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英]艾米莉·勃朗特

吃完饭之后,我来到窗前看了看天气。外面的天气很让人泄气:时间还不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狂风刮起大雪形成一个一个的旋涡,天空和山峰仿佛连成一片。

“我看如果没有人带路的话,我现在是回不了家的,”我不禁嚷起来,“道路已经被雪覆盖了,希斯克利夫太太,”我的语气十分诚恳,“请您原谅我打扰您。从您的长相上我就知道您是一位心肠很好的人。帮我找几个标记吧,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她回答,定定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点着蜡烛,还有一本摊开的大书,“这建议虽然简单,但却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的办法了。”

“那么如果我冻死在积雪覆盖的坑里,您听说后心里不会因为自己也有责任而感到不安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护送你回去。他们连花园护墙的尽头都不让我去。”

“您?在这样的夜晚里,我要是为了自己的方便而让您出门,我是不忍心的,”我喊道,“我只是想让您给我指路,又不是带路。要不您求希斯克利夫先生,让他给我派个人指路吧。”

“派谁?这里只有他、厄恩肖、奇拉、约瑟夫和我。”

“农场里没有其他男孩了吗?”

“没有了,就我们几个人。”

“好吧。这么看来我只好在这儿住下了。”

“你自己跟主人说吧,我不管这事儿。”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不要冒冒失失地来这些山上玩儿,”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希斯克利夫严厉地说,“说到想住在这儿,我可没有预备给客人的床铺。”

“我可以睡在这儿的椅子上。”我回答。

“不,不行!陌生人就是陌生人。不管他有没有钱,我都不允许陌生人待在我无法防范的地方。”这位不幸的人粗鲁地撂下这句话。

我真是受够了这样的侮辱。我气愤地表达了我的不满,越过他冲到院子里,匆忙之中竟然一头撞到了厄恩肖。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连出去的门都找不到。就在我四处徘徊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起先,那小伙子好像想帮我。

“我可以陪他到林子那儿。”他说。

“不如你陪他去地狱吧!”他的雇主,或许是什么其他关系的人,叫道,“谁照料那些马?”

“一个人的生命远比一个晚上不照顾马重要得多,总得有人陪他。”希斯克利夫太太低声说。她的语气远比我所期望的慈祥。

“轮不到你来指挥我!”哈里顿回敬了一句,“如果你担心他的话,就最好保持安静。”

“我希望他的鬼魂也不放过你!我希望直到农庄成为废墟,希斯克利夫先生都不会再有第二个租户!”她尖声说道。

“听听,她在诅咒我们!”约瑟夫嘀咕着,此时我正奔向他。

他坐的地方可以听到里面的谈话,此时他正点着灯挤牛奶。我抢过灯来,一边说明天叫人送来,一边向后门冲过去。

“主人,主人,他抢了咱的灯!”老家伙一边喊一边向我追来,“格纳舍!狗儿们!沃尔夫!抓住他,抓住他!”

一扇小门打开了,立刻有两个毛茸茸的东西跑出来,跳到我的喉咙处,将我扑倒在地,灯也熄灭了。这时传来了希斯克利夫和哈里顿的哄笑声,这下让我恼怒和羞辱到了极点。幸好这两只猛犬只是想伸展一下它们的爪子,摆摆尾巴,炫耀一下而已,并没有想咬死我的意思。不过它们一直扑在我身上,我只能躺在地上直到它们的主人同意放过我。最后,我的帽子也掉了下来,我气恼地命令他们放开我——胆敢再让我这样多待一分钟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我用许多恐怖事件威胁他们,说一定要报仇雪恨,那气势就像李尔王。

我气得不断流鼻血,但是希斯克利夫仍然大笑不止,我也不停地咒骂他。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种局面,这时倒是有一位比我冷静,比我的主人更仁慈的人在旁边,此人就是奇拉。这位身材结实的管家听到外面的吵声,出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以为有谁要向我下什么毒手,但是又不敢冲着她的主人发火,于是她就扯着喉咙转身对那个小无赖发脾气。

“好啊,厄思肖先生,”她嚷着,“我真难以想象!难道你要在我们家门口制造凶杀案?我看我待不下去了——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他差点上不来气了!好了,进来,我帮你包包伤口。好了,不要动了。”

说完,她突然在我脖子上泼了半桶冷水,把我拖进了厨房。希斯克利夫先生也跟了进来。

我十分难受,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被迫住在他家了。希斯克利夫先生让奇拉给我拿了杯白兰地,然后就进里屋去了。奇拉看我落了个这么悲惨境地,就安慰了我几句。照着主人的吩咐做,等我感觉好点儿了,她就领我上床睡觉了。

奇拉带着我上楼的时候,嘱咐我挡住烛光,不要弄出声响。因为她要带我去的房间,她的主人是不允许的,他从没有随便让人在那里住过。我问为什么,她说不知道。她只来这儿一两年,这家人怪事儿特别多,所以她也不足为奇了。

我的身体都麻木了,所以心里也管不了这么多。我把门插好后,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把椅子、一个衣橱和一个大橡木柜子就是屋内的所有家具,在靠近大橡木柜子顶部的地方有几个洞,有点儿像马车上的车窗。

我朝窗子里看了看,里面摆放着一张老式的睡床,这样,一家人就没有必要人人都独占一个房间了。实际上,这就是一间小密室,里面的窗台还可以用来当桌子。我推开嵌板的门,走进去后又把门关上。我很放心地把希斯克利夫和其他人都挡在外面了。

我把蜡烛放在窗台上,看见有几本发了霉的书堆在屋角,墙上刻满了字,但这些都只不过是在重复一个名字,有大有小——“凯瑟琳·厄恩肖”,还有“凯瑟琳·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林顿”。

我索然无味地靠在窗前,不停地拼写凯瑟琳·厄恩肖、凯瑟琳·希斯克利夫、凯瑟琳·林顿这几个名字,一直到两只眼睛困得打架。刚合上眼睛不到五分钟,漆黑的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白色字母,一时间无数个“凯瑟琳”挤满了整个房间。我被这些挥之不去的名字惊醒。这时我发现蜡烛芯挨着一本旧书,散发着一股烤牛皮的气味儿。我把蜡烛吹灭,因为风寒和恶心我总是不舒服,索性就坐起来,在膝盖上摊开那本已经残缺不完的书。这本书是一部瘦体字的《圣经》,散发着很浓的霉烂味儿。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凯瑟琳·厄恩肖”,书上署的日期已经是25年以前了。我合上书,放下这本又拿起那本,直到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这位凯瑟琳收藏的书看来是精心选择的,从书的磨损情况来看,曾经被翻看过许多次。差不多每一章都有墨水笔留下的批语——至少算是批语——只要是出版商留下的空白处都会被批语占满。有些批语是不完整的,而有些则是特别正式的日记,笔迹稚嫩,像是小孩儿的手写出来的。书中还夹着一张纸(刚看见这张纸的时候,就像看见了一份宝藏,可能会很欢喜),纸上画着一幅讽刺画,主人公竟然是我们的朋友约瑟夫——粗糙但刚劲有力。我顿时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产生了兴趣,我开始仔细辨认这些已经有点儿褪色的字迹。

“这个糟糕的星期天”以下这样写道,“我盼望我父亲能够回来。亨德莱是个令人讨厌的家长!他对待希斯克利夫的态度十分恶毒——他和我准备反抗了,今晚就要实施第一步了。

“整天都在下大雨,所以我们不能上教堂。约瑟夫不得不在阁楼上召开圣会。亨德莱夫妇正惬意地在楼下烤火——绝对不会读《圣经》的。我、希斯克利夫和在农场干活的那个苦命的孩子却要拿着祈祷书到楼上去。我们排成一排,坐在装着玉米的袋子上,边哼哼唧唧边打寒战。我们希望约瑟夫也会发抖,那样他就会为了自己少讲一点儿时间。但这只是无谓的异想天开!我们整整坐了3个小时的祈祷,可当哥哥看到我们走下来时,竟然有脸大声喊:‘怎么?结束了?’以前我们在星期天晚上是可以玩的,只要我们不大声吵闹。可是现在哪怕轻轻一笑就足以站在墙角挨罚。

“‘你们忘了还有家长在这儿,’暴君叫道,‘谁先把我惹怒了,谁就先遭殃!不准弄出一点儿声音,保持安静。嘿!孩子!是你吗?弗朗西斯,亲爱的,你来揪他的头发。’我听见他在打响指,弗朗西斯使劲地揪那小孩的头发,然后回来坐在她丈夫的膝盖上。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娃娃,一直在接吻,说些让我们都难以启齿的蠢话。我们躺在碗柜圆拱底下尽可能地让自己舒服些。我刚把围裙连起来做成帘子当做帷幕挂起来,谁知约瑟夫正好有事从马厩过来。他把我的工艺品拽了下来,掴了我一巴掌,发着牢骚:

“‘主人刚被下葬,安息日还没有结束。你们现在就胡闹起来,真是不知羞耻!坐下!有这么多好书给你们读,坐下好好想想吧!’

“说着,他强迫我们坐得笔直,好让我们借着远处微弱的炉火,看他扔给我们的书。我真的受不了这个。我把书扔到狗窝里,说自己不喜欢这些书。希斯克利夫也把他的那本踢到狗窝里。接着是一场大闹。

“‘亨德莱主人!’我们的牧师喊道,‘主人快来!凯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给撕了,希斯克利夫把《毁灭的道路》的第一卷给踢烂了。让他们这样可不行。以前的主人一定会好好管教他们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亨德莱离开壁炉旁的温柔乡,冲了过来,抓住我们俩,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胳膊,把我们扔进了后厨房里。约瑟夫还信誓旦旦地说,有恶魔等着抓我们,只要我们还活着的话。我们听了他说的话就各自躲在一个角落里,等待恶魔的降临。

“我够到书架上的一瓶墨水和这本书,然后推开房间的门好让亮光照进来。我这样才有时间写了20多分钟。但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提议说我们不如借挤奶女工的外衣当掩护,去荒野上疯跑一阵。真是个不错的建议——我们就是在外面淋雨,也不会比待在这里更潮湿、更寒冷。”

我猜凯瑟琳的计划一定成功了,因为下面她又写起别的事情来了。她变得越来越悲伤了。她写道: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亨德莱让我哭得这么伤心!我的头痛得都无法枕枕头。即使这样,我还是放心不下。可怜的希斯克利夫!亨德莱骂他是小无赖,不让他和我们坐在一起,也不许和我们一起吃饭,和我一起玩了。如果我们不听他的话,就威胁说要把希斯克利夫赶出门。他一直埋怨爸爸(他竟敢埋怨起爸爸来!),说太娇惯希斯克利夫,而且还发誓要让希斯克利夫知道自己姓什么——”

读着这些模糊的字迹,我开始犯困。我的视线开始从批语转移到印刷的字上。我看见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红标题:《70个7次,及71个的第一——杰贝兹·勃兰德罕牧师在吉姆顿沼泽区教堂的一次布道》。就在我迷迷糊糊地猜测杰贝兹·勃兰德罕会怎么对这个题目布道时,我却已经倒在**睡着了。哎,喝了倒霉的茶,又发了一顿臭脾气,这会儿吃苦了!要不怎么会让我度过这样一个可怕的夜晚呢?

我开始做梦——几乎在我还能意识到自己身居何地时就做开了。我觉得已经是黎明时分,我在约瑟夫的带领下往家走。大雪至少下了一码那么厚,我们艰难地往前走。约瑟夫一直喋喋不休地埋怨我为什么不带朝圣节杖,他的责备让我筋疲力尽。约瑟夫告诉我没有这种拐杖的话就永远进不了家门,边说还边得意地挥舞着他手里的棍棒——我是这么叫他手中的东西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这简直太荒谬了,我为什么要拿这么一件东西进自己的家门呢?然后我又转念一想,我并不是回自己的家。我们要去听著名的杰贝兹·勃兰德罕的布道——《70个7次》。不知是约瑟夫、牧师,还是我触犯了“71个的第一”条罪,要被公之于众,逐出教会。

我们来到教堂,实际上,我平时散步时来过两三趟。教堂位于两座山之间,不远处有一处沼泽地。沼泽地里散发着潮湿的泥煤味儿,据说足以使存放在那儿的几具尸体不会腐烂。教堂的屋顶至今完好无损,这里的牧师一年只能拿到20镑的俸禄,住着一座只有两个房间的房子。没有牧师愿意在这个教区工作,尤其是现在还听说很快就只有一间住房了。就算牧师饿死,他的教民们都不愿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便士来。杰贝兹·勃兰德罕在我的梦中为许多聚精会神的教友布道——上帝!这布道可真够长的,竟然被分作490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可以单独作为一次布道,专门讨论一种原罪!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他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好像所有的人都犯有一项罪名。

我越来越疲倦,我翻腾了半天,大打哈欠,时不时地打盹。我不停地掐自己,揉眼睛,站一会儿又坐一会儿。我用胳膊肘推了推约瑟夫,告诉他结束时叫醒我。听所有这些布道就是对我的煎熬。他讲到“71个的第一”。此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站起来指责杰贝兹·勃兰德罕犯有基督徒都不能原谅的罪过。

“先生,”我叫道,“我坐在四壁之间尽量忍着听完你的490个题目。我有490次冲动地想拿起帽子离开——而你却490次强迫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现在是第491个,我可再也受不了啦。伙计们,不要放过他!把他拉下来,暴打一顿。他站的地方就不会再有人了。”

“你就是罪犯!”杰贝兹·勃兰德罕沉默片刻后大喊,“490次你在打哈欠——我490次对我自己说,看,这就是人类的弱点,这倒可以被宽恕!这就是71个的第一。教友们,审判他吧,所有圣徒都可以享有这份荣幸!”

说完这些,与会的所有人举起朝圣节杖,朝我冲过来。我手中又没有武器自卫,于是开始抢约瑟夫的,因为他离我最近也是打我打得最厉害的。大家的棍棒一时间交加到一起,虽然都是冲着我来的,但有的也打在别人头上了。现在整个教堂里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大家都在跟身旁的人大打出手。勃兰德罕也不闲着,满怀**地乱打讲坛。最后,他们终于把我吵醒了。

是什么声音让我梦到这场**呢?杰贝兹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外面的枞树枝在狂风的带动下敲打着我的窗户,上面坚硬的果子也打得玻璃窗噼啪作响。我狐疑地聆听这些声响,然后又倒头睡下了。我又做起梦来——这次的比刚才的梦境还要让我不悦。

这次我感觉自己躺在橡木柜子里,我能听到外面狂风怒吼、雪花狂舞的声音,也能听到枞树枝杈那让人恼怒的声音。这些噪音实在让我厌烦,真想制止它们。我感觉自己站了起来去打开窗户。但是窗钩与插销是焊在一起的,我醒着的时候看到过,不过此时的梦里我却忘记了。“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制止这些声音!”我边嘀咕着边用手敲破玻璃,伸出胳膊去抓那些烦人的树枝。可是我的手并没有抓到什么树枝,而是抓住了一只冰凉的小手的手指头!

梦魇般的强烈恐惧震住了我,我试着抽回胳膊,但是那手却紧紧攥住我。一个凄凉的声音哭泣着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你是谁?”我挣扎着,想抽回我的手。

“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怎么会想起林顿来?我曾有20多次把“林顿”读成了“厄恩肖”),“我回家来了,我在沼泽地上迷路了!”

就在那个声音这么诉说时,我依稀地看到一个孩子的脸庞正向窗里张望。恐惧让我不得不狠下心来,看出无法摆脱这个可怕的东西后,我就使劲拉着她的手腕在碎玻璃上来回蹭,直到她的手血流不止,弄湿了床单。但窗外的声音仍然在哭诉:“让我进去吧!”那小手紧抓着我不放,我都快被吓疯了。

“这不行!”我说道,“如果你想我放你进来的话,就先放开我的手!”

那只手松开了,我赶紧从碎玻璃里抽回自己的手,飞快地拿起一大堆书挡住窗户。我把耳朵捂上不听她那哀求声。

我大约捂了一刻钟的时间,可是一松手那悲哀的声音又出现了。

“走开!”我大喊,“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进来的,就算你再求20年也不行。”“已经20年了,”那个声音低吟着,“我一直流浪了20年啊!”

接着窗外响起了微弱的摩擦声,挡在窗前的书开始晃动了,就好像有人在往里推。

我想跳起来,可是却动弹不了,我害怕地大叫起来。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叫喊声并不是真实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了我的房门口,有人撞开了房门,微弱的亮光从大橡木柜子顶上的孔里透了过来。我战战兢兢地坐着,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撞门进来的那个人有些迟疑,好像在自言自语。最后,他小声问:“这有人吗?”显然并不期待有人回答。

我想我还是承认我在这儿的好,因为我听出是希斯克利夫的声音。我怕如果我不回答的话,他会亲自搜查这个房间的。这么想着,我打开了嵌板门。我简直无法忘记此举所带来的后果。

希斯克利夫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门口,他手上拿着的蜡烛正在往他手上滴蜡油,他的脸色比身后的墙还要苍白。橡木发出的声响让他十分震惊,就像遭到了电击一样,他手中的蜡烛被扔在了几英尺外的地上。他颤抖得这般厉害,甚至连蜡烛都拾不起来。

“只是您的客人而已,先生,”我说道,希望不会让他再被吓着,“我因为做噩梦而大叫了几声,很抱歉吵醒了您。”

“哦,让上帝惩罚你吧,洛克伍德先生!我希望你——”我的主人开口说话了,边说边把蜡烛放到椅子上,因为他已经拿不稳蜡烛了。“谁带你到这个房间的?”他接着问,他咬着牙制止上腭的**,双手的指甲都掐进手心里了。“是谁!我现在就要把他们赶出去!”

“是您的女仆奇拉,”我回答,赶紧从**跳到地上,穿上衣服,“我管不着您要做的事情,希斯克利夫先生。这样处分她也不过分,我猜想她是想让我进来验证这个地方是否真的有鬼。是的,这里游**着各种鬼魂!我认为你应该把这间屋子锁起来。没有人会因为在这个洞里打个盹而感激你的。”

“你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问,“你在干什么?既然你现在在这间屋子里,那你就躺下这么过一夜吧。不过,看在上天的份儿上,不要再弄出可怕的声音了!除非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否则我饶不了你!”

“如果那个小恶魔真从窗户钻进来,她一定会掐死我的!”我回敬说,“我可不打算再忍受你那热情好客的先辈了。那个杰贝兹·勃兰德罕不是你母亲家族那边的亲戚吗?还有那个妖女凯瑟琳·林顿,或者叫厄恩肖,管她叫什么的——她肯定是个笨小孩儿——邪恶的小东西!她告诉我她在外面已经流浪了20年了:我断定她这是罪有应得!”

刚说完这席话,我就想起希斯克利夫好像和书上凯瑟琳的名字有某种关系。我把这完全给忘了,直到这会才想起来。我因为自己的欠考虑而难为情,但是我无意承认自己的冒犯之处,又赶紧说:“事实上,先生,我在这里度过了前半夜——”

我又停住了——我本来想说“我仔细地读了那些旧书”,但想到这样说的话就说明我知道书中的字和内容。于是我连忙改口说:“看到刻在窗台上的名字。我一遍一遍地读这个名字,就像数数似的——”

“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咆哮着,“你怎敢——怎敢在我的家里?上帝呀!他这样说简直是发疯了!”他愤怒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我不知道是应该憎恨他所说的,还是应该继续解释。但是他看起来特别激动,我就开始可怜他,继续解释我的梦境。我肯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凯瑟琳·林顿”这个名字,只因为我念这个名字的次数多了,当我不再能约束住自己的想象时,它就幻化成一个人了。在我说话时,希斯克利夫逐渐往床边后退,最后几乎是躲在床后面了。从他不规则的呼吸声中,我猜他一定是在克制自己异常激动的情绪。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已经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边看表边自言自语地说,“竟然还不到3点!我本想发誓说现在已经是6点钟。时间在这儿停住不动了,昨晚我们肯定是在8点钟的时候就休息了!”

“冬天一直都是9点睡,4点起。”我的主人说。我看他胳膊的动作好像是正在擦眼角的泪水。“洛克伍德先生,”他继续说,“你可以去我的房间。你现在下去只会影响别人。我的睡意已经被你孩子般的哭叫声驱散了。”

“我也是。”我回答,“我会在院子里溜达等到天亮,然后就离开这里。这样您就不用担心我骚扰您了。我这想要交朋友寻乐趣的毛病——不管在城市或农村——到现在都已经克服了。一个明智的人应该懂得,有自己给自己做伴就应该知足了。”

“愉快相伴!”希斯克利夫低吟道,“拿上蜡烛,上你想去的地方吧。我会去找你的。不要去院子里,因为那几只狗没有拴住。还有正屋里朱诺在守夜,那也不行,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里走动。好吧,去吧!我两分钟后就来!”

我照做了,走出房间。可是我却不知道这条狭窄的走廊到底通向哪里,我站住了。此时我却无意看到希斯克利夫爬到**,打开窗子,哭得特别伤心。“来吧,凯瑟琳。来吧,再来一次!我亲爱的!这次听我的话,凯瑟琳!”

鬼魂却表现出它素有的飘忽不定,变化无常,一直没有出现的迹象。跑进窗子的只有飞雪和狂风,甚至都吹到我站的地方了,把我的蜡烛都扑灭了。

在他的忏悔中带着深沉的痛苦和悲哀,我很受感动,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笑。对自己不小心听到他内心的独白表示歉疚后,我走开了。我想本不该讲出自己做过的怪梦,让他无端生出这么多苦恼——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心地下楼,到了后厨房。那的火堆里还有残存的火光,我借着火把蜡烛重新点燃了。屋里静悄悄的,这时只有从灰堆里蹿出来的一只灰猫冲着我恶狠狠地叫了一声。

炉子前面放着两条圆弧形的长椅,差不多要把炉子围起来了。我躺在其中的一条长椅上,而那只猫跳到了另一张椅子上。我们俩就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这时约瑟夫从天花板的活板门里放下来一个木梯,我想上面应该是他的阁楼。他向我投来阴沉的眼神,一把赶跑那只猫,自己坐在那边的位置上。显然我已经闯进了他的领地,他开始往自己的烟斗里装烟草,根本没有理会我。他默不做声地把烟斗塞进嘴里,交叉胳臂,自顾自喷起烟雾来,我也不去破坏他的那份惬意。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就像来时那样沉默无语。

接着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我本想说一声“早安”的,可是却咽了回去。因为是哈利顿·厄恩肖在做晨祷——他碰上每件东西都对它一直骂个不停,现在他正在角落里找铲雪的铁锹。他张大鼻孔向长椅后面看了一眼,对我就像对我那个同伴猫一样,根本不想同我打招呼。看到他做好铲雪的准备,我猜我可以走了。于是我离开长椅,想跟他出去。他看出我的用意,就用铁锹撞了一下里门,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算是告诉我,应该从那边儿走。

那扇门是通向正屋的,女人们已经起床了。奇拉在拉风箱,火焰都冲到烟囱上了。希斯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炉边看书,她举着一只手为眼睛挡住炉火散发的热,好像全部精力都在那本书上。只有在斥责女仆不该把火星弄到她身上,或者推开凑上来的狗的时候,才会停下一会儿。我惊奇地发现希斯克利夫先生也在这儿,他站在火炉边,背对着我,刚骂完奇拉。可怜的奇拉,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撩起围裙角愤愤地叹气。

“还有你,你真没有用——”我进屋的时候,他正转向他的儿媳妇,还用上了绵羊、鸭子一类无伤大雅的称谓。“你呀,又在搞你那些无聊的鬼把戏了!每个人都在辛苦挣钱,只有你全靠我的施舍打发日子!扔掉那些废物,找点事做吧。你这样老在我眼前让我讨厌,总有一天我要和你算这笔账的。该死的贱人,你听到了吗?”

“我这就扔掉这废物,我要是不扔,你也会强迫我扔的,”那少妇说着,合上书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可是除了我愿意干的事外,否则就算你咒烂舌头,我也什么都不干。”

希斯克利夫举起手,说话的人赶紧跑远点儿,躲开那只手掌的力量。

我没有兴致看他们打架,就赶紧上前,装着要到炉边来烤火的样子,根本没意识到这会打断他们的争吵似的。这两个人还算给自己留些面子,停止了争吵。希斯克利夫为了不让拳头再发痒,插到了口袋里。希斯克利夫太太则嘟着嘴,坐到远处的一个位子上去了,并且说到做到,在我待着的那会儿,像个雕像般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