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的山丘

在一棵古树的裂缝里,有几条蜥蜴灵活地爬来爬去,它们之间可以彼此交谈,因为它们讲的都是蜥蜴话。

“唉,精灵们在那边的老山里大呼小叫吵死人啦,”一条蜥蜴抱怨说,“折腾得我整整两宿都没有能合眼,就像躺在那里害牙疼一样,反正我一害牙疼就睡不着觉。”

“那边准是出什么事情了,”另一条蜥蜴说,“他们用四根红色的柱子把整个山丘都支撑起来,直到今天清早雄鸡打鸣儿的时候。这样山丘里就可以很好地透气通风了。那些精灵姑娘们学会了一种新的舞蹈,用脚踢踏起舞。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是呀,我向一条我认识的蚯蚓问起过,”第三条蜥蜴说,“那条蚯蚓刚刚从那个山丘过来,他日日夜夜都在那座山丘上翻地挖土,他听到的事情可真不少。这条可怜的家伙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是他会把身子扭来扭去在泥土里东钻西钻。听他说那边山上他们正在等候贵宾驾临,是一些来自异乡客地的陌生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那条蚯蚓不肯透露,要不然就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磷火精灵们全都奉命前去举着火把迎宾,也就是大家所说的火炬大游行。山上的金银器皿全都擦得锃亮,摆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反正这些东西他们山上有的是。”

“那些外地来的贵宾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蜥蜴们全都问来问去,“那边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那么大呼小叫,那么喧嚣嘈杂!”

就在这个时候,精灵的山丘顶上突然裂开,钻出来一个精灵老侍女,她只有前胸却没有后背,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这个老侍女乃是山上精灵老国王的管家,也是王室的远亲,所以她的前额上佩戴着一枚鸡心形的琥珀。她迈开双腿,脚步轻快地匆匆往前走,随着噔噔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沼泽地,她在那里找到了夜鸦。

“您被邀请到精灵的山丘上去做客,就在今天夜里,”她说,“不过麻烦您帮个大忙,先去把客人请来。这就劳驾您跑一趟了,因为您不像我那样有一大堆家里的事情要操办。我们今晚有显赫的贵客临门,那是一些说话有分量的魔法师,所以精灵老国王非要摆摆门面炫耀一番不可。”

“那么要邀请什么人前来呢?”夜鸦问道。

“世上不论是谁都可以前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舞会,连人类都可以来参加,只要那些人睡着了能讲梦话或是会做一点点我们干的那种事情就行啦。至于说出席首次盛宴的客人却要经过仔细挑选,我们只让那些身份最尊贵的嘉宾有此殊荣。我同精灵老国王曾经有过争论,因为我主张凡是鬼魂都一律不能来参加,而海里的人鱼和他们的女儿们是非请不可的首席嘉宾,他们大概不会喜欢在干燥的陆地上待着,不过他们可以坐在潮湿的石头上或者找到什么更好的地方,所以我想这一回他们不会谢绝的。所有长着尾巴的第一流的老魔法师,还有河里的人鱼和林间的守护精灵我们全要请。还有我们不要漏掉了‘墓猪’、‘报丧马’和教堂墓地里的精灵。虽说他们都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同我们不是一路人,不过那是他们的职责而已,其实他们同我们多半沾亲带故有点家族渊源,况且平时也经常前来拜访我们。”

“好啊。”夜鸦说道,立即飞到各处去发出邀请。

这时候,精灵姑娘们已经在精灵的山丘上翩翩起舞。她们跳舞的时候身上都披着月光和露珠织成的长披肩,在喜欢这类打扮的人眼里看来,她们真是太美啦。在精灵的山丘顶上,大厅已经清洗过,布置得焕然一新。地板用月亮光刷洗,墙壁也用巫师的油膏擦过,所以地板和四壁都像被亮光照透的郁金香花瓣一样熠熠生辉。厨房里挂满了叉在烤叉上炙烤的青蛙、裹着蛇皮的小孩手指,还有用毒蘑菇的菌丝、潮湿的老鼠鼻子和毒芹菜拌的凉菜。沼泽女巫酿造的啤酒,墓窖里硝石浸泡出来的烧酒全都醇厚味甘。这些丰盛的食物和饮料足够宾客们开怀畅饮。饭后的甜食是锈铁钉和教堂窗子的碎玻璃片。

精灵老国王用一截石笔把他的黄金王冠擦得金光灿灿,那一截石笔是学校里的优等生用过的,精灵老国王花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这一截石笔弄到手。老国王的卧室里挂着帐幔,那帐幔是用草蛇的唾液黏在一起织成的。精灵山上真是兴师动众,闹得乱成一团。

“现在务必把马鬃毛和猪鬃毛点燃,把这个地方好好地用烟熏一下,我想应该干的分内之事就算大功告成了。”精灵老侍女说道。

“亲爱的爸爸,”那个最小的女儿问道,“您能让我知道一下前来做客的贵宾究竟是谁吗?”

“好吧,”精灵老国王说,“那么我就讲给你听。我的两个女儿快要出嫁了。那个家境富有的挪威老魔法师,他居住在多弗尔山,在那座古老的山头上建了好几座宫殿,是用清一色花岗岩巨石砌成的。他还拥有一座金矿,那是天下成色最好的金矿。这一回他带着两个儿子来要给他们两人各挑选一个妻子。那个老魔法师是个地地道道的挪威忠厚长者,为人直爽开朗。我同他是多年旧交,我们还一起喝酒为盟,结成兄弟。那一年他到这里来是迎娶他的妻子,如今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了,他妻子是莫恩岛白垩山国王的女儿,那次娶亲他没有花费什么钱财,像是白捡了个妻子一样。哦,我是多么挂念这个挪威老魔法师呀。据说他的儿子是傲慢粗鲁的莽小子,不过说不定是人家冤枉了他们。他们长大之后自会懂事学好的。我看你们会把他们**好的。”

“他们什么时候来到呢?”有一个女儿问道。

“这要看风向和天气如何了,”老国王说,“他们出门总想节省点盘缠,会趁着有便船的时候前来。我要他们经瑞典绕道过来,可是那个老家伙不肯听从这个意见。他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啦,我对此很不以为然。”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两个磷火精灵跳跳蹦蹦地跑了进来。有一个比另一个蹦得更快,所以还是那一个抢先到了。

“他们来啦,他们来啦。”那个磷火喊道。

“把王冠递给我,”老国王说,“让我站到月光底下去。”

他的几个女儿全都整了整长披肩,行起深深的屈膝礼,身体几乎弯到了地上。

那个来自多弗尔山的老魔法师来到他们的面前。他头上戴了一顶用冰凌和磨光的松果做成的王冠,身上紧裹着熊皮大衣,脚上还穿着滑雪靴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光着脖子,连围巾都不围,裤子上也没有束背带,因为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的小伙子。

“这就是一座山丘?”小的那个儿子问道,一边用手指了指精灵的山丘。“在挪威我们把它叫做山洞!”

“傻孩子,”老魔法师说,“山洞是往下凹进去的!难道你们头上没长眼睛吗?”

他们两个都说,最使他们弄不明白的是怎么这里的语言他们毫不费事就能听得懂。

“别摆架子啦,”老魔法师说,“要不然人家就会认为你们缺少教养。”

他们说着就走进了精灵的山丘。那里的场面可真大:大厅里高朋满座,精心挑选邀请来的嘉宾已经济济一堂,而且都是一瞬间来的,人们还以为他们都是被一阵风刮来的。所有的客人都受到了殷勤的招待。人鱼们被安排坐在餐桌旁的大水盆里,他们说舒服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个个都礼貌周全,吃相文雅,唯独挪威来的老魔法师的两个宝贝儿子却是另一副模样。他们把双脚跷起来搁在餐桌上,还以为这样肆无忌惮才是行为得体。

“把脚从盘子上挪开。”老魔法师喝道。他们两人乖乖地照办了,可是却没有立即安分下来,而是从衣袋里掏出松果来搔他们身边坐着的姑娘们。他们还把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下来,为的是坐得更舒服一点,却叫那个姑娘给他们拎着靴子。

可是他们的父亲,那个来自多弗尔山的老魔法师一点也没有他们那种狂妄的样子。他温文尔雅,侃侃而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挪威的崇山峻岭是如何壮观;他讲述着那些瀑布如同飞雪自天而下,发出像风琴那样的轰鸣;他讲述着当河里的精灵弹奏起金色竖琴时那些鲑鱼怎样逆水往上跳跃;他也讲述了在冰雪皓洁的冬夜里,雪橇铃儿叮当地驶过,男孩子们高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跟随着雪橇在平滑的冰上奔跑,那结了冰的湖面是那么清澈透明,以至于可以看得见它们脚底下的水层下面鱼儿吓得东躲西藏。他讲得那么栩栩如生,使得听他讲的人觉得自己身临其境,仿佛亲眼看到了他向你描述的一切。他讲得那么有声有色,以至于他们觉得耳边仿佛听到了锯木厂的声音,眼前看到了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欢声歌唱和纵情跳哈林格舞。忽然之间,噗的一声,老魔法师在那个老侍女脸上吻了一下,吻得很响,是那种舅舅亲吻外甥女的吻,虽说他们之间毫无家族关系。

精灵姑娘们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是最简单不过的,就是不停地跺脚。接下来她们又表演花样舞蹈,或者称之为“随心所欲的舞蹈”。天哪,但见她们任意伸腿踢脚,谁也弄不明白这个舞蹈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谁也分不清楚哪些是胳膊,哪些是大腿,因为手臂舞动和脚步旋转影影绰绰,就像锯木时飞出来的一团团刨花那样。她们旋转得飞快,害得报丧马只觉得天旋地转,直想呕吐,不得不离席而去。

“哎哟,”老魔法师说,“这踢脚舞倒是别开生面,十分有趣。不过除了伸腿踢脚,飞快旋转地跳跳舞之外,她们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吗?”

“你马上就会看到她们的本事啦。”老国王说。他把他最小的女儿叫了出来。那个姑娘身材苗条,体态轻盈,如月光一样地妩媚动人,她在姐妹们中间是最出色的一个。她把一片白色的薄片含进嘴里,倏忽便不见了踪影,这就是她的本事。

可是老魔法师说,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会有这样摇身一变就无影无踪的本事,他也相信他的儿子们都不会喜欢这样的本事。

另一个姑娘能变出一个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姑娘来跟在她自己身后,如影随形一般,因为精灵们本来是没有影子的。

第三个姑娘却有另外一套拿手好戏,她在沼泽女巫的酿酒作坊里干过活,学会了把萤火虫塞进桤木树桩里酿出酒来的本事。

“她倒是个好样儿的家庭主妇。”老魔法师说,一边眨眨眼睛,因为他不太喜欢饮酒过量。

接着第四个姑娘走上前来,她有一架硕大的金色竖琴。她拨动第一根琴弦,于是所有听到琴声的人全都抬起了左腿,因为精灵们走起路来总是先抬左腿的。当她拨动第二根琴弦的时候,大家都会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女人。”老魔法师说道。这时候他的两个儿子都已跑出了山丘,他们对这一套都厌烦得够呛。

“下一个女儿会做什么呢?”老魔法师问道。

“我学会了喜欢挪威人,”她说,“除非嫁到挪威去,否则我决不出嫁。”

姐妹们当中那个最小的妹妹却悄悄地告诉老魔法师说:

“那是因为她听到了一首挪威歌谣,歌词唱道:世界末日来到之时一切都将毁灭,而挪威国土上的悬崖峭壁仍然坚如磐石,巍然屹立。她很怕死,所以一心要嫁到那边去。”

“哈哈,”老魔法师笑道,“怪不得一门心思要溜到那边去。可是最后的那一个,也就是第七个,有什么本事呢?”

“第七个之前还有第六个哪。”老国王说道,可是那第六个却死活不肯走上前来。

“我只会讲真话,”她说,“谁也不会在乎我,我就忙于为自己缝制寿衣吧。”

于是第七个也就是最后一个走了过来。她又有什么本领呢?哦,是呀,她会讲故事,她想讲多少就能够讲多少出来。

“这是我手上的五根手指,”老魔法师说,“你就给我的每根指头讲个故事吧。”

于是,精灵姑娘把他的手腕拉了过去。老魔法师一边听,一边笑个不停,笑得咳嗽不已,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她讲呀讲呀,刚要给无名指讲故事的时候,只见那个排行第四的指头上戴着一枚金戒指,就好像那根指头早就晓得老魔法师有心打算订婚似的。老魔法师便说:

“你把那个东西捏住了,这枚戒指是给你的,我要娶你为妻。”

精灵姑娘说,无名指和小拇指的童话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讲呢。

“那就等到冬天我们再讲这两个故事吧!”老魔法师说,“那时候我们还要听松树和桦树的故事,还要听林间精灵送礼物的故事,还要听叮叮当当作响的冰霜的故事,你可以尽兴地讲,因为那边没有人会像你那样把故事讲得那么好听。我们俩可以在石屋里舒舒服服地坐着。围在松树枝烧得暖烘烘的篝火旁烤火取暖,还用古时候挪威国王们留下来的镶金兽角杯喝着蜜水,那河里的精灵送给了我两只这样的兽角杯。当我们这样在家里坐着的时候,山间的精灵会来登门拜访,他会讲给你听高山牧场上的挤奶姑娘们唱的每一首歌。那日子过得有多快活呀!还有那些鲑鱼在瀑布里逆流跳跃,它们朝着岸边的石壁上撞过去,不过却怎么也撞不过去。是呀,你可以相信在古老而可爱的挪威居住下来,那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不过,那两个小伙子跑到哪里去了呢?”

不错,他的两个儿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们两个在田野里到处乱跑,把磷火精灵们高举着前来参加火炬游行的火把也全都吹灭了。

“又在胡闹撒野了,”老魔法师说,“听着,我给你们找了个妈妈。现在你们从那一大群姨妈里给自己挑一个妻子吧!”

可是那两个小伙子说,他们宁可同大家谈天说地,喝酒结拜,也没有兴趣结婚。于是他们就找别人谈天说地喝酒结拜去了。他们喝呀,喝呀,还把酒杯倒扣在手指上,让人家看着他们确实已经干了杯。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就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老魔法师却在屋里同他的年轻的新娘一圈又一圈地跳着舞,他还同她交换了靴子,因为这样做要比互换戒指更为优雅、时髦。

“现在公鸡打鸣儿了,”那个操持家务的精灵老侍女说,“我们赶快把窗户全都关好,免得太阳光把我们烤焦在里面。”

于是那座山丘砰的一声合上了。

在山丘外面,蜥蜴在古树的树缝里爬来爬去,有一条对另一条说:

“哦,我是多么喜欢那个挪威老魔法师呀!”

“可是我更喜欢他的那两个孩子。”蚯蚓说道。不过这条可怜的蚯蚓反正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