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文字狱

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另一方面,是一部分旧地主阶级的文人对新兴皇朝臣属关系的斗争。他们的阶级立场很坚定,认为造反的穷苦农民怎能做皇帝,对地主进行统治,因而拒绝和新朝合作。

这些文人对由红巾军发迹的朱皇帝,怀有深刻的憎恨。典型的例子如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斩断手指,立誓不做官,被逮捕到京师。朱元璋问他们: “昔世乱居何处?”回答说: “红寇乱时,避居于福建、江西两界间。”朱元璋大怒: “朕知伯启心怀愤怒,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谓伯启曰: “尔伯启言红寇乱时,意有他愤。今去指不为肤用,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愚夫仿效之风。”特派人把他们押回原籍处死。苏州人姚润、王谟也拒绝做新朝官,都被处死刑,全家籍没。

有的文人怕朱元璋的严刑重法,动辄挨打以致杀头,谢绝新朝的征召,实在推脱不了,勉强到了南京,还是拒绝做官。例如浙江山阴人杨维桢,号铁崖,诗名擅一时,号铁崖体。洪武二年(1369)被征,婉辞不去。洪武三

年(1370)又被地方官敦促上路,赋老客妇谣明志,大意说快死的老太婆不能再嫁人了,皇帝如不见谅,只好跳海自杀。朱元璋因他名望很大,不好过分勉强。维桢在南京住了几个月:便请求回家。宋濂赠诗说: “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江阴王逢自号席帽山人,张士诚据吴,其弟士德用逢计劝士诚北降于元以拒西吴。士诚亡,逢隐居乌泾。洪武十五

年(1382)以文学被征,亏得他儿子在朝廷做官,向皇帝磕头哭求,才放回去。也有抗拒不了,被迫非做官不可的,如大名秦裕伯避乱居上海,两次被征不出,最后朱元璋写了亲笔信说:“海滨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坚守不起,恐有后悔!”情势严重,秦裕伯只好入朝。

也有另一些文人曾经做过元朝或东吴的官,坚决不做新朝官吏的。例如回族诗人丁鹤年自以家世仕元,逃避征召,晚年学佛法,到永乐时才死。长乐陈亮自以为曾是元朝儒生,明初屡征不出,终身不仕。山阴张宪学诗于杨维桢,仕东吴为枢密院都事,东吴亡,宪改名换姓,寄食杭州报国寺以死。

庐陵张昱在杨完者镇浙江时,做过左右司员外郎行枢密院判官,张士诚要他做官,辞谢不肯。朱元璋要他出来,一看太老了,说: “可闲矣。”放回去,自号为可闲老人。小心怕事,绝口不谈时政,有一首诗说明他的处境:

洪武初年自日边,诏许还家老贫贱。池馆尽付当时人,惟存笔砚伴闲身。刘伶斗内葡萄酒,西子湖头杨柳春。见人断轮只袖手,听人谈天只钳口。

总之,在明初,除了一部分大地主出身的文人,如刘基等人已经参加了新兴的统治集团以外,中小地主出身的文人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依靠新朝保护,得到了新朝统治的好处,决心和新朝合作,有官便做,甚至想尽办法钻营,要升官发财,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这类人占极大多数,是朱元璋统治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各级政府官员的主要来源;另一类便是对红巾军抱有深刻仇恨,对新朝当然也抱着抗拒态度,不肯合作的。这一类人人数虽不甚多,但对当时的社会和政治却有相当影响。

朱元璋对付这些不肯合作的封建文人,采用严峻的刑罚,特别制定一条法律: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办法是杀。

一部分士大夫不肯为朱元璋所用,朱元璋便用特殊法律、监狱、死刑、以致抄家灭族一套武器,强迫他们出来做官。一方面一部分人不肯合作;另一方面新朝又非强迫他们出来合作不可,这样便展开了统治阶级内部另一方面的长期流血斗争。

一部分封建文人不满意朱元璋的统治,朱元璋也痛恨这些人胆敢抗拒,用尽一切方法镇压,这种对立形势越来越显著了。在斗争的过程中,朱元璋特别注意文字细节和他自己出身经历的禁忌,吹毛求疵,造成了洪武时代的文字狱。

所谓禁忌,含义是非常广泛的。例如,朱元璋从小过穷苦的生活,当过和尚。和尚的特征是光头,剃掉头发,因此,不但“光”“秃”这类字对他是犯忌讳的,就连“僧”这个字也很刺眼,推而广之,连和“僧”同音的“生”字,也不喜欢了。又如他早年是红巾军的小兵,红巾军在当时元朝政府和地主、官僚的口头上、文字上,是被叫作“红贼” “红寇”的,曾经在韩林儿部下打过仗的人,最恨人骂他是“贼”,是“寇”,推而广之,连和“贼”字形音相像的“则”字,看着也有气了。

对文字的许多禁忌,是朱元璋自卑心理的一面。相反的一面却表现为卖弄出身。历代开国帝王照例要拉扯古代同姓的有名人物做祖先,朱元璋的父亲、祖父都是佃农,外祖父是巫师,在封建社会里都是卑微的人物,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据说,当他和文臣们商量修玉牒(家谱)的时候,原来打算拉宋朝著名的学者朱熹做祖先的。恰好一个微州人姓朱的典史来朝见,他打算拉本家,就问: “你是朱文公的后人吗?”这小官不明底细,怕撒谎闯祸,只好直说不是。他一想区区的典史小官尚且不肯冒认别人做祖宗,而且几代以来也从没听说和微州朱家有过瓜葛,万一硬认,白给人做子孙倒也罢了,被识破落人笑话,如何使得?只好打消了这念头,不做名儒的后代,却向他的同乡皇帝汉高祖去看齐,索性强调自己是没有根基的,不是靠先人基业起家的,在口头上,文字上,一开口,一动笔,总要插进“朕本淮右布衣”,或者“江左布衣”以及“匹夫”, “起自田亩”, “出身寒微”一类的话,强烈的自卑感反而表现为自尊,自尊为同符汉高祖,不断地数说,卖弄他赤手空拳,没一寸土地却打出来天下,把红巾军大起义的功绩一股脑儿算在自己名下。这两种不同心理,看来是矛盾的,其实质却又是一致的。可是,尽管他自己这样经常卖弄,却又忌讳别人如此说,一说又以为是挖他的根基了,结果又会是一场血案。

地方三司官和知府、知县、卫所官员,逢年过节和皇帝生日以及皇家有喜庆时所上的表笺,照例由学校教官代作,虽然都是陈词滥调,因为说的都是颂扬话,朱元璋很喜欢阅读。他原来不是小心眼的人,也不会挑剔文字。从渡江以后,大量收用了地主阶级的文人,替他办了不少事。建国以后,朝仪、军卫、户籍、学校等制度规程又多出于文人之手,使他越发看重文人,以为治国非用文人不可。文人得势了,百战功高的淮西集团的公侯们不服气,以为武将流血打的天下,却让这班瘟书生来当家,多少次向皇帝诉说,都不理会。公侯们商量了个主意,一天又向朱元璋告文人的状,朱元璋还是老一套,世乱用武,世治宜文,马上可以得天下,不能治天下,总之治天下是非用文人不可的。有人就说: “您说得对。不过文人也不能过于相信,否则是会上当的。一般的文人好挖苦毁谤,拿话讽刺人。例如张九四一辈子宠待文人,好宅第,高薪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文人捧上天。做了王爷后,要起一个官名,文人替他起名士诚。”朱元璋说: “好啊,这名字不错。”那人说: “不然。上大当了!孟子书上有: ‘士,诚小人也。’这句也可以破读成: ‘士诚,小人也。’骂张士诚是小人,他哪里懂得。给人叫了半辈子小人,到死,还不明白,真是可怜。”朱元璋听了这番话,查了孟子,果然有这句话。从此更加注意臣下所上表笺,只从坏处琢磨,果然许多地方都有和尚贼盗,都像是存心骂他的,越疑心就越像,有的成语,拐弯抹角一揣摩,好像也是损他的。武将和文官争权斗争的发展,使他在和一部分不合作的地主文人对立的基础上,更增加了对一般文人运用文字动机的怀疑,用他自己的政治尺度、文化水平来读各种体裁的文字,盛怒之下,叫把作这些文字的文人,一概拿来杀了。

文字狱的著名例子,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替海门卫官作谢增俸表,中有“作则垂宪”一句话;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一语;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撰贺冬至表的“仪则天下”;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按二使作正旦贺表的“建中作则”;澧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至表的“圣德作则”,朱元璋把所有的“则”都念成“贼”。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内有“睿性生知”, “生”字被读作“僧”;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有“遥瞻帝扉”,“帝扉”被读成“帝非”;祥符县学教谕贾翥本县作正旦贺表的“取法象魏”, “取法”被读作“去发”;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州作谢东宫赐宴笺,有“式君父以班爵禄”一语, “式君父”被念成“失君父”,说是咒诅;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八字,就更严重了, “法坤”是“发髡”, “藻饰太平”是“早失太平”;德安府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中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两句, “有道”说是“有盗”, “青门”当然是和尚庙了。下令把作表笺的人一概处死。甚至陈州州学训导为本州作贺万寿表的“寿域千秋”,念不出花样来,还是被杀。

象山县教谕蒋景高以表笺误被逮赴京师斩于市。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朱元璋读了大怒说: “生者僧也,骂我当过和尚。光是薤发,说我是秃子。则音近贼,骂我做过贼。”

把礼部官吓得要死,求皇帝降一道表式,使臣民有所遵守。洪武二十九年(1396)特命翰林院学士刘三吾、左春坊右赞善王俊华撰庆贺谢恩表式,颁布天下诸司,以后凡遇庆贺谢恩,如式录进。照规定表式钞录,只填官街姓名,文人的性命才算有了保障。

文字狱的时间从洪武十七年到二十九年(1384—1396),前后达十三年。唯一幸免的文人是翰林院编修张某,此人在翰林院时说话出了毛病,被贬作山西蒲州学正。照例作庆贺表,朱元璋记得他的名字,看表文里有“天下有道,万寿无疆”两句话,发怒说: “这老儿还骂我是强盗呢!”差人逮来当面审讯,说“把你送法司,更有何话可说?”张某说: “只有一句话,说了再死也不迟。陛下不是说过,表文不许杜撰,都要出自经典,有根有据的话吗?天下有道是孔子说的,万寿无疆出自诗经,说臣诽谤,不过如此。”朱元璋被顶住了,无话可说,想了半天,才说: “这老儿还这般嘴强,放掉吧。”左右侍臣私下议论: “几年来,才见宽容了这一个人!”

苏州知府魏观把知府衙门修在张士城的宫殿遗址上,犯了忌讳,被人告发。朱元璋查看新房子的上梁文有“龙盘虎踞”四字,大怒,把魏观腰斩。佥事陈养浩作诗: “城南有螯妇,夜夜哭征夫。”朱元璋恨他动摇士气,取到湖广,投在水里淹死。翰林院编修高启作题宫女图诗:“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朱元璋以为是讽刺他的,记在心里。高启退休后住在苏州,魏观案发,朱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启的手笔,旧恨新罪一并算,把高启腰斩。有一个和尚叫来复,讨好皇帝,作了一首谢恩诗,有“金盘苏合来殊域”和“自惭无德颂陶唐”两句,朱元璋大为生气,以为殊字分为歹朱,明明是骂我。又说“无德颂陶唐”,是说我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又把这乱巴结的和尚斩首。

地方官就本身职务,有所建议,一字之嫌,也会送命。卢熊做兖州知州,上奏本说州印“兖”字误类“兖”字,请求改正。朱元璋极不高兴,说: “秀才无理,便道我“兖”哩!”原来又把“兖”字缠作“滚”字了。不久,卢熊便以党案被杀。

从个人的禁忌进一步便发展为广义的禁忌了。洪武三年(1370)禁止小民取名用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秦、汉、晋等字。洪武二十六年(1393)出榜文禁止百姓取名太祖、圣孙、龙孙、黄孙、王孙、太叔、太兄、太弟、太师、太傅、太保、大夫、待诏、博士、太医、太监、大官、郎中字样,并禁止民间久已习惯的称呼,如医生只许称医士、医人、医者,不许称太医、大夫、郎中。梳头人只许称梳篦人或称整容,不许称待诏,官员之家火者,只许称阍者,不许称太监,违者都处重刑。

其他地主文人被杀的,如处州教授苏伯衡以表笺论死;太常卿张羽坐事投江死;河南左布政使徐贲下狱死;苏州经历孙蒉曾为蓝玉题画,泰安州知州王蒙尝谒胡惟庸,在胡家看画,王行曾做过蓝玉家馆客,都以党案被杀;郭奎曾参朱文正军事,文正被杀,奎也论死;王彝坐魏观案死;同修元史的山东副使张孟兼、博野知县傅恕、福建佥事谢肃都坐事死;曾在何真幕府的赵介,死在被逮途中;曾在张士诚处做客、打算投奔扩廓帖木儿的戴良,戴罪自杀。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张宣,谪徙濠州;杨基罚做苦工;乌斯道谪役定远,顾德辉父子在张士诚亡后,并徙濠梁,都算是十分侥幸的了。

明初的著名诗人吴中四杰:高启,杨基、张羽,徐贲,都曾和张士诚来往,杨基、徐贲还作过张士诚的官,四人先后被杀、谪徙,看来不是巧合,而是有意识的打击。只有临海陈基是例外,陈基曾参张士诚军事,明初被召修元史,洪武三年(1370)卒。他在张士诚幕府时,所起草的书檄骂朱元璋的很多,他也是免不了的。

朱元璋用严刑重罚,杀了十几万人,杀的人主要的是国公、列侯、大将;宰相、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文人、学者;僧,道;富人,地主等,总之,都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成员,他心目中的敌人。他用流血手段进行长期的内部清洗工作,贯彻了“以猛治国”的方针,巩固了朱家皇朝的统治。

朱元璋坚决反对社会上长期以来的政治上的地域、乡士之见。他认为做皇帝是做全国的皇帝,不是做某一地方的皇帝,选用的人才也应该是全国性的,淮西集团李善长,胡惟庸死抱住只有淮人才能掌权做大官的阶级,小集团偏见,是他和淮西集团内部矛盾焦点之一。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看法,洪武三十年(1397)发生了南北榜的案件。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年的会试,由翰林学士湖南茶陵人刘三吾和纪善白信蹈等主考,榜发,江西泰和人宋琮考了第一,全榜没有一个北方人,举人们纷纷议论,不服气,难道北方人连一个够格的也没有,向皇帝告状说主考官刘三吾等都是南方人,偏袒南人。朱元璋大怒,命侍讲张信等检查考卷,北方人还是没有及格的,朱元璋大不高兴。又有人告发张信等受了刘三吾等人的嘱托,故意拿不合格的卷子评阅。朱元璋大怒,把白信蹈等杀了,刘三吾这年已经八十五岁了,以其太老,免死充军边境,会元宋琮也充了军。朱元璋亲自出题目重考,考取了六个一人,全是北方人,当时叫这次会试为南北榜,也叫春夏榜。

其实,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北方经过长期战争破坏,生产水平低于南方,就教育、文化的发展说,南方是高于北方的。考卷照旧例弥封,考官并不能知道考生是南人是北人。刘三吾等只凭考卷文字决定去取,尽管所取全是南人,倒不定存有南北之见。经过北方考生几次抗议,引起了朱元璋的密切注意,他为了争取笼络北方的地主知识分子,重考的结果,一榜及第的全是北人,南人一个也没有,他是从政治出发的,从大一统国家的前提出发的,而不是单纯从考卷的优劣出发的。白信蹈等考官的被杀,宋琮的充军是冤枉的。

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也表现在地域关系上,淮西集团和非淮西集团,南人和北人之间都有极其激烈的斗争。前者的矛盾随着淮西集团的消灭,解决了。但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矛盾却并未解决,后来国都迁到北方了,皇帝成为北人,朝廷上当权的也是北方人逐渐占优势,洪武以后两百多年间,随着朝廷上当权的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的不同情况,各自庇护本阶层本地区的利益,互相排挤,有若干次政治斗争,都和南方人和北方人的阶级内部利益矛盾有关。