几乎能刺穿人的肉体!

赛萨伫立在画像前,全身被恐怖的汗水所浸透。他开始同情德·莫里亚克,他不明白这个家伙究竟做了什么事而使他应该遭受如此之大的折磨,这种怜悯就像一股热流一样向他袭来,他想为他做些什么。赛萨发现原来他一直是恨着德·莫里亚克夫人的,因为她狡猾奸诈、无情无义,这些都是他最憎恨的女人的特点。但是同时,那悲哀的画像,就像她说的一样,即使他现在把它毁掉,那种苦痛已经腐蚀进他的灵魂了。

一时间,这间小屋充满了死人的气息,为了转换心情,他推开窗户,让清晨清新的空气进入屋内。这时已是秋天了,外面树上金黄色的叶子在秋风中一片片飘落。有一片叶子被风吹进了窗户,拍打着地板,落在了他的脚下。他把叶子拾起来,放在手掌上。这是一片死去的叶子,但在它死亡的时刻却是它最美丽的时刻。

一阵巨大的对于整个人类的温情占据了他的心灵,甚至他对卧室里的那个女人也充满了温情。他感觉到,他在画中所表现的狰狞恐怖实际上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怜悯罢了。这时,他又有了作画的冲动,他拿起调色板和画笔长时间地站在画像面前。接着,他开始回忆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面容,他开始非常精细地改画那张脸上的表情。寒光闪闪的眼睛让他给柔化成充满渴望和爱欲的一泓秋水,残忍、恐怖的微笑让他改成了宽恕和怜悯,虽然那依然是一张行将就木的女人的脸。赛萨凝视着他重新创造的那张脸,凝视着她那浓重的发簇,望着那放在床单上的像枯萎的鲜花一样的手,他感到自己以后再也画不出如此美丽、如此令人感到不安的作品了。

两天以后德·莫里亚克夫人死了。但是对赛萨来说她根本就没有死,她就活在那间锁着的小屋里面他的画布上。这几天他的心始终停留在画像上,它在不断变化,它有上百种情绪,就像是反复无常而又任性的女人一样。它向他抛媚眼儿,它哄骗他,它恐惧和仇恨地瞪视着他。他备受折磨。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一天德·莫里亚克先生亲自给他打了电话。

“我听我妻子的遗嘱执行人说,”那个男人的声音使赛萨几乎无法忍受, “她留给了我一幅你画的画,我获准前去取它。我非常希望你能与我同行。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吃饭之前一起去取那幅画,赛萨对于德·莫里亚克的长相很好奇,所以当他在汽车里招呼赛萨上来时,年轻的画家仔细地观察了他,可他只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尖尖的脸,敏感而紧闭着的嘴唇,眼睛看不清楚,垂下的帽檐把它们罩在黑影里。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关于我妻子这幅画像的一些事,”德·莫里亚克说道, “你怎么会画她的像呢?”

“一次展览之后,德·莫里亚克夫人听到了一些对于我的作品的评论,便产生了兴趣。”

“我明白了,她差人找你去的?那时她的病情已经很重了,不是吗?”

“病得很重,的确是。”

“但是她依然决定要把她的这张像在她临死之前画成?”

“是的。”

“巴比特先生,你怎么会找她作为画画的对象?一个女人,一个让你一生都会遭受苦难的女人?”

“是的,”赛萨小心翼翼地说, “不过我们都在受苦,不是吗?”

“确实,我们都在受苦。”德·莫里亚克附和道,接着他做了明显的努力后说道, “你知道,先生,我一想到看这幅画就觉得非常困难,这幅画的存在令人难以忍受。我想你知道,我的妻子和我无法相处。我们分开生活已经超过两年了。看了这幅画,就在她死前画成的画,我想会让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害怕,我知道她想要通过这幅画向我展示什么东西。”

“你用不着感到害怕,”赛萨说道,“这幅画很美。”

“我不能一个人去看这幅画,”他说着,打了个冷战, “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谢谢你能跟我一起去。”到达宅邸之前他们几乎再也没有说话。当他们来到卧室的门前时,德·莫里亚克说道:

“她是死在那儿吗?”

赛萨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掏出了那间小屋的钥匙,打开了门。

“噢,你也有一把钥匙,”德·莫里亚克说着,他感到很惊讶, “遗嘱的执行人把这个给了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第二把钥匙。

“他们也许已经忘记这把钥匙的存在了。”赛萨只能这样回答他,因为某种原因他不愿放弃拥有那把钥匙。

随着房间的门被打开,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画像上。

赛萨看到,斜射进来的阳光触摸着那张睑,使它沐浴在光辉之中,那深情的眼睛仿佛闪耀着爱的光芒,那枯萎的嘴唇带着宽恕的微笑,那苍白的花一样的手在奉献一切之后无望地垂下。只有那浓密的头发披散在绣花的枕头上,好像还在散发出能够回忆起的已逝时光的芬芳。赛萨感到高兴,他心想: “感谢上帝,我救了他,使他免于看到令他恐怖的情景。”

但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发现德·莫里亚克先生站在那儿,像被钉住了一样。他看到莫里亚克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一时间他感到好像一种隐形的存在悄悄地进入了屋子,那是一种由仇恨激发起的巨大的邪恶力量。

赛萨感到了莫里亚克夫人的仇恨,虽然赛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改善它,但是仇恨的力量比画家对德·莫里亚克的怜悯更有力量。他们在画上看到了那张残忍的脸,那仇恨的内心,正像赛萨作画时看到的一样,这些都实实在在展现在他们面前。不过它上面还有某种新东西,战胜死神的凯旋,就像是她真的以灵魂的形态归来,透过画出来的眼睛观望,透过画出来的嘴巴表现敌意的嘲弄,最后以一种恐怖的形式表现出她对丈夫的极度厌恶!

赛萨紧紧抓住莫里亚克的手臂,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站在画像前面发抖。

德·莫里亚克将一张冰冷的面孔转向赛萨, “把她画到画布上真令人厌恶。”他说道。“你是用这种方式在看么?”艺术家咕哝道。

“什么方式?”

“我无法解释!但是从你进入屋子时起难道它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吗?我竭尽全力想要把她变得更柔美,但是她就像是从死亡的深渊中回到这里一样,她太强大了。”

“很遗憾,我没有发现任何变化,但是我现在确信你是个疯子,”德-莫里亚克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在我失去理智之前。”

莫里亚克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大厅里一直回**着他的脚步声,直到那沉重的大门被关上为止。赛萨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他的画像,在最后一线夕阳的闪光里,他惊奇地发现那发亮的面孔隐隐约约以温情和宽恕的表情向他微笑着。

赛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幻觉一样,也许是莫里亚克先生的仇恨使得画像变得恐怖,也许是莫里亚克夫人报复了丈夫之后感到了满足,也许仅仅是因为这幅画已经融进了他的生命。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赛萨来说,这是他最完美的一幅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